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弋安开学的前一天夜里，天又下起了暴雨，王弋安因为担心新学期的考试成绩而一整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心情极差，比他被吊在树上挨鞭子那一次还要差。尽管他有五块钱作为安慰，但是仍无法抵消对考试成绩的恐惧。到处都是烦人的蛙声，他真想捡起一块砖头砸向水中，吓唬吓唬那些得意的青蛙。吃过早饭，父亲嘴里衔着一个烟，用吊打他用的那根麻绳将他的书桌和板凳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他捆绑好以后，使劲摇晃了一下，自信地对王弋安说，“绝对掉不下来。”王弋安跨上自行车，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王弋安的父亲又忽然叫住了王弋安。王弋安心怦怦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假装很轻松的样子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别忘了把你的考试成绩带回来。”王弋安的父亲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着使劲拧转了两下。王弋安总感觉自己像地那只熄灭的烟头，被父亲踩在脚下。他说了一声“知道了”，但是并没有发出声，只是张了口型。父亲看见他答应了一声，就满意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他骑上车以后，开始为自己在父亲面前表现出的胆怯而自责，他心想自己刚才怎么没有大声说出“知道了”呢！哎，自己真没用，人在害怕的时候既会大声尖叫，又会噤若寒蝉说不出话来。他固执地在嘴里重复道，“知道了，知道了……”就像对自己的惩罚一样，他用一只手掐着自己的嘴巴说，“这下知道了吧！”其实他这么做不止有一个原因的，第一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开学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他需要用什么占据自己的心，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哪怕占据自己内心的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第二则是他内心对父亲的抗争，他并不想服从父亲的权威，但是自己对自己又没什么信心，所以他也有些恨自己。
道路并不好走，下过雨之后泥泞不堪，王弋安谨慎地骑着单车，以免侧滑跌倒。但是车轮上沾满了泥，堆积在自行车的前后叉，增加了自行车前行的阻力，最后他实在蹬不动了，只得下车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王弋安的邻居刘莉莉的父亲正推着自行车，送她去镇上报到，这时正好超过王弋安。刘莉莉礼貌地问王弋安，“你父亲没有送你吗？”王弋安苦笑了一下说，“奥，奥，他今天不在家。”女孩正要说，“我今早上还遇见他了呢！”但是看着王弋安艰难的样子，忽然止住了口。她本来是帮着父亲推着脚蹬三轮自行车的，此刻过来帮王弋安推单车。王弋安心里感激不尽，虽然她们是邻居，但是王弋安和她来往并不多。因为她的母亲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大家都觉得刘莉莉也一定不好相处而很疏远她。当她跑过来帮自己推着自行车的时候，王弋安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总是受别人影响而对人产生偏见。
王弋安觉得要聊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刘莉莉冲她笑了笑。刘莉莉是一个浓眉大眼，脸蛋圆润的女孩子。她两眉之间有一个月牙形状的白色疤痕，并不影响她的美观，反而为她增加了某种神秘感。听父母说，那个白色的月牙形刀疤还是弟弟王弋文留下的。小时候，她和王弋文在用瓷碗玩沙土的时候，她一不小心踩碎了王弋文搭建的城堡，王弋文随手抓起一只锅铲就砸向了她，正好砸到了她的眉心，稍微偏一寸就会砸到她的眼睛。当时刘莉莉放声大哭，满脸是血，立即被送往了镇上的卫生所包扎，庆幸的是眼睛并无大碍。刘莉莉的父亲是一个老实人，当时竟欢天喜地说，“还好没有砸到眼睛！”就好像是中奖了一样。为了让王弋文长个记性，王弋文的母亲经常在王弋文面前念叨这个故事，所以王弋文一直不敢玩弄锋利的东西。
刘莉莉先开口说了句话，“弋安，你在几班？”王弋安直接回答说，“初一八班。”然后他忽然改了口说，“应该是初二八班，你……你……呢？”他本来想说，“莉莉，你呢？”但是“莉莉”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这种说不出口，和自己在父亲面前那种“知道了”发不出声的感觉相似却极不相同。他心想，我没有理由怕她呀。他从小没有和女孩一起玩过，他的伙伴全是男孩子，他见到和自己同龄的女孩都会远而避之。莉莉说，“我还不知道呢，我才考上初中，新生开学是不是要军训？英语是不是很难学？”王弋安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看着王弋安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刘莉莉忍不住噗嗤笑了笑。两个人艰难地又往前走了几步，王弋安本想问刘莉莉小学升初中考了多少分呢，但又止住了口，因为他怕刘莉莉反问自己考了多少分。两个人一直不说话，走过了村南头最泥泞的道路，来到村南头的那座石桥上。刘莉莉的父亲已经在等她了，她动作轻盈地跳上了父亲的脚蹬三轮车，就好像刻意躲避王弋安的道谢一样。王弋安勉强笑了笑，跟前边对未来满是憧憬的刘莉莉告别。王弋安感觉刘莉莉眼中满是对生活的渴望，一种自己所缺乏的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王弋安受刘莉莉的影响，忽然觉得上学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为了证明这种影响的威力巨大，他忽然吹起了口哨。他将自行车靠在桥堍，找了一根树枝清理粘在自行车上的泥土。人应该对生活充满向往之情才是，自己怎么充满了畏惧之情呢。当清理好自行车前后叉以及车轮上的泥巴之后，他感觉自己也浑身一轻。出了村，过了桥，路就好走了。他跨上自行车，感到高兴。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感到愉悦，是因为刘莉莉离开，让他忽然感到自在很多的原因吗？还是刘莉莉的出现改变了自己的情绪？他不顾路途颠簸，将自行车骑得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骑这么快，反正他在脑海里回忆着刚才跟刘莉莉一起推行自行车的场景，也许是他想追上前边刘莉莉父女俩吧！
刘莉莉的父女俩已经走了很远了，王弋安只能看见他们的影子，甚至看不清刘莉莉的容貌。正当他骑的起劲，车后座捆绑书桌的麻绳松动了，桌子腿儿摩擦到车轮，无法继续前行。王弋安下了车，将自行车靠在一棵杨树上，重新捆绑自行车后座上的书桌。他冷笑地模仿自己父亲给他捆绑好桌椅后的语气，“这绝对掉不下来，这一半路还没走完就松动了，无法前行了。”他真想当着父亲的面说这句话。他将麻绳揭开，重新困绑好了自行车后座歪斜的桌椅，然后跨上自行车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刚骑行了几步，后边的桌椅又松动了，他只得下车重新困绑，然后走了几步，仍是松动，最后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下车之后猛踹不听话的书桌。在踹的过程一不留神跌了一脚，正巧趴在一个小水坑里，弄的浑身是泥巴。他爬起身来，将靠在树上的自相车推到，气呼呼地说，“妈的，这学不去上了。”他真想一怒之下，将自己的书桌砸个稀巴烂，正要动手，却想起这个书桌是花钱买来的，说不定以后还要留给弟弟用。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蠢蠢欲动的脚，然后猛踹旁边的树，树上的鸟儿被惊吓得四处乱飞。由于踹树用力过猛，他将自己的布鞋踹开了一道口，露出了脚趾头，被绊了一下，疼的他眼泪直往外涌。他感到委屈极了，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把对上学的厌倦，都怪罪到了自己父亲的头上，他狠狠地说，“谁让你不送我。”其实如果他的父亲真的要送他，他又会感到不自在，巴不得他不要送。
比强颜欢笑还要折磨人的就是想哭却不能哭。他看见陆续有家长送孩子前往镇上报到，他要装出坚强的样子，最好还要笑起来。他又吹起口哨，尽管刚开始他吹了几下没有吹响，但是他却一直装出吹口哨的样子。只要不被人看穿自己尴尬的处境，管他能不能吹响呢。王弋安洗了洗手，洗了洗脸上的泥巴，将上衣脱下来拧干，重新穿上，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自行车扶起来，靠在树上。还好路过的人，都不认得他，他为此感到庆幸。每当一个人路过，他都装作轻松的样子，还可以朝那个人微笑一下，表现出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的轻松的样子。他将绳子全部解开，将不听话的桌子腿儿也重新用绳子固定了一下。他自己想出的这种捆绑桌子的方法很是牢固，一直走到学校也没有出现过意外。为此他感到得意不已，他对一棵树像是对自己的父亲说，“瞧，至少在捆绑书桌上，我比你强。”那次捆绑书桌的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当他遇到困难，他都会告诉自己，“书桌我都捆绑得牢，还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儿。”
到了镇上，他的胜利者的心态慢慢被忐忑取代，为什么这么怕自己的学校呢？只要还是个学生，那种惧怕就挥之不去，它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怎么也绕不过去。镇上的街道是公路，虽然有积水，却无泥土。王弋安骑行在脚脖子深的水里，听着哗哗的水声感觉很惬意，沾满泥巴的自行车，被积水洗刷一新。王弋安暂时被转移了注意力，沉浸在这种类似于游戏的乐趣中。王弋安不知不觉来到了学校大门口，学校门口站满了人，像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王弋安只得假装自己是一个过路的，假装漫不经心吹着口哨，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说不定会径直从自己的校门口骑过去而不停车。当他走近人群的时候，刘莉莉叫住了他，他只好停车，他心里得到一种安慰：看吧！不是我要停车，而是有人叫我。他个子还不够高，无法不下车用脚支撑着地。他跨下自行车，双手扶稳自行车车把尽量不让自己出丑。他隔着喧闹的人群问刘莉莉什么事。刘莉莉没有让他看学校大门上贴的通知，而是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进学校大门。
王弋安并不知道刘莉莉找她有什么事，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地挤过人群，他不敢直视刘莉莉，准确来说，他不敢直视任何女孩子。他仍假装自己是一个过路的，只不过是被刘莉莉叫住了而已。他眼睛看着自己的教室所在的方向，向站在校门口的刘莉莉走去，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走到刘莉莉面前，王弋安低着头挠了挠头说，“怎么啦？”他看见刘莉莉光着脚丫，高卷着裤管，他很好奇，她怎么把鞋也脱掉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右脚上的那只鞋已经开口了，大脚趾都露在外面。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鞋张了张口，然后赶紧将那只脚藏在另外一只脚的后边。刘莉莉惊讶地说，“怎么啦？难道你没瞅见？”王弋安不知所措地说，“瞅见啥？”他真的不知道刘莉莉指什么，他感觉比老师的提问还让他摸不着头脑。刘莉莉以为王弋安在逗她玩，就转身指着校园说，“全是水，你没有看见吗？”王弋安也以为刘莉莉在逗他玩，他说，“水，什么水？”然后他不自觉地顺着刘莉莉的手指方向看去，整个校园一片汪洋，教室都浸泡在水里，有几个调皮的学生正在趟水玩。还有的人撕了书叠成小船，放在水里漂流。刚才虽然一直看向自己教室方向，其实只是个假动作，他在紧张中只看见了刘莉莉一个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挠头的那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水并没有消失，学校仍是一片汪洋。他喜不自胜，要不是扶着自行车，他一定会脱掉鞋跑过去趟水的。
校门口地势最高，越往校园内走地势越低，学校大门就像学校唯一的一块儿陆地。刘莉莉慢慢往水中走了几步，水逐渐没她的脚踝、小腿，然后她提着卷起裤管的裤子转身对王弋安说，“你怎么像梦游一样。”王弋安觉得他描述的很准确，自己的确像是做梦一样。“刘莉莉一边玩水一边说，“校门口的通知上说了，由于积水太多，无法及时排放，需要延期一个星期开学。”王弋安高兴地说，“这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尽管王弋安喜不自胜，就像忽然多了一双翅膀，感觉要飞起来了，但是他却并不着急了离去。原来他讨厌的并不是学校这个地方，而是对学业的无力而感到苦闷。有时候想一想，快乐也是空无一物的，尽管王弋安高兴得欢呼雀跃了，但是他再也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空无过。他感觉一直以来都有上学这件事折磨着自己，现在忽然把这件事暂时拿开了，他就感觉自己空无一物了。刘莉莉和她父亲已经离开了，来报到的家长和学生也渐渐地散了，只剩下王弋安扶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看着墙上的通知发呆。其实早晚还是要开学的，只不过推迟了一个星期而已。他的欢快心情逐渐被稀释了，他甚至有一种想法，还不如今天开学呢，其实如果真的是今天开学，他反而迫切希望推迟一个星期开学。在学校门口看门的门卫见王弋安迟迟不肯离去，以为这是个迫切希望开学的孩子因看到学校推迟一个星期开学而感到失望。他安慰王弋安说，“没事，一周过的很快。”王弋安经他这么一提醒就不愿在那里呆了，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在路上他一直在想，讨厌到了极点真是像极了喜欢。他之所以迟迟不愿离去，是因为想让自己的快乐保持得久一点。就像恨极了一个人，不会希望他立即死去，而是希望看他受尽折磨而慢慢死去，所以古代光是死刑就花样百出，人总是会享受那个折磨自己讨厌人的过程。对王弋安而言，这个侵泡在水中的学校，就是那个他所讨厌的对象，正在备受折磨，他当然不愿错过这种享受的过程。
王弋安并不着急回家，他捆绑的书桌就像长在后座上一样，十分牢固，没有再松动过一次。他感觉这是一次彻底的胜利，他一定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在父亲面前炫耀一番，这似乎成了他今天回家的最重要的理由。还没有走进院子，王弋安就听见了弟弟王弋文兴高彩烈的声音。他好像在说，他们小学的一间教室因为暴雨而坍塌了，他们延期一个月开学，或许更久。王弋安听见王弋文激动的声音，就忍不住想起他唾沫横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他骑着自行车一走进家里的院子，一家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抬起高傲的头颅，像是得胜归来的战士一样。他将自行车靠在墙上的时候，还可以用手摇了摇自己自行车后座的书桌，似乎在炫耀，看自己想出的捆绑书桌的方法比父亲的方法好多了。其他人的都并未注意到他这个举动，大家都在想，“你怎么也回来了？”王弋安的母亲说出了大家的疑惑，“弋安，你怎么也回来了？”王弋安感到失望，竟然没有人发现他独特的捆绑书桌的方法。他并未像弟弟那么兴奋地答道，“我们学校一片汪洋，延迟一个星期开学。”王弋安一直在想怎么在父亲面前炫耀一下自己能耐，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有一句话一直在他心里转来转去，却始终说不出口，那就是，“你给我捆绑的书桌一点也不牢固，还是我自己捆绑的比较好。”他又想起了自己被吊在枣树上的事情，心想捆绑我倒是捆绑得挺牢固的。他真恨自己没有这个胆量直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口，还是弟弟王弋文帮了他的忙。也就是那一次，王弋安知道弟弟有着常人不具备的观察力。王弋文突然兴奋地说，“咦，哥哥自行车捆绑书桌的绳子怎么跟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这种捆绑好像将桌子固定得很牢固呀。”王弋安对弟弟感激不尽，因为弟弟说的这句话引起了父亲的兴趣，他走过来看了看，用手摇晃了一下书桌，发现的确比自己捆绑的牢固。他并不认为是王弋安自己捆绑的，“是谁帮你捆绑的？”王弋安无比骄傲地说，“我自己。”王弋安的父亲笑了笑说，“不错。”然后点上一根烟就走了。这一直是一件让王弋安引以为豪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弟弟告诉他，那天其实是父亲故意将自行车上的书桌捆绑的不牢固的，就是为了磨练一下王弋安，王弋安惊讶不已，觉得父亲真是用心良苦。因为父亲一直开着拖拉机拉各种货物，他捆绑的货物从未松动过，那天将一个小小的书桌捆绑在自行车上怎么会松动呢。而且父亲从小就跟绳子打交道，他在湖北长大，曾有一段时间靠织渔网维持生计，绳子在他手中总是很听话，他会挽各种绳结，村里拖车的时候挽钢丝绳也找他。他总是喜欢拍着胸脯说，全村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善于使用绳子。
其实父母在茶余饭后经常谈起邻居家的刘莉莉，只不过王弋安并没有留意过。那次刘莉莉帮自己推自行车之后，他就对她有了好感，当自己的父母说起他们家的事情之后，他就竖起耳朵听个分明。原来刘莉莉学习成绩特别好，这次小升初，她考了全校第一名。王弋安的父母其实对刘莉莉的父母羡慕不已，因为王弋安兄弟俩学习成绩总是很差劲，分数总是在及格线徘徊。每当父母在兄弟俩面前夸耀刘莉莉的时候，王弋安兄弟在羞愧难当中总是带着厌恶，他们讨厌父母夸耀别人家的孩子，他们不喜欢父母拿自己跟同龄人比来比去。每次父母夸奖刘莉莉时，王弋安都想说，“那你去认她当女儿吧！”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父母夸奖刘莉莉的时候，王弋安不仅没有心生厌恶之情，他内心竟有些许钦佩之情。王弋安的母亲见王弋安并不像以前抵触这个话题，以为王弋安有发奋图强的转机而高兴不已。
王弋安趁母亲高兴的时候，问了一些刘莉莉的家庭情况。刘莉莉的母亲是南方人，是被人拐卖到北方的，后来结识了刘莉莉的父亲，两个人就成了家。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心地善良，漂亮能干，据说还识字，只是跟了刘莉莉的父亲，她一直觉得十分委屈。因为刘莉莉的父亲刘根是一个老实巴交没什么能耐的人，所以结了婚她一直郁郁寡欢，在生刘莉莉的时候，因为动手术出了问题，精神就出了问题。从那以后她就疯疯癫癫的，因为她南方口音一直没有改过来，所以村里人都喊她“傻蛮子”。自从她疯掉以后，刘莉莉的家就一直很落魄，因为家庭的重担全都落在了她父亲一个人身上，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总受人欺负不说，还没有什么谋取营生的本事，只能靠几亩薄田维持全家人的生计。听完母亲一番讲述，王弋安想起了在念小学时候，同学总是把刘莉莉的母亲当成笑话来讲，自己也曾经加入过，为此他自责不已。人总是不分善恶地从众，总是依赖于小团体去欺负弱者或者有个性的人。刘莉莉生平最讨厌听见别人在背后喊她母亲的为“傻蛮子”，刚开始她总是像男孩子一样跟别的男生打架，后来逐渐默默忍受了，因为那些被打的男孩子的家长，总是会千方百计的刁难她的父亲。就连小学老师有时候提到她的母亲的时候，也会脱口而出“傻蛮子”，因为已经没有人记得她母亲的名字了。
王弋安为了弥补自己上小学时加入那些嘲笑刘莉莉母亲同学行列的过错，他决定主动去接近刘莉莉，去敲她们家的门。王弋安在刘莉莉家大门口徘徊了好几趟，也没敢敲响她们家的门。他犹豫的越久越是没有勇气，最后他干脆逃开了。他想到一个绝妙的方法，那就是鼓动弟弟去敲刘莉莉的大门。他找到正在制造弓箭的弟弟，忽然他心生一计。他先是夸奖弟弟的用竹子做的弓不错，然后非要试一试弟弟弓箭怎么样。王弋文像个侠客一样，将斜挎在身上的弓取下来交给哥哥王弋安，并将唯一的一枝斜插在背后裤腰带上的箭拔出来交给王弋安。王弋拉开架势，搭弓射箭，姿势十分潇洒，他闭着一只眼认真地说，“看我给你射下一片梧桐树叶来。”只见那枝箭越过房檐儿，直飞向刘莉莉家的院子里去了。王弋文一看自己的那唯一一枝用高粱杆和鸡毛做的箭不在了，开始吵嚷着要哥哥赔。王弋安知道如果不给他找回那枝箭，弟弟会闹得没完没了的，他一定会在地上翻来复去地打滚的，那是他惯用的招数。王弋安赶紧安抚弟弟，“箭射到刘莉莉家了，我们一起去她家捡好不好？”王弋文犹豫了一下说，“我才不去，我怕傻蛮子。”王弋安厉声说道，“以后不准再说傻蛮子，别人可以说，你不能说。”王弋文好奇地说，“为什么？”王弋安说，“如果有人喊你傻弋文，你会高兴吗？”王弋文说，“那叫她什么？”王弋安想了想说，“叫她的名字吧。”王弋文说，“她叫什么名字？”王弋安将弓还给弟弟说，“我也不知道……”
正当两个人讨论的时候，有人怯生生地敲响了他们家的大门。王弋安兄弟俩一时怔在那里，敲门声还在固执地继续。王弋文担忧道，“别不是傻……”他想起了哥哥话，忽然住了口。两个人担心他们的箭射中了刘莉莉的母亲，她的母亲现在找上门来了，因为隔着大门门缝，他们看见了王弋文的那枝箭正握在一个人的手中。王弋安也有些担心，但是他在弟弟面前强作镇静，他大步流星地去开大门，弟弟背着他的弓跟在哥哥身后。他们打开大门，却发现不是刘莉莉的母亲，而是刘莉莉。当她看见王弋文背着几乎跟他一样高的弓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笑说，“不用说，这枝箭的主人是你，看你个子不高，力气还不小呢，能将箭射那么远。”王弋文赶紧摇头，然后指着哥哥说，“是他射的。”刘莉莉将那枝箭在手中转了一圈说，“当时我正在院子里喂我家的兔子，突然一只箭从天而降，正砸在兔子身上，吓得它跳得老高。”王弋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王弋文则被刘莉莉口中的兔子吸引。原来刘莉莉养了兔子，他真想去她家里一探究竟，可是他又怕遇见她的母亲，一时踌躇不已。
其实刘莉莉并不是专门来还箭的。开学被延期以后，本来对初中生活满怀期待的她，在家坐立不安，唯有学习能给她带来安慰。如果是在学校，只要有一会儿时间不在学习，那么她就会深深自责。因为她认为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她的命运，才能对得起父亲给她交的学费，那对周围的人的忍受才有一个尽头，生活才有希望。她不能像别人一样根据喜好做事，因为她认为自己别无选择，上学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她只能竭尽全力，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在乎。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开学，却又被延期了，自己只能在家里浪费光阴。自打那天遇见王弋安以后，她就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借王弋安初一的书本，先在家里将初一的课程预习一下。就在王弋安在她家门口徘徊的时候，她也正在家里犹豫要不要去找王弋安借书呢。正在她犹豫的时候，从天而降飞来一只箭，好像是从王弋安院子里射来的。这一箭打消了她的犹豫，她手握着那枝箭来敲王弋安家的门。
刘莉莉将箭还给了王弋文，同时向王弋安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可以借你初一的课本看一看吗？”王弋安赶紧领着她来到东屋，翻箱倒柜寻找他初一的所有课本，很快他就找齐了六本书：语数外、史地政。刘莉莉兴奋不已，比拿到水菱角的王弋文还要开心，她觉得那六本书就是改变命运的法宝。她对书本爱不释手的样子，深深地影响了王弋安，王弋安特别希望能一直受她身上激情的影响，那种激情有效地抑制了他内心对上学的厌倦。他忽然担心刘莉莉就此离开，所以他忙说，“要不在我家看吧，有不会的地方我还可以给你解释一下，正好我也复习一下初一的课程。”刘莉莉本担心自己看不懂初中的课程，尤其是英语，经王弋安这么一说，她喜不自胜。他们那个年月，小学是一点也不会接触到英语的，英语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东西，她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读。当王弋安挽留她留下的时候，刘莉莉求之不得。
在王弋安教刘莉莉读英文字母的时候，王弋文对哥哥的初中的语文课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初中的课文已经没有注明拼音了，但是王弋文竟能流利地朗读语文课本上的文章。有些生词就连刘莉莉和王弋安也不认得，而王弋文却认得，让他们俩吃惊不已。刘莉莉的学习劲头儿，比一个老农民拼命干活挣工分的劲头还要大，王弋安就是在教刘莉莉英文字母的时候找到自己学习成绩差的真正原因的，那就是自己根本就缺乏那种学习的热情，那种热情就像能让血液沸腾一样。其实弄明白一件事情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部分时候，一个人找到的原因只是一种类似于安慰或者借口的东西而已。之前，王弋安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学习天分的人，认为自己不够聪明，就算努力也是白白浪费功夫。现在他才明白影响他学习成绩的并不是智力问题，而是热情。一个能够认清问题实质的人才会从陈旧的自己中解放出来，才能突破自我，战胜自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莉莉天不亮就敲王弋安家的门，天黑了才离去。有时候，王弋安的父母会留刘莉莉在自己家吃饭，他们太喜欢刘莉莉了，因为刘莉莉在，自己家两个贪玩的孩子似乎变得热爱学习了。他们真的巴不得刘莉莉吃住都在他们家，他们甚至将刘莉莉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刘莉莉在的时候，王弋安的父母甚至会改善伙食，王弋安兄弟俩甚至能跟着沾光吃上一顿肉。王弋文一直对刘莉莉口中的兔子念念不忘，终于有一天，王弋文鼓起勇气和哥哥王弋安去刘莉莉家看他们家的兔子。王弋文并未留意刘莉莉家房子，他一心都在兔子身上，当他看见长毛兔的时候，竟然高兴地翻了一个侧手翻。而王弋安则对刘莉莉家的房子印象深刻，他们的房间内阴暗潮湿，墙皮都已经剥落，甚至房顶有一处透进了阳光。王弋安心想透进阳光的那个地方，在下雨的时候一定漏雨漏得厉害。有一面墙上贴满了刘莉莉的奖状，奖状多数已经发皱褪色，留下房间内漏雨的证据。王弋安小学六年一共获得过一张奖状，还被弟弟王弋安拿去折叠纸飞机了，为此两个人还打了一架。最后母亲给了王弋安两毛钱作为安慰和补偿，才算平息了兄弟俩的战争。尽管刘莉莉家的房子很阴暗潮湿，但是刘莉莉却很阳光，她所说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学习，就好像她的世界除了上学再无其他。王弋安觉得刘莉莉已经丧失了某种孩子的天性，就好像一朵花，被掐去了所有的叶子，只剩下花朵一样。王弋安有一种怜惜的感觉，从那一天起，他就默认刘莉莉是自己的妹妹。
刘莉莉的母亲下地干活回来了，看见院子里王弋文在喂兔子。她上前抱住脑袋硕大的王弋文，一下子就把王弋文吓哭了。王弋文惊慌失措，双腿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使劲儿往下坠，刘莉莉和王弋安听见王弋文的哭喊，以为他被兔子咬了手，赶紧跑了出来。刘莉莉见状，生气地命令母亲将王弋文放下。王弋文感觉到刘莉莉的母亲身上也有一种醋酸味，他总是对味道很敏感，那种味道就像父亲身上的酒味一样都会让他产生一种逃离感，就像蚊子逃离蚊香一样。刘莉莉的母亲竟然听刘莉莉的话，松开了垂死挣扎的王弋文。挣脱刘莉莉母亲怀抱的王弋文仍哭泣不已，还是刘莉莉的母亲送给了王弋文一只用狗尾巴草编织的兔子，才算止住了他的哭泣。刘莉莉为母亲弄哭了王弋文而感到自责，她怪自己的母亲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和人相处，她总是惹人嫌弃或者惹人不快，这也是刘莉莉不愿领同学来自己家玩的主要原因。而王弋安则为自己兄弟动不动就哭泣而感到难为情，他觉弟弟都这么大了，还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
王弋文也注意到了刘莉莉家房内的屋顶透进来的一线阳光，要不是那线阳光，王弋文是不敢进刘莉莉的房间的。他还闻到了房间内也有一种和刘莉莉母亲身上一样的醋酸味，那是因为刘莉莉的母亲喜欢吃醋，每次做饭她都放很多醋的缘故。王弋文并未注意到墙上刘莉莉的奖状，他注意到的是悬挂在刘莉莉床头用糖纸折叠的荷花和用彩纸折叠的千纸鹤。王弋安兄弟俩都以为那是刘莉莉折叠的，没想到那竟是刘莉莉的母亲折叠的。据刘莉莉说，她的母亲很擅长折纸，她能用竹叶折叠小船，能用狗尾巴草编织各种动物，能用高粱杆制作风车，尽管她头上已经有一半白发了，但是每次干完农活回来都会制作一些小玩意。但是刘莉莉对此并不感兴趣，她能想到的只是学习，从来没有想到过摆弄这些玩意。王弋安总觉得弟弟加上刘莉莉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小孩子，而自己呢，就好像一个对生活水土不服的人，努力适应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回家的时候，王弋安一直心思重重，他不得不反省自己的处境。刘莉莉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些他从未思考的问题，那就是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使在同一种环境中，每个人的境遇也是千差万别的，每个人活着的目的和活法似乎都截然不同。弟弟王弋文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向哥哥问了一个问题，也告诉了哥哥一个秘密。他问哥哥，“为什么兔子有三瓣儿嘴唇？”王弋安说他也不知道。王弋文又问，“你知道刘莉莉的母亲叫什么吗？”王弋安猜到了弟弟知道答案，反问道，“叫什么？”“郑洵美”王弋文回答说。王弋安问弟弟是哪个“洵”。王弋文说，“自牧归荑，洵美且异。”王弋文之所以知道这句话，是因为那本字典里在解释“洵”字的意思的时候，引用了这句话。王弋安惊讶地看着弟弟，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弟弟在说什么，他对弟弟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为什么弟弟总是能知道一些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弟弟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之心，而自己却并无多少兴趣呢。王弋安想到的往往是干完父母交代完的农活，然后去看电视。自己活着的动力似乎就是为了操劳之后获得休息这种奖励，而没有操劳，休息似乎也无法构成奖励。难道自己就是为了受苦，然后把短暂的不受苦作为奖励，继续让自己受苦换取更多的奖励？如果一个活着是为了获得自己制造的奖励，那将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王弋安不可避免地开学了。开学那天，他和刘莉莉一起去的，似乎只有跟一个对上学满怀期待的人在一起，才能消除内心对上学的恐惧。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刘莉莉家的兔子生产了一窝小兔子，刘莉莉一大早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弋安，王弋安带着弟弟去观看。幼小的兔仔浑身光秃秃的，只有大颗花生那么大。刘莉莉答应小兔子长到和老鼠那么大的时候赠送给王弋文一对儿。王弋文从此每天黄昏都央求哥哥带着他去刘莉莉家看小兔子，但是他仍十分惧怕郑洵美，所以他总是像做贼一样，看完兔子之后撒腿就跑离刘莉莉家，总惹得刘莉莉和王弋安哈哈大笑。
王弋安在学校总是感到很孤独，他们班上的学生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人就是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尽管他们也个性迥异，但是他们却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学习成绩好。还有一群人就是小混混，这些人多数是镇上的孩子，他们成群结队，在学校拉帮结派，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花里胡哨，就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王弋安对这群人一直敬而远之，看到他们都躲着走，生怕他们那天不高兴了会拿自己开涮。他们的学习成绩总是班里的倒数，每一门的成绩几乎都是个位数。六门成绩加起来的总和竟然还没有那些成绩好的孩子的单科成绩高。还有一类人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他们既不惹事生非，也不认真听课，他们占据很大一部分比例，他们在学校似乎就是混日子，就像来凑热闹的一样，既对学习成绩好的人崇拜有加，又对班里的小混混有些惧怕。他们多数比较温顺，甚至有些自卑，打心底里总是不那么相信自己。但是这些人的人缘总是很好，他们总是成群结队，交朋友从来不挑剔，喜欢热闹，喜欢谈论是非，传播各种绯闻。第四类就是王弋安，他既没有优等生和小混混的个性，也不能和中等生一样合群。他坐在班里总是沉默不语，老师总以为他是一个认真听讲的孩子，可每当提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却一问三不知。他的成绩已经沦落到和小混混一个层次了，所以小混混也有些瞧不起他。我们整天不上课，考个位数也就罢了，他怎么天天坐在教室里也考个位数。优等生当然也瞧不起他，因为优等生瞧不起班里所有人，若要排个顺序，优等生最瞧不起的是王弋安，其次是那帮中等生，最后才是小混混。因为他们都是有个性的人，彼此还会有些惺惺相惜的，尽管他们的生过轨迹截然不同。而中等生也是瞧不起王弋安的，因为同样是在教室里混日子，他混的似乎比我们更差，而且他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让他们觉得王弋安是一个怪人，一个愚蠢的怪人。
其实王弋安在班里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总感觉自己像一个生病的人一样，呆在一群健康的人群里，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病痛。对他而言，学校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人间地狱。每天走近校门的一刹那，它就开始盼望着下课放学。那种煎熬，就像欢患了感冒一样让人难受。他苦苦支撑着每一个四十五分钟，一听到下课铃，他都如释重负。有时候他也想像班里的小混混那样逃课，可是他逃课去哪里呢，他也没有钱去游戏厅消磨时光呀。而且逃课总会让他自责不已，不去上课所受的煎熬一定比坐在教室里更强烈。
在刘莉莉的影响下，他决定这学期认真学习，但是他努力学习的理由似乎只有一个，在下次发成绩单的时候，可以让父母开心一下，但是这个理由并不足以支撑他静下心来埋头苦读。王弋安上学期的期末成绩成功跌入了倒数第十名之内。班里的成绩前十名人员经常变动，但是最后十名的人员几乎没有变动过。最后十名是一个小团体，他们按照分数的多少论资排辈，分数最少的为老大、以此类推，分数最高的为老十。他们彼此以排名相称，从不喊对方的名字。他们自称为班里的十大金刚。没想到这一次因王弋安的加入而打破了他们长期不变的称呼。当成绩单发下来的一刹那，班里一片哗然，老十被王弋安挤出了最后十名的行列，他拍着桌子大声叫道，“看来我要让贤了。”王弋安羞愧难当，从讲台上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种感觉比父亲把他吊在枣树上还要难受。然后班里的十大金刚并不放过他，一下课十大金刚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调侃王弋安。王弋安本来就有些怕他们，连愤怒的勇气都没有，但是他又为自己可怜的分数而感到羞愧。十大金刚的调侃，让王弋安觉得自己简直在被别人往脸上涂抹粪便，它只能咬牙坚持着，不让自己发怒，也不让自己哭泣。
那一天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却发现自己的自行车车胎被人放了气。王弋安感觉自己将逐渐沦落为被人欺负和嘲讽的对象了。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有老师护着，学习中等的同学人缘广，而班里的小混混是欺负人的人，但是他们并不怎么欺负自己班里像王弋安这种不惹事生非的人，能欺负王弋安的就是那些中等生。王弋安推着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往回走，他感觉整个城镇都面目可憎，他是个受害者，但是却怕被人知道自己是一个受害着。自己的自行车被人扎了胎，却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的自行车被人扎了胎。他生怕别人注意到他，多希望天赶紧黑下来。一出了城镇，王弋安就哭了起来，他一边推着自行车往家走，一边忍不住哭泣。月亮爬上来了，照着河面，水光潋滟，路边时不时会有青蛙受到惊吓噗通噗通跳进河里。只有在学校和家之间的路上才是最幸福的时光，每次上学放学，他都尽量将时间消磨在路上，他曾百无聊赖地数过，那条路上一共有九十六棵杨树，十三棵柳树。现在他已经哭着经过了第九十棵树，还剩十九棵。他精疲力尽，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回家怎么交代自己的成绩单。他能想象出自己的父亲拍桌子的场景，说不定会将自己吃饭的碗震掉。每当他想不出谎言来敷衍过去，或者无法继续将问题拖延的时候，他总会摆出一副要杀要剐任凭处置的样子。这就像一个被强奸的女子无力反抗的时候，只能像死人一样任凭处置。王弋安怀着这样的心理，回到了家里。王弋文一直在门口等着哥哥回家，一看到哥哥，他就兴奋地跑到厨房告诉母亲哥哥回来了。看到弟弟兴奋的样子，王弋安获得了一丝安慰。王弋文跑过去帮哥哥推车，问哥哥的自行车怎么没气了，王弋安并没有说是有人扎了他的车胎，而是说自己骑车不小心碾到碎玻璃上了。
父亲草草吃了饭，让王弋文拿着手电筒给他照明，帮王弋安补车胎。在补车胎的时候，王弋文和父亲根据车胎破损的痕迹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就是王弋安的自行车是被人用刀子扎了车胎，而不是他自己碾轧到了碎玻璃。王弋安的父亲大发雷霆，说是一定要去学校找校长，让校长调查这件事。王弋安本来就因为自己成绩差而觉得没脸见人，更不愿父亲去将事情闹大，惹人笑话。王弋安遇到为难自己的事情总是选择忍受，他心想忍忍就过去了，别人也不会一直跟他过不去吧。因为担心父亲去自己学校闹事，王弋安拿出了自己的成绩单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父亲一看王弋安的成绩单上有好多个位数，一下子怔在那里。他本来被气的呼吸急促，但是他看着王弋安可怜的样子，又平息了愤怒。聚集起来的乌云又被风吹散了。已经做好被父亲揪着耳朵骂的准备的王弋安看见父亲长叹一声，将成绩单交给了系着围裙正在刷碗的母亲。母亲并不懂得什么是优异的成绩，什么是差成绩，她欣慰地说了句，“不错，没有一门是零鸭蛋。”因为王弋文经常装病不去参加考试，他拿回来的成绩单，总有很多是零分。在他母亲看来，只要不考零分，这上学的钱就不白交。
父亲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拿来一瓶酒，王弋安和弟弟王弋文都很害怕。因为父亲一喝酒，就要打人了。王弋文觉得这次要为哥哥做些什么，因为上次哥哥挨打是因为自己出卖了他，他要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强忍着对父亲手中酒瓶的恐惧而没有逃离厨房，他心想这一次就算挨打也要和哥哥一起挨打，他要寸步不离哥哥。王弋文想出了一个主意，“哥哥，我想去莉莉姐家看兔子，你带我去吧。”两个人正要转身跑开，却被父亲喊住了，“这么晚了，兔子都睡觉了，明早再去看吧！”王弋安听了，心里凉了半截，没想到父亲说，“二小，去拿两个酒杯过来；大小儿，你去捧些花生过来，今个儿咱爷俩喝点。”王弋安和王弋文惊讶不已。王弋文高兴地说，“我也要喝一点。”
王弋文拿来了三个酒杯，王弋安捧了一捧花生。王弋文给父亲和哥哥倒了酒，自己也倒了一点。父亲对王弋安说，“人生在世，只要行得正走的直就行了，至于有没有出息并不重要，别干偷偷摸摸的事情就行了。”王弋安为父亲对自己的理解而感动不已，他将酒盅里的酒一下喝尽了，也不知是感动还是被白酒呛得，他眼泪直流。王弋文也喝了一口，被辣的赶紧吐了出来，伸着舌头一直往外哈气，母亲见状赶紧给他舀了一瓢凉水让他漱口。接下来他一直在看父亲和哥哥喝酒，尽管他感到百无聊赖，但是他一直信守着自己的决定，今夜不离开哥哥半步。王弋安觉得对自己的学习已经不抱有希望，尽管他略感轻松但是还是有些伤感。他觉得自己一直想证明给自己的父亲看，自己也是可以的。但是从父亲的言谈中，他感受到了父亲的失望。人真是矛盾，当别人对你有期望的时候，你会觉得有压力，想摆脱；而当人对你没有期望的时候，你又会感到失落，你又想证明给他看。那晚的事情，王弋安后来不记得了，还是弟弟王弋文跟他说，上床睡觉之后，王弋安一直念叨着，“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据弟弟说，他还提起了刘莉莉，担心刘莉莉会变成她母亲。
在王弋安的父亲和王弋安喝酒的时候，王弋文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抓住那个扎破哥哥自行车的那个人。一天他给了哥哥几枚特制的针尖被磨短的图钉，那些图钉被弟弟染成了泥土的颜色。王弋安问弟弟，这些图钉是用来干什么的。王弋文说，“每次将自行车停放偏僻的地方，在自行车周围撒上几枚图钉，图钉尖儿朝上，只要有人去扎你的车胎，他就会不小心踩到图钉，由于图钉尖被磨短了，长度小于步鞋鞋底的厚度，所以不会被扎到肉。这样那个扎你车胎的人就会带走这枚图钉，你只要看谁的鞋底有这种特殊的图钉，就知道是谁干的了。”王弋安并不想知道是谁，而且他也觉得弟弟的方法不一定奏效。在他拒绝弟弟的时候，父亲却说，“你不妨试一试，没必要总是忍气吞声。”他只好敷衍地接过弟弟的图钉，打算一出门就将图钉仍掉。
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骑着单车的刘莉莉，他脚下使劲儿追上了刘莉莉。两个人聊起了学校的事情，刘莉莉兴奋地跟王弋安说起他们的英语老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刚毕业的大学生。王弋安几乎没有听进刘莉莉谈话的内容，他只是感受着刘莉莉的激昂的情绪，光是刘莉莉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很能打动人，就像听见鸟儿歌唱，也许并不知道鸟儿唱的是什么内容，光是听见鸟儿唱歌的声音就觉得很悦耳一样。王弋安一直心思重重地想着自己的事情，他总是无法融入到自己的班级里，现在自己成了班里的老十，成了班里谈论的笑料。他想象着班里的那些人聚在一起，千方百计地想一些绰号安在自己的头上，那些小混混真的可恶，他们总是喜欢拿别人寻开心，而自己也势单力薄不敢激怒他们。他在想要不要尝试着努力学习，改变一下自己的境遇，毕竟像父亲说的那样，不能总是对生活忍气吞声。想到这里，他冲刘莉莉笑了笑，刘莉莉正讲到英语老师让她当班里的英语课代表，她很喜欢英语老师，感觉她就像是自己的一个大姐姐一样。刘莉莉看到王弋安的微笑，以为他为自己感到高兴。她非常感激地对王弋安说，其实自己之所以能当上英语课代表也有着他一份功劳。因为被延期开学的那一个星期，在王弋安的指导下，她成功地记住了那本书上的所有英文单词。所以新学期，她成了英语底子最好的同学，老师提问的问题，她都能答上来。王弋安诚惶诚恐，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刘莉莉说的那么重要，但是刘莉莉的一番讲述更加坚定了他这学期埋头苦干的决心。在快到学校的时候，王弋安冲刘莉莉握了一下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其实他是为自己加油。刘莉莉深受鼓舞，她并不知道王弋安的成绩差，她以为王弋安是一个优等生，那一刻她决定把王弋安当成自己学习的榜样。
刘莉莉停放好自行车以后，问王弋安前些天的某一天，王弋文怎么没来看小兔子。王弋安说他的自行车车胎破了，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刘莉莉惊讶不已，她说上个星期她的自行车车胎也被扎破了，也许是在哪里碾轧到了碎玻璃，他还是在北街桥头那家自行车修理点花了两毛钱补的车胎，因为她的父亲并不会修理自行车。王弋安告诉刘莉莉说，下次自行车出了毛病可以来他家，他的父亲什么都能修理。刘莉莉来不及多说什么，因为上课预备铃响了，她像兔子一样跑进了自己的教室。
王弋安停好自行车以后，则慢悠悠地往自己的教室走去。他巴不得踩着上课铃和老师一起进教室，这样就听不到别人议论他了。王弋安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进自己的座位，但是还是被人注意到了，班里一个矮胖的、满脸青春痘的男生高喊到，“老十来了。”本来扎堆儿在一起的学生听差了，以为喊的是老师来了，所有人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出自己的课本，正襟危坐。当他们发现矮胖的那个男生说的是王弋安时，全班同学笑的前仰后合。王弋安真想钻到自己的书桌里，他真的希望老师赶来制止这一帮人。突然有一个人喊道，“老师来了。”其他同学再也不相信了，又引起一阵大笑。严厉的政治老师真的进来了，她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她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留着一个疤。从没有人见过她笑，据女班长说，她曾在老师的办公室见她和其他老师谈笑过，只不过政治老师的微笑也只是发出笑的声音而已，面部并没有微笑的表情。所有学生都一致认为，他们的班主任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世界千奇百怪，有些人竟然不会微笑，连做出微笑的表情也不会。王弋安和班里的同学也很好奇地观察自己的政治老师，从入学到现在果然没有见过自己的班主任笑过。就算她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全班同学笑出了眼泪，她也只是平静地发出“呵呵”两声。而且政治老师不论什么时候，说话的语速好像是固定的，不管她说的内容是严肃还是滑稽，她的语调和语速都是一样的。大家都称自己的班主任是一个怪物，但是班主任却是一个对所有人同学一视同仁的人，他不像别的老师一样善待优等生，而对差等生不屑一顾，她这种一视同仁，赢得的十大金刚的尊敬，尽管她看起来很古怪，却没人敢说她的坏话。
当历史老师进来的时候，仍有几个学生冲着王弋安大笑。历史老师用粉笔头砸向他们，疼的他们骂骂咧咧，回头一看是自己的班主任，他们骂骂咧咧的话像哑弹一样并没有脱口而出，而是像老鼠一样赶紧缩起脑袋打开书。王弋安对自己的班主任感激不尽，感谢她制止并惩罚了那些嘲笑自己的人。可是接下来的举动，班主任的举动则让他受宠若惊。历史老师说，“这个学期，历史课代表由王弋安担任。”班主任刚宣布完这个决定，班里就一片窃窃私语。还是十大金刚一拍桌子说，“唧唧歪歪什么，听不懂人话么？这个学期的历史课代表是王弋安。”王弋安双手不断地颤抖着，脸红的像是跑了五公里。他不相信自己有资格担任政治课代表，但是他也没有勇气拒绝自己的班主任。因为他此刻已经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那一节课他的脑袋都嗡嗡直响，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他总是时不时拿着偷偷地看自己的政治老师，他总觉得她越越来越美丽，最后他觉得历史老师简直是天神下凡，浑身散发出神圣的光辉。直到如今，王弋安也一直认为自己的历史老师是最美的老师。
王弋安在这个班里没有一个朋友，却多了一个敌人，尽管王弋安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惹是生非，不要与任何人为敌。但是他始终无法抑制自己对那个满脸都是青春痘，矮胖的男生的厌恶之情。尤其是他嘲笑王弋安的的时候，王弋安更是怒不可遏，王弋安在心里骂道，“长满青春痘的矮冬瓜。”后来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他总是称他为冬瓜。那一节课王弋安一直胡思乱想，就像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做的纷繁的梦一样。最后还是兜里的图钉，扎了自己一下，把他从胡思乱想中带回了教室。他从兜里掏出图钉，发现包图钉的纸破了。看着图钉，他想起了弟弟将图钉交给自己时神秘兮兮的样子，他很好奇自己的弟弟上了初中会是什么样子。他感觉也许只有自己的弟弟才能算得上自己的朋友了吧，想到这里他忽然不想将那些针尖儿被磨短一半，被涂成黄色泥土颜色的图钉，就像不舍得扔掉一件礼物一样。
学校前边有一个池塘，时不时会有老师搬个凳子坐在那里钓鱼。对王弋安而言，学校生活太过无聊了，他也想找些消磨时间的乐子，那不妨将弟弟的方法试一试吧，说不定能钓到那个扎破他车胎的人呢。而且他也注意到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些同学的自行车车胎漏气，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已经习惯将自己的自行车单独停放在一棵柳树下边的偏僻角落，停好车之后在固定位置摆放好弟弟的图钉，放了学再将图钉收好。他坚持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发现有人的鞋底带走他的图钉。他决定回去调侃一下弟弟，说他的方法并不管用。但是不管用也是好事，说明自己的自行车车胎并不是被人扎破的，而真的是自己碾轧到了碎玻璃。那天自己之所以认定有人扎破了自己的车胎，也许是因为自己考试成绩太差，而对学校产生的一种抵触心理，认定一定是有人在跟自己作对。他为自己因对学校的厌倦情绪，而产生的偏激的想法感到羞耻。
一天放学，王弋安收了全班的同学的历史作业，将作业送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吴彩霞留下王弋安和他闲聊了几句，问了问王弋安的家庭情况，有几个兄弟姐妹，有什么爱好之类，唯独没有和王弋安谈论学习上的事情。王弋安觉得只要不谈论学习，就不会觉得那么煎熬。尽管吴老师表面上看起来很严厉，但是王弋安觉得她内心还是很温柔细腻的。就是那一天，王弋安酝酿出一个愿望，就是想看一下吴老师微笑。临分别的时候，吴彩霞说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她。王弋安走出吴老师的办公室的时候，校园里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留下值班打扫卫生的学生以及留在校园里写作业的学生。王弋安信步走在校园里，第一次这么悠闲这么自在，第一次不着急着离开。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照着池塘里的荷花，让王弋安想起一句诗，“映日荷花别样红。”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记住这句诗的，他的心情好极了，他甚至哼唱起了校园广播里的一首歌。
有一位教生物的老师，正在钓鱼，王弋安经过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王弋安。他就像定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不知道他钓鱼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什么而烦恼。他一直住在学校，难道他不厌倦这个地方吗？王弋安驻足看了一会儿，发现彩色的鱼漂一动也不动，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无聊，决定回家，将自己成为政治课代表的事情告诉弟弟。自从那天成了政治课代表，他还没跟任何人讲过呢，这算是这个灰色校园里的一件彩色的事情吧！当他来到自己的自行车旁弯腰拾取自己的图钉时，发现少了一枚，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当他看自己的车胎时，发现前轮轮胎已经没有气了。他喜出望外，觉得这将成为另外一件彩色的事情。这时那名生物老师激动地喊道，“终于上钩了，终于上钩了。”说着他钓起一只又肥又大的活蹦乱跳的青鱼。生物老师和王弋安相视一笑，晚风吹动满池荷花，王弋安心想吴老师笑起来一定是这个样子。
20190922晚森林摩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