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治之地最北,贾不伪带了一万乞活军踏雪而上,背后群山渐行渐远,最后归于冥末。一望白雪皑皑,大地在虚无之中向远处延伸。
天下竟如此之大,大到一人之手再也握不紧。
五万人马便是国战,想必新朝伊始,孙宗才也不会如此莽撞派大量人马夷人三族,一万乞活军足够了。况且许伏原随军在侧,救出四位将军的家眷,也就是战马踏到城门下而已。
“少主,也不用那么急吧,皇城离南郡少说得走上半个月,而且夷三族不是小事,这中间耽搁几下,这就是两个月。”
大军疾驰,一日行上万里,这种高强度行军,也就在当年抗击外族大军转战时会出现,毕竟,疲兵远战是兵家大忌。
“四位将军被杀,是公输伐止那老狐狸动的手,扫尾工作,自然是宗人府的刺客接盘。刺客不比大军,大军两日行程,不见得能抵得刺客一日。你能等,我能等,孙宗才也能等,那是因为这刀剑不是悬在咱们的脖子上。四位将军的家眷远在南郡,而那举着的剑已经落下,多一日也等不了!”
大风扑面而来,贾不伪马术极佳,与许伏原当锋在前。那报信的读书人则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动笔杆子的果然不适合打仗,将军若是趴在马背上,手下兵士何谈士气一说。
北行第七日,众人进入南郡境内,王朝分南北,北为北郡,南为南郡,各有十八城。董子江的封地丰州城恰在南北交界处,离钱钧的安业城百里之隔,获悉消息极快。
贾不伪没有猜错,他并不是杞人忧天。
行军途中,自北而来一信鸽,红背白羽,正是军旅中专有的踏雪披红。信鸽盘旋一阵,落到贾不伪右臂上,能寄信来并且信鸽识得贾不伪的,也就只能是董子江了。信中急告,贾不伪在马背上看完后愤愤地揉成团,扔到了一旁的雪地里。
“孙宗才,怎可如此之绝!”
告急,安业一城,凡钱姓皆被屠戮。钱家为安业城大宗,一城十之七八,皆遭人戮,焚尸三日而不见火弱,其凶残开国首见。所幸曹从山以其名保住钱钧骨血,宗人府碍于曹乃北疆门户,并不敢上报。只是宗人府已南下,只怕一气内便至循徽、尚封、观江三城,望早做准备。
世人都说诸侯无义,没想到的是,曹从山竟将钱钧之子收为义子,保住了钱钧的香火。泸州城曹从山拱手一拜而后说的‘江湖见’,应该就是这儿吧。
“尚封城与循徽城相距较近,许将军你带六千人马去那儿,我带四千去姚将军的观江城。”
信鸽不见得比人快多少,只怕这剩余三城也凶多吉少。兵分两路行进后,贾不伪带四千铁骑在南郡崎岖的山路上疾驰,春寒料峭,可汗水已经浸湿夹袄。
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势以及汇入平原的大江奔腾,鱼米之乡的南郡,可曾有猜到有北下的索命寒风将要奔腾至此,“董子江不是傻子,也应该送信到观江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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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抱着外域小国进贡的玳瑁猫,这猫体型能抵四五只一般的家猫,外域称其为‘矮虎’。周衍轻捋着矮虎柔顺的长毛,他的身旁,那指剑仙公输伐止则一下下地点着檀木抚手。
“公输先生,只派令高足一人,您就不担心那孩子出个什么意外。”
公输伐止停下手上的动作,“敬识自小随我学剑,大小长剑能一次同用十七柄,若是生在一百年前,白玄怎么也不可能拔的验禾头筹。让他去,我极放心。”
“嗯,这么说来,悬镜山验禾可有的看了。这百年来,好像还没剑道之上拿头筹者,可今年,必是令高足啊!”那矮虎也跟着轻声叫着,像是读懂了主人的意思,在这吹捧上也出一分力。
公输伐止听的受用,话匣子打开,人也健谈起来,“打西域来了一女子,带了十万奴仆,自称是月旦国公主,我观其气,修为不低。敬识还告诉我,这女子双眸异色。小皇帝喜欢的不得了,虽然皇城后宫一个嫔妃也没有,可他似乎是要立后了。”
周衍这老狐狸嗅觉是出奇地灵敏,“凤凰眸,哈哈,孙宗才这小子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公输先生,敬识是你的高足,学您剑道,自然是后辈第一。而这孙宗才则是我徒儿,学我的帝王心术,我是天下第二,他就是天下第三。以我对孙宗才的了解,这月旦国的公主,就算是人老珠黄奇丑无比,他也会毫不犹豫立她为后。为了帝位他连自己亲爹都能舍,还有什么是他舍不了的。凤凰眸,那可是起死回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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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治才的家眷没了姚治才这个主心骨,纵然有董子江一封急信告知,未免也见仓促。姚治才文人出身,姚家更是历经五世而未迁的大宗族,传到姚治才这一代,已经是在观江城的第七世,宗族一千余人,只可惜不曾逃出‘武夫多犬子,文儒养千金’的古规。
宗族一千人,八百人是女子,另外二百人,不是年老就是年少,没个主心骨。到头来,竟然是姚治才正房——一个文弱女子出来主持局面。
“大奶奶,都收拾好行李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这个本该沉浸在丧夫之痛大呼命悲的女子,此刻竟将云鬓收起,裹上素色头巾。她本是城中另一显族的长女,自小锦衣玉食的她从未想过今日会受此之灾,挑此重担。但担上是一宗族一千人的性命,她怎能再有那小女子的悲情。
“今晚便走,老爷不好结交,唯一的挚友贾将军也已战死,董子江只是出于同僚情谊,不会出援手的。我们别无他法,谁也救不了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
丫鬟偷偷抹了一下眼泪,正值佳节,府上本欢腾热闹,一派祥瑞。谁也没有想到,会受此无妄之灾。百顷广厦,顷刻间顶梁大柱摧折,大厦崩塌。没了广厦的庇护,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哭什么哭,是你的眼泪有用,还是孙宗才的刀子有用。赶快下去通知他们,暮鼓敲响时,大家从南门离开。”
城中其他士族皆唉声叹气,谁能想到,苍天大树也逃不过刀斧摧残。
在南城门短暂停歇,一千多人或背包裹或拖木箱,马车坐满了孩子,堆满了那繁琐的器物。这支逃亡的队伍辚辚而行在旷野上,远处江水声涛涛于耳,月上眉梢听江来本应是个诗情画意的惬景,可今日江水涛涛,却不是大江东来,而是江流东去,一族之气运,终于在今日付诸东流。
宗族中那些孩提不知为何大人们不在华屋中谈笑风生,却在这冰天雪地里苍茫南行,他们止不住的哭啼,哭势根本抑制不住。走在最前端的姚夫人回头望了一眼情绪低沉地众人,也只叹一口气,努力将哭声挡在心外,路还有很长,她必须坚持住,替姚治才撑起这快要坍塌的大厦。
行至夜中,前方不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野兽嘶嚎,观江城一带多猛虎,入冬的老虎因为食物短缺要比平常凶猛数倍,好在虎畏火光,一千多把火炬,尚能驱散野兽。
然而,火炬虽能驱四足猛虎,却能招致两足恶狼。
姚夫人还是缺乏经验,夜晚遁逃应该熄灭烛火才是。
第一声哀嚎传来,刀斧入肉的声音在冬日旷野格外清晰,马匹受惊,车厢侧翻,器物撞在一起的混乱声从队伍的后方传来。姚夫人仓皇回望,却看见负责护卫的一个家丁心口插着一把匕首,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人群大乱瞬间,火把弃置于地,有人弃车逃窜。如冲入恶狼的羊群,跪地哀求是这场屠戮的常态。追杀者里,其中一人以双剑在人群中穿梭,每一次抬剑都要带走三丈鲜血。
七世之香火传承,一朝遇敌,终究要殆尽于野。
姚夫人终于忍不住泪水,跪在了地上,她一个弱女子,如何与刀斧想违?
“治才,妾身撑不住了,妾身保不住姚家香火,妾身来陪你了!”
泪眼朦胧中,族人一个个在倒在血泊中,一支支火把被飞溅地血液浇灭。直到那一声如地动山摇的吼声传来,“乞活军听令,凡非南郡装束者,一律皆斩!”
一白袍勒马冲入原野,白色狐裘荡于风中,竟有那么一点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