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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子与猫的孩子

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A frightened child

我很少想起眼镜仔。他是我的第三个学生,家住台北荣星花园附近。

说到眼镜仔,他整个人干干瘦瘦,捏不出几两肉,倒是戴了一副很笨重的眼镜。眼镜仔说,他近视已经七八百度了,医生曾恐吓他,再不控制一下,他长大后可能就要失明了。可是,眼镜仔控制不了,他每天都用眼过度。

随着年纪渐长,或许是出于对往事的怀恋,我常常想起最初的几个学生。

除了眼镜仔,对,就除了他。

这么多年过去,在回忆的长廊上,一一唱名我教过的学生时,我总忽略眼镜仔。想起他总是不愉快,甚至连“荣星花园”四个字,在记忆上也成了一种负担。

令我不愉快的,并非眼镜仔这孩子,相反我很喜欢他,但想起他,就无可避免地,必须同时面对在他背后,那些我无力处理的人事。

眼镜仔的妈妈,不妨称她小圆妈好了。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圆滚滚的,脸圆手圆,身材也圆。初次见面,我就见识到她强势的作风。她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朝我射来,说话时手腕的摆动幅度也非常大:“老师,我跟你说,我这孩子就是笨,做什么事情就是慢,怎么教都教不会,之前的老师都放弃了。”她一抬眼,扳指一算,“你是他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家教。我跟他说,这次再没效,我就一个老师也不给他请了,放他自生自灭!”

我尚未接腔,她又急着开口:“老师,我儿子如果不乖,或者题目写错,你就用力给他打下去,孩子有错,就是要教育,我不是那种小孩子被打就反应过度的妈妈。”

闻言,我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但是,阿姨,我不打学生的。”

小圆妈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我看你的资料,你才大学一年级,十八九岁对吧?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听到体罚就皱眉,好像体罚是多残忍的一件事!”小圆妈哼了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会这样想,是因为你们欠缺教小孩的经验,以为轻声细语,爱的鼓励,小孩子就能乖乖向学,顺利进步了。事情绝对没有你们所想的这么简单,我提醒在先,你教过我儿子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打不打小孩的问题。”

在小圆妈唇片翻动、口沫横飞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诡异的景象——

从头到尾,眼镜仔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弯腰驼背,近乎无声地呼吸着。他的四肢不长,又佝偻着身躯,整个人看起来更小了。他直盯着自家木桌上的纹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

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结束与小圆妈的初步接触,我跟眼镜仔来到他的房间。

在我们打开试题本五分钟之后,他走入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我指出一个错误,那只是个非常细小、无关紧要的小瑕疵,他的反应却非常剧烈,肩膀很快地拱起来,背部连动地微弯成弓形,脸侧向与我相反的方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近乎条件反射。

我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打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他的问题令我震惊不已。

“妈妈不是允许你了吗?”

“但我不也告诉过你妈妈,我不会打你吗?”

眼镜仔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低头,右手捏着试题本,指甲陷了进去。

“妈妈跟之前的每一个家教建议,只要我犯错,就打下去;我再犯错,就再打下去。多打几次,我就会记得不要再犯相同的错了。”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我好像真的很笨,被打这么多次,还是常犯一样的错。上一个家教是男的,打人很用力,我很怕他。他最后还是辞职了,他跟我妈抱怨:‘我打你儿子打得都累了。’”

眼镜仔似乎想到什么,抖了一下,又说下去:“那个家教走了之后,妈妈对我发飙很久,她说我很笨、很没用,没人愿意教我,害她必须一直找老师。”

他没再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上半身小小的。

“我不会打你,不管你错再多题。”

“真的吗?”他很淡漠,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之前有个女家教,好像跟你一样大,要么就比你大一点点,她也跟我说‘我不会打你’,但是到最后……她还是气到忍不住了。她说:‘你真的很笨,我没遇过像你这么不受教的学生。’老师,我跟你说,我妈是对的,我真的很笨,又迟缓。有一天,你也会受不了,想要打我的。”

他的头仍旧低垂着,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乱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决定重申立场:“我是真的、真的不会打你。”

“为什么?”

“我也是接受体罚长大的学生。”

眼镜仔微微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视线又急忙转向桌上的橡皮擦。

“我初中念重点班,理化老师是个一天到晚嚷嚷着要退休的老头,他基本上不教书了,只立下一个规矩,八十分,少一分就打一下。我有个单元真的搞不懂,考了六十一分,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我狂写、狂算题目,基测[1]时理化一题也没错。”

“你好强。”

“不,一点也不。上了高中之后,我的理化很烂。我很困惑,想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在过去,我读书是怕被老头打,自己本身其实没有读理化的乐趣,等到升上高中,没人打我了,我反而不晓得怎么读书。又因为老头的关系,我很讨厌理化这一科,一点也不想碰。”

看眼镜仔似懂非懂的模样,我补充道:“用成绩来决定体罚,我觉得这是最不负责任的方法,当下或许呈现出不错的成果,但之后可能会制造出更多问题。”

他默默地听着,没有应声。

“所以,假设你考差了,我们就换个方法;你如果再考差了,我们就再换个方法。我不想打学生,打学生也代表我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跟耐心。我想解决问题。”

“真的吗?”他看着我,我们的眼神有了交会。

我终于看清楚,他藏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其实又圆又亮。

在没有体罚的前提下,我得正视一个事实:眼镜仔教起来确实令人有些情绪。

一模一样的题型,也许前一分钟才耐心讲解完,他仍无法正确作答。更多时候,我已经极尽暗示之能事,只差没直接伸手指出答案了,他的思路却像是被谁猝然设了个路障,没办法再前进了。我又观察一阵,发现他对于“写下答案”这动作特别有心魔。

每一次,握着笔,就要写下答案了,他的眼睛开始骨碌碌地转,在空调恒温二十五摄氏度的室内,汗水大肆奔流。见他这么难过,我也跟着屏息,空气稀薄了起来,不由得抬手扇一扇。

也有几次,他的笔尖抵在纸面上,紧张不安的眼神频频向我送来。那眼神,像是在默读我心底的念头,也像是在预防我下一秒钟的动作。

经过几次心理的攻防,我忍不住开口了,请眼镜仔放过自己,也放过我。我告诉他:“你不用紧张,你写错了,大不了我重新讲一次,我不会打你。”

他吞了吞口水:“之前的老师都会盯着我看,一题一题跟,只要我写错了,他就马上拍我头,好几次,我的眼镜都被拍掉在桌子上。”

“是你先前提过的打你打得都累了的那个老师吗?”我在脑海里搜寻可疑人物。

“嗯。”眼镜仔维持平时的淡然,点了点头,“他是妈妈请的家教里面最贵的,补习班名师。他跟妈妈保证,没有他救不起来的学生,妈妈于是给他很高的时薪。一小时,好像是一千二百块吧,还常常加课,一个星期,可以上六小时。可是,我的成绩还是时好时坏,妈妈有时候受不了,会怪老师,老师跟着急起来,就一题一题地盯我,如果我写错,他会马上拍我头,或者拿热熔棒打我手心。”

“每一题?”

“对,那个老师坐得很近,这么近啊——”眼镜仔用手比画出距离,“他的视线会黏在我的考卷上,等我作答,只要我写错,完了,死定了。有一次,段考[2]前一天,他拿一张自己出的试卷给我做,我错的题超过一半,他非常、非常生气,铆起来打,拼命用热熔棒打我小腿,我很痛,可我不敢哭。”

“你妈妈知道那个老师打你打得这么凶吗?”

眼镜仔摇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你妈?那个老师叫你不能说吗?”

“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眼镜仔有点不自在,“老师打我,是我的错,我没有把题目做好。我跟妈妈说,妈妈只会更生气,搞不好也会打我一顿。”

我不禁怀疑:眼镜仔不是笨,也不是迟钝。

他不过是个吓坏的孩子。

平常讲解题目时,顺着题意一步一步进行拆解、推导,这过程他可以跟得很稳很好,此时进行口头提问,他也能答得很理想。然而,一旦面临把答案用铅笔誊上去的瞬间,他就像中了石化术,从头到脚僵硬起来。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犯错,拳脚就会伸过来。所以,他在答题时,眼前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关卡,他无法跨越这道关卡,反复质疑,踟蹰再三。一场四十五分钟的考试,他可能浪费了三十分钟,只为了跨过一道“我可能会写错”的关卡。

真要给眼镜仔下一个结论,我会说,这孩子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信心。

他不相信犯错是件很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为,过去的几任老师不给他犯错的空间。

他一点也不迟钝,只是被套上了重重枷锁,是以走得较常人忐忑,较常人戒慎,最终不免给人一种笨拙、迟钝的印象。但他并没有外界所料想的蠢笨。

模拟考成绩下来那天,台北细雨斜织。我站在门外,还来不及收好雨伞,就听到一阵急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圆妈三步并作两步下楼,门被打开,她脸色有些古怪。我一进屋,她便紧紧跟在后头,一开口就是抱怨:“唉,老师,我跟你说,这孩子真是没救了。我真想不通,我给他的读书环境这么好,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争气点?”

“考得很不理想吗?”

小圆妈说:“我跟他父亲给他估计的理想PR值是九十三,他只考了八十三,PR值只有八十三。老师,你告诉我,在台北市,这样的成绩,哪一所明星高中要他?”

眼镜仔的PR值为八十三,简单说来,他的分数高于参与该次测验的约83%的学生。照理说,是很亮眼的成绩。但是,台北市的竞争确实很激烈,一个细微的差错,能上的学校就会下跌一到两个名次。

“老师你看,我都给他请名校的家教了,他还给我考成这样。”小圆妈的话中多少有怪罪我的意思。我习以为常了,这份职业,领的是他人眼红的时薪,雇主自然有一套“教学质量检测”的标准,最典型的,莫过于定期举行的段考、模拟考。若学生考不出亮眼的成绩,家长最直白的心态莫过于:那我砸大钱请你来做什么?

一步一步爬上楼梯。客厅里,眼镜仔站着。更精准的说法是,罚站着。

走进客厅,小圆妈不忘先给我倒杯茶水,同时也给自己的茶杯注入新茶。稍事休息之后,她把眼镜仔的成绩单取来,开始一科接着一科质问。

“数学为什么错了六道题?上次你才错三道。”

“你不是告诉我,这次社会[3]比较简单,却错了快十题?你真的努力了吗?”

“还有英文,从幼儿园就给你补英文,没办法拼一次满分?”

眼镜仔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不知从何辩解。

小圆妈越说越激动,一个箭步上前,扫了眼镜仔两个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客厅之中,伴随着高八度的谩骂:“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成材啊!你爸的同事都在问你准备得怎么样,我哪好意思说,我的儿子在台北市可能找不到好学校念。”

两个巴掌,我和眼镜仔都吓坏了。

他抬起头来,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惊讶与屈辱。但他很快就恢复到习惯的处理方式:垂下眼,拳头紧握,把视线交给地面,一动也不动。

小圆妈的嘶吼一拨接着一拨,她将许多陈年往事一一掏出来,内容俨然是眼镜仔截至十四岁的失败史,包括幼儿园老师对眼镜仔不怎么样的评价、失常的小学入学考以及不上不下的小学毕业成绩……完全不顾我这个外人在场,她径自开展清算式的数落。她忘了叫我坐下,也可能是故意的,总之我形同被罚站,跟眼镜仔一起站着听,感觉像是听了一辈子那么久。结束时,偷瞄一眼时钟,才不过半小时。

小圆妈困倦地坐回沙发上,朝我们挥了挥手,说:“老师,你可以上课了。”

我不想上课,倒是非常想逃,脑海中闪过一百个逃离现场的借口,但又一一删除那些选项。我心明眼亮,假若我此时开溜,眼镜仔的处境将变得更为艰难。

一同经历暴风雨的洗礼,我与眼镜仔之间,不免萌发出一种近似革命情感的牵绊。我非常、非常想离开,但我不能离开。

我走了就是背叛。

我几乎是硬着头皮,踏进眼镜仔的房间。他拖着脚步,跟在我身后。

桌上,课本摊开了一半。

我们分别坐了下来,彼此面色尴尬、动作生硬,仿佛这是我们第一次上课。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他撑得很勉强。不在我的面前掉泪,似乎是他仅存的用以维护自己尊严的手段了。

为了填补我们之间的空白,我开始动起嘴巴。不过,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在同一页转了十分钟有余,好像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眼镜仔很细心,察觉到我的失落,他突然转过身,面向我:“对不起,老师,我让你失望了,我真是太笨了。”

眼镜后的双眼,涨得红通通的。

我只能避重就轻地告诉他:“你不笨,PR八十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沮丧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堂课结束得很苦涩。我们气色委顿,像是一起打了败仗的士兵。

临走时,小圆妈已经睡下了,眼镜仔的父亲去大陆出差,家里没有其他人,眼镜仔亲自送我到大门口。我出了门,转身回头,见他怯怯地躲在铁门后,声音细如蚊蚋:“老师,对不起,请你别生气,也不要辞职。下一次,我会考好一点。”

下回授课,出乎意料,眼镜仔的家里多了一篮幼猫。五只眼睛欲睁未睁的小猫在篮子里钻动,像是迎着光源,又像是躲着光源,发出细小的呜咽声。眼镜仔和小圆妈守在篮子旁,密切注意它们的一举一动。

“这些猫咪怎么来的啊?”我好奇地问。

小圆妈说:“社区不知道哪个缺德鬼,不给猫结扎,让母猫生出一窝小猫。这也就算了,好歹这些猫才出生没多久,竟把这些猫仔随便用个破纸箱装着,扔在路边。这几天,幸亏附近养猫的人家接力喂食,小猫都活下来了。不过,昨天下大雨,纸箱淋湿了,又皱又烂,我接儿子回家,路过时,看见它们缩成一团,冷得喵喵叫,觉得很可怜,干脆全部捡回家照顾了。”

我心底一暖,这与我平素对她的印象出入不小。

门铃响起,她下楼应门,是邻居太太。

邻居太太拿个塑料袋,走了进来:“这是我家咪咪之前吃剩的猫奶粉,我检查过,还没过期,应该够这些小猫撑个几餐。明天一早,我再去买一包。”

“谢谢,感激。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些。”

邻居太太蹲下来,细看那篮小猫:“真夭寿,瘦成这样。”

小圆妈也一起蹲了下来:“对啊,不知道最后能活几只。”

邻居太太简单讲解了一下喂食小猫的技巧,小圆妈听得非常专注,不时询问详情。

邻居太太赶着回去炒菜,待了一下就表示要离开。她走之后,小圆妈喂食幼猫的大业旋即开展。我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们一一捧在掌心。那些猫还很幼嫩,毛发又细又带点湿气。小圆妈以食指隔着棉巾,一点一点地微微按压,拭去小猫身上的水汽,过程中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

之后,她把小猫放在桌子上,两指轻轻撑住小猫的上半身,让小猫保持坐姿。奶嘴一就位,小猫的前肢就本能地扶上奶瓶,大口大口地喝,蓝绿色的眼珠散发出慵懒的柔光。在小圆妈温温的掌中,幼猫们吸食着温温的奶水,待小猫全数喂食完毕,小圆妈温柔地擦干它们的嘴角,轻手轻脚地放回她精心布置的窝,窝底下铺了电热毯,温度调整至三十摄氏度。

幼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吃饱睡暖,五双眼睛一一合上。眼镜仔和小圆妈歪着头,兴致高昂地注视着小猫,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我退后一步,注视着小圆妈与眼镜仔,在这一刻,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对母子。

猫的孩子不用读书,只需要好好地吃、安稳地睡。猫咪长大了,也没有人举办考试,给每一只猫测量PR值,检验它们的学习程度。所以,小圆妈可以这么温柔地疼爱一群和她没有血缘、不曾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家伙。

教了三个月,虽然我跟眼镜仔的父亲不过打了几次照面,却也足够拼凑出这位父亲的轮廓。他在一家中型规模的传产公司[4]上班,从小职员做起,历经二十年的苦干实干,好不容易坐到总经理的位子。他习惯晚归,无论有没有加班、有没有应酬,最早也是九点到家。有一次他七点回到家,拿起一包鼓鼓的牛皮纸袋又匆匆出门,小圆妈注视着他的背影,眼中是深深的失落。

至于平常,一听到钥匙插入转动的声音,小圆妈就会像支火箭般从客厅冲出去,笑脸盈盈地站在玄关,给丈夫脱下外套,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柔声问:“吃饱了没?”“要不要给你放洗澡水?”

很可惜的是,伉俪情深的光景时效并不长,等到夫妻俩前后进入主卧室,氛围将大不相同。起初,只能偶尔捕捉到几缕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不久,声音越来越大,即使隔着一堵墙壁,我和眼镜仔都听得清楚分明。

“你到底是怎么教小孩的,一个月跟我拿那么多钱,却连个儿子都搞不定?你知不知道,魏经理的女儿去年考上北一女,陈董的儿子今年也推甄[5]上清华大学[6]了,每次开会,谈到自己的儿子我就头痛,模拟考的PR值没一次过九十,在台北市区,能有什么好高中可以读?我跟你郑重警告,我不会让他去读那些没听过名字的学校。他没考好,干脆送他到美国。”

没隔几秒,小圆妈的尖叫传过来:“送到美国?一个儿子养到十五岁,只因为高中没考好,你就要把他送去美国?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就得一个人在家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情绪化,看清楚一点好不好?台湾现在的竞争很激烈,未来会更激烈,你儿子的资质又不比人强,不早一点送出去培养一些外语能力,培养一些国际观,你再这样盲目地宠下去,非得等到我们的独生子日后在职场上被别人狠狠比下去,你这做妈的才甘心吗?只怕到那时,你放手也来不及了。”

讲课的音量终究无法盖过夫妻激昂的龃龉,我看着眼镜仔,想从他脸上瞧出一点端倪。

他看着课本,语气轻缓镇定:“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

我没有多问,只是很难过,捏着他的肩膀,良久说不出话来。

“老师,我真的不介意啦,赶快来做下一题吧。”

大考的日子一步步逼近,经过几次模拟考,小圆妈的标准不是没有做过调整,PR九十,PR八十八,最终降到PR八十五,眼镜仔没有一次达标。小圆妈怒气冲冲,她说:“我都降低标准了,为什么你还是做不到?”

她在我面前“算账”的情景越来越常上演。呼巴掌,拧手臂,用脚踢踹,情况越演越烈。有一次,我们课上到一半,小圆妈冲进房间对着眼镜仔破口大骂,只因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师,关心眼镜仔近日的上学情况,老师诚实答以“容易分心”四个大字。

每一次,我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眼镜仔挨揍。有时候,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一记拍头,小圆妈就把他交给我了。有时候,伤害的过程会久一点,他会被拧耳朵,拧到他的脸涨成猪肝色,小圆妈才甘愿放手,饶过他。

每一次,我鼓起勇气,几乎要站出去护着眼镜仔,到最后,仍是选择却步与退缩。

我混淆了自己的身份。说到底,我只是个一周提供两次教育服务的家教,还是说,我有更大的责任,必须积极阻止这一切?更糟糕的想法是,我怀疑小圆妈是故意打给我看的,谁叫我拒绝体罚。她故意挑在上课前,声嘶力竭地呼喊,动手动脚地演给我看,暗示我:“看啊,你也没有多会教嘛。”

小圆妈是家庭主妇,又不喜外出,也不热衷社交,她能说心事的伙伴就那么两三个。她的存在价值,是肯定,还是否定,主要交由丈夫来决定。然而丈夫给的期望太沉重,她一个人难以承受,只得分流给眼镜仔,分流给我这个一周不过出现五小时的外人。每周时间一到,我无可回避地必须出现在这个家,她看到我,明白自己满涨的情绪将得到出口。

我、眼镜仔、小圆妈,我们三人不知不觉地掉进一条食物链,吊诡的是,位居食物链最上端的眼镜仔的父亲,一个星期拨给眼镜仔的时间,可能没有几小时。

有一天,小圆妈不打了。

她掩着脸,哭倒在沙发上:“你不认真念书,你爸爸都不想回家了。他说,你是扶不起的阿斗,让他很失望,看到你就心烦。怎么办?爸爸不想回家了。”

眼镜仔不吭一声,走了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母子俩哭成一团。笼子内的小猫,被送走了三只,剩下两只,轻轻地喵喵叫。

我旁观着,心底清楚这一切的荒谬,这样温馨的光景没有太长的寿命,小圆妈会再度对眼镜仔动粗的,时间早晚而已。只要眼镜仔的父亲执着于儿子的成就,只要小圆妈持续把丈夫放在人生的第一顺位。她今天只是累了,明天会重振士气来鞭策眼镜仔的。

我辞职了。简言之,我背弃了与眼镜仔的诺言。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有多少个夜晚,我走过荣星花园,来到眼镜仔的家,心中布满灰色悲观的想法。按下门铃的那一刻,我的心又惶恐又颤抖,迎在前方的,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我无疑是以一种夹着尾巴的狼狈姿态,落荒而逃。

这也是我极少想起眼镜仔的原因。一想起就感到刺痛,想起他厚重镜框下那怯生生的眼神,想起他曾经给予的信赖,想起他挨揍后,反过来安慰我的敦厚。在我离开之后,小圆妈是否打得更凶了?她是否对儿子更绝望了?她能明白我辞职的理由吗?

最后,我很怕去想象的是,眼镜仔还在台湾吗?他是否已被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

眼镜仔住在透天厝[7]里,含顶楼共四层,他的书房和卧房是分开的,以住在台北市的小孩而言,他拥有很奢侈的生活空间。他上下学由小圆妈开名车接送,用很好的手机,书包是那种有伸缩把手的昂贵款式。他很难找到一套衣物、一双鞋子不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

眼镜仔的父亲拥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善于社交辞令,熟知商场进退的规矩,穿着要价不菲的手工西装和定制皮鞋。他只有眼镜仔这一个儿子,只要对眼镜仔的未来有助益,任何名目他都愿意投资。小圆妈外表雍容优雅,在外人面前说话轻声细语,她花很多时间栽培眼镜仔,定期通过电话和老师交流儿子近况,老师曾夸小圆妈是个十分尽责的好母亲。

眼镜仔每天的早餐必定有一瓶鸡精[8]和一只鸡蛋,吃完早餐后,小圆妈会递给他维生素、鱼油和钙片等,待他吃下了,她才安心带他去上课。

任何人见了,都会说眼镜仔的命很好,生活在很幸福的环境中。

他的父母好爱他,而他们的爱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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