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程知州吩咐下来,要孙立即刻上任,不得延误,所以他就连登州城里的家,也是回不去了。乐氏只能让孙立,走得再慢一些,好让她有时间,去收拾些行装过来。
对于这些事,孙立是劝不住乐氏的,也只能由着她了。顾氏带上解珍、解宝,赶了辆马车,就要随着乐氏同去。而其他的人,也是听不进孙立的苦劝,非要将他护送到码头,才肯罢休。
孙立一行人走得真是很慢,要不是王通判几次派人来催,估计他今日未必就能成行。眼见得晚霞满天,日垂西海,海面倒映着闪闪的金光,他们在这时才走到了码头,乐氏也终于是赶上。而王通判的脸色,此时已是黑如浓墨,一双鱼眼,死死地盯着他们夫妻二人,任谁见了他这模样,也会下意识的躲开。
本以为经此一事,孙立势必会被罢官免职,到时候他一介庶民,还不是任由自己为之。哪曾想这官司到了枢密院时,竟还有人替孙立说情。不过还好,虽说只判了个降职,但在自己这个通判的运作下,这沙门岛的监押,比之庶民也强不到哪里去。
想通这事,王通判的脸色才稍有好转,但对孙立的态度,依旧是十分冷淡。他拿出了监押的印信交与了孙立,官威十足的言道:“监押之事虽微,但也是朝廷的法度,你要时刻留心,要是敢有半点差错,休怪我不念,咱们同僚的情谊。”
而就在这时,有一人适时地上前了几步,站到了王通判的身边。王通判就又指着他,继续说道:“这是本府主理刑案的孔目,名叫王正,以后他会定期去你那里查验,你可要小心安排才是。”
而这位“王孔目”,倒还是个自来熟,也没有和孙立见礼,就开始指责孙立的不是。只见他指着众人对孙立说道:“监押倒是好大的排场,可惜沙门岛地小,容不下这许多的人,监押的随行人员,不能超过三个。再则海上可不比陆地,夜间行船是极不安全,监押还是速行些好。”
孙立见此情景,知道也难和众人再说些什么了,便和众人作别。只是单独嘱咐了乐氏一番,要她注意自己的身体,还说自己也有休沐的时候,自然会时常回来看她。而乐氏自是万般苦楚,心有千言,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已是泣不成声。
因为乐氏准备的行李,实在是太多,只好再带上解珍、解宝兄弟,让他们跟着去,送上一趟。
可就在几人正要登船时,王正却又送过来一纸任状,并对孙立说道:“这是朝廷因为你好学,赏下来的勋位,可就为这么个武骑尉,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好了。”
孙立接过了任状,一不行礼,二不搭言,就转身上船,竟然没与他有半字的交流。王正的脸色,是瞬间变得煞白,觉得是受了轻视,给气的不轻,反身小跑了几步,回到王通判身边告状。
王通判早将此事看在眼里,但却不以为然,幽幽的说道:“他在我们手下过活,能有几天好过!你要稍安勿躁,小心的应付,先把他那万贯家财给我挤了出来,事后他的生死,便由你来定夺,到时候报仇岂不更加痛快。”
王正听后,看着已经离岸的小船,阴恻恻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一抹笑容。
一路是风平浪静,但还是在天色擦黑时,才到了沙门岛。岛上早已得了消息,自然有人前来迎接。
“小人曹节,此处牢城的节级,特来迎接孙管营。”
孙立看着眼前这个伛偻而行,皓首苍颜的老人,怕是已是年近六旬了吧!知道他就是自己以后的副手,也是忙着与他回礼。
不用孙立吩咐,曹节便指挥着几个狱卒,先去船上搬拿行李。孙立看着这些狱卒,都是破衣烂衫,身材单薄,目光呆滞,全然无半点活人的气色,顿时觉得,此处确实是不宜久留呀!
牢城营就修在岛的中央,不知是因为年代久远,还是往日疏于打理,入眼处是一片萧条。枯枝败叶散乱在各处,地面是泥泞不堪,四周那石砌的围墙,也是遍布着青苔。
沿途所看到的牢舍,都是建得十分的低矮,也就刚刚够人立身,说这是人住的房舍,其实更像是畜生的棚圈。除了碗口粗的圆木充作门窗,就再无半点遮挡,想这夏日还好,可是一到那寒冬,真不知谁能熬得过去。
稍微靠近牢舍,就是阵阵臭气扑鼻,声声吟泣入耳,仔细看那牢中之人,都是蓬头垢面,骨瘦嶙峋,暗疮毒脓遍布周身,哪里还有什么人形,简直和恶鬼无异。
若说此处只是牢城,也不知那丰都地狱,又能怎样的吓人。
像小满这样,曾在尸山血海中行走的人,此时也是两腿瑟瑟,颤巍巍得与孙立说道:“大哥,我怎么觉得,那些囚徒看我们的眼神,好像带着些许的怨恨。”
孙立四下里看看,也不知该对他如何回答,只能看向曹节,希望他能解释一下,这牢城营是如何变成人间地狱的。
曹节看着受惊的小满,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像是见惯了这种情况。随意的说道:“日子久了就会习惯的,他们恨你也属正常,因为你们来了,是要吃那粳米细面的,而一人的细粮,就够他们三十人的性命,所以在他们眼中,你们就是那催命的阎王。”
孙立是一会儿也看不下去了,就让曹节赶快带着自己,先去官署安顿。官署就在牢城营的正东面,是一处两进的院子,前面是公堂,后面为私用,已经被收拾的非常干净,但或许是因为许久没人来住,显得是格外的阴冷。
后堂里有一桌备好的宴席,想来是下属们为自己接风用的。但孙立又怎么会有胃口,只是忙着吩咐曹节,去把卷宗都拿来,他想改变这里的心思,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因为已经入夜,解珍、解宝兄弟,只能在这里留宿,顺便的帮着小满,把孙立的行李也给归整了一番。一阵忙乱过后,解珍见孙立已经看完了几册卷宗,便轻步走到了孙立的旁边。轻声的说道:“哥哥既然非要留在这里,我们也就不好再做阻拦,但依今日的情形,只留你们两个在此,我们断是不能同意的。或是我和解宝,或是其他的兄弟,哥哥总是要再留几人。”
孙立看着态度生硬的解珍,有些好笑,看来当兵真是锻炼人,才一年的功夫,这孩子便长大了。当然也知道他为什么担心,毕竟这鬼地方,着实是太过于骇人听闻了。于是就对他说道:“怎么,信不过哥哥的本事?但放宽心,别说他只是处假地府,就算是真幽冥,哥哥也能扰他个地覆天翻。你们明日照常离去,正好也为我办些事来。去你二哥那里多支些钱财,米面、干草、布匹、石灰,还有再请几个大夫,抓些常用的药材,总之这里缺什么,你们就买什么。”
解珍面带不解的问道:“哥哥是要管这些囚徒吗?”
孙立说道:“我已看过卷宗,知道他们的过错,既然罪不至死,又怎能让他们生不如死呢!咱们若是不知此事,也就罢了,可赶上了,又怎能视而不见呢!”
解珍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一切就按哥哥吩咐的办。”
孙立很是欣慰,又接着说道:“今天码头上的那个王孔目,应该就是那毛太公的女婿,他管刑狱,日后必会找我的麻烦。”
解珍立刻说道:“这事哥哥放心,我保他活不了几日。”
孙立轻笑了一下,说道:“刚刚还说着怎么救人,转眼就商量如何杀人,那有这样的道理。不必取他性命,隔三差五找人打他一顿,让他不方便来烦我,也就是了。”
解珍听后,自然是点头答应。
孙立当夜未眠,这卷宗他也基本上看的明白,虽说是少有冤枉,但绝不至于得到这般报应。
天刚蒙蒙亮,孙立就催促着解珍、解宝,起身快走,再三嘱咐他们,要抓紧时间办事。待送走了他们兄弟,就独自坐在公堂,等着这牢城营中的下属们,过来解他的疑问。
孙立高坐于案后,下首处站着节级曹节,堂下由两个差拨带头,二十几个狱卒分列两旁,这些人,便是这牢城营里,主要的管理人员。
孙立问向曹节:“营中共有多少人手,各管什么职事?”
曹节回道:“主事的节级一名,就是小人,差拨两位,狱卒四十人,除了要值守的,其他的都在堂上了。”
孙立又问:“一共关押了多少人犯,都是些什么样的罪行?”
曹节接着回道:“现有人犯五百单三人,作奸犯科,贪赃枉法,杀人放火,各类重罪都有涉及。”
孙立听后,先是翻看了一番卷宗,接着说道:“这就对不上了,册上记载的,可是有一千九百余人哪,怎么到了你这里,足足少了七成?”
曹节对这番疑问,并无慌张的神色,像是习以为常。慢条斯理的对孙立回道:“这沙门岛上,三年没有管营,卷宗早已不实,发放、改判的都没有去姓,生老、病死的也不曾除名,误差在所难免。”
“原来如此,那我现在来问,你可要如实回答。就说这个王方,曾任户部主事,现年四十六岁,因为贪腐被刺配到此。那他现在是发放了,还是改判了?”孙立对着卷宗询问,只是想知道这牢城营里的实情。
曹节回答的也是干脆,“两年前得了时疫,死了。”
“好!”孙立听后只说一字,便在卷宗上改动一番,做了如实的登记。改好之后,是头也不抬,就接着问道:“江州,严通,因为斗杀了他人,获罪至此,现在又是死是活?”
曹节回道:“也是两年前死的。”
“好!”孙立接着改动,又接着提问:“楚州,刘长禄,是死是活?”
曹节:“……”
“砰”的一声,孙立将卷宗,狠狠的扔在了桌上,他已是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大胆!我连问你百人,竟然死了八十有三,两年前是什么样的大疫,差点让这牢城营上下,死个干净。还是你看轻于我,连借口也懒的更换,只是一味欺骗。今天你不给我说个明白,我就让你步那些冤魂的后尘,提前死于这时疫。”
而小满也是适时地,拔出了钢刀,以做恐吓。
可这并没有吓住曹节,只见他面不改色的说道:“非是我有意欺瞒,只是从太祖立朝起,百十五年,这沙门岛就这一中回法。我曹节十九岁时来此当差,历经几任管营,那一个刚来,不都是想要多活上几人,可十七载春秋过去,却没见少死一个。孙管营,我还你是那句话,慢慢就习惯了。”
孙立听他言语,好像对此也很无奈,就又问道:“国法尚能容下他们的性命,那他们又到底是如何死的?”
曹节是森然一笑,激动的说道:“就如您所见,我们这些狱卒尚且难以温饱,他们还凭什么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