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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巫女

花瓣枯萎,森林焦化,沼泽的淤泥里浮出一条腐烂的巨蛇,黄毛小狐狸只剩下一张干瘪的毛皮。垂死的孤狼望向那轮逐渐升起的太阳,用越来越虚弱的低吼声抗拒着那些刺眼的日光,它身体里的血液逐渐消失,在迷雾即将消散的时候化成了一抔黄土。

太阳完全地从大地的尽头升起,在日光完全占领天空的时候,森林里的生灵们都在倾然间化为了黎明的祭品。

空荡荡的荒林里,只剩下无数具巨大的白色尸骨垂坐一团。

为首的那具大猿尸骨的盆骨处,垂下一根藤蔓,一个瘦小的身影顺着藤蔓爬了下来。

“卡莱莫斯,卡莱莫斯……”

那个身影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还未发育完全的小猴子,它披着一层发黄的旧斗篷,一边翻弄着枯萎的灌木丛,一边小声喊道,仿佛很害怕被什么人听到。

在一堆荒草的下面,它翻出来那头奄奄一息的小马驹。

“你还活着!”身影趴在小马驹的身上,十分神秘地说道,“我先救你。”

身影吐了口唾沫在手上,干劲十足地将双手按在小马驹越来越虚弱的心脏上。它的额头上,浮现出一枚暗金色的斑纹。斑纹散发出细微的金色气体,飘浮萦绕在小马驹和身影的四周,将那些致命的黎明之光隔绝在外。

一股莫名的神力使瘫软在地的小马驹悬浮起来。小马驹的呼吸开始加重,随着吸入越来越多的金色气体,它的生命逐渐清醒过来。最后,小马驹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欢呼雀跃地从荒草堆里跳了出来。

身影擦了擦汗,继续将金色气体扩散到森林里的其他地方。森林虽然看起来很大,但是那些金色气体扩散到了某个地方时就停止住了,像是有一道透明的玻璃,将这些淡金色的气体围成了一个圆球形。

花朵在金色气体的抚摸中舒展开鲜嫩的花瓣,树木垂下碧绿的丝绦,狐狸爬起来,窜入光幕从里,那头孤狼也重新从黄土里站了起来。

“累死了……”身影收回了那些金色的气体,趴在小马驹的背上,大口喘着气。

忽然,它一个机灵地翻身跳跃,机警地盯着那团窸窣抖动的灌木丛。

“你是谁,私闯神域?”身影喊道。

满脸泥土的陆千羽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原来是你……”

身影空手一握,陆千羽的身子便飘了起来,像一个被风吹起来的叶子,飘到了安置在大猿骨盆处的那间小木屋中。

“卡莱莫斯,这可能是我们的永别了,我的那两个老朋友来了。”

身影拽住藤蔓,回头望了望森林的外面,然后顺着藤蔓爬回了那间木屋。

屋里的陆千羽,正一脸懵逼地坐在毛毯上。本来摔向山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醒来后却发现正躺在一堆灌木里。还没反应过来这里是哪,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跌跌撞撞飞进屋子里。

“你不认识我了吗?”身影将斗篷脱下,挂在木屋墙上的那个羊头的角上。

陆千羽看见眼前脏兮兮的,矮的像猴一样的小屁孩,更加懵逼了。

“看来是不认识了,”小屁孩将头埋进木屋角落里的那堆杂物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陆千羽打量着屋子,发现到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被染成了红色的鹿头,动物皮毛拼接而成的地毯,紫檀木制作而成的法杖,水晶玻璃球,还有……趴在柜子上的十几只黑色乌鸦?

小屁孩将一个生锈了的铁笼子扔了过来:“这是你的,我一直都留着,不过现在用不到了。”

“不是……你谁啊?你家大人呢?”陆千羽觉得眼前这个小屁孩顶多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放肆!”

小屁孩的额头上金光一闪,一股强大的吸力将陆千羽的视野剥夺一空。

在短暂的头晕后,陆千羽却发现刚才的那个小屁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

另一个陆千羽端坐在骨椅上,翘着二郎腿,满脸不屑。

“我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你管得着吗?”另一个陆千羽手指一挥,瘫坐在地上的那个陆千羽就被隔空拽了起来,像是受罚一般地立在墙角。

那些乌鸦从柜子上飞了下来,停在了骨椅的扶手上。

“跟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吧。”

她摸了摸其中一只乌鸦的脖子,那只乌鸦便飞到了陆千羽的眼前。在即将飞到陆千羽肩膀上的时候,黑色乌鸦忽然舒展开几十倍于它的巨型双翼,就像是一只变异了的蝙蝠,小小的脑袋嵌在庞大的身体上。紧接着,黑色乌鸦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血红,于是就像黑色的水涌出泉口一般,厚厚的羽毛将它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巨型乌鸦用锋利的爪子卡住了陆千羽的脖子。

陆千羽想起来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的名字,死神。

“在你还是死神的时候,你总是跟它打架,现在,它仿佛还在记仇呢。”

“别杀了她,艾默,”另一个陆千羽命令道。

巨型乌鸦收回爪子,回头看了看那个有些不满的女人,挥舞起庞大的翅膀,冲出了木屋,朝着那个太阳飞了过去。

“在我眼里,你才是小屁孩,懂吗?”另一个陆千羽隔空将陆千羽拽了过来,同时,另一尊骨椅自动移到了陆千羽的屁股底下。

“我问你,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千羽不想再次被她像拽空气一样地拽来拽去,于是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昔拉和玛门打架,一定很精彩,真想去看看啊,”另一个陆千羽遗憾地歪了歪头。

“那是我哥,不是什么昔拉!”

“昔拉是神,昔拉是裁决者,昔拉无处不在”另一个陆千羽的语气开始变得沉重,“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狗腿子而已。”

“你把神当做狗腿子……”

“我只是说昔拉是狗腿子,比起其他的神,它真是将狗腿子的本质演绎得淋漓尽致。我反而是更欣赏玛门,可惜喽,初代玛门打输了。”

“卧槽,你怎么好坏不分啊?”陆千羽觉得不可思议。玛门,初代风魔,恶魔皇帝,可惜,还欣赏?

“卧槽,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另一个陆千羽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他妈可是死神,什么时候要替昔拉说话了?”

“话说你到底是谁啊?”陆千羽壮着胆子问道。

“你现在在我的地盘诶,这里是小千神域,你说我是谁?”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他妈怎么知道十几年前玩失踪的你现在还会回来?”

“谁失踪?”

“你啊,不仅失踪,还他妈连样子都变了,”另一个陆千羽恶狠狠地拍着陆千羽的肩膀,“赶紧滚蛋吧,这里不要你了。”

“说得就像我喜欢呆在这里似的!”陆千羽蹦起来,冲到屋门外,低头看着遥远的地面有些踟蹰。

“怕个球,”另一个陆千羽一脚踹在陆千羽的屁股上。

如果不是那匹小马驹在底下接着,陆千羽的屁股可能已经摔成八瓣了。

“卡莱莫斯,带她离开这里。”

小马驹嘶吼了一声,颠颠地跑了出去。

目送卡莱莫斯的影子消失在尽头后,另一个陆千羽有些疲倦地倚在门上。她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缜密的汗珠,虚弱使她不得不扶着那柄紫檀木法杖。

“她和你很像,”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木屋的角落里传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很震惊,”女人望着木屋最里面,那一副因为烛光覆盖不到而显得有些阴暗的古老油画。

“我说的是性格,和你一样,都是假装乖巧的流氓,”油画说。

“谁有你流氓,要不是你,我会沦落在这种屁大点的小千神域里?”

油画沉默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说道:“所以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阳光撕裂迷雾,缠绕在木屋外的藤蔓萎缩成一根枯黄的长条。垂坐成一团的巨兽白骨们,此时都被炽热的日光点燃,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具浸泡在红色烈酒中的魔鬼。

红色鹿头变成了粉末,紫檀法杖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油画和女人随着这个世界的崩坍,在各自的深沉注视中一同沉入了湮没。

***

披着黑色长袍的人们拥挤着、吵嚷着,像是被什么无名的物质吸引着,齐刷刷地迈向山谷之中的那个黑色石坑。

他们眼神涣散,步伐僵硬,宛若一群行走着的丧尸。

在他们聚集的中心位置,一尊浑身长满黑色羽毛的女人胴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敬畏吾主,愿得永生!”

手握羊头木杖的老女人用尽了力气,嘶哑地喊着。跪拜在她身下的黑衣人们摘下了帽兜,露出自己纹满青色纹身的脸庞。他们合抱双手,交叉在自己的胸前,虔诚而又统一地祷告着神明的祭词。

“她早就死了吧……”黑衣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声音小声说道。

“闭嘴吧你,被我爹听见你就死定了!”另一个不起眼的声音更小声地说道。

“我觉得她没死,只是睡着了,”第三个声音也从统一的祷告声里剥离了出来。

三个在人群最边缘的黑衣人聚在一起,在猜测着那个黑色女人的真实身份。

第一个声音是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扎成了辫子。她脸上没有纹身,只有在脖子的位置上刻着一只紫色的蝴蝶。第二个声音是一个强壮的男生,结实的肩膀上横着肌肉,显然,因为年龄的问题,他也没有资格在脸上纹上青色纹身。第三个声音也是一个女人,只不过她的脸被帽兜遮住了,看不见具体的样子。

“你们说,她真的是神吗?”蝴蝶女皱着眉头,“可是她更像一个怪物。”

肌肉男低着头,小心翼翼:“祭司知道你这么说,一定会把你浸猪笼。”

“身体长得那么壮,怎么胆子这么小?”帽兜女用胳膊肘捅着肌肉男的腋窝,像是在逗一个三岁儿童。

“别闹了……”肌肉男偷偷盯着祭司,生怕她的视线挪到自己这里。

“如果她真的是活着的神,那么现在就醒过来给我看看呀,”帽兜女更加肆无忌惮地挑逗着害羞的男孩。

“放肆!”祭司忽然扭过头来,冲着三个人的方向吼道。

三个人同时虎躯一震,身体瞬间凉了大半截。在举行祭祀的时候私自说话,这是对神的亵渎,本以为在最外围不会被人发现,但是帽兜女今天不小心笑得有些大声。

“祭司,他们……”

一个全身纹满青色纹身的老年人拽住祭司的手杖,想要为三个未成年人的鲁莽与不敬求情。祭司连看都没有看他,径直用手杖将他甩走。老年人的额头上被砸出一个血洞,鲜血顿时流满了整张脸。

“老不死的东西!”帽兜女愤怒地站了起来,“你敢动我爷爷?”

众多黑衣人在此时,一齐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对祭司出言不逊的小女孩。

“烧死她,摔死她,浸猪笼,喂狗……”黑衣人群吵嚷着,为了表达自己对于神明的敬意而对女孩咒以最恶毒的痛苦。

祭司举起手杖,指着那个一脸凶神恶煞的叛徒:“神,请宽恕我的这场处刑。”

流淌着的红色液体从她的手杖上滴落,将脚底的杂草燃烧成了黑色的烟灰。炽热的火焰将手杖烧红,像是黑龙的喉咙,在逐渐的积攒中酝酿着足以贯穿身体的狂怒之息。

众多见证过处刑的黑衣人,此时都惊慌地爬到一边,为祭司与小女孩之间腾出一条死亡的路。

“看在我几十年修行的份上,饶了她吧,”满脸鲜血的老人抱着祭司的腿,苦苦哀求道。

祭司忽然低下头,看着脚下这个佝偻成一团的干瘦老人。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掌抵在老人的额头上,声音慈祥而温柔地小声念道:“神会带你去天国享受无上荣光。”

炽热的烈焰从祭司的手掌里喷涌而出,将老人的身影吞噬其中。

“我操你妈!”帽兜女看见爷爷的死,愤怒地冲了过去。

“但你,注定要下地狱被恶鬼折磨,”祭司再次将手杖对准叛徒。

“神,请赐予我力量,”祭司的手杖只差最后一点积蕴。

在焰息贯穿之时,一道剧烈的冲击波从祭司的身后喷薄而出,将山谷的石壁撞击地微微颤抖。那个黑色的女人此时醒了过来,站在祭司的身后。她的身上涌现出无数条黑色的触手,缓缓缠绕在祭司的脖子上。

“神!您终于醒了,”祭司跪倒在地,享受着神明对于自己的恩赐。

黑色触手越来越多,将祭司缠绕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多,越来越紧,祭司蠕动的频率慢了下来,最后连声音也被剥夺走,猝死一般地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群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到底是神明的恩赐还是恶魔的折磨。

黑色女人的身体颤抖着,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她的胸膛鼓鼓搏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忽然,她的眼睛变成了鲜血一般的红色,身体开始疯狂地涌出黑色的羽毛,层层叠叠地将她裹了一层又一层。她的背上,舒展开一对密布黑羽的翅膀。她的嘴巴,变成了坚硬的喙,双腿则变成了锋锐的利爪。

黑色的红眼巨鸦腾飞在空中,扇起的狂风吹开了女孩的帽兜。

“敬畏吾主,愿得永生!敬畏吾主,愿得永生!敬畏……”黑衣人群再次跪倒在神明的降临中。

红眼巨鸦的眼睛里,流淌出红色的血液。从山谷之巅向下望去,昏暗的日光此时都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红色的光幕笼罩着整座山谷,将跪倒其中的人们浸泡在了神明的光辉中。

“如你们所愿。”

红色巨鸦流出更多的血,将红色的光辉伸展地更加肆无忌惮。

山谷之间,唯独只有帽兜女是站着的。她呆呆地仰起头,望着眼前这个完美无瑕的神明。

“王……”她终于也在至高无上的生灵之下,缓缓地沉下了膝盖。

***

陆千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尊石像的脚下。

石像的指尖,摇摇欲坠的露水在此时滴在了她的额头上。

自己刚才不是在森林中吗?木屋呢?马驹呢?另一个自己去哪了?陆千羽坐起来,晃了晃自己有些疼痛的脑袋。

她环望着四周,发现这是一座荒废在山谷中的神庙遗迹。断掉的白色石柱,倒坍的石壁,残破的石阶上刻着古老的文字,而自己正和一尊半人半鸟的石像相依而伴。

“又是稀奇古怪的梦境……”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痛使她暂时相信了自己的处境。

陆千羽走下石阶,将脚印留在神庙上的那一层青苔上。在神庙外面,屹立着无数个长满藤草的圆柱形建筑,大概只有两米高,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里面爬满青草的镂空牢笼。陆千羽抚摸着圆柱形建筑的石质长杆,在石笼的下层石基上摸到了一些附着在表面的凝固了的灰色石头。

火山石,火山爆发后由岩浆和空气形成的非常稀有的多孔性石材。她想起来伊维斯里,老师曾经讲过铃木山脉在一万年前发生过火山爆发,大教堂的火山石石柱就取材于那次火山爆发留下来的火山石矿。

这么说,这些石笼,是在那次火山爆发以前就存在了的……

可这些石笼,是谁建造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身后的那座神庙,究竟是为谁而建?

在此时,静谧的山谷里突然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呻吟声。

陆千羽汗毛倒竖,心脏的泵血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山谷底端,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存在?

“有人?”陆千羽小声翼翼地询问着四周。

呻吟声在此时剧烈了起来,一个苍老而浑浊的老人声音回应道:“你是谁?”

陆千羽顺着声音寻过去,发现声音竟然来自于一个长满青草的石笼。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将覆盖在石笼上的藤草扯开。在草堆之中,一根枯瘦的手臂忽然冲了出来,攥住了陆千羽的胳膊。一张苍老到难以辨别的脸从藤草深处浮现了出来,无神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陆千羽,那种瘆人的宛如死人一般的表情,让陆千羽有些恶心。

“原来是你……”石笼里的那个人松开了手,有些失望地小声说道。

“你是人还是鬼?”

陆千羽刚问完,心里就觉得自己的话很愚蠢。这种坚硬的石笼明显是没有进出的门,里面有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铸造之间就被关了进去,但这些石笼早已在一万年以前就存在了……

“我是最后一个乌塔族的族人,”石笼人浑浊的声音渐渐虚弱,“我或许早已被神明抛弃。”

“曾经生活在铃木山脉里的神秘部落?”陆千羽想起了霍凉……不对,霍他妹的……想起哥哥曾经跟自己说的古老文明。

石笼人艰难地笑了笑:“你什么都忘干净了,不过,你倒也是第一个回归人类的族人。”

“你说什么,我是族人?”

“一万年前,乌塔族是一个生活在山脉深处的巫师部落,信奉神明与药石,”石笼人回想着往事,仿佛那是一段不堪入目的记忆,“有一天,安详的部落中央,坠落下一枚黑色的陨石。好奇心鼓动着族人涌向深坑,却发现一个浑身漆黑的女人躺在陨坑之中。女人并没有死,仍然有呼吸,但是无论使用什么药石都无法让她醒来。后来,族中的大祭司说这个黑色的女人正是神国里降临凡世的神明,只要用诚心将她唤醒,族人就能获得神明的恩赐。”

陆千羽的头忽然又疼了起来,但她仍然继续听了下去。

“族人为她铸造神庙,日日夜夜地用祭品供奉着黑色女人,然而十几年过去,那个黑色的女人依然没有苏醒,但是这并不能阻挡乌塔族对于神明的狂热与忠诚。我们围着神明修行,用苦难净化着自己污秽不堪的身体,并用蓝麻草的汁液在脸上记录下自己的修行。”

“那乌塔族是想从神明那里得到什么?”陆千羽问道。

“永生,”石笼人说,“和遍布在世界各处的部落一样,乌塔族的族人渴望得到永世不死的身躯和永远不会感到痛苦的精神。”

“这是不可能的吧……”陆千羽心想,想要永生不死,只能成为新陈代谢近乎于零的魂魄。

“如果不可能,那么我是谁?”石笼人反问道,“在一场祭祀里,神明终于醒了过来,并用它的无上神光施予我们恩赐。在那场布满整座山谷的光幕之中,乌塔族的族人获得了永世不死的身躯,并且步入了神明的行列。”

“天呐……这么说,你是神?”

“你才是神,”石笼人盯着陆千羽的脸庞,“众多死神之一。”

“你也感受到了吧,神明的力量。纯净,清晰,光亮,无上……永生不死,统领死灵,这就是死神!”石笼人继续说道,“恩赐之后,乌塔族中有的族人身上长出了黑色的羽毛,并且长出了翅膀和乌鸦的爪子。他们变得和神明一样,成了黑色的巨型乌鸦。乌塔族的族人开始欣喜若狂,期待着自己也能成神。于是,他们互相铸造‘神蛹’,将各自的亲人钉在石质围栏里,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他们一个个地化成乌鸦,飞离‘神蛹’,跟随黑色女人收割着整个世界的亡死之灵。”

陆千羽环望着四周成百上千座空荡荡的石笼,觉得这里就像是一个惊世的遗迹。如果自己也是乌塔族人化为死神的其中一员,那么是不是也有一个石笼曾经属于过自己……

“可是神明却唯独抛弃了我,”石笼人痛苦地呻吟着,“我等了一万年,一万年!”

“最起码,你已经获得了永生,”陆千羽安稳道。

“不,你不懂。这对于我而言,已经不是一种渴望,反而是一种痛苦,”石笼人扯着自己脸上松垮到可以折叠起来的皱纹,“族人皆以为永生即为永乐,可是在‘神蛹’里的千百年时光,却在他们的心中滋生除了孤独与畏惧。族人终于明白,化神的代价,是自由与情感。即使能够成功化为死神,但自己的人类身躯将会被永久剥夺,并且再也不会拥有情感。黑色身影掠过山谷,像是无数具翱翔着的尸体。”

陆千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继续沉默。

“就像你看见的一样,我被锁在这种石笼里,漫无目的地等待了万年之久。这其中,火山曾经爆发,地震曾经席卷,暴雨与烈阳蹂躏着乌塔族的意志。‘神蛹’的名字,于是变成了‘囚笼’”

“不过也无须多加忏悔,毕竟,这曾是乌塔族的选择,”石笼人此时仰起头,支撑着她作为一个人类的最后尊严,“我此时才明白,这就是命运。用自由献祭永生,用情感换来神躯。乌塔族的未来和结局早已在我们第一次跪拜神明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命运就像此时困住我的荒芜之笼,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它的囚禁。在荒笼之中,我只得选择臣服。”

命运这个词,刺痛了陆千羽的心脏。她想起哥哥的那句“我与你,只能存活一个”,觉得即使强如哥哥,即使自己是死神,也无法对必须分离的现实做出什么有力的挣扎。命运太强大了,像天空一样高,像山脉一样重,像海一样无边无际。在命运的面前,蛛王无法与魂魄安然生活。在命运的面前,周梦林无法像活人一样融入到现实中去。在命运的面前,琉川灵即使厌恶战争,也必须站在血潭里竖起战旗……

陆千羽将手贴在石笼人的脸上,想要给予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在她的手掌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石笼人的眼睛忽然变成了血红色。

石笼人的身体开始皱缩,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中间创造出了强大的吸力,将她的四肢、头发和躯干都揉成了一团。她痛苦的呻吟着,老朽的身躯最后只剩下一颗死死瞪着陆千羽的眼球。

黑色的乌鸦从最后一个“神蛹”里钻了出来,向着山谷尽头的那潭湖泊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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