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多年来,我辗转各个城市,心也不断在别处停留,各自撕扯的爱情里,他? 依旧像股清冽的小溪在心间流淌。
那些在奔波中未被删除的记忆一页一页翻卷出来,有着岁月陈旧腐朽的味道。
自小我就是个桀骜的女子,那股子的桀骜是天性使然。
我常常在上课的时间跑到水乡的乌篷船上,在船头摊手摊脚地躺着,嘴里嚼着青草,望着水乡狭长的天空明净无尘,偶尔俯身把手放在水流里。
那些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她们在历数我家里的风流韵事,末了顺便加上一句:这锦跃也是一副骚货的样子。
我拿起鞋子用力地砸过去,“我叫你们嚼舌头。” 她们骂骂咧咧地走远,我跃上河岸,和撑船的聋伯挥手。
有时候做他那样的人最好,什么肮脏的违心的虚伪的话都听不见。
我单脚一跃一跃地去捡鞋子。
郁家阿婆,就是清年的母亲,算年龄得叫她婶婶,算辈分要叫阿婆。
她说我是水乡里最没有温好性情的女孩。
他的家在我家的巷后, 清晨我在顶台抽烟的时候能听见清年在天井念英语的声音。
我趴在顶台的边沿看他,他抬头看见了,我向空气里吐出幽蓝的烟雾,对他笑笑。
郁家阿婆看见了大声地叫清年去吃早饭。
她不喜欢我和清年太靠近。
很多人家都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和我亲近,因为我的母亲,即使她已经死去了多年,那些尘封的旧事还是被他们嚼得津津有味。
我的母亲是水乡几十年来难得的美女,她的面容、身段、走路时腰间的韵味一直被水乡的男人回味。
母亲的美好并没有被父亲所珍惜,他一直不满于这样好生养的身材怎么生不出孩子,后来我的出世更是加剧了他的愤恨。
他常常在拿东西往母亲身上砸的时候喊: “你这不下蛋的鸡,下的烂蛋长不出鸡。”即使母亲的尖厉喊叫让水乡的人在夜里觉得发寒,却没有人来解救她。
一个生不出男孩的女人,再漂亮也是废物,人们在背后议论的时候还是叹息着我父亲的不幸———多年的积蓄娶了这样的女人。
母亲和那个男人在村社的草柴间被人发现,赤身裸体的交缠着的时候被大声喝住。
那个男人在批斗会上大喊: “是她勾引我的,是她叫我到草柴间的,她脱了衣服,我就……我就忍不住了。” 母亲眼神空洞,听了男人的话轻轻地笑。
她知道没有人会来解救自己,没有。
批斗结束后,父亲把她领回了家。
夜里,水乡的人侧耳听,谁也听不见自己预料的尖叫声。
我亲眼看着父亲沉闷的拳头砸在她的身上,一拳一脚用尽力气。
最后他打累了,喘着粗气,呜呜地哭起来。
他哭的样子真恶心人,眼泪鼻涕一起在脸上糊成团。
母亲走近我,她的脸型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她叫我的名字: “跃。”几天后,聋伯在河里打捞起母亲的尸体。
她的尸体已经腐烂膨胀,识辨不出面容,原先让水乡的男人销魂的身段肿胀得跟水缸一样。
看看前几日的笔记,我居然用文字去回忆往事。
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只是喜欢镜头的直接明了,即使自己的内心隐晦其中,也能在影像里迅速记忆起来。
或许这就是清年送我笔记的原因,希望我自己好好回望自己的生活,然后选择继续奔走或者停留。
母亲死后,我的生活更加孤寂,没有人愿意和我玩耍,我自己就跑到水乡祠堂的高墙上远远地眺望,这是唯一不难过彷徨的时候。
十三岁,我来了初潮,我慌乱地奔跑回家。
房门没有关好,厨房的水滚了,水壶鸣叫着。
我敏感地觉察到什么,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房间。
他赤裸裸地匍匐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喘息急促。
我安静地退出来,在房门口站了许久。
我拿起水壶往他们身上浇,交缠的身体在滚烫的水里很快分开, 我看见了他们赤裸裸的身体,一股子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口。
把水壶扔在他们身上,我跑出了家门。
我一直跑一直跑,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嘴里不断地念叨:“恶心,你们让我恶心。” 我一直跑到水桥上,夜色逐渐显现,这时的水乡安静温馨。
孩子都归家吃饭了,不回家的,母亲在街头巷尾唤名字。
我不想回去,也回不去。
小腹的疼痛却逐渐沉下去,我仰头晕了过去。
清年把我背回了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他的父亲是学校的老师,前几年因为文化大革命在牛棚里病死了。
那以后郁家阿婆性格更加沉郁,很少人会去她家。
她端了汤给我,面容在烛光里显得静好安详, “第一次来, 是吗?” 我点了点头。
她边把汤一口一口地送到我的嘴边,边嘱咐我以后经期应注意什么。
这是我关于母性温暖的唯一的记忆。
清年在阿婆去厨房的空当进来,“你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是他背我回来的,一直以来我好奇于他在瞥见我裤子上的殷红时是怎样的表情,想着想着我笑起来。
他说: “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说:“你也很好看,是水乡里最好看的男孩。” “是吗?”他挠自己的脑袋,清俊的面容在烛光里熠熠辉闪。
我知道,清年在那年就已经喜欢上我,喜欢我的凛冽、我的桀骜、我的清高孤傲。
阿婆也是识破了,往后的日子即使彼此熟悉,还是疏落地交往。
火车上,熟睡的陌生人,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也能睡得着,心里必定是安好的。
我望着窗外急速飞过的光束,心里翻升着褶皱。
锦跃她在这页的日记里留下了一张看不到任何轮廓的底片。
我想象着她怅然的面容对着镜头拍下了车窗外萧索的夜色。
在车上颠簸了三天之后,我终于抵达了县城。
外面的世界一直以让人窒息的速度运转,但是这里似乎没有改变,安详地等待我这个喜于奔波的女子归来。
撑乌篷船的聋伯换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孩,他羞涩地看着我,我浅浅地笑,这样羞赧的表情是外面大千世界里我许久未遇见的。
我学着小时候的样子,仰躺在船头,手放在水流里。
小时候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样。
或许在那里,我抚摩到了她光滑的皮肤, 耳边可以听见她那样地念我的名字:“跃。” 推开门的时候,心里有千万种感觉在纠葛,看到的是远房的亲戚坐在我家的院子里围桌吃着晚饭,他们齐齐地将诧异的眼光投射过来。
他们说,父亲去世后房屋没有人照管,他们在异地生活的也不好,就迁了回来。
言语间多少是担心我想要回房子。
我明确地告诉他们:“我只是回来看看,过几天就走的。”他们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走回自己的小阁楼,打开天窗,看见了水乡安静的流水。
我只是想回来,是清年的笔记让我有了回望的冲动。
夜里吃了饭我走去看望郁家阿婆,她还是那样。
沏了茶,我们慢慢地喝,在寂静的夜色里我们没有说太多,无非是清年的近况。
回来的时候,她在门口对我说:“好好照顾自己,孩子,清年,你们不适合,明白?” 她的话让我又开始回忆起那些破碎的爱情,那样的凛冽、激烈的爱是清年不能承载的。
选择回来,或许是因为笔记把记忆牵扯出来, 也或许是还在躲避对他的记忆。
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了三年的时间,自己还是不断地在不同的恋爱对象里寻找他的影子,作为依据欺瞒自己爱下去。
偶尔抬头看天空,容易记起他说过的: “水乡的天空是我的镜头里最明净的世界。” 九年前,他来水乡摄影,把十八岁的我带进了他的镜头。
我记得他说的:“我要让你永远溺死在我的镜头(尽头) 里。” 他把我带进了摄影的世界,却没有给我爱,正常人的细心呵护的爱。
或许他认为我们之间只需要摄影。
好了,我不想自己再去记忆并不断推断彼此在那段感情里的对错、付出的多少,我们已经无力撕扯彼此,就此结束吧。
锦跃在爸爸之前,她爱过别人?是怎样激烈的爱,让她愿意跟随着奔波多年?? 萌动的微蓝天空在辗转的岁月里,我一直都知道生活对于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戏剧化,我已经从过去的措手不及到现在的安然面对。
或许世界最终使我们改变的是面对它时的面孔, 而不是让我们变得强大。
前一页的日记写完后,我还是无法入眠,即使我不断劝慰自己不要再去回忆,探索过去的琐碎,但内心还是很难平复。
耳边偶尔是母亲的轻唤、偶尔是郁家阿婆的叮嘱、偶尔是清年的声音,温柔地深嵌在记忆里的声音。
还有他对着我拍照时平静的呼吸声。
我坐在窗台的边沿上抽烟,偶尔睡不着抽几根,缭缭的烟雾,自己轻轻地吹散,好似孩子的孤单游戏。
而我听见了清年的声音:“锦跃,锦跃。”压低在嗓子里的声音。
我低头看见了晨雾里他湿漉漉的脸庞,对着他轻轻微笑。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望了很久,无声地,对望。
我帮着他从楼下爬上来,不想打开房门惊醒了亲戚。
他跳下窗户的时候,瞬间挺立在我的面前。
他就这样在我奔波的岁月里无声地成长成这样挺拔清俊的男子,身上有着城市男子没有的清新温和。
他轻缓地把我拥入怀中,我的脑袋就抵在了他的肩膀上,面对他我总是容易轻轻地微笑,少女时期的感觉轻易地回缓过来。
他并不知道在十三岁的那个黄昏,他背着我这个遭受着过多流言的女孩的时候,我是清醒的。
心内感激着他的怜惜,从那时我便记得了他肩膀上的味道,十三岁的少男身上的无畏与青涩。
容许我这样激烈的女子在这样的时候落泪,好吗? 他抱着我,一起躺在床上。
这张负载了我童年与少女时期的床, 我们轻轻相拥,亲吻彼此的每一寸肌肤,缓慢地褪去衣衫。
当我在写这篇日志的时候,他依旧熟睡着,我看着他安静的睫毛,内心安定。
阳光一点一点透亮了起来,穿破了云层,一束一束投射到这寂静的凌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