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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登峰造极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年。看一片青天,万里如一,飘几片轻薄的云,挂一轮炎炎烈日,往下是一望无际的炙热,地里长出龟裂的纹,青水浅,绿草蔫,黑蝉长嘶,飞鸟一声长叹。原先喧闹的街道上走的人少了,因为火热,行人都大汗淋漓,留了一片空旷的地面,抛洒出浓重的沙尘。

北方大地,战火撕裂了土地,幽州、新州……处处烽火,连绵的狼烟,如同烈火焚烬后的浓烟,勃勃生机下寸草不生,赤野千里,饿殍遍地;南方广州,夏意正浓,虽没北方那种如火的热。

在广州王府,一身锦衣的太监在两个飞龙使的簇拥下,大步跨进王府大门,拿出一展黄卷:

大王令:“王定保才智双馨,胆识过人,前朝已天下流芳,今荆南再劫我贡使,故命你速使荆南拜会渤海王(荆南渤海王高继兴)……”

“大王不是早就停了输梁的贡物吗?哪来的贡使?”他的儿子问。

“可能大王想尽了人臣礼数再分道扬彪,也有可能大王是在有意避开我啊。”王定保有些伤感。

“可是见了渤海王有何说头?”

“为父自有分寸。”

年近半百,而青颜仍在,他好橙衣,橙色显不出年纪,一袍圆领衫勾勒了绯红的边,这是套了绯红的半臂,翻开领子,露出黄橙。下身着裳,青绿色的,与黄橙相印证。而头上的幞头,漆黑如墨,衬出绾的发的雪亮。可是他脸面好得很,鹤眼无褶,还是那样澄澈,坚毅有神气;截鼻直挺,牵起厚唇;面容光彩,没有一丝纹,修饰得很干净,白须连根拔。

一看就是清静人,很有王佐之才,恰好映了他的字——翊圣,不过,此时的圣人似乎不需他辅佐,他只好拿起高高的符节,在儿子的搀扶下,跌进了大王派来的乘舆。回望广州,留下的是落寞。

踏上孤独的旅程。

到了下午,突然灰蒙蒙的天气,大风烈烈,翻滚、激荡,似有真龙穿梭其间,把云搅得惶恐不安,被蹬开的浓云急速地坠落,又猛地蹿升,更使阴天喧闹不宁了。浓密的烟尘飞舞,若真龙带出的佩戴,跟着它游走;可好像又不是它的所有,因为真龙变幻着形态,钻进这方,蹿出那方,用力踢打着浓云,是在挣脱佩戴的束缚,想要一番它的天地。它的动,已经彻底打破了天的平静,就干脆摧毁一切,为了它的天地!连至高的太阳也被撕出千万道口子,深一道浅一道,在风烟的狂躁下流出微弱的光。热也被扰到了极致,闷得人心慌慌,风吹起汗珠,连续成薄薄的一层雾,隔在天地间,与龙爪劈裂的残云同归于尽。

天底下,一座祭台四四方方,九层高,十字相交的大理石台阶,从底一直砌到顶,玉栏、石板的纹饰全是摆动的龙,九龙对着九层台。

火,从九层台四角上树起的装着狼粪的火盆中一跃冲天,雄雄燃烧,迸发出蓬乱的浓烟,杂乱挥舞,向台上喷洒火苗。几案上整齐摆放的牺牲如同镀了一层均匀的蜡,平滑地泛着光,泛着古铜色的光。

有力铺张的旌旗,各种色调,绕场一周,都大大地写着篆书的“越”字,每个大字,无不体现出力透纸背的遒劲,全是陈拙的手笔。

一排一排的人,有的穿着诸色的袍服,顶着冠;有的戴盔披甲,按着刀;有的着一身绫罗,戴着宝。都毕恭毕敬,神情肃穆,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尊活菩萨,那烟尘抹在人身上,像极了被火薰过的雕像。

打头站着的,是原来岭南幕府的臣僚和王公子弟。臣僚为首杨洞潜和赵光裔,洞潜虽老,不及赵光裔,都是刘岩的左右膀。王子十九人,长曰耀枢,字光岭,这名这字,可看出刘岩野心,也有他的用意。枢乃是重要之意,取此名,暗含了太子名位;而用此字,却想光大岭南,足见刘岩用心良苦。再看耀枢,年纪轻轻,身材高大,穿一身绯红长纱袍,袍上金花,花纹绣黑腰,腰挂珠玉串;头戴金丝冠,冠是远游,游龙在山述。螓脸瘦削,稚气未脱,苍苍的皮肉滑嫩,眉目巧夺天色,黑眉尊贵,大眼如祥云,却是深陷。

次曰龟图,与耀枢两母所生,却相爱如亲,他的表字洛寿,半有野心,半有祝愿,一个洛字,直指大唐东都,可惜阻于南隅,难逞其志,只好祈愿如龟一样长寿,因为他身子瘦弱,虽有着穿金戴银,大红大紫的衣饰衬着,也难掩病态,面无血色,目无精光,拿一张白帕儿轻轻揩着嘴角咳出的血。

再次洪度、洪熙、洪昌……

押后排列的,是一匹匹裹了轻铠甲的宝马,马儿四肢健硕、毛色纯正,每一匹都一样,都一样的黑,上面驮着裹着重甲的士兵比拟起锋利的刀。

刘岩穿着大唐皇帝祭天时的衮冕,高高站着,把下面的人看得很清楚,想见的王定保被他故意派去了荆南,不想见的刘台却木讷地站在群臣前方,看得出来他心有不甘。

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连动荡的风烟都似乎悬浮空际、停滞不前,铺成一张大网,网住了太阳的光,只有锦旗在独自招展。

突然,大鼓擂擂作响,震动了风吼烟尘乱,飞旋起来、飘荡起来。雄浑的号角声从台下的一边蔓延到另一边,仿佛气势磅礴的大河一泄千里。

在这样的境地,本应是七尺大汉的豪情万丈,却传出一个毫不搭调的声音——高皮靴、尖顶帽,一身黑衣的太监阴阳怪气地对天诵读一展黄帛:

皇帝臣岩,敢用玄牡,敬告于皇天后土:……赖父兄圣明,得古越一方之地……故国号“大越”,年号“乾亨”……

太监读得虽然怪里怪气的,但是一字一句,停顿得当,节奏分明,又有恰到好处的擂鼓声掩盖了他尖细的声音,也有一股正儿八经的味道。然而刘岩听烦了,一把夺过了太监手里的黄帛。

太监吓得倏地跪下,一个头叩响一个头,口中念叨着“奴才该死”。底下站着的臣工,惊得口瞪口呆,悄悄地交头接耳,说着小声的话。大概是讲皇帝不合礼法,或者是皇帝不敬上天,又或者是皇帝急不可耐。

刘岩倒没理会该死的太监,只是奋力撕扯这卷黄帛——“嗞啦”——声声清脆,他摊举手臂,仰望天——线条绽露的残帛纷纷扬地盘旋而落,被大风一扫而光。

他摊开手臂,仰望天,望天的时候鼓圆了眼,原地打转,大喊:“天!地!祖宗!我刘岩——是皇帝了!”说完,痛快笑起来。

鼓声激烈起来了,号角雄壮起来了,士兵的号子吼起来了。一连几声有力的激昂,惊得马蹄高举、马声高吭,在一瞬间的阳光下,勾勒出一道道黑的影。风疾了,烟尘更浓烈,疯狂地动荡,卷起荒地上的尘埃,把天地搅得混浊不堪,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旌旗飘动得剧烈了,光滑的表面铺张得像要撑破一般。祭台上的摆件旋转着飞上半天、飞远。

而文武百官,在这惨淡的境地里烟斜雾绕了。

刘岩爽朗地大笑,笑声很高。黄金大袍汹涌翻动,头顶的平天冠坠落,在台上滚动,他追逐着想要抓住,乌黑的长发像个狂人张牙舞爪,蓬乱极了。

他突然收敛住表情,肌肉僵硬的脸上只剩下近乎老气的容颜,淡淡的皱纹如同拍打的乱麻般的发丝划过的痕迹,哪里还有那不及而立的面庞?他抽出身上的大王之剑,剑首的日月星辰、剑柄的游龙、剑格的山川大海相得益彰,白净的剑身把光划出一弧高亮的光,深长的剑槽似乎有殷红的血在流淌,在剑尖与天光混在一起,闪烁成晶莹的一点。

剑指苍穹,刘岩看着文武百官跪下,骑兵下马,把剑插土里,半跪着,所有人毕恭毕敬地三跪九叩,三呼万岁。

而刘岩听了,近乎癫狂地仰天大笑,在台上毫无章法地舞着大王之剑。

顷刻间,云翻云涌,翻滚间,更加厚实、乌黑了。狂风大作,把地上的泥水搅成直冲云霄的沙柱,裹了拔起的旗。人仰马翻,文官慌乱了,步履不稳,还拼命地扶正衣冠,武士把脚深深扎入土里,露出紧绑的小腿,手中拽紧刀枪,关节处的褶皱又深又长。

当然,刘岩不能稳如泰山了,他被这诡谲的风云惊得神色大变,张大的嘴、凶光暴露的眼睛、上竖的浓眉、抽搐的肌肉,对着天,愤愤不平。把两吊眼、罗汉眉的冷漠、凶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他原先的黄色单薄脸,在飞烟撕扯的天的刻画下,变得厚实起来,留下风的划痕。人不自觉的腿一软,瘫倒在台上,不说一句话。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扶起他就往台下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好不狼狈。随从的臣僚,七手八脚地把他塞入御辇,他还不忘把冠戴上。

太监叫一声“起辇”,几个身强体健的轿夫,抬起辇就往回走,一路上路不平,人摇晃。

群臣又一次跪下,齐声唱道“臣等恭送陛下——”声音被风拉得悠长,头磕着一直不抬。风吹起衣襟“轰轰”作响。

待皇帝的銮驾渐行渐远,长跪不起的人陆陆续续地站起身,起身就走,不敢做半点停留。

一场普天同庆的好戏,生生演成了闹剧,刘岩心中肯定难受。

周杰也在人群中,走得急匆匆,一个拉长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他。

他回头,是当今皇帝的哥哥——遥领交州军事刘台。说是遥领,其实就是个虚衔,因为现在的交州,还在鸿州世族子弟曲承美的手中。

他叫住他,一路小跑,道:“周大人,你是皇上和先王所倚重的重臣,又是大唐几朝的司天,你说说,这初夏时节还有如此异象?”

他要的答案,无非是天降异象,不利皇帝荣登大宝。

可是周杰却捋一把胡须,装作不经意而简简单单地回了一个字:“天道无常”。说罢,仰天大笑,背着手,走得远远的。

周杰知道他的心,可是他为人,仕大唐从文宗到昭哀整整七朝,以星术见长,却耻于以此侍人,尤其还是用作尔虞我诈。

他是若无其事的走了,可是刘台在风中骂他老东西不识抬举。

那风吹起袍服汹涌翻滚,他的声音自然模糊不清——雨下了。他狠狈得快步跑,宽大的袖子遮着头顶,遮了一点雨。

他迅速翻身上马,奋力挥打马鞭,马儿痛了,又被一声突起的乍雷惊吓,提起马蹄,一声长嘶,竟然发狂。

刘台死力拉拽,怎奈无法驱使,只得任凭马儿奔跑,过会儿它又冷静下来,刘台这才安心,驱马返行。

然而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吸引着马,让它不按刘台的规则,又疯一样地跑起来,一路上顶着风雨,踏着泥泞,只见得草叶横飞,河水湍急。

原本的刘台,不过三十有余,昂藏七尺,仪表堂堂。剑眉突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红唇浓烈,一头长发披在后背,几缕青丝随风飘摇耳迹。整洁的衣裳,分明是深蓝的色调,浮起几条线简单描绘的龙和鱼。腰白玉之佩,吊黄金之牌,一段龙飞凤舞的棕带束腰身。左手抓着的宝剑,全是玉石,云纹掩日,底下浅龙舞动,有山川大海任它游。

可是经马的折腾,已经满身污浊,好在他从小练就身武艺,才免遭骏马摔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儿终于停下,然后倒下,最后死去。

看着死去的马,雨顺着长发下落,风一吹,打在身上、脸上,凉意浸人。

望着雨中的景,分明是番禺外的大竹山,山高高,绕来绕去绕了一重一重的苍莽。风是温柔的,要不然一座座山头怎么会是圆润的?但风也是刚健的,你看山上怪石嶙峋。风雨送凉,一片竹林,翠色欲滴,挺拔的高竹,顶天立地,修长的叶,摇摆起来,沙沙问候风雨。

一望无际的绿啊,多么有层次,近处是鲜亮的,远点就淡了,就模糊了,因为雨雾的缘故,都蒙上一层水气,把长竹镀了一层膜。

一颗一颗的竹,一颗有一颗的模样。粗细不一,高矮不同;时而分道扬镳,时而抱团取暖,时而勾肩搭背;有点头哈腰的,有摇曳生姿的,有傲视苍穹的。

竹叶更是多姿多彩。

突然风急、雨急、草摇曳,竹林狂躁,如同笛子吹出激越的曲。

的确是有人在吹笛子,在竹林嘈杂、流水动荡处。

循声望去,似乎是个姑娘,循声走去,果然是个姑娘,窈窕的背影动人,两条腿搭在河岸上,吹笛子,笛声悠扬了。

刘台轻轻叫一声“姑娘”,惊掉了竹笛落水响,激起圈圈涟漪,随着风吹起,飘好远。

笛声湮灭,竹林窸窸窣窣一片声响,都在窃窃私语,一排排的流水承接着雨,雨洗竹林,洗尽千华。

姑娘惊恐的回眸,惊鸿丽质,惊艳了刘台的心,惊飞了他惆怅的心:

自然不加修饰,才是最好的修饰。“双瞳剪水,螓首蛾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粉唇不修自然红,“仿佛轻云蔽月,飘飘流风回雪”,就是《诗经》中的硕人和那《洛神赋》中的仙。

一身褐色的粗布做的衣裙,雨水浸透,在凹陷的褶皱中流动,在凸出的褶皱上滴洒,风碾碎了水珠,碎得四处跌落,衣角飘扬,秀发湿滑,两乳柔美。

刘台为自己的冒犯而深感歉意,姑娘却未留意身子淋湿后的半透明,睁大起眼睛,长睫毛沾上细小的水珠,滑到尖上,滴到嘴上;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甜甜的说:“我的曲声你听了,好听吗?”

“跟你一样美。”刘台肯定地答道,脸上的肉都在陶醉的笑意中不能松弛。

姑娘“扑哧”笑了,连日来,这是她逢着的第一个人,听到的第一句赞美。

“只是你的曲声为何如此幽怨?”刘台大惑不解,微躬着身子问,问得很轻声,他再打量姑娘的打扮,顿了顿,又说,“而你又为何在雨中孤芳自赏?”

姑娘听完,慢慢站起身,坐得久了,脚有些麻,踩滑了岸边的湿泥,身子往后一仰,差点跌倒——是刘台的敏锐,抓住她摇摇欲坠的尖叫。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再抬起时,两汪明眸上的水晶莹剔透,一脸羞赧改了苦闷的愁,人有些难受:“我是山野中长大的孩子,家就在山里,从小无父无母,和兄长相依为命,而今他四处游学,迟迟不归,留我在此苦相思……”她越说越激动了,激动处,留下了晶莹的泪,融了雨水,但她还是努力维持微笑的面容,缓缓道:“我喜欢雨天在此,引雨声、水声、竹声唱和,趁着缥缈水雾渲染的最美的意境,吹一笛曲。”

“当然,还有位美丽如你的女子。”刘台见了她的愁容,插了一句最好的赞美,温情款款,来抚慰姑娘心中的伤痛。

姑娘掩嘴笑了,嘴角两窝笑靥如花,花开烂漫;脸上微微的红晕洗得鲜艳了,很迷人。

姑娘抬头看渐渐失势的雨、水雾散开慢慢清晰的竹林,一点儿不笑了,有些怅惘,道:“好了,竹笛掉了,雨也将停,我该走了。”

话一说完,她就迈开步子,一脚踩入稀泥,溅起的土粒沾上身,却未及身,她人已走远。一脚踏进泥水,水湿绣花鞋,提起来,一滩水裹一滩泥,从鞋面、鞋底迅速往下流淌。草被踩进土里,低矮的灌木被擦掉叶,她左一脚,右一脚,身子歪歪斜斜,快速游移,长发肆意飘。

刘台刚伸出想拉她的手,扑了个空,只好不动声色地转成无人理会的招手,呆立原地,看姑娘摇摆如舞的背影,不由心生落寞,突然,他抬起眼睛,努力锁定姑娘已模糊的身影,扯长了嗓门喊道:“还没问姑娘的芳名?”

这声音,雄浑有力,竹子听了震得长叶沙沙响,小雨也乱了阵脚。

姑娘显然听到了,她把脚步收了,点在松软的土上,转过身来,看着一影不甚清晰的陌生人,用指拇相按的双手罩着嘴,大声回应:“来日方长,再告诉你!”

甜美的声音拉得很长。

她笑了,盈盈的笑声在竹林间回荡,每一片叶,每一条草,每一滴雨,都沾染上喜气,都笑出了声。

她真的走了,再见不知何时,刘台的心里,却放不下她了,他看见一位一袭白衣的仙女,在仙云滚滚中翩翩起舞,婀娜多姿,又伸出掺掺女手朝他挥舞,邀他共舞,朝他甜甜甜的笑。他的嘴竟不由自主的笑起,迸出轻轻一声“呵”。

在这个地方伫立良久,他才很舍不得地提起脚,想起来此之不安,此时又四顾凄凄,手足无措。

女子的出现,让他原本落寞的心情一下子释然了。但女子一走,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不知道为何来此?不知道眼前女子的出现是否偶然?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力量在谋划?——不然马儿为什么会把他送到这儿来,逢着个神秘的山野姑娘。

天色渐晚。

他也要走,但是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让他流连,迈出的脚又收回,前倾的身子又转了过去。

他更往里走了,走过凹凸不平的山路,踩过水洼洼的泥坑,登上湿滑的山丘,一眼看尽被雨淋倒、被泥埋没的草和那在疾风细雨修饰下千姿百态的竹子、树子。

转过一座蓊蓊郁郁的山峦,走下一梯青苔铺满的石阶,山涧流水也涓涓而伴,和水的泥散发着清香扑面,再转山转水,转眼间,山丘尖上的突兀起一座亭子,上书“揽胜亭”三字,四面不着地,就中间,稳稳地拔地。

这亭子,其实也是山的一部分,不知是哪位高人,将山石掏空、把山峦打磨,竟做成一座美轮美奂的石亭。

一个美男子,没盘发,鬓发修长,由一缕灰白一缕黑的发飘飞,脸面白皙,光滑如流水,浓密的眉毛黑得发亮,是整张脸上最别致的地方,双目炯炯,而口齿留香,湿唇上流动着红的色。就一身轻薄的丝绸素衣穿上,随风的吹拂飘扬。

盘腿端坐蒲团上,面带微笑,身前一张雕花的石几案,有白瓷的杯盘摆上,清亮的美酒满了杯,飘着幽幽的醇香。

他静静地抚琴,奏出随性的旋律:

轻轻的雨和着轻轻的风,在林叶间留下匆匆,流水流,鱼儿跳,浪花点点;浪花排排,河畔拍、花草落,在风雨中搅扰不宁,汹汹的风喝着汹汹的雨。

突然,风声阵阵,吹响了木叶,吹断了琴弦。

他的耳朵动了动,听出了流动的空气中传来的异样——是客来了,他举起了杯,把手照桌子上猛地一拍,另一只酒杯腾空而起,一股酒抛起,又准确无误落入杯里。他再用宽大的袖子一扫,那杯子快速地飞出,旋转着。刚好擦过刘台耳际,一声闷响,刘台顺势后仰,迅捷地伸出手指接住,先干一杯,不由得叹一声“好酒好酒”。

把空杯子再一掌击回,他也提起步子走,踏水悄悄、踏草无痕,杯子飞得愈发快了,在落上桌子的那一刹那刹住,不动也无声。他走得也起发快了。

坐着的人,提起酒壶的把儿,壶嘴隔了杯老远,汩汩酒水如一股清泉注入开阔的口,一会儿填满了杯。他的手一扫,把杯打了出去,这次杯子鼓足了劲儿,以致刘台张起五指抓住了,它都还在止不住地转。

他仰头一饮而尽,手指一弹开,一只白净的杯,把承载的雨水抛洒——搅成一圈又一圈的水。

刘台更近了。

可是坐着的人,还没赏尽杯中酒,依旧提起酒壶的把儿,壶嘴还是隔了杯老远,而淙淙泉水把酒带入开阔的口。

坐着的人挥一挥衣袖,白杯刚起,被一脚跨进亭栏的刘台一手压下,杯如钻,在手与桌之间飞速旋转,在桌面上转出圈圈同心圆。坐着的人,把自己杯中最后一滴酒倒入嘴中,放下空杯子,抬眼看他,看他举起的酒杯中,一口而干,一脸快意。

“刘将军功夫了得,刚好我一杯酒的时间。”坐着的人始终坐着,指着桌上的空杯子说。

“是先生相让。”刘台说,可是他觉得好奇怪,一个素昧平生的怪人,在亭子里坐很久,等他来饮酒,他的一招半式,分明是熟稔。

一路来,遇到两个奇人,骤雨渐渐消退。

“哈哈哈哈……”坐者大笑不已,请刘台入座,继续说道,“在下等将军久矣!”

“呵?!——”刘台瞪大了表情,只觉不可思议,后背发凉,深吸一口冷气,差点喊了出来。

坐者重重放下壶,偷偷抬眼看他,看他诧异,也不好再拐弯抹角了,直接开门见山,所以他拱手称礼,道:“在下李逸王,先为星家,避唐乱世,隐居于此大竹山中,抚琴自聊。昨夜观星象,见天魁出南斗,知有贵人来,故而今日来等,竟是刘将军。”

刘台回他道:“先生言重了,我在岭南,就是统兵十万,也不过区区一将。”

“此言差矣”,李逸王道,“新君称帝,仲兄当王。”

“皇上意下如何,做臣子的凯能奢望?”刘台有些不爽快,只听李逸王接着说,“今皇上此举有违天意,有失民心,况梁皇高高在上,本不准皇上袭王爵,而朝一越成帝,天下必定汹汹,变故迟早……”

刘台猛地站起,捂他的嘴:“可不能这么说,此乃大不敬!”

“将军!”李逸王喊他,“你我在此立誓,如果出了差子,便来此一叙。”

刘台不明就理,更不敢妄加揣度,毕竟是敌是友,还缺些考量,不可轻信。他于是敷衍了几声,便要告辞而去。临了,突然想起试探高人。

他问:“先生曾说隐居于此,可知此地有一女子……”

话语未完,李逸王摆手止了,连连回绝:“此中并无女子!”

刘台只得悻悻而回。

李逸王点点头。

突然,一个黢黑的身影在李逸王的四周飘来飘去,捉摸不定,但是李逸王功夫好,一个起身,挡住了黑影的前路。

他将她揽入怀中,任她挣扎,笑道:“不要每次都这样来,不要每次都走相同的步,我总知道。”

她一脸娇羞,躲在怀里,嗔怪道:“咫尺天涯,总是有事才能见你,想给你点惊喜,你却不懂风情。”

他搂得更紧了。

然后轻轻松开了她,只见一身黑衣的女子蒙着黑色面纱,浑身散发着香。

他道:“忠王有事?”

“忠王派我来问:‘刘台如何’?”

李逸王自信的笑道:“兄弟早晚兵刃相见,但刘台愚蠢,恐难成事。”

“那为何还拉拢刘台?”

“不然找谁呢,天下诸侯,没一个精明。”

女子得了回复,转身欲走,被李逸王牵了素手,她猛然转身,被亲了额头。

李逸王愧疚道:“你我同门,竟让你吃了太多苦头,待到事成后,光宗耀祖,给你应得的名分。”

女子故意生气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何故感伤,为我刚才的嗔话而怪?”

“不,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女子挣脱他的怀抱,喊道。

“我想……”

“你想什么?”女子有些不满了,大声喊道。

李逸王强行搂着他,带着口腔道:“我想你随刘台,助他一臂之力。”

她甩了李逸王一巴掌,痛苦地哭了,走了。

李逸王喊她。

她继续走着,任凉风刺骨、污垢脏身。

李逸王噙着热泪,蹒跚的步履让他椅杆自责,捶胸顿足。

过了日子,眼看就要入冬,广州城闹热了——是南海王府闹热了。

笔直的朱雀大街,漏了扬尘,早已没了高声吆喝的贩夫走卒,鳞次栉比的商铺都关门歇业,帆墙林立的江口不见出航,路无客旅。

似乎连江也断了,海也平了,波澜不惊的水面被沉沉的步子跺开了口子。

光膀子、卷裤腿的汉子踩着沉沉的步子,妇孺担着挑子。

骑马的士兵挥舞着手中的鞭子。

鞭子驱赶着汉子。

汉子抬着青石、推起泥车,迈开沉沉的步子,吃力的走在珠江里。滚滚汗珠汇集成流,在汉子黝黑的肌肤上恣意而为,迎着红日,染成是蜡色;流下去的,打碎了浑浊的浪花。

一个磕绊,一车的沙石泥土尽倾入江,珠江积起厚重的烟雾。士兵挺着长矛来厉声喝骂,夫长叫嚣着使劲去打鞭子。号哭的妇女死死地拉扯士兵的甲衣,被十夫长们看上了眼,拖进营帐淫乐,男人得救了。

沉甸甸的土石压得箩筐破,走一路散一路,最终在过完河的欣喜中断了篾条,一个凶狠的士兵举起鞭子,几个汉子下跪磕头,恸哭不已,重新来过。

羸弱的老人不堪繁重的劳役,走了几遭,累得倒地不起、溺河不醒,还少不了挨几鞭子。

天真的孩子一个拿碗,一个拿勺,追逐在人群中,饭菜洒了,汤也倒了,再把泥土掺进餐盒里,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而饥饿的大人趁着士兵的偷懒,忙捧起掉落的饭菜,往嘴里胡塞,怔得孩子落了手中的餐玩。

悠长的朱雀大街,从头到尾都是劳苦的征夫,他们在艰难地行军。街的一头,在珠江,街的一头,在番山。

偌大的工地,正在大兴土木,人们热火朝天地开山、劈石、运土石……

三五人挥起木夯,打起地基;艳阳下生起火窑,燃着砖瓦;把一颗颗金丝楠木打磨,堆放整齐;抬一方方齐整的青石,一层一层地垒起……

工匠细致地雕花,文人作画,刻工塑像;庖丁解牛、解羊,为了官军们能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的官兵们又对劳苦的大众骂骂咧咧了。

王府中的大堂,见刘岩披一身金丝织的皇袍,戴着金冠,端坐龙椅。龙椅是黄花梨,雕了狰狞的龙,也粉刷得金黄。环顾屋宇,顶上是鎏金的瓦,地是锃亮的砖,映着金光,剩下的无非就是殷红的柱子和硕大的青铜鼎,散发余香。

杨洞潜、陈拙、何词、刘台和一班文武官员一一觐见了,赵光裔也随着人群悄悄地站进班列,听白眉的老太监宣诏:

“门下:朕以寡德,忝居尊位,诚惶诚恐。家国草创,四海汹汹,旱涝时有,岭南地瘴,皇天责罚,百姓何咎?祈上天降罪于朕躬而开恩于黎庶,故大赦天下,鳏寡孤独者收于有司,贫病残死者赐予银粮。使生老有养,死幼有依。”

“朕绍膺骏命:朕之不德,幸天垂怜,海内宾服。然制度未备,规章不立,天下不知有法,诚宜置百官,赏有功,以彰国威、以安百姓、以理诏狱……故封万户,开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置六部,设御史,募三军,旌武功。”

“朕膺昊天之眷命:昊天莽莽,朕身渺渺,赖诸公力,得享开国。天有奖赏,朕当悉听,故立宗庙、封百官……”

再一太监,长喊一声:“跪!”

百官当面跪,听太监继续宣旨:

“皇祖讳安仁,受命于唐,开业于闽,而安身岭南,劳心劳力,有功于民,故依朝议,追尊太祖承天应命广信英伟雄才文皇帝,开太庙。”

“皇考讳谦,辅弼唐王,翊戴梁主,教化封州,开疆岭南,厥有今朝,故依朝议,追尊代祖应天明命敬天崇德圣武皇帝,立太庙。

“皇兄讳隐,克承大统,应天顺民,封王拓土,肇基南海,英雄天下,故依朝议,追尊烈宗英武顺天孝德至伟襄皇帝,享太庙。

“……长子耀枢,封邕王;次子龟图,封康王;三子洪度,封宾王;四子洪熙,封晋王;五子洪昌,封越王;……十九子洪益,封定王……

“兵部尚书兵赵光裔,名扬在唐,功成于梁,而佐大越,宁静淡泊,忠于君父,诚于职事,故命为门下侍郎,加同平章事,封桢国公。”

“谢陛下隆恩!”

“大理寺评事、清海军建武节度使判官杨洞潜,志虑忠纯,运筹帷幄,招贤纳士,和亲睦邻,天下澄清,命为尚书仆射,加同平章事,封英国公。”

“谢陛下隆恩!”

“宁远军节度使王定保,文采斐扬,天下流芳,诏对得体,仕事得力,故命为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封新国公。”

“刘濬……命为御史大夫,封信侯。”

“……封端侯。”

“……封敬侯。”

……

这些诏书,刘岩早已授意幕僚议好,陈拙拟好,他只消画日,待个黄道吉日宣读,做个隆重的仪式。

刘台站在班列,四顾众人,皆得了官职、封号,连出使未归、寸功未有的王定保也加了宰相,心里岔岔不平,竟然忌恨起来。却又不好发作,只好低头掩饰心中的不安,苦苦隐藏他的不满。

刘岩却望着他冷笑着、埋着头久久才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盖了玺的纸,道:“朕这里还有一道诏命,压轴之物当授压轴之人。”他示意太监来取,取来读:

“皇兄讳台,诏封韩王,以旌其功。”

潦潦几笔,潦草不堪,分明是刘岩匆忙的墨迹,偌大的玉玺盖满整张纸。刘台纵然心有不快,也不得不谢主隆恩,高高地举起手,待太监下来放下册封,再叩头。

“众卿平身!”刘岩一脸喜气,“望诸位各司其职,谋国谋民。”

“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封赏完毕,刘岩做了会儿皇帝,也累了,示意太监退朝。可是门外响起红翎争使的报丧声:

“八百里加急!”

老太监呈上,皇帝细看,揉烂纸团,站起身来。

“不知……?”杨洞潜试着发问。

“奸细来报,梁国要连续诸侯讨伐我!”

大越的群臣紧张起来,倒是杨洞潜老成,思虑片刻,便上奏刘岩:“陛下,王定保正在荆南,请修书一封,令他说服高王阻截梁使;臣请游说诸侯。”

刘岩说好。

刘台倒是惊奇,趁着退议,赶紧引马大竹,又听了曲,又循声去,又在亭中见了李逸王,来了个五体投地:“先生高才,在下佩服。”

“大王请起!”李逸王把他扶起,请他上座,倾身倒酒。看刘台的脸色,全是诧异,便问:“大王不问在下如何知道封爵?”刘台惊得失语,只有李逸王一往如常,微微笑起:“旬日前,在下曾对大王言起,若生变故,便来。今日大王来,说明变故生,变故都有了,封赏之事不可少。”

刘台举上酒杯,向李逸王敬拜:“先生所言极是……今日皇上得到密报,大梁要讨。”

李逸王连忙起身,抱拳施礼:“恭喜王上。”

“何喜之有?”刘台问,李逸王和他饮了酒,悠然释疑:“诸国来攻,全由刘岩僭越,若大王交结大臣,振臂一呼,称臣向梁,定能收获民望。”

刘台虽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了一丝动心,如痴如醉听他讲:“眼下战事将开,幸亏大王有兵权,机不可失,可以做个内应。”

刘台只是唯唯诺诺,虔诚地掺酒。

李逸王转到刘台背后,眺望蓊蓊郁郁的群山,看倦鸟归巢,他说:“大王还应该派个亲信,去交州请成美,做个外援。”

“曲成美是我国之敌,不可为友!”刘台直接回绝,很显然,他的心意被言中。李逸王猛地回身,掷开了衣袖,焦急喊:“可与韩王为敌?”

“这倒不是。”

“那韩王何还不快去准备!”

“好……”刘台转而又食言,“不,我是越国臣。”说罢,他扬长而去,留下李逸王一边摇头,一边笑,自斟自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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