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一路挣扎一路喊着:你们想把厂子整黄了没那么容易,好好的厂子,你们安的什么心,想把我们打发了卖给什么财团,冯岩,我跟你说,没完——
尽管这些日子看惯了哭的、闹的,但这个人的出现还是给了我很大的震憾。很多人都跟这个工人一样,跟厂子有着几辈子的感情渊源,他们大多子承父业,是中国早期的接班制度缔造了这种关系。这些人有着建国初期那种当家做主人的情结,对企业有着某种难以割舍的依附关系。一旦割舍,他们放弃的决不仅仅是一个养家糊口的职业,一种几辈人的生活习惯,更是一种类似于信仰一样重要而致命的东西。
我心里也渐渐有了的疑问:好好的厂子,为什么一定要并轨,一定要改制呢。
办公室被折腾得一片狼藉。冯岩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人事处的人围拢过来。我站在最外层。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冯处,干吗那么拼命,厂领导都每天按时上下班,就你把并轨当成自己家的事。这个国企铁饭碗是多少人的命啊,很多人都是一家几口全在这个厂子里,你要夺了他们的饭碗,那他们能不急吗?
冯岩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个老国企如果不改制,还能活几年?大家现在都觉得企业运转得很好,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很多问题已经暴露出来了,我们正在快速地滑坡。如果转制,大家只是失去了铁饭碗,但不会失去工作。如果不转制,只有大家一起死。到企业真正倒闭的时候,我们就是罪人了。那一天,工人们恐怕真的连饭都吃不上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冯处,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这个厂子的人关系都挺复杂,我们谁也得罪不起。现在满厂子的火药味,我们都不敢乱说话。
冯岩说,你们的难处我知道,没关系。解释工作全都由我来做。等并轨协议签完了还有大量的工作要靠你们来完成。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我身上停了一下。
我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家又关心了冯岩几句,便散了。
冯岩叫住了我,沉沉地问,你就这么恨我?
我带着笑意说,不恨。
冯岩无奈地摇摇头,说,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无所谓地笑笑。
他也笑笑,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末了,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并轨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说,国家的精神,厂里的号召,我个人没什么看法。
冯岩皱着眉头,把目光锁在我脸上。我用冷漠的表情和他对峙着。
许久,冯岩问,你会支持我吗?
我淡淡地说,会。整个人事处都会支持您。
下班已经两个小时,人事处没有人离开,大家自发地用这种方式支持冯岩。冯岩这时仍在办公室和工人谈话。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冯岩送走最后一拨工人。见大家都在,感到很意外。他说,谢谢你们。我发现他的眼圈竟然红了。
有人说,我们也帮不上你,但我们都支持你。
冯岩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大家快回家吧,这么晚了,都打车走,注意安全。大家开始整理东西准备回家。人事处的和谐气氛又回来了。
忽然,冯岩从办公室走出来,拎着一份盒饭问:这是谁给我买的?他询问的时候眼睛望向我。
这时,有人说,我买的。你胃不好,今天也没见你吃东西,怕你顶不住。
冯岩感激地笑笑,说,谢谢。
我看着他拎着饭回了办公室,心里难受极了。他以为这个时候,我会关心他,支持他。但是我,还是没办法放下我的骄傲。
大家陆续离开办公室,我留到最后一个。经过冯岩的办公室时我故意放慢脚步。冯岩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要注意安全。
我说,谢谢。便快步离开。
冯岩在后面喊:用不用我送你?
我说,不用。
走出办公大楼,站在人事处窗外。夜风很冷,我抱着身子默默地看着灯光里的他,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这个人,总是让我的心紧紧地纠结着。我担心他,很担心。但我的担心只能成为他的负担。
窗内,冯岩用一支手托着下巴,狠狠地吐着烟圈。他焦虑时就会这样。
很久,冯岩熄了灯,走出了办公室。我连忙藏在柱子后面。
他走远后,我重新走进办公楼,进了他的办公室。屋子里烟雾浓重,我站在那里吸了两口,那是他的味道,还有他的忧虑。然后打开窗让清新的空气扑进来。我开始打扫,倒烟灰缸、擦桌子、整理抽屉,把文件分类摆好、用清水冲洗地面——我很用心地去做这些事情。
整理完毕。我看着清洁的屋子,不由得笑了。如果这样的环境能让他心情好一些的话,我会暗暗幸福。爱一个人,就会很虔诚地希望为他做点事情。我只想在他最需要关心的时候,用我卑微的爱给予他默默的支持和不带任何负担的关怀。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并轨工作竟然有了眉目。很多人主动签了并轨协议。一些顽固的人见大势所趋,也不再五花八门地折腾了。
厂领导对冯岩刮目相看,称冯岩是个神奇的人。工会主席却恨得咬牙切齿。
人事处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局面。其中有一个隐性的原因:这次并轨工作完成后,冯岩无疑会提升为副总。这是所有人都能预测到的一个结果。冯岩大学毕业后从车间做起,而后又跑了半年多市场。后来担任厂办副主任,处理公共关系。再后来调到财务做副处长,最后提到人事处处长。他的职业生涯设计近乎完美,不到十年时间,他掌握了企业所有的核心业务。做副总是迟早的事,但如果这次并轨成功,他就会提前走上那个位置,成为公司历史上最年轻的副总。
我暗暗为他高兴,同时也作了离开的决定。并轨结束后,企业的发展和冯岩的前途将不可同日而语。但只有我离开,对他才会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于他于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像他最初承诺的一样,没有带给我任何伤害。我的痛只缘于我对他无法抑制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忘了。
近万份由职工签了字的并轨协议摆在我们面前,这意味着并轨几乎成功了。但冯岩说的最繁忙的时刻也来了。每一份并轨协议上都要填写很多数据,职工姓名、性别、目前状态、在册年限、在岗年限、职工本人月平均工资、保险缴纳情况——每一项都要求精确无误。而大部分数据都要来自我的数据库。
冯岩开会布署工作,他说,大家先调档,把其他工作都做完。数据库这边,我们还要核准一下,这些数据都关系到职工的切身利益,不能有半点差错。
他看着我说,这里面任务最重的就是你了,数据库只有你会操作,我们都帮不上你。
我生硬地说,冯处,放心,我会做好的。
冯岩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对我的淡漠还是没能完全习惯。
离并轨时限只剩一个星期。
人事处夜以继日地工作。单位专门安排了几间宿舍给大家休息,但冯岩困了只是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他说去宿舍休息怕会睡太久。
大家热火朝天地调档、填表。我一刻不停地核对着各种数据,尽管知道我的数据几乎准确无误,但冯岩还是嘱咐我重新核对一遍。
两天下来,我身心俱疲,几乎挺不住了,面对着电脑的辐射和大量的数据,头脑还要保持着高度的清醒,睡眠又严重不足,我有些崩溃,情绪越来越烦躁。但看到大家热情高涨的样子,看到冯岩焦急的眼神,我不得不挺着,挺着。使劲地咬着嘴唇,压抑着,坚持着。
冯岩偶尔过来看一下,也不说什么。
我把音乐开到很大声,防止自己睡着。但,我还是睡着了。
一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头麻木得不行,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我想我得休息一下,然后我就带着休息五分钟的愿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冯岩过来叫醒我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糟糕的是,我睡觉的时候胳膊压到了键盘,原表上一大批数据被删掉了。
当时,就是一种纯粹的欲哭无泪的感觉。
冯岩看着我,温和地说,没事儿。你告诉我怎么操作,我帮你重新录进去。你回去睡一会吧。
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就迷迷糊糊地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