第三天过去了,第四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等她的愤怒回敬——她以为他至少会打个电话道个歉之类的,是的,下意识里她在等着,每一次手机铃响起,她都惊慌失措、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看,接了电话又失魂落魄地放回去,他整个人消失了,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威胁一并消失了。她原本这样波澜不惊地上班下班过着宁静的日子,是他凭空出现,他让她笑,让她变得伶牙俐齿,让她恢复少年时的开朗自信,让她每天多少有些快乐的期待,这个可恶的可恨的男人!不行,他不可以这样轻轻松松地失踪,他至少得让她痛骂一顿才可以消失的……
六、哦,要一个孩子
夏天的伴晚像一个返璞归真、自然熟透的女人——坦荡,赤裸,浪漫,热烈,撩人。夜空下的城市稍稍洗去了点白天的喧闹和浮躁,但仍然像一个容易被挑逗的年轻男子,在迷离的霓虹灯下,在喘着粗气涌动的车流中,显得冲动、冒险,而又激情无限。
夏怡然在小区的公园里散步。她张开双臂和徐徐的清风拥抱了一下,心里格外轻松。这是一天中她最喜欢的时候。夜空下是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有散步的,有在路灯下打牌的,也有在大排档光着膀子大呼小叫喝啤酒的——他们用各自不同的休闲方式在夏夜的都市中消磨着属于自己的时间。走到广场,怡然看到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在追闹着玩耍,还有几个小娃娃在妈妈指引下蹒跚学步。啊,多么娇弱纯真而又咄咄逼人的小生命啊。怡然蹲下来爱怜地逗弄着小孩,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和怅惘。是的,孩子,她多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从无限的虚空中,她招招手就可以呼唤来的一个!在她的体内孕育、生长,从她的血肉里分离出来的属于她自己的作品!
孩子,我要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种突然而来的强烈的渴望使她飞快地往家里跑去。一个小生命……一个她可以心无旁焉照顾的孩子……她在心里急速地算着,今天不是她生理的安全期,她一定要……是的,怀孕,幸福地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扰乱她的心……白皓,噢噢,去他的什么白皓!他消失了两个星期——他从地球上消失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也许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幸福的母亲,他带给她的那些扰乱算得了什么……
易正看着一脸绯红飞跑回来的怡然,惊异道:“怎么了?”怡然娇羞地一笑:“好热!我要洗澡了。”她冲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在满室蒸腾的氲旎中,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女神,对要进行的事业充满着无比的坚定和神圣感。她换上她最喜欢的那套粉色睡衣,她在耳边洒了一点香水,她看着镜中自己湿漉漉的微卷的长发,粉嫩的唇,性感的锁骨,啊,也许她称不上珠圆玉润,但最起码也是软玉温香……,她走到客厅,踯躅地踱到易正身边,然后出其不意地搂住他的脖子,低低地却又坚定无比地:“老公,我想要个孩子,今晚!”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就一路小跑飞回卧室。就是柳下惠,未必对此不动心哦。
怡然躺在床上想,他们大概有一个多月不在一起了吧。易正虽然瘦,但并不是弱啊,只是他很懒,不喜欢运动,不喜欢社交——除了喜欢思考探讨一些问题,他几乎不喜欢任何肢体运动,包括在他们这个年纪应该很热衷的床上运动。近来,他回家后就坐在电脑前,他说他要写一本书,一本反映官场黑暗的小说。她看过两章,内容是深刻而隐晦的,在她眼里是索然无味的,易正宽容地笑她:“你不会感兴趣,你去看你喜欢的电视剧吧。”在她眼里,他从来都是隔着一层她所看不透的纱,他年纪轻轻却清心寡欲,他身上浓浓的书卷味,他对世事有时猛烈偏激的抨击和有时置身事外的漠然,都使她感到难以理解,他说的话总是有她理解不了的地方,她也不喜欢他迂回曲折的说话方式。朋友们在一起聚了,过后她问他:“小张我觉得人很不错,心底很好很善良的样子,你说呢?”“只能说还可以。”“什么叫还可以?”“尚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她有点摸不住头脑,但看他的表情,又觉得没必要再问下去;她转了话题,说起两个恋爱中的情侣,她认为挺合适的,他说:“男的阅历丰富但不细心,女的浪漫多情但底蕴不深,不合适。”究竟什么是底蕴不深,怎样的不合适,她张张嘴,看他脸上那种莫测高深的神情,却没兴致再问下去。这就是她的老公。她一直不明白像她这样也算是“底蕴不深”的女人,他究竟爱不爱她,爱她什么。
易正不是一个一点情趣都不懂的蛮干家,他有他的前奏,交响曲,完事后的温柔安抚。他吻着她,清新得像一片贴在唇上的水果片,轻浅得如一丝湖面上的微风,湖面微微地起了涟漪,他也停了。他进入她的身体,她觉得像荡漾在春天满是花香的秋千上,醉眼迷离,可是一瞬间,秋千停了,春梦寻无痕。他搂着她,闲聊一些不相干的事,问问她的工作啦,学校的事啦——她也明白他的心意,她知道他或者正急于睡觉,或者急于回到电脑前。她等着他一贯地礼节性地吻吻她的面颊,说我先去洗了。留下她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像一个急于洗场酣畅淋漓的热水澡,却猛遭停水的人,失望、凄凉又心有不甘。
是的,她不甘心,作为女人,她第一次这样固执而坚定。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她缠着他,她学着回吻他,她让黑暗蒙上她发红的脸颊,她翻身上来,她要有自己的主张,她试图激发出他的斗志……可是不行,一次又一次,她觉得浑身酸软,身体像一个充满欲望的炸药包,在崩溃的边缘游走。易正却像他说话一样,讲究的是春秋笔法,微言大义,点到为止。她觉得失败了,她也放弃了为那几秒钟的快乐而做的徒劳努力。过后她会用枕头垫在自己的臀部,也许真的精子成活率低,可是那成千上万的小蝌蚪,总会有一两个活泼好动、生命力顽强的吧?!她想象着,希翼着,渴盼着有一个能经过千难万险,冲破重重障碍,钻进卵子,去完成那个神圣的使命。
七、毒药
生活中总埋伏着一些想不到的小烦恼,像夏天防不胜防的蚊虫,时不时地叮咬你一下,转身去找它,它又无影踪了——也没那个闲情。白皓带给怡然是一种隐伤,无可无不可。易正的父亲突然中风住院,每天下班后他们都要急匆匆地赶往医院照料,尽一番儿女孝心,幸好问题不大,加上及时治疗,两个星期就出院了,但怡然那种身心疲惫,却难以形容。学校又赶上评职称,为那几个有限的名额,同事之间难免就有些勾心斗角,这是怡然最为厌烦和头疼的,她天生地与世无争,可是在她那个年纪,不进到该到的级别,又很失脸面。他们的校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肚子已经微微颠起,眼镜片下是一双虽小却极富表情的眼睛——见到下级是威严有加,见到同仁圆滑得乌溜发亮,见到上级是恭敬严谨。怡然是极怕见到他的,她总觉得那双眼睛近来看她时有点意味深长,偶尔还会放下架子给她开个玩笑什么的,甚至于,还曾发给她一些带点色的短信——虽然是转发,这让怡然每每见到他,既有点发怵,还有点恶心。
中午的太阳一如既往地聒躁不堪,怡然低着头走路,白花花的太阳地里,心中郁闷得像要中暑,以至于一辆车停在她身边按着喇叭提醒好久,她才茫然地抬起头看,车窗徐徐地下来,是白皓!用那种让她所熟悉的,现在觉得极其可恶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示意让她上车。怡然眉头一皱,头一仰,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他的车就在后边缓缓跟着,不时鸣喇叭引人注意。怡然不由得瞧瞧四周,已经有人用异样的表情看着她,她进也不是退也难。车已经又挨在她身旁停下,白皓笑道:“怎么,生气了?快上车,我有要紧事给你说!”她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冷冰冰地说:“什么事,快点说!”
白皓并不回答,微笑着开车往前走。怡然沉不住气,怒道:“故弄玄虚吧你!——你不是失踪了吗,又来找我干吗?”说完又暗自后悔,这不等于承认自己很在意他的行踪吗?
“看来你生气,并不单单是那件事喽!是不是我这么久没和你联系……”笑着转头,研究似的看着怡然的脸,“想我了吗?”
“停车!我要下车,我和你没话可讲!”怡然有点恼羞成怒,和他说话,她总占不了上风。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不说这样的话了,好了吧小姐?”白皓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那表情让怡然忍不住想笑,笑意浮到酒窝边缘,又硬生生把它压回去,这是她该笑的时候吗?仍旧竭力保持着严肃的神情说:“别那么多废话,有什么事就说吧,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的好!”
“先吃饭总可以吧——最后的午餐,怎样?”
车在一家火锅店门口停了,怡然不解地看着他,白皓边解安全带便笑道:“夏天吃火锅,另有一番风味,你会喜欢的。”
这家酒楼生意果然不错,怡然有点诧异,这么热的天!进房间点完菜,白皓解释说:“在开着冷气的房间,吃上热辣辣的火锅,通体畅陕,心里的烦躁啊,不愉快啊,都会顺着毛孔,随着汗流出去——保管你觉得爽!”
怡然还有点放不开脸,这个臭男人,他那样对待她,竟连责骂他一顿的机会都不给,在她的失魂落魄中消失了一个多月,她刚刚要把他忘记,他又出现了,还这样的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怡然不由得沉了脸,把那些天熟背心头的话在脑海里复习了一遍,清清嗓子恨声道“你这个人,真的是——”有了这样的开场白,可是那些骂人的话总有点说不出口,眼一闭,“混帐之极!”睁开眼,觉得爽快,接着说下去,“你知道当时我遇到你有多高兴吗,我是把你当老同学,老乡,家里人看待的,我们相处这一段你不觉得很开心吗,像回到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可你总是那样调侃我,戏弄我……”她有点哽咽了,似乎这也不是原因,像是年少的时候,很多的不如意聚在一块,需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发泄一下,而这突然就成了防御薄弱的决堤口。
白皓拿了纸巾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地拍着,安抚的,道歉似地柔声说:“怡然,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不会这样。”良久,她把纸巾都用完了,地上起了一个白色的小山,她听到他说:“还要不要用?我再给你拿去。”她不由“噗嗤”一下笑了。
两人坐定,怡然觉得需要解释:“我并不是全部因为这个原因,你不知道近来,我有多少烦心事!”
“说来听听。”白皓说,一边往火锅里加菜。怡然说以后吧,他愕然道:“还有以后?我太高兴了,原来这不是最后的午餐。”怡然又绷了脸:“你刚才怎么说的?别开玩笑好吗!”
“对不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油嘴滑舌惯了,一不小心……”看到怡然的表情,他笑着嚷道:“好好好,我以后注意,绝对!——你知道我这一个多月为什么没给你联系吗?”怡然最恼他这点,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他说:“有点急事去北京了,想给你打电话吧,怕你火气大,见不到面,又消不了你的气,想着回来时你就不生气,谁知道……”他看着她的脸嘿嘿地笑了几声,怡然低头吃菜,不去理会他,心底那点疑问像一个带棱的小石头,那些天时不时剌她疼一下,这会儿却突然消除了,甚至于让她注意不到他话的严密性。吃完饭,两人都是满头大汗,怡然吹着冷风,不知道是吃火锅确如白皓所说把所有的不愉快顺着汗流走了,还是因为重新见到白皓,听他那一番话的缘故,总之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顺畅。白皓看着她那红润的脸颊,在汗水的冲刷下更显得风清月白,笑道“很多女人是不喜欢来这吃饭的,因为汗水会把精心打造的妆容弄得一塌糊涂,只有像你这种天然的女人,吃完饭会更有一番风情。”怡然嗔怪道:“你呀!总是把我夸得一朵花似的,别人可没这样认为的,你以为我就那么虚荣,几句恭维话就飘飘然了?”
白皓并不反驳,继续说:“我的女朋友不化妆是从来不出门的,更不会愿意到这里吃饭——当然,她化过妆真的很漂亮。”
怡然一愣,他从来对女朋友的事都是不置可否——自然,他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心里还是不由一颤,又赶忙笑道“你何时领来让我见见,我很仰慕哦,能受得了你的气,应该不简单——不过你当然不会像对我这样,一定很宠吧。”
“这话里是不是有点醋意?”白皓仰着脸,吸口烟。怡然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犯得着吗?”
“是啊,我忘记了——你说过永远都讨厌我!”白皓说着起身,“走吧,高傲的公主。”他的脸一旦面无表情,就有点幽深莫测的冷峻,怡然虽然习惯了他那种喜怒无常,还是不免有点难堪。也不再说话,随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俩人听着音乐,却是胡歌的《毒药》,因为都不说话,怡然第一次注意到那歌词,不禁暗中为之倾倒:如果你的心看不到未来,那么你的未来就由我来安排,既然你已是我最心动的意外,现实的剧情就让它比童话更精彩。虽然他们说我是枚毒药,我却还是想拼命给你最幸福的味道,哪怕为你失去所有伪装。在劫难逃也要让你明白,我的肩膀真的可以依靠,你若太害怕闭上眼就好流言也动听,大雪随它飘,既然这份爱,注定排山倒海,就不怕孤单失败。虽然他们说我是枚毒药,你以毒攻毒温柔却已是最好的解药,武装从此被你卸掉,我也微笑这出戏太美好,就连天使都不方便打扰。
半路上,白皓又复原了,笑问:“这个歌怎样,喜欢听吗?”怡然说:“有些歌词认真去听还真不错。”白皓说:“你还生我的气吗?怡然咬牙切齿:“你真真把我气死,到底谁在生气,谁该生气,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半晌,白皓说:“你要懂就好了一一明天还见不见面?”怡然下了车,说:“以后你最好带上你的女朋友,我也好撇清!”关上门听见白皓说一句:“她在北京,你暂时见不到。”
以下的几天,本来清闲的学校,为职称问题弄得紧张兮兮,大多是评非所教、考非所学,要写论文,自己专业知识却得不到发挥,有的老师还暗中打听评委的人员,偷偷送礼,怡然在这惶惶的气氛中,也有点晕头转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校长几次见她暗示说有关系可以疏通,又问她有没时间一块吃饭,怡然像个受惊小鸟,慌不迭地找借口推辞了,校长的小眼睛有了明显的阴沉。回到家,对易正说起此事,易正马上火冒三丈,骂道:“王八蛋,想找死!明天我和你一块去找他理论。”怡然知道易正个性的古怪,他说得到做得到,受不了一点窝囊气,可是他们已经今非昔比,就是评不上职称,何苦去惹恼校长?慌忙劝他说:“也许是我多虑了,如果他真的再说吃饭,我喊几个同事一块就行了,要么干脆不去,评上评不上有什么关系!”易正说:“他骚扰你……”怡然截断说:“也许他对谁都这样,再说我一个不理他,他还能把我赶走不成,咱们何必要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