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又问,你交第一个女朋友是什么时候?吉米捅捅她,她扭扭身子,坐到一尺之外去,说,我只是好奇,你们那儿是不是比较保守?说说看?
保守?不至于吧。现在的那些孩子哪里都一样。
你自己呢?
历历还要问,他却摆着手不愿意再说下去。说起往事,倒不是不愿提起,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起中学时候第一个令自己心动的女孩子,也许这就可以回答历历的问题了,但那仿佛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而事实如何连他自己也模糊了。以他这样的年纪,若说世事沧桑这样可能沉重了一些,但多少有点积累了,于是渐渐知道沉默的好处。
但是如果历历再坚持一点点,他也许就说出来了,同历历说话的好处是即使是真实的事情,说起来也好像是故事一般,因为她似乎对她身边之外的事一无了解,尽管有强烈的好奇心,但一贯抱着听过就忘的作风。
如此这般,对于事情的可靠性,说的人于是就推却了一点责任,而每个人有时都有说故事的欲望。历历放弃了,所以小刚那说故事的欲望只存活了十几秒,张了张嘴,又囫囵地咽了下去,不了了之了。
伦敦的夏天已经过去。历历说公园的树叶马上要转黄了。
他们坐在莱斯特广场的露天咖啡座吃冰激凌,一面瑟瑟叫冷,一面稀里哗啦地将冰激凌吸到嘴里去。历历靠着吉米,小刚坐在他们对面,感觉好像是那一年最后一次坐在户外咖啡座吃冰激凌,吃得两颊像透了风一样,又硬又凉。广场上有艺人自弹自唱,歌声听上去都很动听,但是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以至于没有成名。就像世界上的许多事一样,因为某个环节出了问题,终究没有修成正果。但是日复一日,时间还是那么过去了。
历历已经穿上了风衣。身上有招牌格子图案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小钱包,手提袋,围巾,雨伞,然后就是衣服了。有的货真价实,有的是便宜好几倍的冒牌货,大家穿戴起来在同一个城市里,同样的街道上,穿梭而行,不知各自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结果历历真的开口抱怨起名牌假货的现象,脸上出现生气的表情。小刚于是微笑起来。
历历问,笑什么呢?
小刚将最后一口冰激凌吃完,说,觉得生活还是不错。
那就谈场恋爱吧,多好。
小刚说,历历啊,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恋爱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胡说。你才多大?等你身边有了女朋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你都不会这么说了。
吉米,你听听你女朋友说的是什么呀。
历历说,除了恋爱,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别的?对不对?她回头征询吉米的支持。吉米摸摸她的头,手指穿过她的黑头发滑下来,说,小孩子。对恋爱那么感兴趣,都是小孩子。
那是二○○○年,一个世纪开端的时候,果真要想有什么大事,当然是有的。总体来说,这个世界仿佛运作得颇有秩序,就连喧喧嚷嚷了一阵的千禧虫最终也没有什么作为。那么,小刚想,何必与历历争执呢?世界是什么个样子,又有谁说得准。
历历抿嘴,有种胜利的表情,然后露出一个很美好的笑容,她笑的时候眼睛越发显得大而圆,黑亮亮的。她晃晃脑袋,好像要专心地倾听广场上艺人的歌曲,做出无意改变自己的想法,别人想什么她也管不着的姿态来。
小刚与他们分手之后,一个人没有目的地走在伦敦街上,后来跳上一辆巴士,很无聊,却又津津有味地坐在第二层看街景,巴士开到滑特卢桥,他看看街上不像城中心那么热闹了,就跳下来,看准路对面的地铁站,觉得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了。打算回家以后,简简单单吃一个罐头汤,配蒜茸面包,然后听音乐,喝一瓶啤酒,做功课。
他弯身要走下地铁站的时候,听到一阵呼啸,滑特卢桥上过来一队骑单车的人,很绵长的一支队伍,由警察开路,每个人都穿得五颜六色,最前面是一辆十人骑的车,车上的人擎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毛毛虫形状填充
玩具一类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踏着轮子。后面跟着各式各样的自行车,有单人的,双人的,三人的,还有独轮的,迎风舞动着一些旗帜。
他们来得近了,就听见呵呵的喧闹,像风一样来,又像风一样向远方席卷而去, 有人对着他笑,挥动着拳头,大声地呼喊着什么。小刚觉得莫名其妙,滑铁卢桥一会儿就又变得静悄悄了,天很高,很矜持地走着几片云。
小刚想起历历的话,除了恋爱,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别的?那是二○○○年的十月,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好像总是不会过完,好像没有空间容纳别的严肃的思考,一切有种超现实的美好的感觉。大概许多人都这样想吧。而小刚觉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了。
历历果然有心替小刚介绍女朋友,本来他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常常变成四个人。
几次以后,小刚有些尴尬,对吉米说,叫历历不要胡闹了。
吉米却说,有什么关系,人多热闹。认识几个朋友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小刚叹一口气,说,历历的那些朋友都是些小女孩子,她们说的话我不懂,我说的她们也未必感兴趣。一面抱起大叠的书站起来,吉米笑着回答,想这么多干吗?她们都很喜欢你的,轻松点。生活不过如此。
小刚说,哪有闲心,要去替教授批卷子了。是新近找到的工作。
吉米说,了不得。厉害。
小刚的哥哥知道了,却有点诧异,问,怎么,钱不够用,再汇些来?
小刚说,不是所有的事都为了钱。
他哥哥在电话那端冷笑一声,就冷笑了一声,说,对,钱不重要。
你们这代整个被宠坏了,以为什么都来得容易。
没有这个意思。
看看你们,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不知道挫折是什么。
什么我们,你们,你不过比我大几岁。
几年就是一个时代了。我们那时……
不要说你们那时,你又真正经历过什么,不就是大学没考好吗?别老找推脱责任的借口。你以为,如果那年一笔抹去,你就准能考上好学校了。
好,好,你既然这么说!我知道了!
我们别为这个吵了,有什么意思。
是我与你吵?你别对你老哥的生活指手画脚了。
唉,我有吗?不过说几句真话。
别叹气了,就算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事情没有可逆性,谁也不能假设什么。毕竟你们还是比我们幸运一些的,不是吗?生活没有风浪,社会物质丰富,不用为钱烦恼,好的大学,好的工作,不乐意了就出国。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好了,好了,知道你不爱听,总之好好学几年,回来帮我一起干!
几句话说得不怎么投机,电话线像被胶住了,再要说什么, 话题就不能通畅了,两个人都有些不耐烦。放下电话,小刚就觉得有点儿后悔。
一家人之间闹别扭,这几年像成了习惯,他与他哥哥总是不能再百分之一百地心意相通了,那好像是从少年时代的某一个时刻开始的,他们之间总像缺少了一点什么,好像一盘菜,不知是少了糖,还是盐,而两人都没有好的心境来细细地调理。纵使如此,兄弟之情仍在,似乎没有究根寻底找起因经过的理由。
忙忙碌碌地打发了剩下的半个晚上,小刚临睡前看了一眼电话,电话是老式的,黑色塑胶,大概房东很早以前买来一直没有换过,因为还能用的缘故。电话盘踞在桌上,沉重得像一块铁,好像随时会砰地跳起来,但到了熄灯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想,自己的人生真是安安静静。然后,“啪”一下,灯熄了,夜变得黑洞洞的,小小的取暖器呼呼地吐出热气来。
小刚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他哥哥说的那样是一条康庄大道,毫无挫折。黑洞洞的夜里,躺在床上,还没有睡意。他看到曾经小小的自己,发足狂奔,心中想必有道口子,淌了点血,然而日子却没有停留,也没有旁人的注意,然后大家就长大了。他的创伤没有一点时代的背景,于是就没有一点依据,好像天经地义会沉入历史之中。对于他个人来说,仿佛整个人沉入到黑暗中去,对自己不满意,失去朋友,少年时代戛然而止。但是,这些竟然还是不为人知地过去了,天没有塌下来。
一切不值一提。到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这样想。
他呼出一口气,自己告诉自己,或者他应该换一种轻松一点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