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帝胤
我扶着床框,试探着站起了身,虽有些昏眩,我还是以极快的速度拔脱了门上的金屈戌,却不料脚刚跨过门槛,头就莫名撞上了一堵黑墙。
“陈……陈大哥……”我抬起头,揉着碰痛的额角,颇有些尴尬。
陈虬蹙了蹙满脸的疤壑,“娘娘没事了?”
“好多了。阿戍呢?”
“嗯?”他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仿佛在想事情。
“我问你阿戍在哪儿?”
“他啊……他……他应该在处理汉茹和谈之事吧。”
“和谈?卓卿咸兰同意退兵了?”
“还没有,只是暂时休战,因为李荣是卓卿景的人。”
“啊?”
“卓卿咸兰已将那厮的尸首还回来了,还附了两封书信,说也是在那厮身上发现的。幸好有这些信,卓卿咸兰才肯相信婵娟公主之事并非阿戍的指使。”
“信?什么信?”
“一封信是卓卿景写给李荣的,上面说,瑚琏戍谋略非凡,要是回到燕国,必成他们的大患,一定要借卓卿咸兰的手除掉此人;另一封信是那厮回了一半的,说他已入茹营刺死了婵娟公主,并将此消息连同燕军的行动路线飞鸽密告给了卓卿咸兰,让他主子放心,瑚琏戍必到不了雁门!”陈虬愈说愈怒,最后满脸愤然,“亏得阿戍聪明,早就识破了他的诡计!”
“他早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满心不解……怎么一路行来,从未听他提起呢?
“就是把阿戍救出岩指山那个晚上,娘娘还谎报军情,让我们连夜启程赶往班城来着,我这暴脾气压不住火,就闯了阿戍的寝帐!进帐后,他笑着奚落,猜我一定会闯进来,我当时很生气,以为他故意戏耍,他却忽地严肃起来,说要我帮他纠正一个错误。”
“错误?”
“嗯,阿戍说,他一时草率,选错了人,李荣恐怕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怎么看出来的?”
“嘿,简直了,娘娘跟我当时问的一模一样!”
我笑了一下,听着陈虬转述,想象那晚秉烛夜谈时,阿戍的神情和语态……
“他想置我于死地。”阿戍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定淡淡的,仿佛在讲别人的事一般,“我命他入茹营绑架婵娟公主,以要挟茹军撤离连景,他却回禀说公主在途中咬舌自尽,从那时起,我对他就有些生疑了;后来在塞库营中,我身受重刑,曾数度昏迷,即便神志清醒,也痛得讲不出话,而李荣就在对面的牢房,却装作不识,不肯将我的身份透露给塞库,其实以皇帝来要挟燕军退兵,必有十分的胜算,好逸恶劳的塞库也绝对会欣然接受这个条件……”
“也许他是脑子笨呢?换作我也不敢将你的身份轻易透露给敌人啊!”陈虬当时这样对阿戍说。就此想起李荣的谎话……
我曾因天丝栈桥上的冷箭,质问过是不是他将阿戍的身份密告塞库的,他当时顺水推舟,说若不出此下策,实在无以保全皇上的性命,也由此打消了我对他的怀疑,可见他绝不是驽钝,而是想眼睁睁地看着阿戍熬刑不过,惨死狱中……
“还有就是天丝栈桥上的冷箭。那第一箭,绝非射向我们身后的茹兵,他瞄准的是我……”
阿戍那刻的表情该是凛然无畏的吧,因为他已想好了应对的计谋。只是那时活在他羽翼下的我,尽享着拥有他的甜蜜与幸福,而看不到他刻意瞒下的许多思虑与惊险…
“阿戍命我率尉卫屯兵佯攻班城,实则乔装成溃逃的茹兵,在你们南行之后,从最近的中路横跨北漠,直捣叶城。他还特别嘱咐,中途若遇卓卿咸兰的大军,只命那几个会茹语的士卒告知他们班城已被占领,国库大开,被燕人与暴民一抢而空,反正说得越严重越好。后来我们行至中途,果然遇到了茹军,而且也如阿戍所料,卓卿咸兰并不在其中,我们就按阿戍所嘱,借口要将此重大军情报告汗王,得以脱身东行……
“记得当时,阿戍还拿出一张斑斑点点的地图,指着柏山和花溪对我说:,‘南行一路,唯此处最险,卓卿咸兰必会在此处埋下伏兵,故烦劳大哥,置兵于此,衣茹衣,置巨石,匿于山顶林间;另外,还要截断花溪下游闸口,蓄水几日,备好竹筏,竹筏与巨石齐下,我们方能脱困……’”
原来阿戍始终以自己为饵,引李荣一点点地上钩,我也终于能够明白他为何在南行途中那么听话地养伤休息,只为了放松李荣的警觉;更明白了自己为何能那般神勇,拖着重伤的阿戍逃下柏山,原来更有陈虬乔装屯兵的功劳……
我长舒了一口气,“他在哪里处理政务?身体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他……”
“不……不行……你不能见他!”陈虬一紧张起来,就多多少少有些口吃,“他……他在召见仙茹的使臣。还有,你的情况也不稳定……”
我正将信将疑,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还是方才那个小黄门,朗声传禀:“陈将军,仙茹来使求见皇上。”
陈虬怔僵在那里,低了头,不敢看我。
“陈将军,皇上……究竟在哪里?”我把声音压得寒凉,却难掩其间的愠怒。
“娘娘……唉……”陈虬搓着一双铁掌,“帝胤山的祖制,你应该知道……”
帝胤山,地处苦寒的北塞代州,距离雁门和叶城不过两三天的路程。在太祖皇帝登基之前,这里并没有如此冠冕的名字,当地的百姓俗称之为死虎岭。燕太祖的父亲是驻岭的军户,母亲是从北漠掠来的胡姬,太祖乳名大虫,传说正源自这地名。
后夏元康十五年,西北大荒,又值匈奴犯边,国库虚空,便加重了赋税和徭役。像太祖这样的在籍军户非但免了口粮,更是按月摊派了一两税银。代州本是贫瘠之地,丰年时尚不足温饱,何况是赶上这样百年难遇的饥荒!太祖的父亲和两位兄长在同一场夏匈大战中牺牲,还未从悲痛中恢复的母亲又要面对那不可能完成的赋税,在这样的窘困中,太祖与数百军籍壮士誓血结义,高树反旗,盟约大事,踏上了浩浩荡荡的征伐之路。
那时候,没有人想到这个从死虎岭中走出,贱名大虫的少年能够成为大燕的开国之君;但当他在不惑之年坐在昭阳正殿,接受万千黎民山呼万岁的时候,死虎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毫无争议地成为了帝乡龙脉,堂而皇之地被录入青史。帝胤山,文渊阁的腐儒们用了这个无上尊荣的称呼来代替原来那个不雅且犯了帝讳的名字。思恋故乡的太祖更是在这里建起了美仑美奂,犹如仙宫的枌榆殿;并重修禅寺,赐名松楸,还在寺中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铸起金身佛像,年年凭吊,以寄哀思,岁岁朝祀,以彰孝德。至太平十年,太祖皇帝崩世,据其遗旨,高宗皇帝将他也安葬在帝胤山中,也塑了金身像,享受后世的香火和膜拜。
而高宗临终时,却说自己既非开疆的君王,又无拓土的功业,实在不配入葬帝胤,他将陵冢择在了山明水秀的西山。自他之后的君王,愈加不敢僭越,所以西山渐为王冢,而帝胤山则成了一块天朝圣土。此外,据高宗遗命,太常寺专为帝胤圣土修纂了一套完备的家法,名曰《帝胤袭制》,以达到不妨碍祖先长眠的目的。
《袭制》开篇,赫赫然然的金字……“任何人不得擅入圣地”。
即便是当世的君王,一生中也只有一次机会,可问天子命或佑天子嗣。只是,这个过程冗长而艰涩,严苛而残酷,不但是对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考验,甚至要赔上性命。《袭制》中称,瑚琏入山,须九餐不食,曰为净心;三日沐浴,曰为净身;寒宫十日,十载春秋;鸩酒一搏,生死为筹。试想,有哪个坐拥荣华的天子,会甘愿跑到这地处北边帝胤山,泡在热浴中三日,不饮不食,再在阴冷陵寝中待上十天,最后从灵前的两杯酒中选一杯饮下,如果不幸选中毒酒,还可能丢掉性命。所以据国史载,几乎所有神经正常的燕帝都放弃了这个进入帝胤山的机会,除了两位皇帝,一个是白痴,一个是疯子。
这位白痴皇帝名叫瑚琏旦,乃是孝章帝和赵皇后共育的独子。史官直笔春秋,毫不避讳地评价他痴呆不任事。可孝章皇帝爱屋及乌,宁可自己去坐太上皇,也要将皇位传给这个愚傻的儿子,由此引发了数百朝臣在昭阳殿前绝食死谏,眼见闹剧无法收场,章皇帝无奈之下让已在帝位的瑚琏旦帝胤问命,让太祖来决定自己这个傻儿子适不适合当皇帝,结果已无悬念,傻人傻福也好,章皇帝暗箱操作也好,总之,这位瑚琏旦成了大燕历史上第六代君王,享国十载,恰和太祖皇帝在位时间一般长,是故也有人说,没准还真的是太祖的圣意,让一个空前绝后的傻皇帝来主天下,只是苦了那些鞠躬尽瘁的老臣。
另一位疯子皇帝可没这般幸运了……瑚琏澄,燕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他原是孝仁宗的庶子,母亲出身军姬,身份极其低微,在偌大的掖庭中,他永远是那个生活在角落中的人,最夸张的一次,孝仁皇帝有次竟指着他的鼻子尖大声呵斥,哪里来的外臣,怎么随意穿梭宫禁?他是外臣吗?他是他亲生的儿子啊!也许正是这种被人疏离淡漠的感觉,使他的性格变得扭曲而偏执,他发誓要做出一番经天动地的事业,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当皇帝!那个无雪的冬天,孝仁帝无疾而暴卒,遗诏上竟赫然是他瑚琏澄的名字。他在很多人的质疑声中登上了皇位,他的二哥和三哥甚至高骂着“不忠不孝,弑父篡位”,将兵马驻扎在了城外。为平众怒,他不得不进入帝胤山,去面对那场生死豪赌,依旧毫无意外的,他执起的是一杯鸩酒……
我实在没有想到,进入这帝胤山的第三位皇帝,竟然是我的阿戍……与之前的两位被迫鸩鉴不同,他是主动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