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伦敦,他的人生向来没有什么计划,一路走下来,得到的并没有让他付出特别的努力,而失去的仿佛也没有影响他的人生大局。很多事情都快得令人不能相信地成为了过去,他有时有钻出蝉蛹,重见天日的感觉,那就是所谓人生告一个段落的时候。
他坐在飞机上,那时已近伦敦,他贴着窗户看底下广阔的大地,耳鼓膜渐渐觉得不适,他想,自己也许未必喜欢新的开始,他想象自己一辈子待在同一块土地上,认识一样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飞机就在这时轰隆隆地着地了。
结果像过去一样,他很容易适应新的地方,觉得伦敦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也没有什么不能让人适应的。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差不多。
他在伦敦的第一个晚上很早就沉沉坠入睡梦里,那是一场黑得看不见边,听不到一点声音的睡眠,醒来的时候听见隔壁的狗在叫,还有院子里的鸟鸣。他想起“鸡犬相闻” 这个词,觉得其中浓浓郁郁地盘杂着许多生活的气息,好像又回到了田园,心中便稀里哗啦一声完全地松弛下来。
那已经是午后了,狗的叫声停了之后,窗外的街道和院子又变得很安静。
第一个接到的电话是他哥哥打来的,背景非常嘈杂,渐渐就听出一些灯红酒绿的喧哗,大概又在与客户应酬。
他哥哥问是不是一切都好。
他说是,问他哥哥在哪里。
在上海,明天一早去深圳。他哥哥叹了口气说,有时真想拋下这里的生意,也跑到外国念书去。
他说,那么就来啊。
那边就笑起来说,拋不下啊。
小刚想再说什么,他哥哥就说,念书这件事好像已经完全地错过了。
自从当年没有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这件事就已经终结了。但是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大的遗憾,有那么一点一个梦想破灭,另一个梦想又开始的那种踌躇满志的意思。口气里有些张牙舞爪,很难激起共鸣来。
小刚就说,好吧。
什么好吧?
就是你说念书的那回事。
他哥哥在短暂的沉默以后说,就这样吧。给家里打个电话,爸妈也惦记着呢!
小刚将头伸出窗子,看屋子的后院,以及隔着篱笆的邻居的院子,想找刚才将他惊醒的那一只狗,却没有看见。远远近近暂时没有一个人,几天前他正与朋友吃饭告别,一局局饭席流水账一样逐日铺陈,记忆中的喧喧嚷嚷在这个安静的午后迎面扑来,小刚想起那时的热闹和那时的情景,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
小刚在伦敦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同校的另一个留学生,是个马来西亚人,在新加坡长大,会讲一点点中文。他们同时在学校注册办公室的小窗口出现。两个人都在寻找可能的新朋友,好像猎犬一样使劲地嗅着鼻子,结果在空气里感觉到彼此的善意,一面填表格的时候,一面就开始聊天。
马来西亚人问他,是从中国哪个城市来的?上海?
杭州。
广州?
不,是杭州!
在哪里?
离上海很近。
原来是上海!
小刚心中隐隐失望,他想如果遇见的是一个中国人就不至于费这样一番口舌,还没有把事情解释清楚。心中觉得奇怪,再追问一句,你真的不知道杭州?
马来西亚人摇摇头。
小刚叹一口气说,反正也是个大城市,很美丽的城市。
马来西亚人像有点抱歉,于是说,那是一定的。
这时有一群女孩子,唧唧喳喳走近注册窗口,背着书包,抱着书本,站得笔直,笑起来,表情就相当明媚灿烂。学校的办公大厅像所有伦敦的老房子一样,有极高的屋顶,如果要用庄严来形容,还是蛮贴切的,但是女孩子们的到来,让气氛变得像冰激凌店一样轻松。小刚他们两个人收拾起放在窗台上的文件,让出位置来,相视而笑。小刚觉得的确又重回到学校来了,书本,阳光,美丽的女孩子,男生的口哨,一把吉他,一道爱情的目光。
小刚拍拍马来西亚人的肩,说,一起吃中饭去吧?
那时已过正午。
他们站在绿树的阴影里,等红色的双层巴士慢悠悠地在马路上开过来,路上总有穿着套装,拎着公文包的行人,看上去匆匆忙忙。好像完全是另一种人生的样子。
马来西亚人说,有点远噢,不过味道很好,在伦敦难得找到这样正宗的咖喱菜馆。
小刚没有异议,他想,反正有大把的时间握在手上了。或者正是为了说服自己,他说,远一些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来念商学院的?
工作了一阵有些厌倦了,又没有特别感兴趣的学科。
我也一样。况且女朋友也在这里。
女朋友?
是的。
真好。
是。
小刚打开电子邮件的信箱,看到小迪的来信。
小迪过分热情地祝他在异国一切顺利,让人反而觉得缺乏诚意,小刚将她不长的信从头念到尾,也看不出有思念的痕迹。本来他希望收到一份像方方正正包装精美的礼物那样的信,比如拉开绸带,撕开包装纸,就有思念砰的一声迫不及待跳出来。但是显然短短的几天即使撒下过一些想念的种子,也还来不及破土发芽。他打开几封别人的信,都是很平常的垃圾邮件,每封信都有几十个收信人的那种,可见他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的风吹草动。小刚于是觉得对于彼时的生活,自己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局外人。
那时,小迪说,去吧。犹豫一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记,温润,然而轻且快,让小刚毫无误会地确认那是一记告别之吻。
然后,小迪在她乱七八糟的书架上要找一张唱片,发出窸窸窣窣的找东西的声音,结果找出来的是Papa 和Mama 的California Dream。音乐好像平地炸起,与眼前的景色和心情仿佛没有一点关联。小刚看着窗外的景色默不做声,想等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将音乐按熄了,但歌曲自己走到尽头,被小迪啪一下按灭。
她抱歉地说,搬家。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小刚不相信她的话,觉得她的举动一定有什么寓意,但是觉得无谓再与她在这些小节上争执了。那天来帮小迪搬家的还有几个别的年轻的男孩子,长得很好,非常时髦。小刚不认识他们,刚开始,他恶意地想,这样的男孩子,一定满嘴油滑,行动浮躁,随时可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
但是事实让他失望,他们都彬彬有礼,举止大方,也看不出任何吸烟的迹象。小迪与他们有说有笑。
他忍不住拉住小迪,问,你是从哪里认识他们的?
小迪朝他挤挤眼,不说话。
他于是也微笑,掩饰口中发涩的感觉,觉得好像被飞甩出了她的生活,仿佛离开的是她,而不是他。
那天的事像一场梦。他怀疑那几个美少年是自己的错觉。小迪与他之间的困扰已经有段时日了,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人不论谁离开了谁,各自的日子还是会好好地过下去,而事实也如此,真是有一点无趣。
他回信给小迪,说,是啊。一切都好,伦敦真是个好地方。
他想了想,又写,这几天去了很多地方,大英博物馆,国家艺术馆,还有伦敦边上的小镇,有一个叫做巴斯的地方很有意思,是古罗马人建的温泉城市,颇有些历史。
然后,他又把那段话删掉,想了几秒钟,终于把信寄出去。这样思前想后,也没有产生心满意足的感觉,倒觉得像打了一场仗,可是,分明已经没有爱情了,还说什么情场和战场的话呢。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长得可以左缠右绕打一个结。
马来西亚人吉米的女朋友是新加坡人,叫历历,非常活泼调皮,一看就是那种对物质生活非常有心得的女孩子,即使披一件运动装,也可以给人无懈可击的感觉,也看得出她对这样的小事抱着非常热心的认真经营态度,但是怎么说还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如愿以偿,旁人也没什么好说三道四的。她还有一年大学毕业,比他们小一点。
吉米问小刚,女朋友是不是在中国?
小刚想起小迪,但还是摇摇头,说,没有女朋友。
历历说找女朋友是最简单的事,只要他愿意,她可以介绍一打学校的女孩子给他。
吉米在旁边摸摸她的头,手顺着她的黑发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