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相信阳光滑过教室黑板的左下角的时候,坏脾气的语文老师,会不经意地绽出一抹柔情蜜意的微笑。譬如春天的风携一丝白玉兰的芳香,绕过我的膝盖的时候,隔壁班的阳台上,总会有一个贼兮兮的男生,探头探脑地,将视线,穿过栏杆,落在我环佩叮当的左手腕上。譬如体育课上,球技很差的我,突然顺利地将球投到篮筐里,让体育老师忍不住大声叫好的时候,我枯燥无味的生命里,总会有大大小小的奇迹发生。
而黎锦天的到来,当然算是一个我闭上眼睛,进入睡梦,也无法忘记和忽略的奇迹。
那日又在体育课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练习进球,总是在碰到球筐的时候,砰一下又弹出去老远。我几乎快要被这样的机械运动,给折磨疯了,回头瞅见体育老师一脸失望地叹气,似乎再有一次,就对我彻底地放弃。我就在这一刻,笑一笑,轻松地将最后一个球,投进球筐。而球,果真划了一个完美的弧线,成功进入。这一次,我除了听见体育老师的叫好声,还有一个男生热烈的鼓掌。
循声望去,便看到黎锦天,正抱着一个足球,笑看着我。我朝他大叫:嘿,我们认识吗?他也大声地回应我:当然认识,就在此刻!我忍不住笑弯了腰:你是哪个班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嘘!”地一声,小声道:千万别告诉别的女生,你跟隔壁班的帅哥黎锦天很熟,否则,她们会难过得吃不下饭去的。我在他故意做出的小老鼠一样环顾四周、准备逃离的动作里,突然间想起,隔壁班的阳台上,那缕穿越墙壁,绕过花香,落在我左手腕上的视线。
我终于明白,黎锦天就是那个隐在我的身后,无声无息的男生。
我在第二天放学的公交车上,再一次与黎锦天不期而遇。
彼时正有一个长得叽叽喳喳不讨人喜欢的女生,缠着他说一些无聊的琐事。看到我,黎锦天即刻毫不客气地甩掉那个女生,朝我走过来。我听见身后恨恨哭鼻子的声音,低声道:黎锦天,千万别让别的女生知道你跟我很熟,否则她们会难过得哭一路子的。
说完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很没礼貌地在车上,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到那个女生还没有到站,便提前冲下车去。
我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在车上,注意过黎锦天。而黎锦天,则幽默地解释说,那是因为他黎锦天有隐身术,所以可以空气一样,将我紧紧环绕,却无法察觉。我喜欢黎锦天这样好玩的解释,尽管不是标准的答案,但,谁又规定,生活里的每一个故事,发生的时候,都非要有老师批改试卷时,那样毫无想象力的答案?
我在快要下车的时候,问黎锦天,为什么非要厚着脸皮,与我做朋友?黎锦天嘿嘿一笑,指指我胸前挂着的学生证,说,如果不是你厚着脸皮,非要将一张忧伤的艺术照,替换下死板无趣的照片,我怎么会厚着脸皮,天天跟踪着你,千方百计地想要一张你的签名明星照呢?
我用卷起的试卷,啪地打了黎锦天一个棒槌,便哈哈笑着逃之夭夭。我听见黎锦天在身后大喊:苏小美,记得去我刚刚建立的“美天都有你”的博客哦。我回头,朝车上的他挥手:知道啦,我会有空尽半个博主的义务的。
周一开学,我一进教室,便冲到阳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去,却并不见黎锦天往昔一样,“阴魂不散”地在那里等着。我失落了片刻,大喊:黎锦天!没有回音,却是一个女孩,狐疑地探出头来,而后看我一眼,便又蜗牛一样,缩回安全的壳里去。隔着一堵墙,我听见她跟另一个女孩,窃窃私语,说,知道不,她就是那个因为发表过一些文字,便自恋得将艺术照张扬地贴在学生证上的女生,据说,她成绩排到最下面,眼睛却抬到最高处,清高得很,连老师都不爱搭理,又自以为是,班里几乎没有人喜欢她呢,但也不知用了怎样的能耐,近来招惹上了咱们班里的班草黎锦天……
我将手里攥得发烫的一把枣,当作暗箭,嗖地一声,砸到隔壁班阳台上去,随着一个女生龇牙咧嘴的“哎哟”声,我听见黎锦天熟悉的喊叫:苏小美!而我,却在他探头过来的瞬间,狐狸一样,消失掉了。
我躲了许多天,不肯见黎锦天。我听见他在隔壁阳台上高声地唱歌,引来楼下许多女生拼命的叫好。还有楼上的人,从阳台上投下一枚纸飞机,上面写满热烈的诗句。班里的女生们,开始喜欢跑到阳台上去,听黎锦天讲笑话,他总是有那么多讲不完的幽默话,俏皮话,而这些,恰恰是那样地吸引女孩子。
可是,我明明知道黎锦天卖力地做这些,全是为了能够将我再次吸引到阳台上去,知道他将所有人的掌声与讨好,全都视若无睹,但我还是无法那样轻易地,热情地回应于他。
我突然间就在一份真诚抵达的情意面前,变成一个惶恐不安、想要退却的小兽。
学校里很快地组织春游,并在校报上,开辟与春天有关的征文。
我们与隔壁班,联合起来,在一个周末,去学校附近的一座梨花盛开的山上游玩。临行前黎锦天在QQ上留言,说,嘿,苏小美,不管你躲在哪片梨花里,我的导弹定位系统都能将你搜出来。我隐身,看着他发过来的一枚呼啸着旋转的导弹,想要给他回复一个同样好玩的小人儿,却是将鼠标放置了许久,都没有点击下去。
“美天都有你”的博客上,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荒草丛生。黎锦天每天都像个勤快的小老鼠,将别人麦田里,好玩的故事,好看的图片,好听的歌曲,全都“偷”运到自己的这片自留地里来。常有陌生人,留言,说,博主为什么每天都会如此快乐开心呢?是不是,你的身边,真的有一个像你博客名字里说的那样,可以天天陪伴在身边的很特别的朋友?
黎锦天对于这样的问题,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帖回复,说,当然啦,小老鼠如此不辞辛苦地耕耘自家小花园,肯定是要在春天的时候,让朋友看到百花开啦。也有人八卦,继续跟帖,问他,可是那个你为之这样日日忙碌着的朋友,她会不会来呢?
黎锦天不回复,我却是匿名,回答说,或许,她天天都在这里,隐了身,流连忘返,且耐心地,等着那片花儿开呢。
我不知道这样匿名的留言,黎锦天会不会看到。他知不知道,尽管博客长长的密码我可以倒背如流,却从来不肯,轻易地在这片湿润芬芳的泥土上,留下文字,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他,再承受更多的流言飞语。
就像这次春游,我那样地渴盼,却可以为了这份只有他肯真诚给我的情谊,而毫不犹豫地,放弃掉一样。
黎锦天在春游的时候,几乎吸引了所有女孩子的目光,他的歌声,具有极强的杀伤力,可以穿透层层的阻隔,直抵人的心灵。女孩子们发疯似的在山顶举行的Party上,又喊又叫,让黎锦天一直不停歇地唱下去。而男生们,则嫉妒地看着他,看着那群因为他,脸皮厚厚地尖叫的女生们。
这些,都是我在下课的间隙,从那些八卦女生们的口中,听说来的。
校报的春游专栏里,编辑专门为我开辟了空间,却迟迟等不来我的文字。编辑说,苏小美,没有你的文字,这专栏,无论看上去多么地争奇斗妍,懂得的人,都知道,所有的文字,都是寂寞的。
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坐在夜晚的台灯下,看黎锦天“美天都有你”的博客上,那些繁花似锦的文字时,又有多么深的寂寞呢?
而总是在热闹中开怀大笑的黎锦天,他会不会有过同样的孤单?
我终于还是在周末,一个人背起行囊,去了黎锦天去过的那座山,并在他们唱歌跳舞的山顶上,高声地,对着十几米处的大山,喊出黎锦天的名字。
喊过之后,心内郁积的那些忧伤,便开始慢慢地散去,犹如午后淡紫色的轻烟。
回来后我便给校报,写了春游的专栏。在那篇专栏的结尾,我写给自己,说,其实每一个人,都在最好的春天里,都有别人不曾发现的清香与唯美,我们在自己小小的天地里,迎接着属于自己的阳光,雨露,清风,如果,恰好有人经过,陪你默默地坐一会儿,而后离开,那么,你不必感伤。因为我们曾经有过如此美妙注视陪伴的时光。就像春天总会过去,但这一季的芳香,却是留在了我们的茎叶之间,再也不会失去。
文章发表出来的第二天,我在堵车的公交上,看到与公交相向而行的另一辆车上,黎锦天正背对着我,认真地看一份报纸。隔着嘈杂喧嚣的人群,我还是隐约地瞥见了,校报的一角。
车开动的时候,我突然间明白,最初的那段时光里,黎锦天与我每天同乘一辆公交,原来,不是巧遇,也不是同向,只是他,刻意地,要向我索要一份友情。
那天晚上,我温习完功课,习惯性地,登陆“美天都有你”的博客。那篇校报上的专栏,竟是在我登陆前的一分钟,放在了博客最新的日志里。
我看着黎锦天同样灰着的QQ头像,知道这一刻,他也在隐身,而且等待,等待着我点开他的对话框,说一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只发给他一个蹦跳的小人儿。
而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地,在下一秒钟,发给对方,一个笑得东倒西歪的小人儿。只是,他的小人儿说:嘿,再笑你就牙齿都掉光啦!而我的小人儿,则说:嘿,牙齿掉光了也要“美天”瘪着嘴陪你笑!
我看着黎锦天随后发来的满屏的奇形怪状的笑脸,捧腹的,傻笑的,偷笑的,坏笑的,嘻笑的,羞涩的,小人得意的,豪放不羁的。它们一起笑着,几乎将我的屏幕,都要震落下来了。
我捂住双眼,可是那眼泪,还是伴随着笑声,在这个百花香的春天的夜晚,毫无阻拦地,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