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镜子,观察腋下,那里的毛发浓密、丰盛,像无数野草在山坳下沉睡。一个声音从脑袋里猛蹿出来——快剃掉它。
第一次观察到腋毛是在六岁时,那时公共浴室还横行在大街小巷,我随母亲进入澡堂,人们相继剥下衣服,如蛇类蜕皮,但露出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光洁。我指着母亲三角区说:“妈,你怎么这里长毛?”母亲摸摸我脑袋说:“你也会长,只是没到时候。”于是,我一直等待那个时刻。又经过数年,毛发终于破土而出,稀疏潦倒,像横陈在荒野中的尸体,悬挂在我年幼的躯体下。
没人和我讲剃毛的事,母亲也不剃毛,所以,与L第一次赤裸相见时,我吃了大亏。事后,他穿好衣服,抽了根烟,打趣道:“你怎么不刮腋毛?”我随口答:“刮了还会长啊。”“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懒?”那时他大约以为我下次就会露出一个光洁的腋下,可第二次时,我仍旧携带着那些丑陋毛发出现,于是他皱起了眉头,像个挑剔食客。“你没资格和我说这些。”我穿好衣服,重重关门,撞入夜色中。
我和L的相遇也在一个夜晚,那时Live House刚散场,我在门口闲晃,翻阅无人问津的独立唱片和乐队周边,突然从一大堆杂乱物中相中一张唱片的封面——封面上,一只毛发旺盛的猿类正在拔人行道上的树枝,经过的人皆惊慌失措、人仰马翻……我拿起那张唱片,突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南方野人。”
硕大的封面上,那四个小小中文字龟缩一隅,我抬起头说:“我买了,多少钱。”那人将唱片交到我手中,不停说谢谢、谢谢。
L是一名独立插画师,说得更直接些,无业游民。他一年前来到这座巨型都市,和所有来此地“掘金”的年轻人一样,主动交上双手,任由“理想”绑架。设计乐队专辑封面是他一年来第一单生意,唱片共卖出二十张,收到佣金两百块。酒吧经理拍拍他肩膀说差不多了,同时用烟指了一下舞台上疲于收拾器材的演出乐队说:“你以为他们赚很多钱吗?晚上消个夜就没了。”
我同情L的处境,但也不全是,和L在一起纯属年轻人的荷尔蒙冲动,我们在一起,做所有情侣都做的那些事——吃饭、看电影、做爱、一起养宠物……但彼此都知道注定与对方没有未来。
母亲每周都打电话询问我的生活情况,她说最近看新闻说有个词叫“空巢青年”,指的是在大城市奋斗打拼的年轻人,远离故乡、亲人,独居生活,缺乏感情寄托,没有家庭生活。末了,母亲又劝我回家,她说回家多好。我说好,好,好。挂掉电话又轻轻吐了一个反问句——“是吗?”
高中毕业那年,母亲发现父亲出轨,是在一个清晨。她拿出父亲手机,翻阅到诸多证据,一一指给我看,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想不到电视剧情节会轰然降临在自己身上。于是我安慰母亲,没事,可能是想多了。然而几番争执后,父亲缴械投降,承认了出轨之事。自那天起,我以为父母将离婚,家会被拆成两半,但转眼七年过去,父母不但重归于好,反而集体关心起我的婚事来。
我终于对父母和盘托出L的事,并为他编排了一个新的可靠的身份——某大公司设计师,出生于高知家庭,父母健在,老家有房。母亲又追问,那他可有打算在工作地买房?我敷衍道,有这个打算吧。
我们在欺骗与被欺骗中度过短暂一生,虽一直未能领悟母亲是如何与父亲重修旧好,并将私生子之事轻易抹去的,但无论如何,我得守着这点孝道,假意顺从,仿佛是在弥补对母亲的亏欠。我离家许久,一年仅回家两三次,我不在的时候,母亲究竟在过怎样一种生活呢?
“挺好的,早晨六点起来,去菜市场买菜,中午做饭给你爸吃,下午午睡、看韩剧,晚饭后跳广场舞,广场舞跳完后回家看热门电视剧和综艺节目。”挺好的,挺好的,母亲身体康健,性格开朗,且外公外婆已去世,没有赡养老人的重任,我也尚未成家,更没有孩子,她处在一个完全自由解放的状态里。
我和L说羡慕母亲状态,不知我们年老后是否会过上如此顺遂的晚年生活,L却埋头沉浸在他的画作中。他最近正在创作一部名为《南方野人》的漫画,讲的是一个被生活挤压变形的年轻人,在月圆之夜,毛发会瞬间生长,成为力大无穷的野人,就像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或者随便什么侠,从此走上惩恶扬善之路。
“你这种英雄太老土了,再说,这部漫画里必须有女主角吧,你认为谁会愿意与野人恋爱呢?”
大概在数年前,一则有关毛孩的新闻引起公众注意,媒体将毛孩事迹写成了励志新闻,说他如何如何从他人偏见中成长起来,变成一位特型演员,最终抱得美人归,可是女孩接纳这个丈夫的条件是必须做脱毛手术……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L听,他笑着说,这么说,你也有野人固执的基因,不愿做出改变。我说,难道你不是吗?你也没有打算彻底融入群体之中啊?
L沉默,笔在纸上走出无数线条,那些或粗或细的笔迹像人类毛发一般,野蛮生长。我对L说,建议在《南方野人》中引入一些新创意,不要总让他维持世界和平,他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总是还没把自己的生活过清楚,就想着拯救世界,好像这世界特别期待我们的拯救一样,可是,谁稀罕啊?
所有人都建议L去谋求一份正式工作,拿业余时间继续创作。也有许多人附在我耳畔说,真正有才华的人都能赚到钱,他没赚到,说明没有才华。年长一些的则劝我,趁年轻,找一个好男人开始一段关系,别在这种神经病身上浪费时间。而我却渐渐发现,时间一久,我不再满足于和L做普通情侣。人们总希望关系趋于平和稳定,最好是能结婚、生孩子,仿佛这样就能给恋情一个真正的证明。
母亲继续隔三岔五催我带L回家,不然的话,她就要和父亲一起来我们这里,观察这个人能否成为陈家女婿。如不能,则希望我尽快结束恋情,不要空耗青春。我频频点头,搜索枯肠,寻找应对措辞,但每次都敌不过母亲的结论——你年纪也不小了。
我今年二十八岁,L年长三岁,他经常调侃说:“我已经是一名中年人了。”我问他对未来有何打算,他总说没有打算,我又问,你不打算对我负责吗?他又说,难道你不应该自己对自己负责吗?
L成了我和闺蜜餐桌上的常议话题。闺蜜乐于解剖男人,她说L是典型巨婴,没有责任感,不值得托付终身,玩玩也可以,但我年纪也不小了,并没有多余时间和这种货色周旋。我们议论他如议论一件商品。中途去厕所时,L发来一幅插画,是《南方野人》的漫画封面,封面中,满身泥污的男人正拿着巨大剃刀在剃腿毛,刀片扫过处,一片血红……
相识近一年后,L主动向我提出分手,分手礼物是一幅插画。我问他,就这么结束了吗?他点了点头说,对。并没有使用那种“我耽误你了”“我配不上你”的陈词滥调,这正是我欣赏的点,于是我对他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们之前做的那间木屋。”
和L相处这段时间以来,我频频听他提起那间山村木屋。那还是上大学时,他们在学校边的树林里发现了一片人烟罕至的空地,便决意自己动手修建森林小屋。他从学校图书馆里找来各种外国书籍,和室友老吴一起画图纸、砍木头……“每天修一点点,看见一座小房子平地而起。”L说,树林边是一片湖泊,他们还做了一只木船。我说,这不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吗?L笑笑说,他那时没有看过《瓦尔登湖》,只是想试着自己修建一座房子。
毕业后,同学们四散天涯,L成为一名广告公司设计师,而老吴则远走他乡去了西藏一个叫林芝的地方。到了那儿后,老吴重操旧业,继续动手生造房屋,最后又修起了一座房子。过后不久,一个念服装设计的女孩也去了林芝,二人成为夫妻,共同装扮那间木屋,他们亲手制作所有生活必需物品,自己动手做家具、衣物等。
我问L,你们大学时修的那个木屋还在吗?L说,在的,只是荒废了,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L的大学在一座岛屿上,从市区上岛需要经过一条细长公路,公路仅能容许两辆大巴错身而过。我坐在大巴上,远眺湖景,想象年轻的L日日夜夜从这湖上行过。L对我说,冬天道路结冰时,还发生过大巴坠入湖中的事,我说,那不是要带游泳圈上学?他说,对啊,你看这里的司机每个人肚子上都有一圈游泳圈。
人年纪大了,新陈代谢减弱,腹部容易囤积脂肪,久而久之形成“游泳圈”,父亲也是如此。他年轻时是游泳健将,曾横渡长江,但中年后,便终日沉迷于烟酒、彩票之间,那圈人肉游泳圈确保了在俗世生活不会溺亡,但终究使他与年轻时那个自己划清了界限,父亲再也没有游过一天泳,看见他人跃入江中时,也不再生出欣喜神色。我看了一眼L,试图在他腹部寻觅岁月痕迹,可那里如一片平原,空无一物。
“你没有肚子!”
“是啊,也没有钱!有肚子的都是有钱人。”
经过近一小时车程,我和L终于抵达落雁岛,经过一片废弃建筑工地,我们进入了那处森林秘境,宛如游戏之中的副本场景。我们在密林中穿行,沿途仅有飞鸟走兽,并无人烟。“这里真好,”我感叹道,“没人就是好,不像城市里,到处都是人。”
“但是听说这里常有野人出没,”L说,“我大四那年,学校封了这片地,说是一对情侣在这里野合时突遇野人袭击,女方还被野人抓走了,大半年后,女孩回来了,大着肚子,人们说那是野人的孩子。”
“无稽之谈,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野人,要我说,那女孩即使大着肚子回来,也是那个男学生的种吧,或者说这件事根本就是以讹传讹。”
我和L边走边聊,终于找到了那间荒野小屋。房屋早已废弃落败,但依稀还有当年轮廓,我指着屋顶说:“这会漏雨吧。”脚边有一些虫类爬来爬去,我没有落脚地,要么把虫类全部踩死,要么就任由它们在鞋子上穿行。
生活远不如言语中描述的美好,我并不会因为这里人烟稀少而选择在此野居,而窗外,那只小木筏还停在湖上。“这船能坐吗?”我问L,“会不会划一会儿就沉了。”
一开始,我打算在这里过夜,脑海中尽是露营圣地、萤火虫飞舞的浪漫画面,但现在,蚊虫叮咬、蜘蛛网密布、兽类叫声迭起,似乎将我逼入了亚马孙雨林深处。我扯了扯L的胳膊,示意在太阳落山前离开此地,回到学校或市区。他则说,已经回不去了,最后一班离开这里的车已经停驶,若要回去,可能要走五个小时夜路。
夜色像黑墨水一样泼洒下来,我们终于进入了原始人的生活状态。L从背包里扯出一些安营扎寨的工具,独自干起来,我则在一边抱着双腿瑟瑟发抖。奇怪的是,在城市里看起来一无是处的L现在倒像《荒野求生》的主持人贝尔那样强大,似乎可以搞定一切。
夜渐深,湖边聚集了一些萤火虫,我说想出去转转,L则示意我留在屋子里。透过那扇空窗户,夜里的湖面如一块沉静矿石,宇宙仿佛深陷湖中,湖底有一个黑洞,只要乘船行至湖心,就能闯入另一个世界。
就在我沉醉在美景中时,突然发现树影之中多了一个红毛生物,大概两米左右,直立行走,红棕色毛发。“野人!”L立刻捂住了我的嘴,那野人和L漫画中所绘的一模一样,行走中发出闷哼,毛发火红如烈焰。
野人垂首穿过密林,在湖边待了一会儿,接着扑通一声跃入湖中,朝宇宙深处游去,游至湖心处,渐渐下沉,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幻觉吗?”L不答话,关上窗户,催我躲入睡袋。“也不一定是野人,说不定是流浪汉疯子之类。”他假意安慰我,“睡吧,睡一觉起来我们就回城里。”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我照旧乘地铁去上班,一路人潮拥挤,就在准备下车时,一只带毛的手抓住了我,那人戴着口罩,穿套头卫衣,整个人掩在衣服里。他将我拉入怀中,我嗅到一股奇怪体味,意欲挣脱,可越是挣扎,那人抱得越紧。
就快要窒息了,我在地铁里拼命挣扎,却无一人来帮我。终于,地铁行至“森林公园”一站,那人下车,将我也拉了出去。“你是谁?”我一路问,那人却不言语,我们穿越成片高耸的住宅,又穿过一片兴建中的工地,巨大的挖土机像怪物一样逼视人间。走了半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森林公园入口。这时怪人脱下衣服,露出一张猿猴面孔,手臂上、脸上,尽是棕黄色毛发,而轮廓却高鼻深目,像石缝中蹦出的孙悟空。
“孙悟空”将我拉至人烟稀少地,从头顶拉下拉链,露出一张人脸,正是L!我大喊一声:“你做什么?”他只是说:“穿上。”穿上?我茫然穿上了野人皮囊,不受控制地开始狂奔——我跑出森林公园,在众人的惊惧神色中穿越住宅区,沿途人们狂叫,我跑进地铁,人们吓得瞬间溜走……终于,我一个人穿行在城市里,但仍像在荒野山林中独行,没人愿意牵我的手,没人愿意搭理我。我按照固定运行轨迹回到了家中,而家已经变成了一处山洞,洞口有黑色蝙蝠倒挂,洞穴内滴水,发出丝丝寒意。我走过去,在那张木床上躺下,仿佛根本没有来过这座城市。
醒来时,我不小心触到了L的下巴。扎手!那里毛发正旺盛生长着,如果数月不修剪,则会长成一片黑色草原。或许他根本就不属于城市。有了这念头后,我终于下决心和L真正分手,正如旁人所言,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或许连一个物种都不是,只是轮廓相像罢了。
分手后,我开始失眠,只要一闭上眼,那无名野人就从山洞中一跃而出,将我捉入丛林。它带着我沿路嘶啸,就像在异国山顶乘坐滑翔机一般,我们俯瞰整座城市,一切尽收眼底,好不快活——可潜意识却在说,你是一个正常人,你必须回到正常轨道。每到这时,我就睁开眼,看着周围一切——恒温空调、空气净化器、连上Wi-Fi的手机、充电宝、扫地机器人……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作为现代人,我回不去了,也没必要回去。
逛街时,无意走入杂货店,商品们穿着花枝招展的包装,在取悦人类眼球。我来到身体护理区,一整个货架的剃毛产品跃入眼帘——大概有十种不同品牌的脱毛膏,另有八种不同品牌的剃毛器,导购员热情地问:“需要点什么呢?这款脱毛膏很方便哦,涂上去洗一下,就可以轻松去毛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奶奶给鸡煺毛的画面——她将母鸡单脚倒悬,用刀飞快地在鸡脖子处放血,此时这可怜禽类处于不死不活间,如同承受凌迟极刑的犯人,然后再将鸡放入沸水中,拔掉粗毛,再在鸡身上涂一层料酒,将绒毛去掉。
“您想要哪个牌子的呢?”售货员的脸和奶奶的脸重叠在一起,而我就像立刻要踏入沸水中的走地鸡,一脸茫然。我问道:“是不是脱完了一个月又会长出来?”
售货员笑了笑说:“这瓶脱毛膏可以用好几次,勤用就是了,这是百年芦荟配方,对人体毫无伤害。”
我将那瓶脱毛膏放进购物车,付款交钱后,带回了家。我想着,只要脱了毛,我便与野人彻底划清了界限。
走到家楼下时,汹涌人潮挡住了去路,红色横幅高悬,上面写着——“二〇一七万人脱毛节,盛大开启!”红毯上,八位外国模特一字排开,她们当众褪掉衣裳,身着比基尼躺在沙发上,穿白大褂的“医生”则拨弄着一台巨大的仪器,展示最新的“激光脱毛技术”。
主持人说:春天人类毛发处于旺盛生长期,按体毛二十八天为一个周期的生长速度,如若采用传统剃毛方法,不仅达不到理想效果,还会适得其反,但选用激光脱毛治疗最多六次便可达到永久脱毛效果,一劳永逸。如果早春开始脱毛,夏季来临之前就能完成整个疗程,目前正当时,我们现在还有优惠价,只要二九九,只要二九九,冰点脱毛你值得拥有!
正在踟蹰时,电话响起。是母亲,她突然哽咽:“帮我写个离婚协议书吧,你爸爸又出去找那个女人了。”那些字句变成黑色毛发,卷土重来,我知道有些东西,根一旦留在那儿,不完全除干净,总会有一天从斜刺里杀出,给你痛击。
“好,我来。”我挂掉电话,将脱毛膏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到冰点脱毛摊位前,购买了一个脱毛疗程:“能快一点吗?我实在受不了了。”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笑着说:“顺利的话,说不定三次就行。”
“这款脱毛仪是美国专利技术,采用真空负压原理,整个脱毛过程无痛无副作用,脱毛效果安全持久,是目前脱毛科技中的权威产品。”那人将仪器摆弄至我身边,我张开手臂,一道光射过来,那光仿佛穿越肋骨,穿越胸腔,直抵心脏,将器官刺了个遍,痛倒是不痛,但毛发却没有掉落。
“你回家休息一下,这些毛发会在数日后自然脱落,下次脱毛在两周后。”
我半信半疑理好衣服,挎上包,回到了位于城市北边的小家,因多日没有归家,整间屋子乱得像一个垃圾回收站。我一件一件理好衣服、食品垃圾、地板上的头发、马桶上的阴毛……整间屋子仿佛到处都有原始人行走的痕迹。过去L常讲,你怎么老掉头发,我说女人事多,头发长,越掉越多。有一次,他将掉落在地上的头发全部拾起,团成一个毛球,展示在我眼前——“你看,多么恐怖。”
“恐怖吗?”我扑过去,挠他胳肢窝,两人笑作一团。
再也没有这种画面了,我清理着L留下的痕迹——男士剃须刀、沐浴露、男用香水、绿色格纹毛巾、晒在阳台上的内裤、进门处的四十一码拖鞋……
将一切收拾完毕后,我打开电脑,点开word文档,在一片白茫茫中构思如何起草离婚协议书。从网上找来了模板,我才发现,离婚理由千差万别,但结局却殊途同归——一份协议书,两个人的签名而已。
母亲发来消息说,她近日想出去散散心,姐妹们说神农架旅游便宜,只要三百元一人,此时正值酷暑,去那里避暑是再好不过的享受。她问我意见如何,我说可以去,只要不随便买东西就行,母亲笑笑说,那里有什么可买的呀?
那里有什么呢?——大山深处、人迹罕至,除了大把大把负氧离子,什么也没有。不,不对,还有一些东西,还有一种叫作“野人”的生物和“神农架”三个字紧密捆绑在一起。
“要小心,或许有野人。”母亲说怎么会,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哪有野人,都是报纸上胡说八道。我说:“万一遇到野人怎么办?”母亲说:“遇到了就遇到了,我倒要看看野人是什么样子。”
夜里,我又在台灯下拟离婚协议书,困意猛然袭来,我迷迷糊糊睡去。梦中,我坐在窗前,母亲躺在床上,一个毛发浓密的野人将她揽入怀中,他们接吻、做爱,融为一体,不久之后,母亲腹部逐渐隆起,而这时,野人关上门,不辞而别。数月后,母亲诞下孩子,那孩子从她下体滚出,一脸毛发,没有人形,一个声音涌上心头——那就是我,我就是他。
母亲给我洗脸,用巨大剃刀清掉我身上多余毛发,我逐渐长成正常人类婴儿的形象,继而长大,融入人群中,开始郁郁寡欢。正当我想向母亲询问身世之谜时,母亲一个巴掌扇过来,梦醒。
也就是说,我根本是一个错误、一个瑕疵。男人与女人不相爱,父亲不爱母亲,他们因错误而结合,生下我,如今又要我亲手结束这个错误。母亲之前多番说到,一定要在协议书中明确财产条款:“你要帮我对付你爸爸。”我的手抖来抖去,一句话也没有敲出来。
母亲说,她希望旅游回来就能看到离婚协议书,让我空余时尽快完成。我说:“我只是个文案,又不是律师,你不能什么都指望我。”母亲哀叹一声说:“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呢?”
L曾说,压力大时,就去看看漫画。我说,漫画是小孩子看的。他说,小孩大人都可以看,关键是小时候你相信漫画,长大了就不信了。“是啊,那你现在信什么呢?”
信钱、信命、信很多东西,但就是不再相信书籍与漫画。
我打开漫画App,“南方野人”四个字忽然跳了出来,然而主角并非野人,反倒英俊帅气,西装革履。我点进去,继续翻看漫画内容,发现那故事竟然如同人猿泰山加强版——来自森林的野人如何在都市丛林中披荆斩棘,最终成为职场精英,抱得美人归。
又想起那个夜晚,我枕在L膝盖上,窗外,月如银盘。我问L:“你说野人的归宿是什么?”他说:“野人的归宿是离开北方,回到南方,在湿漉漉的密林中挥霍短暂一生,原始人寿命普遍比现代人短,且没空思考哲学话题,他们或许会在战斗中被野兽扑咬至死,但死就死了,死在一个很年轻的年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就是说,我们没有未来是吗?”
“也不是没有未来,只是人衰老后,会越来越丑。我奶奶在六十岁后逐渐变成猿类长相,她常静默待在房中一角,孤独地等着家人投喂,无聊时,不停嗑瓜子或一根接一根吃香蕉。和她同龄的人已死去一大半,剩下来的时光,她生活在小辈中间,或许会遭到嫌弃和遗弃。人这辈子就是这么一回事,年轻时还拥有美好皮囊,老去时则一无所有。”
母亲也说过这样的故事。她说在外婆出生的那个乡村,以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会在某个深夜孤独走入山洞中,不告诉家人去了何方,只是不再进食,默默等死。死去后,家人也不知道老人在哪里,这是一种给家人减负的方式。
“我是你的一个负担吗?”有时候母亲会这样问我,“如果我跟你爸爸离婚了,你会接我过去住吗?”
我无法回答母亲的问题。毕业后,我来到这座巨型都市,白天拼命上班,有时夜里也要加班。辛苦数年,也存不出一套首付的钱,无法在这座城市安家,连一个洞穴也找不到。有时遇到不良房东,甚至不得不连夜搬家,还不如一个随意安营扎寨的野人。我不知道巢穴意味着什么,但人类似乎都是群居动物,群居便意味着融入,而我却将自己隔离开来,想尽一切办法封闭自我,远离人群。
一个礼拜后,我收到了母亲短信,说让我带着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归家,她要和父亲摊牌。我说好,心底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场景。我们曾经是同一幅照片的主角——那一年我两岁,母亲二十八岁,父亲二十九岁,他们一个抱着我,一个扶着我,我们露出一种自信而现代化的笑容。照相机记录了这一切,但无法将时间定格,如今我们必须坐在同一张桌子面前,谋划各自的未来。
最重要的是房子,母亲指出,必须让你爸让一套房子出来,不然你我以后没法活,切记,不能让那女人抢走了房子。我连连点头,然而那房子像巨大山块悬于头顶,好像稍不留神,就要从高山坠落,将我砸得粉身碎骨。
回到家后,母亲并不在家,只有父亲出来迎接我,而平时秩序井然的家现在成了空难现场。烟头挤在茶几中央,脏衣服脏袜子堆在洗衣机上,电视中正在播放抗日战争片,父亲则在喝酒,左手白酒、右手啤酒,沙发上,数百张彩票如冥币般散乱铺开。
“妈还没回来吗?”
“她旅游去了,走了一个多星期了,也没联系我。”
父亲似乎完全不知道母亲意欲离婚之事。自结婚后,他没动手做过一天家务,从未过问我的学业,最夸张一次,走错我的高中学校,让我和母亲在毕业典礼上死等一上午。这种从来不在场的男人要来何用呢?的确他在老家有一套可供结婚的房产,也顺应长辈要求繁衍了后代,可他似乎连一个热衷在野外靠劈砍生存的野人都不如。
我坐在沙发上,随意拨弄遥控器,等母亲回来,而天色渐晚,母亲没有发来任何归家消息。电视转到新闻频道,女主播穿着整齐的职业套装,微笑播报:“旅游团在神农架地区失踪,疑似被野人绑架……”
远古时期,神农架地区是一片大海,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将其抬升为多级陆地,使得此地成为一片原始森林,专家指出——在鄂西北神农架林区和房县一带,确实生存着一种大型的、能直立行走的高等灵长类,它们可能比世界上已知的类人猿更进步。
新闻最后,女主播露出了颇有职业操守的严肃表情:“当地有关部门将竭尽全力组织搜救工作。”
“我妈几号去的?不是说五天就回来吗?”
父亲脸色煞白,一句话也没说。匆忙间,那份离婚协议书从我背包中掉落出来,砸在地上,父亲顺手捡了起来,空气在刹那间凝滞。就在我们二人尴尬沉默时,一阵门铃声响起。我说,我去开门。父亲说,好,好。
旋转门栓,打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身红衣的母亲,她看起来神采奕奕,完全没有旅行后的疲惫。她望着我,只是笑,一个劲儿地笑,一句话也不说。我将母亲让进来,想着如何收场,是否要立刻展开批斗大会,将离婚条款一一阐明。
我们三个人坐在那张存在了近三十年的沙发上,这沙发是父母当年结婚时买的,那时,他们想着在这间屋子里生儿育女,一代一代繁衍,而如今我们坐在这里彼此沉默,电视上的新闻纪录片里流泻出没有感情的语句。我突然觉得腋下一阵生疼,那里的毛发并没有脱落,更严峻的是——我的手臂、小腿、下腹部,所有长毛部位的毛发越来越多……母亲撸起袖子,仿佛要拥抱我,而她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红棕色的毛。母亲在笑,哈哈哈,呵呵呵,依旧很开心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这样放肆地笑,而父亲则像小船一样在沙发上挪动,离我们母女越来越远。
纪录频道播音员用磁性嗓音介绍——“野人见人便‘嘿嘿嘿’笑个不停,不会说话,偶尔‘哦哦哦’叫唤几声……”母亲站起来,掠过我,仿佛掠过一片低矮丛林,然后抱住父亲,一口咬掉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