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扇有着铁栅栏的破旧木门。木门之上有着小小的窗户。窗户随着风沙沙抖动。
那是一个下了暴雨的晚上。透过窗外只能看到模糊的一片,远处街道上的路灯发出的灯光被打散成没有边界的液体在空中悬浮。
这是我习以为常的夜晚中的一个。我讨厌下雨。因为一旦下雨我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七年过去了,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如亲人般熟悉。只不过这个亲人是和我相处甚为不睦的亲人,是我日日夜夜都想离开的亲人。但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投靠。
我的宿舍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我就睡在里面的铁板床上。铁板床比地面没高多少,一张因为用久了而褪色的淡黄色小床单铺在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充当枕头的白色沙袋。如果冬天的话,一床洗得还算干净的被子就会出现在这里,每年五月份我就会失去它。在墙上画着我自制的日历,每过完一天我就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写上新的日期。不过在这里没有日期的概念,只有今天是星期几。
我知道,在这里的孤儿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就会离开这个孤儿院,孤儿院方面会提供诸如在工厂里做工的工作,也有一些孤儿长大以后回到孤儿院成为这里的老师。不过这两个我都不大看好。
我的宿舍没有空调(别的宿舍有的有),只有一台灰色的,工作起来嘎吱嘎吱响的落地扇。所以每当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就会把大门和窗户全部打开,因为这样风才会进来。
我讨厌夏天,总之就是讨厌。我同时也讨厌我一直生活着的孤儿院。
我不喜欢孤儿院里面的各种设施,对于像魔爪一样禁锢着我的思想的东西我一概深恶痛绝。我想出去,但是我也知道我除了这里没地方可以去。我出去的结果就是饿死在街头。因为没有人会要我,我还是一个长相怪异的孩子。
我在孤儿院的日子并不幸福,有些片段还是我每晚的噩梦。
每天早上五点四十从床上醒来,每一天都往往复复,就像地铁从两个站点之间开过。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即使是七年过去,我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我讨厌被训斥。你可以觉得我是一个玻璃心的人,但是我就是极其在意他人的看法,即使是一句玩笑我都会坐立不安,花很长时间反思我是不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我也因为这点被别人嘲笑很久了。
我果然在所有方面都与别人与众不同。
我在孤儿院里面的朋友屈指可数,因为我是“后来的”(前文已经提到过我的遭遇请允许我不再重复),大家认为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而来到这里,自然就成了罪人。
兴许是吧。自从进入孤儿院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跟那些极其美好的事物别离,我进入孤儿院是因为我一无所有,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好像气话。不过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因为太过活跃而被常常罚不准吃饭,因为我的怪异长相,无论是谁都会嘲笑。我为了避开他们而选择在最偏僻的走廊上行走,但是由于走廊实在太过寂静,能把不远处嘲笑我的声音回荡得一清二楚。我每次听到,都有一种想从宿舍拿出椅子砸向他们的冲动。
我虽然不是那么讨厌狗,但是我很怕狗。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于是在去年,有一个男生——准确来说是四楼的孩子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条流浪狗,在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宿舍时突然把狗放出来,不止是我,三楼的女生都被吓得大叫,就连有些男生也瑟瑟发抖。但是那件事情过后,那个男生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我的怕狗反而变得更加广为人知,在各间宿舍里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好几个月的笑料。
这种性质的事情基本上天天都有,我不知道他们欺负我的意义何在。我本身就很少哭,也不会红着脸寻求原谅。时间一长我对这些事情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但是还是会害怕。果然还是那样弱小。
唉,我果然是弱小的人啊!大家兴许也发现了我的这种弱小吧!我被他们抓住了把柄不放,到头来还是我自己的问题吧。
……
我自己都感到十分诧异。
我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我都会暗暗祈祷。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
我好想离开这个孤儿院,不管是谁,只要能带我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孤儿院,我都会万分感激。
当然我不指望……七年过去没有人来接我……
所以我就指望着这个梦想总有一天会破灭,哪怕是死心也好。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我希望拥有几个好朋友。
有些人可能会认为我这种性格的人找朋友是相当容易的事情,我是真的很能说。事实上,如果说能聊的上天的人就是朋友的话,孤儿院里面的每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是的,包括前面提到的那个欺负我的男生)。我似乎跟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跟每个人的关系又都不好。我不管在哪个场合都害怕被别人排斥,虽然我相信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大部分人都对我怀有善意,但我似乎一直都在疑神疑鬼。我害怕别人伤害自己,这让我陷入到深渊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理解我在想什么,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疑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开玩笑,有很多人已经发现了我的这个特征,并且开始真的远离我,我反而因为自己不愿意被人排斥而被人排斥。
直言悖论?我好像在书上看到过,但是我不能妄下定论。或许只是我的心理在作祟而已。
说实在的,这种东西我自己说出来都感到不是一般的……羞耻。是羞耻啊!是我的短处,是我被他人肆意攻击的短处。
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就迫不及待地幻想一个虚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一切都是重新开始。
我希望现实中也能够有这样的机会。
我希望……太多了。我总有一天会葬身于这种痴心妄想之中吧。
其实我也真的不是那种很欠的人,我和他人还是有一些交流的。我发现自己总是无法真的放下自己的姿态跟别人交往……我无时无刻不害怕别人会突然翻脸,因为我有过太多这样的经历,在梦里也是。我希望有人能够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能给我安全感。
应该没有谁会有我这样的经历,但是我希望有人可以理解我这种万分怪异的心理……哪怕是一个也好。
抱歉,我可能过于絮絮叨叨了。想说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如果告诉同伴我会再次被当成笑料。
我也无数次问过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我父母的死因,但不管是谁给我的答案都十分模糊,有些甚至用谎言加以搪塞,我不是一个傻瓜,有些谎言我当场就能够揭穿。但是最后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发现那些所谓的大人比我还死要面子,变脸的速度比六月天还快。和这种人只能以“虚伪”的方式相处。
他们给我的话语就好像多云天的月亮,一直都被隐藏。我一直渴望的真相就像那个月亮,但是我们看似近在咫尺,我却无法接近,因为在我们之间有着一层白色的浓雾,将月亮藏在后面,使得月亮看起来隐隐约约,我也无法接触。
而站在月亮的那个高度,所感觉到的或许只有寒冷。
我在作文课上这样写道。
如果别人看到这个句子,肯定会察觉到我内心有多么黑暗,因此又会远离我。可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自怨自艾。
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活脱脱的祥林嫂。
不过……孤儿院里唯一能给我安全感的就是我无数次提到的月亮。我这人不像一些诗人(当然前提是我也比不上那些伟大的诗人)一样喜欢在大自然中寻找自我,但我每当看到那个凄冷的月亮时,就会想到我的记忆。
以及我本来拥有的那个,无比温暖的家。
还有在这月亮之下的,对着这个月亮无病呻吟的我。
“……陆玖?”
我才发现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
“……抱歉我刚刚在想别的事,能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吗?拜托了。”
“啧。”男生的脸上露出了极不耐烦的表情,“能不能好好听我讲话啊。我叫荀弦臣。你哥。”
“……我哥?”
“对啊。”荀弦臣很重地点了一下头,手指交叉抵在下巴下面,神情跟刚才别无二致,故作神气地晃了晃脑袋“我今天比较赶,我不跟你谈论相逢的喜悦了。呸,也就是说我懒得跟你废话。我是你哥,我今天是带着一个人的口信过来接你走的。”
“我没有哥哥。曾经有……不过按照现在这个情况,兴许是死了。”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有两个哥哥,我的大哥在我父母死的那个晚上也被杀了,我的二哥叫陆璃,我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就跟他分开了,如果他还活着……我是九岁进入这个孤儿院的,在这七年的时候,他应该会过来接我,因此,我对你表示怀疑。放心,我对你的信任可以有,但是也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
荀弦臣将手放下,伸进衣服口袋里,一阵翻找过后掏出了一份信。“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
“你看看吧。”
荀弦臣表情似乎变了。
我看着那封紫色的信。
“抱歉......我能不能问一句,这封信和纸飞机......有区别吗?或者,这就是架纸飞机?”
的确,荀弦臣拿给我看的,明明就是一架紫色的纸飞机.......我在孤儿院里常常看到。只不过,这架纸飞机比我们用报纸折的纸飞机应该高级多了。
“我们那边送信就是这么送的。”荀弦臣说,“本来可以用一些诸如猫头鹰的鸟类,但明显麻烦多了,你还要照顾他们,我可没有这个精力。”
半信半疑之中,我飞快地拆开了那架纸飞机。
”这是......“
和荀弦臣说的一样,那纸飞机里面的确是一封信,信中的字体是华丽的手写体。
本人,荀弦臣,不可思议灵异社正式社员,若有需要证明其身份,以此为证。
不可思议灵异社-社长-司马信
”万一这是你偷来的。“我马上说,”而且,即使你是真的荀弦臣,你也无法证明你是我哥哥。我哥哥的名字叫做陆璃。比我大两岁,你要证明你是他。“
”是吗......“荀弦臣的嘴角露出微笑,”那你有没有知道一些陆璃本人和你才会有的东西?“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哥哥不管跟哪个女生说话都会脸红......我看你的脸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红的。并且,我记得我哥哥的后脑勺下面一点点有一个疤痕。因为有一次那个混蛋自己一边下楼一边玩手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我发现荀弦臣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给你看看吧......看到可不要叫出声哦......”
荀弦臣左手轻轻拨开脑后的头发,我看到的是一个长约三四厘米的红色疤痕。
“什么......”
“你还是跟七年前的你一样多疑啊,陆玖。”荀弦臣摇头笑道,“看来你真的是一点儿也没变。我也没变,我不知道我的这种特性该让我怎么跟别的女孩子相处呢,我可不是那种花心的美男子呢。”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美男子啊……自恋程度果然不减当年呢。
这个疤痕只有我和他知道,就连我的父母都不知道。陆璃很清楚,如果这种蠢事被父母知道,他有很大可能失去他的手机。就连陆琼都不知道。大哥是很一本正经的人,和胡闹的二哥完全不同,这是双胞胎的特性吗?
“所以......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来通知我?”我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他微微偏过头,“当然是来接你走的。我说,你在孤儿院过得应该还算可以吧?”
“是啊......至少我不至于被饿死。”我说,“不过那简直就是噩梦中的噩梦。你过得应该不错吧。”
“确实不错......如你所见。因为我被收养了呢。”荀弦臣讪笑,“我现在和你不同,我现在是有工作而且拿工资的人。说句实话吧,我今天还是特地请了假过来的。”
“你够了吧!”要不是在食堂,我早就咆哮出来,“说点正经的行不行啊!”
果然。我深刻地明白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的含义。
“行行行。你发怒的样子着实太可怕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凶啊……吓死我了。以后会找不到男朋友的。”荀弦臣赶紧说
要你管。
“你的东西能不能在三小时整理完?我比较赶时间......”
“三小时还叫赶时间啊......”
我整理东西可是非常快的。虽然我平常很不喜欢整理房间,但是我一旦开始整理,效率高到令人咋舌。
半小时后。
“你的东西未必也太过寒酸了吧。”荀弦臣看着我拖着一个编织袋说道。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袋子其实还是我借来的......
我在孤儿院,是没有“私人物品”这个概念的,可以算是私人物品的东西,应该就只有自己的内衣了吧。我现在穿的黑色衣服,据说是某一个正在生长期的孩子穿不下它,就给了我。我每次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就感觉某人正在嘲笑我好久没有长高的事实。
“这里是孤儿院。不是旅馆。有些东西,不必奢望。这些东西,可能是你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的。”我平静地说,“还有,我能不能问一句,我们要去哪里?”
“你跟着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荀弦臣伸了一个懒腰,“孤儿院那边的事情,你不需要操心。我的沟通能力还是可以的。我接受过专业训练。”
虽然我不打算相信这个人,因为这一切都突然得让人无法相信。
但是我这回就破例一回吧。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咖啡馆。
我和荀弦臣坐在窗户边,外面就是马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吵闹的喇叭声。
我们坐了几站公交车。孤儿院在接近郊区的N区,何况离早高峰还有点时间,公交车上不是很多人。我还穿着孤儿院里面的衣服(我一开始怀疑要不要换件衣服,但是荀弦臣说完全没有必要),车窗敞开着,我的衣服十分宽松,被风微微吹起。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个被马修兄妹接走的红发安妮。
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加上可能是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缘故,我的脑子现在是一片空白。
我的奶茶(当然是弦臣请我的,我不可能有钱)还是热的,我正捂着它。
“搞什么啊,那个家伙。”从刚才起荀弦臣就不停地向窗户外面张望。他似乎坐立难安。
“你在等人?”
“对。”荀弦臣只要了一杯柠檬茶,“是来接我们过去的,他是一个可以任意穿梭空间的怪人,所以我平常都把他当作交通工具来使唤。也算是我同学,关系特别好。”
“弦臣。”
我和荀弦臣同时抬头看着站在我们桌前的蓝衣少年。
“我就说你又迟了嘛,柳庭。“荀弦臣显得极不耐烦。
“你还好意思说。我本来今天好不容易没有别的任务,然后你这个小子尽搞乱,本来我可以在灵异社打一整天的游戏的。不然我今天又抽不了卡了。”柳庭说,“我哪像你啊,我真的很讨厌出门的。”
“谁叫你有这个能力,这也不能怪我对吧。”荀弦臣摊手,“而且你要是被书弘知道你还想活。”
“这是你妹妹?”柳庭突然转移话题看向我。
“我是他的妹妹陆玖。”我赶紧说。
“没错。我们过一会儿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告诉她,所以现在赶紧走吧,烦死了你这人。话多,就是个死宅。”
“我下次打烂你的脑袋啊,荀弦臣。论体术方面你是比不过我的”柳庭立刻回嘴。
“等等......”我赶紧打岔,“我们要去哪里?”
“我带你过去你就知道了。”荀弦臣说,“我打算一会儿去这里的……挂失处?刚才那张公交卡其实是我捡来的。只有硬币是我的。我刚才做的事情其实不太好。”
“那我们......怎么过去?”我又问,“出租车?公交车?还是?”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出租车和公交车到不了的地方。”柳庭说,“但是我可以在这两个空间里面自由穿梭。所以......介意抓我的手吗?你要是不喜欢这样的话,抓我袖子也可以。”
“废话什么啊。”荀弦臣说,“这样,柳庭,你把你右手给我,陆玖她抓你左手,另一只手抓她的东西。”
“也行吧。”柳庭说。
我有些疑惑,但我还是按照荀弦臣说的那么做了。
“开始了。”柳庭轻声说道。
一阵并不算太过耀眼的白光顿时遮蔽了我的双眼,我的世界顿时只剩下一片洁白。接着,这种白色就像转瞬即逝的白雾一般在我面前越来越淡,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它吹散了似的,最终在我眼前完全消失。
这是魔法吧。我忍不住这么想。
这本来就是一个可能拥有魔法的世界。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从小到大我看过很多描述魔法世界的书,但是从来没有妄想过亲眼见到。
“我们到了哦。这应该比你的那所孤儿院要豪华吧。”荀弦臣说。
“你的脸为什么还是红的。”柳庭站在他旁边说。
荀弦臣白了他一眼。
映入我眼帘的是跟刚才截然不同的风景。准确来说,我站在某条街道的人行道上,我的脚下是石灰色的长方形石砖,黑色的路灯高耸在一边。街上来来往往,而且我发现有不少人竟然正打量着我。
我有那么引人注目吗?不会有是因为长相……
在我后面是一家名叫Flame的酒吧,黑色的招牌故意做旧,给人一种年代感,窗户上装饰着挂着漂流瓶的细麻绳,里面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玻璃上形成一个圆形的光斑。
“这里,是哪里?”我问。
“充满着魔法和异能的,有点危险的城市。”荀弦臣看着某处地方,“就是这里。欢迎来到早川市。”
“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吗?但是说句实话,我不知道这是在哪个省份,实际上我好像也没有在地图上看到过它......”
我的地理再怎么说还是可以及格的,一些省份和大城市的名字我记得滚瓜烂熟。
“你看不到很正常。影子是不会相信有这座城市的存在的。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和弦臣不同,我对这里抱着家的眷恋。弦臣在七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跟你的感觉是一样的。”柳庭说,“不信你仔细看,那边的路牌是可以自己动的。”
我顺着柳庭所示意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暗绿色衣服的妇女正站在路牌底下,似乎跟路牌说了什么,于是路牌上的白色文字立刻变成了“第五区 500米”,方向也发生了改变。
“实际上,早川市之所以不为人知,是因为它有魔法的存在,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座城市是不是也是由魔法造出来的。影子们不相信魔法。因此,不管是我还是荀弦臣,我们都是如假包换的巫师,而且是巫师中的巫师。”
柳庭顿了顿,随后继续说:“你和我们一样,生来就注定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