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吃饭的餐馆叫做多瑙河,是乔贝卡区有名的欧洲餐馆,可以说是日日客满,充满太平盛世旖旎风光的一个地方,后来也因为那件大事无法营业达几个月那么久。那件事是第二天发生的。
整件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论以什么角度看,那都是历史性的事件,会被当成人类历史上的灾难记到史书里去,身临其境,几乎可以成为一辈子的话题。但后来,说了几次,我就再也不愿意重复,那样的细节和受伤的感觉,情愿它在记忆里沉睡死去了才好。
这件事对于我个人的影响,算是比较微不足道的,只是制造了一些不方便,比如有两三个星期无法回家,要住旅馆,因为公寓在灾区附近,停水停电;有几天无法上班,公司遭受严重损失,整个华尔街亦如此,继而就担心被裁员的可能;然后就要考虑搬家的必要等等。另外最大的意外则是与崇光的重逢。竟然与崇光在这样的一个日子相遇,简直是一件带着黑色幽默的事,叫我笑不出来,但这总算是那天发生的唯一的一件好事。
那一天,如果说有什么后怕的话,就是对于死亡的恐惧,真的是这样,不知道生命会不会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拿去了。两幢一百多层高的楼,剎时间就灰飞烟灭,不见了,包括里面的人,都化成了灰,浓密厚重地飞在华尔街空气中的烟幕。不错,那两幢世贸大楼被恐怖分子袭击,用飞机撞出了两个燃烧的大洞来,那时候,我与倪裳站在公司三十多层办公室的窗户前都看见了,但是与大多数人一样,直到看见两座高楼像松掉的蛋糕,无声地垮下来的前一刻,都没有作任何大楼会倒塌的心理准备。也许一切太快,没有办法作出合理的判断,而大楼倒塌时候的声音一定也是巨大的,但不知是人声鼎沸的缘故,还是心理上根本拒绝对这样的声音作出反应,一点也没有听到。
我与倪裳刚吃完早餐,疏散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在浓烟里,看不见彼此地行走,周围默默走着成千上万披着灰尘的人,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更坏的事会来,就是这个时候感觉到死亡的,仿佛很轻率就会发生似的,倒也不怕,只是觉得那是一种可能,如果来了,就躲不过去的一种可能。也来不及想生命会不会有遗憾这样的事,反而觉得这仿佛是电影里的场面,绝对有些超现实的味道。
倪裳一直走在我旁边,一直沉默,后来,走出金融区的时候,她说,应该穿平跟鞋的。这句话,把我心中少许的恐惧赶走,我们已经走出了烟雾区。她在第一个能买到鞋子的地方买了一双球鞋,那是在中国城附近的一个小摊。她将那双巴利高跟鞋脱下来,却忘记带走,永远留在了一个记不清方位的小街角上了。那双球鞋只要三块钱,真是不可思议的便宜。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里,崇光的出现简直带着某种象征意义。
遇见崇光的时候,我与倪裳在东村的一家日本小餐馆歇下来,打算吃了中饭再看怎么办。这简直是乱了套的一天,餐馆里的收音机被打到最高音量,尖声报道着华尔街那边的动态,还有华盛顿也出事了,那是根本没有头绪的报道,纯粹说着发生了的事实,以及猜测,没有可以安定人心的作定论性的讲话,布什还没有发表讲话稿,我们小声猜测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反应。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困难,真是叫人着急,他毕竟是刚上任不久的总统啊。外边街上络绎不绝的是从华尔街走来的人群。因为华尔街在曼哈顿最南端,过去就是海了,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就只有往北走,或者从下城的几座桥走到布鲁克林去。
我与倪裳与其说对曼哈顿有莫名其妙的坚定信心,不如说是因为从没有去过布鲁克林,不认识那边的路,不知道过去了要走到哪里去。总之选择往北走变成了唯一的选择。崇光就是在这样的人群里出现的。我隔着餐馆的落地玻璃窗认出他来。没错,就是他。连我自己也很惊讶竟然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也许那正是一直在我记忆很深的地方反复出现的脸容吧,总之,一看就知道是他没有错,但一时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倪裳看出我的失态,试图在我视线的方向寻找什么,问我,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我说,是一个熟人。
倪裳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有决断,她说,那就把他叫过来。是谁?她就是那么说的,把他叫过来,好像这是已经计划好了的一次会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样的自然。崇光已经走过去了,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推开餐馆的门,玻璃门反射出太阳的光,倏忽地自空气中划过,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在他的背影上掠过,跑得无影无踪。我正要张口,那个背影忽然转过身来,我想那是纯粹无意识的转身,通常人们说的第六感觉之类的感应,他转过脸来,最初还目无焦点地在人群中看,然后,就看见了我。那片刻我有些担心,怕他认不出自己来,也有些庆幸,因为那样就不用大声地叫喊打招呼了。我想,应该微笑吧,可是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笑容很好地挂到脸上,大概是一副尴尬的样子。崇光就在那个时候,走近来,说,是谷荔吧?
我想,谢天谢地,我们还能够认出彼此来。他没有同伴,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北走,所以就很自然地加入到我们中间来。
倪裳与崇光就这样认识了。那是一次不一般的相识。在我替他们介绍的时候,即使是在那样紧张焦躁的空气里,我依旧感觉到有一些事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他们握手,互相注视的时候,我仿佛听到“咔嚓”的一声,是某两个零件刚好吻合,天衣无缝地相接发出的那种声音。我在心中,小小地“啊”了一声,好像有个小声音在说,怎么会是这样的。但是,那“咔嚓”的一声已经发生,好像一切都已经铸好了一样。
我想,难道就这样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失望,几乎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喜欢着崇光,疑惑那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的,还是就是这一刻因为小小的不甘心而发生的。
可是这些想法好像都没有什么道理,毕竟这是七八年来,我与崇光的第一次相逢,能认出彼此来,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了。崇光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我没有想到过他也会在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