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沧溟派的正殿外围着的人群都还没有散去,四周“嗡嗡”无声。
众弟子都沉浸在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悲伤之中,他们的掌门就在今夜逝去。
死亡是天地生灵的必然归宿,但倘若生前能做上几件好事的话,当他走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记挂,为他的离去而感到难过和惋惜。
成空站在人群中,苍老的面容却没有浮现出与四周人相似的悲哀,幸的有昏沉下来的夜幕作为掩饰,否则,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哪里,都会显得十分的突兀。
“你说,掌门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就走了呢?”
一旁的人低声喃喃道。
“好人不偿命,祸害一千年。这年头,就连上苍,也不曾开眼,唉。”
一人附和着叹息。
无意之间说出的话,却仿佛触动了成空沉寂已久的某一根心弦,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子当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线清明。
曾经......
佝偻的身形开始向前移动,前方的人感觉到来自后方的推搡,不自觉的说到哦“别挤了,前面已经到底了。”
可成空并没有停下脚下的步伐,却也不再推搡。他侧着身子,一点一点的擦过挡住路的人。
后面的人看清成空的举动,不明所以。前方的人见不到后方的景象,对从身后传来的推搡的力道不由几分恼怒,口中谩骂声连连,却也无什么粗鄙的词汇。
沧溟派忌污言秽语,何况如今,掌门逝世。污言秽语,有辱先人遗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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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是低声的喧嚷,殿内却真是死一般的沉寂。
正中央放置有木棺,淡言平躺在里面。生时,他是一派的掌门,正道的牛耳,现在,他又多出了一层身份——亡魂。
当成空进入正殿时,见到的,就是这般情景。
他佝偻着身形,沉重而艰难的来到淡言屈身的棺椁前,手指轻轻的在棺木边缘划过。
棺内的人闭着眼,仿佛睡着。年轻的容貌,苍白的肌肤,素雅的袍子,周身被纯白的花瓣包裹,安宁而祥和。
淡淡的忧伤,丁香一样的忧伤。
“你来做什么?”
一名长老上前问道,观其神情,显然与成空相识。
一个人如果能在一个门派中待上七十载,就算门下弟子不相识,派中的长老也总该认识。
成空亦上前一步,行礼道“成空此来只为救人。”
他这一礼,乃是晚辈拜见前辈时方才行受的礼仪。在成空行礼的同时,那名长老将身子微微偏向了一侧,待成空起身之时,已摆正了身形,叹息道“人死不能复生,三岁顽童都懂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成空先是点头,随后又是摇头。
“我有一法,可令人起死回生。”他说道。
长老又是叹息“命运寿数冥冥中早已注定,又何必执着于生死。”
“曾经亏欠他一条性命,今日特来偿还。”
“起死回生乃是逆天之举,与天作对,你想过后果吗?”长老痛心疾首的说道“淡言逝世,吾等皆悲痛不绝,但......”说罢,他叹息道“此事休要再提,淡言当初救你,也不是为了今日,用你的命换取他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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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空走出正殿时,殿外聚集的弟子已经离去。
他知道,这是长老们的意思。淡言这样的人,即使离去很久,放置在桌上的茶水也是不会凉的。
夜幕下的沧溟山格外的冷清,成空穿着单薄的布衣站立在正殿门口,已感到寒冷。他腰挟着那把锈迹斑斑的佩剑,穿行在漆黑的山道间,清冷的风拍打着冰冷的身躯。他迈着步子,仿佛一樽行尸走肉,浑浊的眼睛比之以往更加的空洞。
失魂.........
倘若之前的成空还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者,如今的他,已化为腐朽的枯木。
曾经,他救过他一命。
为了报答救命的恩情,他在沧溟山一待,就是七十年。
一般来讲,如果一个人愿意用七十年的岁月来偿还一份恩,即使是天大的恩情,也应该已经偿还干净。
但成空觉得还不过,所以他依然待在这里,做着无足挂齿的小事。
挑水,劈柴,舞剑........
脚步,停止。
成空望着眼前的破败的小木屋。曾经,他不会在栅栏前停留片刻,可现在,他却驻足于门前踌躇,“进去?还是,离开?”
这个地方,他居住了七十年。如今,已找不出挽留的理由。
为什么还不离开?
成空摇头叹息,缓步走进了木屋。
在七十年的岁月里,他失去了一切,如今依然与他相伴的,除了这残躯,只剩下了眼前破败的木屋。
离去,又能去哪里?
屋内昏暗,成空提来了油灯点亮,照亮了四周的装潢。
青藤椅,中间是一张木桌,桌上摆放着一个茶杯和一盏油灯。光线昏黄,映衬着四面的土墙。窗户严关,门户紧闭,却依然抵御不了屋外袭来的阵阵寒风。
山间苦寒,成空年岁已高,他也已经不在。
为什么还不离去?
他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山野的清茶,自然没有什么滋味可言。可这样的茶,他也已饮了七十载,如今,早已习惯。
成空一边喝茶,一边思索着去留。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到,茶水还来不及喝完,就已经冰凉如同山间肆虐的寒风。他的手,也已是冰凉一片。
他放下茶杯,双手合拢,长长的哈出一口白气。但呼出的热气还来不及散开,就已经冷去。他这般尝试了很多次,可手还是那般的冷,嘴唇也已干涸。
他起身,走向床边,合衣睡下。
被子单薄,倘若不如此,恐怕一夜之后,便会着凉。但即便如此,也依然难以抵御夜晚的冷意。
被子应该再厚一点,只要再厚一点,就可以度过一个温暖的夜晚。
成空想到,仅是想象而已。
沧溟派的弟子都是这样薄的被子,他又岂能做那特殊的一人。
但他毕竟已经老了,而其他的弟子,都还很年轻。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曾感受过寒冷,仅需一床这样单薄的被子,就可以度过最冷的三九。
“为什么不离去?”
成空又想到了那个问题。
虽然他已经一无所有,但只要还有人认识他,或是记得他当年的功绩,他就能过上体面的日子,至少会比现在好上不少。
一夜辗转,一夜无梦。
七十年里,成空已不会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