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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整个晚上都在下暴雨,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让王弋安醒来的倒不是天空像是被折断了一样的雷声,而是房子里漏下的雨水滴在了他的脸上。那时候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参加期末考试,风吹走了自己的英语试卷,他拼命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看见自己的试卷正朝弟弟王弋文的方向飞去,他连忙喊弟弟弋文帮自己截住自己在空中飞舞的试卷。让他没想到的是,弟弟王弋文并没有伸手去抓试卷,而是撒了一泡尿浇到试卷上,然后那张试卷立马不再神气,被粘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就像一只被打死的老鼠。王弋安顿时火冒三丈,要揍弟弟,弟弟王弋文一紧张竟尿到了王弋安的脸上。王弋安连忙用手抹脸,猛然醒来却发现只是一个梦。

王弋安挣扎着坐起身来,他明白了原来是屋里又漏雨了。他和弟弟王弋文睡在同一张床上,弟弟总要睡靠窗户的那一头,因为控制灯泡的开关就在窗户旁边的墙上,连接开关的那根线就绑在床头。弟弟王弋文怕黑总是做噩梦,所以他在惊醒的时候,可以伸手抓住那根线,将灯拉亮。王弋安喊弟弟,“弋文,拉开灯,屋里漏雨了。”弋文毫无反应,有时候王弋安都怀疑弟弟是不是在装睡。他说话的时候惊动了一只老鼠,那只老鼠隔着蚊帐从弟弟脸上爬了过去。王弋安并没有看见那只老鼠,是弟弟醒来后告诉他的。王弋安又使劲朝弟弟王弋文屁股上踹了两脚。王弋文并没有醒来,只是翻了一下身,他说了句梦话,“你别打我屁股,你家的苹果不是我偷的,是我哥偷的……”

王弋安忍不住一笑,这小子不管做什么坏事都会来赖在自己的头上。他起身下床,借着窗外的闪电,摸索到弟弟那一头。他伸手打开了灯,功率极地的灯泡发出的橙黄色的光,像是弥漫在房间里的薄雾,让本来幽暗的房间显得更加幽暗。王弋安看见弟弟就算沉睡的时候手里仍攥着控制开关的那根线,忽然有些心疼弟弟,他心想不知道弟弟在睡梦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而这根线就是将自己拉出梦境的最有效的东西。果然灯一亮,弟弟就醒了。他用另外一只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词语含糊滴说,“是不是又起来逮老鼠?刚才好像有一只老鼠从我脸上爬了过去。”王弋安也不知道弟弟是不是自己在编故事,弟弟是一个从来不说谎的人,但是弟弟喜欢说自己编造的故事,那些故事都离奇的要命,不用分辨都知道是假的。王弋安说,“不是逮老鼠,而是我们的房子又漏雨了,得赶紧到厨房拿锅碗瓢盆接雨。”王弋文一骨碌坐起身来,他觉得房子漏雨要比逮老鼠有意思的多。

王弋安和王弋文住在东屋,厨房是西屋和他们住的房子相隔一个院子。两个人打开重来关不严的房门,正好有个闪电划过夜空,照见密集的雨,就像从天而降的瀑布一样。弟弟王弋文心中的欣喜之情远远多于内心的恐惧,他煞有介事地说,“真好看!甚至比烟火还好看。”哥哥王弋安总是无法理解弟弟的想法,他是一个比较务实的人,对世间万物的第一看法永远是这个东西可以用来做什么,那个东西可以用来做什么。他根本无心欣赏弟弟眼中美丽的闪电,他告诉弟弟说,“我数三个数,然后跟在我后边冲到左边的厨房里。一,二,三,跑!”然后两个人光着脚,冒着雨冲进了左边的厨房,在密集的雨中,两个人根本喘不过气来,一来到厨房,他们俩才深吸了一口凉气。王弋安摸索着开了灯,厨房也到处漏雨,两个人就用锅碗瓢盆摆放在厨房滴雨的地方。哥哥王弋安本想用都用瓷碗,然后自己的房间都用塑料盆。弟弟王弋文执意要混合着用。他的理由是,这样雨水滴下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就像一首歌一样。哥哥王弋安心中有些不快,看着弟弟慢腾腾地在设计他的音乐,觉得太浪费时间,要是再耽搁一会儿,褥子都被漏下的雨水滴湿了,那么今晚将无处可睡。王弋安感慨说,“还好昨天收进了足够的干柴到厨房,要不然明天连生火的干柴也没有,估计都吃不上早饭了。”他看弟弟还在调换着接雨水的锅碗瓢盆的顺序,以让雨水的嘀嗒声显得更好听一些。他不耐烦地用威胁的口吻说,“你在这里慢慢摆,我先回东屋,去接那里漏下的雨水。”弟弟犹豫了一下,他央求哥哥再等一下。王弋安没搭理他,拿着一个瓷脸盆,一个葫芦做的水瓢,几个瓷碗转身离去了。弟弟王弋文有些慌了,他不敢一个人呆在厨房,因为厨房的灯的亮度勉强和一只蜡烛相当,常年的烟灰堆积在灯泡上,让灯泡发出的光显得阴森森的。他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在哥哥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内心的恐惧瞬间击败了对音乐的追求。他抓起一个塑料的洗菜盆,跨过地上的摆放摆放的瓷碗,就像兔子跳过陷阱一样,追上了前面的哥哥。

在返回东屋的时候,两个人就显得从容不迫了。他们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倒扣的盆,慢慢地走回东屋。院子里的积水没过脚脖,密集的雨水敲打着两个人头顶的盆底儿。此时的厨房和东屋之间似乎隔着一条河,两个人像过河一样往东屋走去。王弋文非要跟前面的哥哥王弋安交换头顶的盆,因为哥哥的是个瓷盆,雨滴落在上边的声音比较清脆,而自己的头顶的盆是塑料的,声音比较沉闷,他不喜欢沉闷的声音。哥哥王弋安觉得弟弟真是多事,但是他已经养成了让着弟弟的习惯,他很少坚持自我,尽管觉得弟弟是在胡闹,但是还是跟弟弟交换了头顶的盆,将沉重的瓷盆交给弟弟,接过他手中的塑料盆。弟弟一接过瓷盆,内心的兴奋之情肆无忌惮地击败了恐惧,他不在跟着哥哥回东屋,而是头顶着瓷盆儿,站在雨里听雨敲击盆底的声音。哥哥也顾不上管他,赶紧回屋,将手中的道具摆放在屋里漏雨的地方。等他忙安这一切,心中舒了一口气,这才来到门口,喊正在雨中玩耍的弟弟。

王弋文对哥哥的叫喊充耳不闻,哥哥又只能威胁他,“你再回来,我可将你锁在门外了。”弟弟犹豫了一下,跟哥哥讲条件说,“再玩一会。”王弋安说,“打雷的时候,孤魂野鬼没地方躲藏,专往小孩身上附身,你看你后边不就有一个黑影。”王弋文害怕了,吓得赶紧往屋内跑。王弋安还假装关门,弟弟央求哥哥开门。回到屋内的王弋文问哥哥,“回到屋里是不是就安全了?”哥哥指了指门上的年画说,“孤魂野鬼怕门神。”弟弟王弋文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弋文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屋内漏雨的地方,他不厌其烦地调换着接雨的锅碗碗瓢盆。哥哥王弋安不理他,兀自上床睡觉了。屋内一共有七个漏雨的地方,王弋文尝试了所有的锅碗瓢盆的组合方式,终于找到了一种让自己满意的方式。雨滴落下的撞击不同材质的器皿,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甚是好听。王弋安一只没能睡着,窗外哗哗的风雨声显得很遥远,而屋内漏雨的滴答声此起彼伏很是悦耳。他有时候还真是佩服自己的弟弟,他觉得弟弟的内心的世界一定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一个与大多数人不一样,而且是自己很难理解的世界。他在想是不是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一个独特的世界,长大以后那个世界就被生活消灭殆尽了。虽然表面上他总是嫌弃弟弟幼稚,实际上内心深处总是在成全弟弟。因为他觉得弟弟的内心世界比自己的更珍贵,他要像个哨兵一样要守护他的内心世界,他希望弟弟永远是这个样子。

弟弟王弋文完成自己的杰作之后,就兴奋不已地爬上了床,静静地不说话。房间里回荡着雨滴敲打器皿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唱摇篮曲。墙上灯泡旁边,有一只壁虎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像是在欣赏王弋文的杰作。王弋安猜想,弟弟要么是睡着了,要么是在等着自己夸奖他。王弋安忽然为刚才自己吓唬弟弟感到愧疚,他总是责怪自己对弟弟没有足够的耐心,而总是使用威胁的方式。他翻了一个身,不好意思地说,“你制造的接雨的乐器还挺好听的哈。”如果是白天,王弋安一定不会夸奖弟弟,他总是喜欢装出一副嫌弃自己弟弟的样子。有时人很奇怪,夸奖别人像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一样,总是难以启齿。没想到弟弟并不领情,他悠悠地说了一句,“哥,我想吃苹果了。”王弋安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弟弟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说出的话总是出人意料,毫无逻辑。他平时总是问这问那,提出各种奇怪的问题,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他在电视上看到五彩缤纷的金鱼很是兴奋,他好奇是谁将普通的鱼染成了彩色(他们那里的河里是没有金鱼的)。为此他用彩笔将从河里逮到鱼染成彩色,可是时间一久,被染色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又会被洗掉了颜色。他干脆将墨水倒进养鱼的瓮里,他心想在有颜色的水中,鱼就会被染成那种颜色。可过不久他就发现,他养的鱼都奄奄一息地都漂浮了起来。他慌忙将鱼打捞起来,出人意料地给鱼做起了人工呼吸,为那些鱼更换清洁的井水,那些鱼竟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弟弟王弋文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天上下的雨水中会有鱼呢?”因为每一次下暴雨,庄稼地里的积水都有鱼。王弋安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弟弟这个问题。弟弟接着说,“是不是下暴雨的时候,湖里的鱼会沿着雨滴往上游,然后又随雨水落到了别处?”王弋安没有接着弟弟的话题说下去,他知道如果回答弟弟的问题,他会没完没了地问下去。王弋安翻了个身说,“赶紧睡吧,明天估计又要去田里排水了。”弟弟王弋文兴奋地说,“明天又可以去田里捉鱼了。”然后王弋文闭上眼睛,想象着捉鱼的情景,逐渐进入了睡眠。

等到他们俩再次醒来,只听见四处都是蛙声,就好像在一夜之间,世界被青蛙悄无声息地占领了一样。天已经大亮了,暴雨过后的早晨面无表情,世界呈现出它最真实的样子。暴雨就像人的睡眠一样,总是在试图洗去昨日的影子。每一次暴雨过后,你都会觉得世界诞生于暴雨停止的那一刻。王弋安拿着网兜,带着弟弟在门口的一米宽的排水沟里逮鱼。他们将逮到的小鱼装进空罐头瓶里,有几只鸭子一直觊觎他们罐头瓶里的小鱼,他们总是在寻找机会偷袭王弋文的罐头瓶。王弋文一直对大胆的鸭子们怒目而视,那些鸭子平时被王弋文宠坏了,一丁点也不害怕他,总是伸长脖子往王弋文身上蹭。王弋安有时候也会逮到几条大水蛭,而这些让孩子望而生畏的东西,也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喜欢用牙签粗细的竹枝将水蛭串起来,只要用竹枝抵着水蛭的一头,将水蛭的身子轻轻往下一撸,整个水蛭就会被翻过来,串在竹枝上。但水蛭也是他们的噩梦,每次在河里洗澡的时候,总会有水蛭吸附在他们的腿上,他们都会脱掉鞋使劲拍打吸附在身上的水蛭。王弋文直到成年以后,还时不时会梦见自己身上吸附了水蛭。所以他们只要逮到水蛭,就会对它施行那种刑罚,将他们串在竹枝上。当然,王弋文还喜欢带一些盐,只要往水蛭身上撒上一点,水蛭就会吐血。就在兄弟俩惩罚水蛭的时候,鸭子们将王弋文罐头瓶里的小鱼洗劫一空。哥弟俩也并为此感到生气,因为他们觉得惩处水蛭是比守护小鱼更为重要的事情。

王弋安经常帮着家里干农活,所以他的身子骨比较结实,才念完初一的他虽然看上去比较瘦弱,但是已经有一把子力气了。弟弟王弋文从小体弱多病,身体瘦弱不堪,顶着一颗与身体十分不相称的大脑袋。他总是想尽办法逃避上学,逃避家里的农活儿。每次父母交给他们俩的农活儿,最终都是由哥哥一个人独揽。吃过早饭,他们俩的父母拿着铁锹去田里排水,剩下兄弟俩在家看电视。基本上每一次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两个人都会发生冲突。看电视的时候,两个人又发生了分歧,他们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不一样,为了撵走弟弟看自己喜欢的节目,王弋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颗泡泡糖,轻松就搞定了王弋文。王弋文本来也不喜欢看电视,口里嚼着泡泡糖就去看家里仅有的一本没有封皮的漫画书去了。

王弋安看了一上午电视,觉得头晕眼花。他还要在父母回来之前做好中午饭,但是他需要弟弟帮忙生火烧锅,自己来炒菜。弟弟就像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一样,他喊了弟弟好几声,弟弟都充耳不闻。最后他发现弟弟跪在地上,脸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那本漫画书,嘴里还嚼着泡泡糖。弟弟王弋文是一个极其内向的人,他很少出门,整天呆在家里。母亲天天将弟弟往外撵,让他出去玩,可他就是不去。每次王弋安出门玩的时候,母亲都让他带着弟弟,而由于弟弟爱惹是生非,王弋安又不愿意带他。所以每次王弋安要出去玩,母亲让他带着弟弟一起的时候,王弋安索性放弃出去玩的念头。自打王弋文会说话以来,邻居家的刘婶就想让他喊自己一声“婶婶”。她威逼利诱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敲开王弋文的嘴。父母也一度给王弋文施压,希望他嘴甜一些,而每一次都换回王弋文的绝食相抗,最后大家无奈只好放弃这个想法。王弋文似乎也很少喊自己“哥哥”,总是直呼自己的名字“弋安”。其实王弋安也不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每当周围的人想尽办法让弟弟开口向别人问好时,他总想试图转移大人的注意力,为弟弟解围。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只希望那些大人们不要再逼他。所以他就主动学会嘴甜,分散那些大人们的注意力。他见到邻居总是亲切地“叔叔”、“婶婶”地喊个不停。这一招还真管用,从此大家都夸奖自己是一个嘴甜的孩子,而不再逼着王弋文去喊他们“叔叔”或者“婶婶”。其实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一些人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总有一些人为了不让身边的人被改变,而努力改变着自己。

有一次远在湖北的大姑回家探亲,一见大姑的面,王弋安就“大姑,大姑”地喊个不停。因为根据经验判断,大姑马上就会诱惑弟弟喊自己“大姑”,他要预先转移大姑的注意力。可是他并没有成功,大姑像揪着兔子耳朵一样拉着王弋文的手,王弋文怕见生人,总是想逃走。大姑从行李箱中拿出水菱角,北方的孩子哪见过这种玩意。这种像形状牛角的坚硬的水菱角子深深地吸引了王弋文。大姑笑着说,“你喊我一声大姑,我就将这个东西送给你。”王弋文犹豫了很久,最终还会挣脱大姑的手跑开了。尽管王弋文跑开了,但是他的心却牢牢地被大姑拿出的那个像牛角一样的玩意给锁住了。王弋安见弟弟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既不问东问西,也不想各种鬼点子了,就知道他一定是倍受折磨,内心一直在挣扎,有时候王弋安也想不明白,喊一声“姑姑”就这么难吗?大人有时候就喜欢看孩子犹豫不决,在内心做着强烈的思想斗争,他们总喜欢降服那些性格执拗的孩子。他们总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幼小的孩子到最后一定会屈服于自己的。可大姑回来探亲的那十几天,王弋文硬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没有喊他一声“大姑”。但王弋文也没有放下那些形状似牛角的新奇玩意儿。其实大姑也不是有意刁难自己的小侄儿,这还是王弋文的父亲想出的主意,想借此机会整治一下王弋文,希望他能多说话,嘴甜一些。可是这种整治似乎起到了反作用,在大姑来探亲期间,王弋文的话似乎更少了,像个哑巴。而且他为了能摆脱那些状似牛角的水菱角的诱惑,而刻意疏远了自己的大姑。最后善良的大姑于心不忍,在一天晚上王弋文睡着的时候,偷偷地在他床头的桌子上摆放了很多水菱角,他用水菱角摆成一个大的牛角形状,占满整个桌面。摆放完之后,大姑看着王弋文长长的睫毛说,“性子比水菱角还硬!”。

第二天,王弋文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摆满了水菱角,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有一次跳绳拉着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的手一样。他抚摸着水菱角坚硬的壳,兴奋不已,竟唱起了歌,一家人都为他的歌声感到惊讶不已。姑姑跑来告诉他这玩意可以吃,王弋文那里舍得吃,他觉得这东西光是摸摸就够幸福的了。在得到那些宝贝之后,王弋文心中就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他也要种植这些宝贝,所以他特别想走近大姑,询问一下她这些东西是不是树上结的,可不可以种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但是他又不敢直接问姑姑,就把心中的各种问题,一股脑抛向了自己的哥哥。王弋安只好将弟弟的问题默记在心,跑过去询问大姑。王弋文没有耐心等待哥哥转述答案,就趴在门外偷听哥哥和姑姑的谈话,试图探听到这个状似牛角的宝贝的身世。原来这个东西叫菱角,生长在水里。王弋文哑然失笑,他还以为是树上结的呢,就像核桃一样,或者像花生一样生在泥土里,原来是生长在水里。正在和王弋安讲述水菱角的大姑,发现了身后的王弋文,她猛地转身跑到门口捉住了王弋文,将他了搂在了怀里。王弋文就像浑身爬满了虱子一样,要挣脱大姑的怀抱。而大姑用一句话就降伏了王弋文,她说,“你是不是想自己种菱角?”王弋文立即变得老实了,他点点头,然后大姑跟他说了种植菱角的方法,只不过她不确定山东的气候能不能种的活。后来大姑又跟王弋文说了很多关于湖北的种种趣事,在王弋文看来,湖北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大姑告诉他那里可以经常坐船,有些鱼的长度甚至比王弋文个子还要高呢。远嫁湖北的大姑回娘家探亲的那段时间,王弋安和王弋文兄弟俩都喜欢趴在大姑的膝盖上听大姑讲述湖北的风土人情,尤其是王弋文对那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心向往之。他经常梦到自己坐在船上,漂流在那条很长很长的名叫长江的河流里。

大姑待了近一个月就要回湖北了,临行前,王弋文一直躲在房间里死活不肯出来。父亲要开家里的拖拉机送大姑到镇上去坐长途汽车。他躲在房间里竖着耳朵听见了父亲启动了拖拉机,并开走拖拉机。当拖拉机的声音几不可辨的时候,王弋文再也忍不住了,他打开房门,冲了出来,拼命地追赶载着大姑离去的拖拉机。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喊着“大姑,大姑。”在跑的过程中,他跑丢了一只鞋,他也顾不上捡鞋,干脆将另外一只鞋也扔掉,继续追赶大姑。大姑听见王弋文的叫喊,连忙让开手扶拖拉机的王弋文的父亲暂时停车,她忍不住流下眼泪,她一跃下车跑过去将王弋文抱在怀里,使劲地亲吻王弋文肉嘟嘟的脸蛋。良久她用手抹去王弋文脸上的泪珠,安慰王弋文说,“给大姑写信,你不是都念书了吗?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来湖北找大姑,大姑带你坐大轮船。”因为时间紧迫,父亲催大姑必须离开了,然后她一咬牙,放下王弋文上了拖拉机,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在转弯的时候,大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弋文哭着在地上打滚,如一只被滚烫的油滴烫伤的泥鳅。

谁也安慰不了悲伤的王弋文,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给人的感觉马上就会窒息。大姑总是两三年才回家探一次亲,所以亲人分别,都十分悲伤,王弋安也哭了,只不过在极度悲伤的王弋文面前,所有人都顾不上自己的悲伤,而去安慰悲伤欲绝的王弋文。王弋文滚得浑身是泥,满脸泪水也沾满了泥土,如果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是王弋文了。王弋文哭得精疲力尽,在母亲的背上逐渐地睡着了。尽管他已经睡着了,但是身体还是不是地会抽动,仍旧会时不时地深吸一口气。后来大姑回忆说,在所有人对她的称呼中,都不及王弋文小时候喊她的那几声“大姑”饱含深情。

王弋文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姑写信,他并不认识很多字,总是用拼音写一些简单的句子,甚至有些用拼音也无法表达的意思,他就画画来表达。后来哥哥送给王弋文一本破旧的中华字典,王弋文视若珍宝,因为他不会写的字,可以查字典。谁也没有想到,王弋文的信一写就是十年,那本中华字典,他背的滚瓜烂熟。王弋文因为贪玩,不喜欢上学,所以他小学的成绩一直很差。尽管王弋文早已经认识很多生字了,但是他的语文仍考不及格,只有作文还勉强说的过去。对小时候的王弋文而言,湖北就像月亮上的世界一样。王弋文是一个爱幻想的人,当时他的世界里除了自己家的院子,月亮,就剩下大姑信中的湖北了。

王弋安叫醒趴在沙发上睡着的弟弟,让他帮自己生火烧锅,自己为家人准备午饭。王弋文由于嚼了一上午的泡泡糖,感觉自己的腮帮有些酸疼。他将口中的泡泡糖吐到手上,粘在门上,等到明天他还要取下来继续放在口中嚼。王弋安做好饭,父母还没有回来,他们俩都有些饿了,王弋安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辣条。王弋安将辣条从中间掰断,让王弋文挑选,王弋文犹豫很久,他始终无法选出比较长的那一段,总是觉得选了这半根而又认为剩下的那半根更长。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那几乎是所有孩子都会遇到的问题。他们吃东西都是要分着吃,总是有年纪的大的来分,年纪小的来挑选。年纪大的尽量将仅有的事物分的均匀,而年纪小的那个孩子一定会犹豫来犹豫去不知道选哪一份好。王弋文选了自己认为比较长的那半段辣条,然后王弋安总会跟他确认一下说,“确定了?”王弋文又将自己选好的那半段辣条放回去,选择了剩下那一段。而当哥哥王弋安再次询问他的时候,他又会觉得还是原先那半段比较长,就又会选择之前的那半根。这样犹豫来犹豫去,王弋安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干脆从半段辣条上撕下来一块,放在另外半段辣条上,这样多少一下子就分明了。王弋文满意地选择了多的那部分。后来王弋安分配食物的时候,总是分成明显不均匀的的两份,那样弟弟一下子就会选中多的那一部分。

接下来吃辣条,就是比谁吃的慢了,在这方面,基本上总是王弋文胜利。当哥哥将自己的美食吃完了以后,自己还有,那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富有的人。有一次吃月饼,王弋安故意将自己的月饼藏起来,然后告诉王弋文说,自己的月饼吃完了。王弋文得意非凡,美滋滋吃着自己手中的月饼,而当王弋文吃完月饼之后,王弋安又拿出自己预留的那一小块儿月饼,在弟弟面前炫耀。弟弟央求自己分给他一点,王弋安就分给他三分之一,而当两个人同时吃完手中的月饼时,弟弟王弋文又会得意地拿出自己预留的月饼。王弋安央求弟弟分给他一点,弟弟却死活不肯。从那以后,王弋安再也不跟弟弟比谁吃的更慢了。

拿到辣条的王弋文一口也舍不得咬,他用嘴巴舔着辣条上的蜡油,并咂巴着嘴说,“真好吃。”他俩从锅里拿出两个馏过的馒头,各自就着辣条吃了起来。王弋文吃辣条的时候总是像虫子,每一次只咬下米粒大小的一口;吃馒头却像蛇一样,恨不得将整个馒头都吞下去。这并不是因为馒头好吃,而是因为辣条对他而言太弥足珍贵了,单独吃辣条太浪费了,他需要就着这美味的辣条而吃下更多馒头。就着那半根辣条,他一共吃下了三个大馒头,肚子吃的滚圆。他平时不爱吃馒头,最多吃半个。王弋安也吃了两个馒头,兄弟俩吃饱了之后,就坐在墙头上,等着父母回来。王弋文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说,“要是每天都有半根辣条吃就好了。”王弋安在转过脸对弟弟说,“只要你不将吃辣条的事情告诉爸妈,我保证你每天都有辣条吃。”弟弟两眼发光,“真的吗?”王弋安很骄傲地点了点头。

父母回来之后,叫兄弟俩吃饭,兄弟俩都说已经吃饱了。王弋文还骄傲地跟母亲说,“自己一共吃了三个馒头。”母亲大吃一惊,心想老二平时不爱吃饭,最多啃半个馒头,今天怎么吃了这么多。王弋文还想向母亲炫耀自己还吃了半根辣条的事情,看到哥哥王弋安在后边严厉地瞪着自己,就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从那以后,果然如哥哥所言,王弋文每天都能吃到辣条,不是半根,而是一整根。而且哥哥还将王弋文粘在门上的泡泡糖给扔掉了,他给了王弋文两颗泡泡糖,王弋文要吃一颗,留一颗,王弋安制止了他,硬是逼他将两颗一起吃掉。因为一颗太小了,无法吹泡泡。王弋安在弟弟面前得意吹起了泡泡,王弋文羡慕不已,央求哥哥教他怎么吹泡泡。王弋文怎么也学不会,他吐出泡泡糖,用手扯成薄片,然后两只小手拿着贴在嘴唇上,像吹气球一样吹泡泡糖。他将泡泡糖吹的很大,直到“嘭”的一声,泡泡糖炸了,一些碎屑粘在王弋文的眉毛上,然后兄弟俩哈哈大笑。王弋安指着弟弟说,“白眉大侠。”王弋文照了照镜子,小心翼翼地将粘在眉毛上的泡泡糖扯下来,重新塞进口中。他不敢再将泡泡吹的太大了,他担心泡泡太大破裂之后,总有一些泡泡糖会飞走,这样自己的泡泡糖会越来越少。王弋安看弟弟的举动,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泡泡糖,安慰弟弟说,“你尽管吹爆泡泡糖,哥哥有的是泡泡糖。”尽管如此,王弋文仍不愿将泡泡糖吹爆了,任是王弋安怎么说,他都不从。

在快活之余,弟弟终于问了一句话让王弋安心事重重的话,“你哪来的钱?”王弋安正得意吹一个泡泡,经弟弟这么一问,他慌忙将吹起的泡泡收到口中,使劲嚼了嚼。他神色慌张地想要敷衍过去,“你就别管了。”弟弟就像一条鞭子一样不断地抽打着他,他仍在问,“你哪儿来的钱?”王弋安当然知道弟弟脾气,如果不给他一个答案,他会一直问下去的。王弋安强装镇定,煞有介事的说,“这是我在街上捡到的。”王弋文又将泡泡糖扯成薄片堵在嘴上,吹了一个泡泡,他用力过猛,又将泡泡吹爆了。王弋安为了掩盖自己不安的心情,笑的特别夸张。为了讨好弟弟王弋文,他又拿出了一颗果冻。王弋文果然被果冻吸引,王弋文轻轻地将果冻撕开一个逢儿,嘬了一口,然后他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感觉嘴唇都是甜的。接下来他花一整天的时间,才将那颗果冻吃完。吃完果冻以后,那个盛果冻的塑料壳就成了神奇的宝贝。王弋文用它盛水喝,就好像水变甜了一样,为此他喝了很多水,不停地小便,那天夜里他还尿了床,被王弋安嘲笑了很久。因为王弋安对自尊心很强的王弋文的嘲笑,换来了一次毒打。

王弋文的母亲将王弋文尿湿的床铺拿出了晾晒,王弋文的奶奶笑着问王弋文,“二文,是不是又玩火了?”王弋文抵赖说,“不是我尿的,是哥哥尿的。”王弋文的奶奶笑着说,“没事儿,鸡胗治尿床,今中午奶奶带你去赶集,给你买点鸡胗回来,炒了吃就好了。”说着奶奶就转身慢腾腾地去后院她的屋里拿钱,她这一进去,良久也没出来。王弋文等得不耐烦,就钻进了奶奶的房间,奶奶正翻自己的枕头,她的钱平时就放在枕套里。王弋文一进来,奶奶就笑着说,“奶奶老了,记性不好了,不记得自己的钱究竟放在什么地方了。”她从王弋文摆摆手说,“奶奶眼花了,你过来帮奶奶找找。”王弋文将奶奶的床铺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奶奶说的那二十块钱,却找找到了奶奶前一段时间丢失的一枚镶有宝石的银戒指。奶奶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当时被迫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岁的爷爷。而且她之所以被迫交给王弋文的爷爷,是因为王弋文的爷爷当时是附近最穷的贫农,而且最没有本事。王弋文的奶奶自从嫁给王弋文的爷爷之后,整日以泪洗面,直到现在,她仍是一个爱哭的老太太。那枚戒指是王弋文奶奶的母亲在她出嫁的时候送给她的,她一直珍藏在身边,没被人搜刮了去。她一直跟王弋文说,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那个戒指凝结了她对自己童年的所有记忆。自从她找不到了那枚戒指之后,她连续哭了好几个晚上。王弋文当时还不懂事,他和全家人一样,最害怕奶奶哭。只要奶奶一哭,他就去转移奶奶的注意力,央求奶奶给他讲述她小时候的事情。所以后来只要奶奶一哭,王弋文的父亲就会把王弋文找来,“去,找奶奶听故事去。”王弋文的奶奶后来逐渐有些依赖王弋文,这个世界似乎从没有人认真听她讲述那些陈年旧事,世界日新月异,人们都在向前看,很少有人回头,没想到小小的王弋文竟对过去的事情如此关心。王弋文的奶奶一直在怀念自己的父母,她似乎与眼前的新世界格格不入,在她倍感孤独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孙子竟特别喜欢她的旧世界。就是孙子王弋文,让她觉得活着不再孤单。

王弋文的奶奶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每天必须烧香拜佛,当王弋文找到那枚戒指之后。她欢天喜地,双手合十,跪在床上不断磕头,仿佛看见了神仙一样。然后她搂着王弋文,使劲亲吻他满是鼻涕的小脸蛋。王弋文从来没有见自己的奶奶这么高兴过,他后来回忆的时候说,“听了奶奶那么多故事,唯有那一次,他完全进入了奶奶的世界,他看到了奶奶豆蔻年华的样子。”那一次奶奶破例让王弋文带了带那枚戒指,奶奶还说,“这枚戒指,连王弋文的爷爷都没戴过。”其实那也是王弋文第一次见到那枚戒指,之前他都是听奶奶说,从来没有见过奶奶的那个宝贝。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这枚戒指,就有幸戴了戴。奶奶总是怕别人会抢走她的戒指,因为她曾亲眼看见人群将他们家洗劫一空。她心里留下了阴影,看见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眼睛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每一次王弋文离开之前,王弋文的奶奶都再三嘱咐王弋文不要跟别人提起那枚戒指的事情。王弋文受奶奶的情绪感染,在每次离开奶奶的世界的时候,总是会将那个世界的大门锁好。所以关于这枚戒指的存在,就连哥哥王弋安也不知道。

戴上那枚戒指,王弋文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他天真地跟奶奶说,“我感觉戴上这枚戒指,不吃不喝也能活下去。”虽然王弋文总是沉默不语,但是一旦他开口总是语出惊人。王弋文的奶奶笑着摸了摸王弋文头,她最喜欢王弋文提出奇怪的问题,说这种出人意料的话。她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收好,放在一个空匣子里,然后将匣子放在床下边一个大木箱里。放好以后,她仍不放心,重又弯着腰,将箱子拉出来,拿出那个盛放戒子的匣子,确认戒指在里面后枚,又将匣子盖好,将匣子又放回木箱子,然后又塞回床底下。她如此反复了好几次,还问王弋文说,“我是不是放好了?”王弋文总是肯定地点点头。看着如此反复的奶奶,王弋文总感觉奶奶的命跟那枚戒指是捆绑在一起的。

奶奶的兴奋的心情终于渐渐地平复了下来,然后她又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的那二十块钱究竟放在何处了。她固执的认为鸡胗可以治自己孙子的尿床,而要买鸡胗,就必须找到那二十块块钱。两个人找了一上午也没能找到那二十块钱,王弋文找到了一个宝贝,那就是三姑上学时的笔记本。笔记本里全是三姑用铅笔画的画,从那以后,王弋文开始从学校偷粉笔,疯狂地在自己家的墙上画画。刚开始他只是模仿三姑笔记本上画的画,后来他别出心裁地开始在墙上上画自己做的梦。每次奶奶再哭的时候,王弋文都会跑过去,让奶奶当模特给奶奶画像,奶奶不想被王弋文将自己哭的样子画下来,就会止住眼泪甚至微笑。除了奶奶,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讨厌王弋文乱涂乱画,所以王弋文只能在奶奶住的那间屋尽情涂鸦,他将奶奶的房间画满了花草树木,画满了他梦见的妖魔鬼怪。后来王弋文回忆的时候,总感觉奶奶像一个年龄比自己大一点的姐姐,因为他总感觉奶奶的年龄定格在了她出嫁以前,从此再也没有长大过。

王弋文和她的奶奶最终也没能找到她的二十块钱,换作平时,奶奶又要大哭一场的,可她今天找到了丢失已久的戒指,所以那种喜悦足以冲淡世间的一切烦恼,就算她的房子着了火,说不定她都不会哭的。她坐在床沿叹了一口气说,“说不定是上次赶庙会的时候丢了,也许是菩萨捡走了。”王弋文也很失望,他本来今天是有鸡胗吃的,看来是没希望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弋文的父亲看见自己的母亲愁眉苦脸,就问王弋文,“你奶奶怎么了?”王弋文说,“奶奶丢了20块钱。”当王弋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无意瞥见哥哥王弋安涨红了脸,眼睛不敢看任何人。王弋安忽然说了一句“我吃饱了,我去玩了!”然后就飞快地走开了。王义文第一次拥有那种灵光乍现的感觉,他觉得奶奶的那二十块钱是哥哥偷的。吃罢饭,王弋文的父亲趁王弋文的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又塞给王弋文的奶奶二十块钱。王弋文的奶奶坚决不要,正在两个人相互推让的时候,王弋文的母亲正好看见。当时王弋文的母亲脸色一沉,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转身就走了,王弋文的奶奶最终还是没有要那二十块钱。

下午的时候,王弋文隐约听见自己的父母在拌嘴。如果一个孩子的世界有什么灾难的话,那父母吵架就是最大的灾难。王弋文本来就是不出门的,父母一吵架,他就感觉自己无处可藏。他听见母亲说,“那二十块钱是给王弋文的学费,你怎么能给咱娘。”父亲说,“先给她花着呗,等他开学了再想办法。”王弋文的母亲冷笑一声,“哼,想办法,马上接开学了,能想什么办法,不就是把那头还没长大的猪卖了吗!”王弋文的父亲感到左右为难,他是一个要强的男人,此刻架在两个女人之间也无可奈何。他拿出酒瓶要喝一杯酒,却被王弋文的母亲夺了下来,一不下心弄到地上摔碎了。那种刺耳声音,让年幼的王弋文瑟瑟发抖。然后他听见父亲大声吼叫道,“我喝杯酒,至于摔我的酒瓶吗?”王弋文的母亲寸步不让,“喝喝喝,就知道喝,喝醉了好打人是不是?”王弋安王弋文兄弟俩最怕的人就是父亲,尤其是喝醉了酒的父亲。王弋文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他看见一只苍蝇被蜘蛛房梁上的网粘住了,苍蝇奋力挥舞着刺膀,在蜘蛛网上上下震颤,一只丑陋的大蜘蛛正在慢慢地再像那只苍蝇靠近。王弋文感觉自己浑身都崩的紧紧的,一不小心就会崩断,他感觉自己也像被粘在了一张叫做恐惧的网上无法逃脱,他害怕极了,心被撕扯着,他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疯子,就像邻居那个疯媳妇一样。

父母还在大声争吵着,那只丑陋的大蜘蛛逐渐爬近那只绝望的苍蝇,最后那只像瞎子一样的蜘蛛顺着震动的方向,终于找到了那只苍蝇,它就像凭恐惧定位一样,它感受到了苍蝇的恐惧。当蜘蛛抓住苍蝇的一刹那,王弋文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跑出了自己的家门。他一出家门,就感觉世界很陌生,他不知道该投入谁的怀抱。他知道诺大的世界有一个叫湖北的地方,他想那里一定是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吧。多年以后,王弋文也无法摆脱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无法摆脱恐惧的追杀。王弋文出了大门,感觉天空很重,压的自己透不过气来。他幼小的身体还无法承受那种恐惧的情绪,他第一次有了死的念头。他想起了大人们口中溺死的那个孩子。他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要是被淹死了就好,自己被淹死,也许父母就再也不会吵架了。王弋文的父母听见王弋文的尖叫声追了出来,他们以为王弋文遇到了什么危险,跑出了却发现王弋文安然无样,只是泣不成声。他们心想这个孩子也许跟他奶奶呆的太久了,养成了爱哭泣的毛病。

面对茫然的父母,王弋文抹了抹眼泪说,“你们不要吵架了,奶奶的钱是哥哥偷的。”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起哥哥嘲笑自己尿床的场景。他是在说完那句话之后,才想起了哥哥嘲笑自己的样子。他揭发哥哥其实就是为了讨好自己的父母,他之所以讨好自己的父母,是因为对他们吵架的恐惧。但是他就是不愿承认,人总是喜欢用用似是而非的理由将自己行为搪塞过去,大部分时候,我们总是用一个理由掩盖着一个完全不想干目的,大部分人是都在做着强加因果的事情。王弋文似乎为了让自己更加确信是哥哥自寻死路,就假装冷漠地在心里说,“谁让你嘲笑我尿床呢。”王弋文认为自己之所以揭发哥哥,是因为哥哥嘲笑自己尿床,是自己受伤在先,是他自作自受。其实他揭发哥哥真实的原因是因为讨好自己的父母,而之所以讨好他们,是为了摆脱内心对他们吵架的恐惧。

王弋文的父母被王弋文转移了注意力,他们在一瞬间就和好了,就好像他们俩的矛盾都是王弋文口中的那个人引起的一样。其实吵架的人都在寻找台阶下,现在王弋文给他们找了一个滑梯,让他们比吵架之前更亲密。王弋文的父母相互对望一眼,有些互相讨好对方的意味。有时候人吵完架会变的更亲密,有时候人吵完架会在心里埋下炸弹,那些埋伏在内心深处的炸弹总有一天会炸毁一个家庭,而王弋文的父母属于前者。王弋文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和哥哥的逍遥日子讲述了一遍,当听完王弋文的讲述之后,王弋文的父母逐渐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解决办法。就好像王弋文的讲述是一道题,王弋文的父母却解除了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虽然她们俩都认定钱是老大王弋安的偷的,但是王弋文的父亲觉得偷窃是孩子最严重的错误,主张严惩王弋安。而王弋文的母亲却关注王弋文讲诉中两个孩子得到乐趣,他觉得王弋安并没有犯什么错,无非是想像别的孩子一样吃点零食而已,她认为王弋安回来好好安抚一下,不仅不要体罚他,还要更加关怀他才对。他们并没有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他们仨都在怀着不同目的等待着王弋安的到来,可是太阳慢慢偏西,天逐渐黑了下来,月亮逐渐升了上来,仍不见王弋安的踪影。王弋文的父母各自采取他们的措施,王弋安的父亲在家准备好了绳子和鞭子等待着王弋安的回来,他发狠地说道,“他要不会来,就永远不要回来,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可不能惯着他。”王弋文母亲却早已不再关心王弋安偷钱的事情了,她焦急地走来走去,“老大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别出什么意外。”最后她是在等不下去了,拉着老二王弋文,拿着手电头出门去寻王弋安。

露水很重,蛙声热烈,繁星点点,夏日的夜晚总是值得被歌颂,母亲手中的电灯像动物的触角一样在寻找王弋安。王弋文竖着耳朵倾听着夏日的耳语,他默记着他看到世界,决定开了学再捡点粉笔头回去给奶奶画下自己看到的夏日的星空,最好再画上两只青蛙。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不是忙着吵架,就是忙着干活,为什么不去看看星星呢,逮两只青蛙玩也好呀。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和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怎么完全不一样呢,是不是自己长大了也会喜欢上和别人吵架,也会喜欢上忙来忙去。他冷不丁地问了母亲一句,“星星是因为通电才亮的吗?”母亲没有上过学,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大人从来不能将小孩子带入到大人的世界,但是小孩子总能将大人带入到小孩的世界。王弋文的母亲本能地想了想小儿子的这个问题,她摁了摁手电筒的开关,闪了闪自己的手电筒,一本正经地对儿子说,“也许是因为装了电池吧!”王弋文突然让母亲将手电筒往回收一点,他的母亲以为王弋文看见了他的哥哥弋安,没想到王弋文瞅见了树上有一只爬蚱(蝉)。王弋文用树枝将爬蚱够下来,在那个年月那个东西是最美味的东西。王弋文的母亲也跟着王弋文兴奋不已。在寻找王弋安的时候,两个人逮到了很多爬蚱,王弋文的母亲很是欣慰,这下子可以给两个孩子解解馋了。而且王弋文的母亲知道王弋安少不了一顿毒打,他知道丈夫的脾气,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有偷盗行为的,她根本无法阻止丈夫。她内心是矛盾的,她既不想找到王弋安,又担心王弋安的安全。王弋文逮到了那么多爬蚱,她已经想好,在王弋安被毒打之后,多分一些油煎的爬蚱给他吃,这是孩子们难得的荤腥了。王弋文也不想找到哥哥,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哥哥,他的心一直在自责,他那时候还不能区分很多情感,他只感觉自己很怕遇见自己的哥哥。

王弋文的母亲一直在大声喊“弋安!”,王弋文一声也没喊出口,他没有勇气喊出哥哥名字,他一直跟在母亲身后,瞪大双眼瞅着树上有没有爬蚱,他已经想好了,自己多逮一些爬蚱给哥哥吃,就好像逮得越多,哥哥原谅自己的可能性越大似的。在王弋文和母亲的心里,王弋文挨打已成定局,两个人所做的就是将功赎罪,他们俩都认为王弋安的所遭的罪都是自己造成的。他们俩虽然年龄不同,却有着同样的心情,那就是自责。王弋文怪自己出卖了哥哥,而王弋文的母亲责怪自己没能让孩子过上富足的生活。王弋文和母亲终于在村南头的桥上找到了王弋安,王弋安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像一只被猎狗搜寻的瑟瑟发抖兔子。他很远就听见母亲的叫喊声了,他既没有应声答应,也没有躲起来。对黑夜的恐惧和对父亲的恐惧不相上下,他别无选择,只是把自己交给时间,一副任凭世界宰割的样子。母亲看到蜷缩在地上的王弋安忍不住放声大哭,她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将自己大儿子抱在怀里,并将自己带的一个馒头塞给他,“赶紧吃吧!一定饿坏了吧。”那个听大人说的孩子溺亡的故事又一次掠过王弋文的脑海。他看见哥哥的样子,心中触摸到自己梦见过的一只怪物,并被他咬了一口,那种疼痛让他记忆终生,他绝不会再将身边的任何人推向那个可怕的怪物。他一直躲在远处,不敢走近哥哥,他手中袋子里的爬蚱在奋力地趴着,坚硬的爪子弄的他的小手生疼,就像在他心里挠抓一样。母亲用手电照了照呆立在远处的王弋文,王弋文无处可藏,感觉就像在河里洗澡的时候,被班里的女同学看见了一样,他赶忙用双手捂住脸。爬蚱隔着塑料袋奋力地挣扎着,抓挠得他的脸生疼,就像要撕下他丑陋的面具一样。

王弋安的母亲提议继续去逮爬蚱,他们一直消磨了很晚才回去,那天晚上他们戴了一百多只爬蚱。他们为自己收获感到兴奋不已,可是这些兴奋都难以拂去去他们心头的乌云。不管怎么拖延,都无法摆脱回家的恐惧,尤其是王弋安,他已经猜到了,父母知道了所有真相。他也能想象到,父亲正在家里等待着收拾自己。他还记得自己的父亲用刀活剥过一只兔子,不知道自己被扒掉一层皮是什么样子,一想到这里,他浑身就起鸡皮疙瘩。王弋文的母亲左右牵着王弋文,右手牵着王弋安,他感觉到王弋安的手一只在哆嗦,她心中无比心疼王弋安,为了转移王弋安的注意力,王弋文的母亲故意说,“这一百零八爬蚱你们打算每天吃几个?”王弋文热情高涨地说,“我每天吃五个。”王弋安也加入了讨论,“放的时间太长会坏,最好两三天内吃完。”王弋文接着说,“我们可以一直养着他们。”王弋安说,“养不活的。他们寿命很短。”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就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担心的事情一样。王弋文的母亲下定决心抗争到底,这一次一定要阻止丈夫惩罚老大。她握着孩子的手更用力了,王弋文说,“娘,你捏疼了我了。”王弋文的母亲赶紧放松了手,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地往回走。

王弋安远远地看见自己家里院子里的灯仍然亮着,他忽然哭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任是母亲怎么好言抚慰,他都不愿再走一步。他真想变成一只青蛙,混在成千上万只青蛙堆里,让别人都认不出他来。王弋文倒是蹲在哥哥身边,一副要陪他在外头过夜的准备。他巴不得母亲做出一个不回家的决定,然后母子三个人睡在外头,他觉得睡在外头一定是一种美妙的事情。说不定会落下一颗星星被自己捡到呢,一定比奶奶戒指上那个宝石更漂亮,说不定会有一只能讲话的青蛙蹦到自己的脸上,他想着想着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躺在地上了。王弋文的母亲打断了王弋文的胡思乱想,她吩咐王弋文一回到家就去喊醒他的奶奶。然后她信誓旦旦地向王弋安保证绝不会让王弋安的父亲动它一根手指头。王弋安看着王弋文兴冲冲地去搬奶奶,而母亲又那么自信,才站起身来,畏畏缩缩地跟在母亲身后。他从来没有感觉家里的门灯有那样亮过,让他睁不眼来。天上升起一弯月牙,农历下半月的月牙升起的总是很晚。他觉得月亮就像一把锋利的刀,连月光都带着刺,一不小心就会划破皮肤。奶奶屋里的灯亮了,在寒冷的月光中,显得多么弱不禁风。他仍没有什么信心,只是在逆来顺受中,抱有一颗侥幸心理而已。

父亲喝了杯酒,王弋安很远就闻见了酒味,这让他的侥幸心理瞬间崩塌。当毫无希望的时候,人反而变得大胆起来。他出乎意料地,像是挑衅一样地对父亲说,“钱是我偷的,你想咋样就咋样吧。”王弋安也不知道激怒自己的父亲究竟有什么好处,一向胆小怕事的他习惯了忍让迁就,可当他恐惧到了极点,反而有一种不怕死的勇气。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可贵的勇气,只不过每个人被激发出来所需要的条件不同罢了。那晚王弋安心中生出的勇气,也许是他一生全部的勇气了。如果每个人内心都是一片湖的话,那么那晚王弋安就被父亲抽干了湖水,里面隐藏的那只叫勇气的鱼欢蹦乱跳,那条鱼不仅出乎王弋安的意料,也出乎王弋安父亲、母亲的意料。王弋安有一种梁山好汉的感觉,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姿态。其实被王弋安激怒的父亲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大儿子,因为他觉得大儿子一点也不像自己。王弋安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处处迁就别人,正是如此,父亲才不喜欢他。当王弋安第一次挑战自己的时候,他表面上怒不可遏,其实内心却无比欣喜,他总算从老大身上找到了点男子汉的影子,找到了点自己的影子。

王弋安的父亲兴奋不已,他要验证一下自己的感觉,他已经想好了等打完自己的大儿子,过一阵子就准许大儿子喝酒。他用麻绳将王弋安困住王弋安的双手,他多么希望儿子能够反抗,可是大儿子束手就擒,任由他处置。王弋安的母亲护在王弋安的面前,却被王弋安的父亲拖拽着锁在了屋里。王弋安的父亲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王弋安的母亲在他面前简直毫无还手之力。王弋安的母亲在屋里一直在敲打房门,就像被抓进鸟笼子里的鸟扑棱着翅膀装鸟笼一样。王弋安感觉如果母亲也有羽毛的话,一定会因为撞门而掉落一地。不知道为什么,王弋安总觉得女人都属于鸟类,而男人都属于兽类。他总觉得女人身上有着无形的羽毛,不同的女人,只是羽毛的颜色不一样,形状也不一样罢了。他觉得母亲的羽毛是棕褐色的,就像母鸡的羽毛颜色一样。

王弋安被父亲吊在了院子里的枣树上,当双脚离地的一刹那,王弋安就感受到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人,因为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将另外一个人吊起来。其实人一生当人的时刻是很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充当一种类似于动物的角色。当他初中毕业之后,他经常感受到自己被生活吊了起来,双脚一离地,他就感觉自己不在是一个人了。他想起了二更叔杀猪的情景,将被割破喉咙、被热水烫过猪毛的猪吊起来场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头死猪,他尝试着蹬了两下腿,自己在半空中旋转了两圈。他想了很多问题,但是就是没有想到自己偷钱的事情。他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开学还有一个星期了,他一直不愿意去上学,但是和被吊在这里,他更希望溺亡在书海里。如果让他选择一种死法的话,他一定不会选择上吊,也许他会选择跳河,他和弟弟王弋文一样对河流有着同样的情感。其实人恐惧的永远是未来的事情,他现在并不为自己被吊在半空中而感到恐惧,让他担心的倒是上学期期末的考试成绩,到时候又要编瞎话将父母骗过去,一想到试卷上的那可怜的数字,他就感到头疼。他还想到如果被吊起来的是弟弟王弋文,他会怎么做,他觉得王弋文跟自己的反应绝对不同,但是他仍旧猜测不出来弟弟会有什么反应,最后这个问题一直占据着他的脑海,直到第一鞭子抽在他身声,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传遍全身,他忍不住嚎啕起来,就像一只被砖头砸中脑袋的小狗一样嗷嗷直叫。

没有人会真正屈服于暴力,没有一个人会甘愿做别人的奴隶,王弋安的胡思乱想其实是对父亲教训自己的一种蔑视。今晚之所以挨打,是因为自己偷了钱,可是他怎么也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父亲的体罚只是让他记住偷钱就会换回疼痛,但是他并不认为偷钱是一种错误。那种疼痛的感觉,也没能让他的思想停留在偷钱的问题上。他仍在思考如果被吊起的是弟弟王弋文,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听见母亲在房间声嘶力竭的哭喊,王弋安竟然说,“娘,你不要哭了,我不疼。”王弋安为了不让自己偏离今晚的主题,每抽王弋安一鞭子就提醒一下他偷钱是不对的。“偷了多少钱?”王弋安想也不想地回答道,“二十块钱。”又是一鞭子,“还偷不偷了?”王弋安说,“不偷了。”两个人在那里一问一答的时候,王弋文带着奶奶过来了,还没看见奶奶的人影,就听见奶奶的哭声了。王弋文的父亲最怕听见自己的母亲哭,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王弋安的奶奶跑过抱着王弋安的脚指责自己的儿子说,“你小时候,我有没有这么打过你?你要打,就连我一起打吧,最好打死我,我也不想活了。”王弋安的父亲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十分尊敬自己的母亲,他语气软了下来,“他偷钱是不对的。”王弋文的奶奶似乎一下子变得能言善辩了,“你打人就对,喝酒就对,再说了哪有什么对错,就算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无权审判他的对错,每个人的对错都得交给老天爷审判,我爹是地主,也没打过人,你这个贫农的儿子凭什么打人。”王弋安的父亲觉得跟自己母亲讲不通,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你们就都惯着他吧。”然后他气呼呼地点了一根烟就走开了。

王弋安的奶奶赶紧吩咐王弋文去将他的母亲给放出来,王弋文打开房门,发现母亲手上全是血,王弋文心中升起一种对父亲的仇恨。任何让母亲受委屈的事情都能升起王弋文内心的仇恨,一种以死相搏的仇恨,他真想追上父亲使劲咬他一口。王弋文的母亲冲出房间,松开了吊着王弋安双手的麻绳。王弋安的脚一着地,就感觉自己像是散了架一样,浑身火辣辣地疼。为什么回到地面,疼痛、恐惧一起向自己袭来,难道这是做一个人必须承受到的吗?王弋安泣不成声,浑身打着哆嗦。他感到后怕,那种后怕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有所减损。他害怕极了,钻进奶奶的怀抱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鸡。他一边哭泣,一边在嘴里重复念叨着,“我再也不偷钱了,再也不偷钱了。”奶奶真的心疼自己的大孙子,他像是诅咒生活一样说,“老天爷呀,为什么越是饱受委屈的人,你越是不肯放过他呢。我的大孙子呀,你命苦呀,你比奶奶的命还苦嘞。”王弋文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哥哥在奶奶的怀抱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决定,“那一百零八只爬蚱都让给哥哥吃吧!”

王弋安偷的那二十块钱并没有花完,当他父亲打他的时候,他仍撒了个谎说自己的还剩十块,其实他还剩十五块钱。他将那十块钱上缴之后,自己偷偷留下五块算是对自己的安慰。他躺在床上,愤愤不平地说,“谁让你打我,我偏偏不对你说实话。”其实王弋安是一个爱说谎的人,往往胆小怕事的人最容易说话,他们总觉得谎言能保护自己。而且在别人眼中特别懂事的孩子,一定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因为说慌可以隐藏自己的自私,而显得自己很体贴,很会谦让。王弋安在床上连续躺了好几天,他故意装得可怜一些,这很容易就博取了弟弟母亲以及奶奶的同情心,但是唯独无法瞒过父亲。每当在床上听到父亲的说话声的时候,他都担心自己的表演被识破。他在床上吃着油炸的爬蚱,皮肉之苦得到了安慰。任何一个家庭只要有一个强势的人,其他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抗争。王弋安抗争的方式就是说谎和装可怜骗取同情心。他装病的手段还是跟弟弟学的,因为每年冬天弟弟都会装病不去参加小学的期末考试。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被父亲捻下了床,让他搭把手去地里干农活。在父亲面前,他毕恭毕敬一点也不敢含糊。他骨子里就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他从来不怕繁重的体力活,在家里他能顶半个大人。当他在床上躺着的那几天,父母明显觉得有些忙不过来。王弋安有着逆来顺受的耐力,比较经得起生活的慢慢打磨,但是他缺乏爆发力,不能解决生活中很多棘手的问题。而且他是一个没有什么创造力的人,喜欢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做事情。偷钱的事情很快就被对新学期开学的畏惧所取代。他宁愿呆在家里干繁重单调的农活,也不愿去那个满是同龄人的学校上学。

在对上学的抵触情绪中,学校有一个吸引他的理由特别醒目,那就是开了学自己可以用自己私藏的那五块钱买很多好吃的,在学校没有人能发现他的钱是偷来的了,可恶的弟弟也就再也不会去揭发自己了。这几天他一只在心里打着算盘,他将五块钱拆分成了五十份,平均每天只能花一毛钱,周六周天除外,他可以花上十个星期,那样的话,这个学期就度过一半了,剩下的半个学期怎么熬呢?哎!要是当初骗自己的父亲说自己还剩五块钱就好了,在这样自己就可以偷偷留下十块钱,每天花上一毛钱,可以花二十周,正好够用一个学期。最后他决定,等开了学平均每两天花一毛钱吧,这样还可以勉强度过一个学期。他整日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那是他在对上学的挥之不去的厌倦情绪中,能找到的唯一乐趣。

20190916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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