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鸩鉴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祁祭先祖,福佑子嗣!”在我无休无止的追问中,陈虬终于捺不住性子,道出了原委……
我溺水昏迷,被送到叶城时,发现动了胎气,官医、郎中请了不少,尽无对策。再望花溪以北,茹军正在砍树制筏,随时可能涉到南岸;而叶城虽然墙高壑深,防事完备,却无足够的兵力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阿戍思虑再三,决定退守帝胤山。
帝胤山势险要,号称“千古一路”,阿戍只需在一线山口稍稍布防,敌人便无法攻上山来。但那些侍奉先祖的皂衣黄门偏偏堵在山口,不让燕军上山!想来这些内监每年受朝廷供养,却超越世俗的权力,虽在宫门,却不去势,职位也是世袭罔替,高宗的《袭制》实在赋予了他们过多的特权,难道只是因为那位深居在松楸寺的光阴洞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雪斋尊者吗?太祖逝后二百载,又有谁见过他的真容?当然,故事编得也很圆满,他……无色无相,又万色万相。相传每逢皇帝宴驾,陈尸寿王,尊者就会以不同的形象出现,超度瑚琏子孙的灵魂脱离苦海,早登极乐,只是,这也没人亲见。也曾有人建议废黜《袭制》,让帝胤山成为和西山一样的王冢,却没有帝王敢去承担这个数典忘祖的罪名。帝胤山就这么存在了下来,直至今日……
“朕最爱的女子身怀六甲,却因跟着朕辗转颠簸而动了胎气。朕来此,是祈祭太祖,福佑我嗣。”阿戍站在山口的风中,坦然对那些皂衫监这样说。
“只是动了胎气?不……不对吧……”陈虬转述这些话时,我忽然想起花溪碧水中腾起的红雾,禁不住打断了他,“水下……我看见血了……孩子……孩子已经……”
陈虬微微一怔,叹了口气,“那是阿戍的血。他挡了卓卿咸兰射向你的冷箭,胳膊受了伤。”
我顿悟了卓卿咸兰的话,他为什么要说……“也许,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你的软肋……”
“你的意思是……孩子还在?”我愕然摸摸自己的小腹。
“入山之始,皂衫监就送来了雪斋安胎丸,是阿戍亲自喂你服下的。你既然醒了,就说明你们的孩子已得到太祖皇帝的保佑,该是没事了。”
“那……阿戍呢?他怎么样了?”
“唉……他的身体,你比我清楚……昨日从地宫出来,便吐了一地的血,人半昏迷着,张口就问你好些了没……”
身为天子,关心的该是头上的皇冕,该是身上的龙袍,该是昭阳殿中恢弘的金銮宝座,即使赌命,对面的天平上也该是六合天下这样沉甸甸的筹码。可是,阿戍……他不是傻子,更不是疯子,他是痴人……他可知,他要用生命去博弈的仅是一名微贱如草芥的女子,还有那腹中不清不楚的婴儿……
一切看来,都太不值得……
“阿戍,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水晶帘外,晨曦缕缕,日光熹微;象牙床畔,熏炉氤氲,薄薄的青烟,朦胧了他俊美的容颜,也迷蒙了我痴醉的双眼……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带着磁性,也带着病中的虚弱,而我一时彷徨,竟分不清是因他身体太弱,还是因缠绵的情话理当如此,“我愿意为你鸩鉴祈取一枚药丸,亦如你愿意为我四处奔波寻觅一只雪梨……”
“只是因为对方需要这样东西而已。”他接过我捧在心口的冰梨汤,融了一口在嘴里,一抹浅笑,点缀了苍白的病容,他的脸明晔如华,温润如莹……“好甜……”他笑着,岔开话题,“这才是新鲜的卷城金果梨。”
“金果梨?”听他一说,我倒想起了白岸城下的故事,“你当时怎么吃了一口梨汤,怎么就知道白岸城中有埋伏呢?”
“卷城离白岸不远,金果梨虽不便宜,城中不太贫困的人家还应是吃得起,所以不该找遍全城只有那么几枚酸烂的小梨,除非白岸城中加强了防备,限制平民出入,商人们就无法将非生活必需的水果挑进城中贩卖了。”
“阿郎见微知著,睹始知终,真的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我挑了拇指,确是心底中的赞叹,只是……“你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才想到你自己?”
“这样还算最聪明?”阿戍憔悴地一笑,“大概……习惯了吧……”他仰起头,玉碗的金边掩去了他苍白的脸,喉结频动,一口气便吞净了剩余的冰梨汤,最后将那个空碗推还给我,支吾地说,“荭儿,我想睡一会儿,真的……真的有些倦了……”
我接过碗,知道他在刻意逃避那个问题,实在不忍心再说些什么……只扶他躺好,盖了锦缎金丝被,“哪里不舒服?”
“头痛。”秀挺的眉峰蹙起来,他却把脸别向了里侧。
“是不是因为熏香?要不把窗子打开透透气?”我一时无措。
“没……没事……让我睡一下……就好……”
“那我帮你揉揉吧,哪里痛?”我不待他说“不用”,手便碰到了他的额角,但觉一片滚烫。
“怎么这么热?”
“没事……哦……”他在我轻轻的揉捏中,声音渐弱,似是睡去……
我厌恶这种无力的感觉,分明坐在他身边,却什么都把握不住……
“幸好……你饮下的不是毒酒……”我亲吻着他发烫的唇,舌尖碰到那些干裂的细小的口子上。
他“哦”了一声,又微微张开眼,“天命早定……那……只是个形式……”
我不明所以地冲他眨眨眼睛,他悦然一笑,又复闭了眼。
我摸摸自己的小腹,思索着他的话,也许,重要的不是那场鸩鉴,而是那枚安胎丸?
但,无论如何,此时的我都不该再纠结他是谁的孩子。既然阿戍不惜病体,不吝生死,给了他存活下去的机会,那么,我就当别无选择,再次独自挑起这副心灵的重担
阿戍此番病得极重。也许是一路奔波积累了太多的疲惫,也许是数度重伤暗伏下太多的隐忧,总之,病来如山倒,他真的就一病不起了。不但回帝都的事耽搁了,甚至连汉茹和谈,重划边界的事也放在了一旁。卓卿咸兰遣了七八名使臣催促,说是速速签了和议,他好回班城奔丧。
“茹地白天气候炎热,婵娟公主再不入土,尸体就臭啦!”
“卓卿咸兰都在叶城跑马了,他说这和议再不签,他圈了的地都算他的!”
陈虬转述茹使的话,来来回回的总是些罗圈话;我看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阿戍,他若有一分力气,也会先以国事为重。只是他的病,非但随军的医官束手无策,连皇城的太医,仙茹的巫医赶来集体会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脉象很弱啊……”业已告老还乡的太医崔汝文也被请来,此刻,他左手捻了稀疏的白胡,右手切着阿戍的脉搏,“皇上病了多久?”
“十日前开始高烧,开始还有些神志,只说头痛,三天前一睡不醒。”我心急如焚,回答得一气呵成。
“皇后不必心急,臣以为皇上是偶感风寒。”他虽不在宫门,却还保留着“大事化小”的太医传统。
“究竟是什么病?崔大人不必讳言。”
“那容臣再和他们研究研究。”崔汝文无望地瞥向外间的几位医官。
我略摆摆手,歪侧了头,眼窝一浅,泪水就滑了下来。
月明星稀,我独往松楸寺为阿戍求福。这里作为追思燕国的列祖列宗的禁地,本不该被我这样一个卑贱女子所玷污,但当现实的残酷远远超越了我们所能承受的范围,我们就有可能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虽然理智也曾告诉我,我这样做,除了给自己惹下麻烦,对阿戍的病可能一无帮助,可惜,我的心绪早在理智之外,我寄望于每一丝微茫的曙光,只要能将阿戍带出那无边的黑暗。
我跪在明黄色的蒲团上,柔和的月光洒在蓝田暖玉的佛身上,那面相丰满的释迦牟尼,双目微启,神态安详,注视着尘世的过往,我默念着心事,双手合十,虔诚一拜,头刚触到地面,便听到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我一惊,就势钻进香案。
但听一个男声轻哼着南越小调,另一个男音道:“咦?这就都喝干了,怎么老鼠一只都没死?”
歌声停了,那男子问:“什么酒?”
“皇上剩下的那杯鸩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