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爱艳儿,简直爱得要死。
这也难怪,谁叫艳儿生得那么天姿迷人而又温柔多情呢?我至今仍不明白,我荒凉贫瘠的故土何以能孕育出这般荡人心魄的姿色。这使我常常在痛恨故乡愚昧落后的时候,同时又对那一片土地渗生出些许神秘与敬仰……
艳儿出身苦难。是一条老色鬼在她母亲身上播下的种。那老色鬼缔造了她却又把她抛弃了,真正把她拉扯成人成了她父亲的那个男人,却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这说明她是私生子。于是后来有人分析说她长得漂亮正是因为那是“野种”呢。
如今回想童年,狗子什么都忘记了。但那个油菜花比哪一年都黄,树叶儿比哪一年都绿的春天,他却无法忘记。正是记下了那个春天,才使他后来懂得了人们为什么把童年描绘得如诗如画,为什么在回忆童年的时候象嚼青橄榄一般……
那一年狗子十五岁,艳儿十四岁。他们在同一所学校里读书。
就是在那个春天的一个晌午,狗子爱上了艳儿。那时他童蒙初开,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但是他爱上了她。
那是一个星期天吧,狗子拿着刚做好的橡皮弹弓到野地里打麻雀。来到一片油菜地旁,听见从菜花深处传出一阵好稚嫩、好细致的歌声:
一树樱桃花呀,
开在岩角下,
蜂儿不来采哟,
空开一树花
狗子循着歌声望过去,原来是艳儿在地里挖猪草。她挖得好专注好认真,唱得好自然好动人,金色的油菜花瓣星星点点沾满了她的头发,一只小蝴蝶栖息在她红色的头绳上扇动着美丽的翅膀……
狗子痴迷地看着、听着,当他转过神来的时候,猝然间觉得天地间换了一种颜色,有一种香甜香甜的气息扑鼻沁肺,周围的树木和花草都在这一刻里变得亲近可爱……
这是一个怎样使人愉悦,让人激动,令人神往的时刻呵!但是好多年以后,狗子再想起这时候的情景时,心中充满了苍凉……
狗子记得,他就是在那一刻里突然间感觉到艳儿美得惊人的。这感觉火烙针刺在他童年的胴体内,刀砍斧刻在他幼小的灵魂里。以致于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感觉到这天底下有比艳儿还美的姑娘……
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在他眼前的树枝上,狗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弹弓和石子儿,忽然间有一种犯罪的感觉。要是往常,他早就一弹弓把小鸟打得头破血流了,可这时候,面对近在咫尺的猎物,他却没有半点兴趣!倒是觉得鸟儿给这春天美丽的时刻增添了欢乐和情趣。连鸟儿的叫声此刻听起来也象是在唱一支哀怨动人的歌:“哥哥你莫打我!……哥哥你莫打我!……”
狗子差点要流泪了。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艳儿发出一声惊叫,随即看见她朝后倒了下去,油菜地里传出她“呜呜”的哭声。
狗子以为是艳儿摔跤了,一刹那有一种喜悦涌上心头,他是怎样希望有一个拉她一下的机会呀!这当儿他毫不犹豫地奔过去,抓住艳儿的胳膊就把她往起拉。可是艳儿躺着不动,嘴里喊道:“脚!……脚!……”
狗子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根木瓜刺穿过胶鞋底扎进了艳儿的脚心。狗子听大人说过,木瓜刺有毒,扎到人身上后如果不用嘴把毒血吸出来,闹不好会得破伤风。他慌了,急忙脱掉艳儿的胶鞋,拔掉脚上的木刺,然后抱着她的小脚用嘴拼命吸吮,他吸呀吸呀,竟忘情地一边吸吮一边用手抚摸艳儿白嫩的小腿……
“嗨——!”
地头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嫩脆的吆喝。狗子和艳儿同时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见一条瘦小的身影正顺着小路向南猛跑,边跑边用手捂着脸喊叫:“没羞!没羞!……”
两人都认出了那是同班同学关晓妹。
“晓妹!”艳儿惊慌地叫了一声,脸一下羞得通红,她使劲一脚把狗子蹬了个踉跄,爬起身就飞跑。
狗子也傻眼了,“咕咚”吞下一口鲜血,直到艳儿跑出了好远他才醒过神来。
“鞋子——你的鞋子!”狗子拾起艳儿丢在地上的胶鞋,追了过去。
艳儿没有回头,怕蛇似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不要你来!不要你来!”
狗子没有再追,他猛地转过身朝关晓妹跑去的地方啐了一口,他恨死关晓妹了!
第二天狗子上学迟到了。走进教室他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全班同学都背着手直挺挺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地盯着老师。老师在讲台前来回踱着步,表情十分严肃。
“报告!”狗子喊了一声就朝自己座位走去。
“站住!”老师喝住了他,“就在前面站好!”
他知道事情不好了,准是关晓妹打了小报告,心里不觉一紧:完了!与此同时,他偷偷瞥了坐在墙角座位上的艳儿一眼,只见她伏在课桌上,头埋得低低的……
“星期天你在干什么?”老师厉声地问他。
“打……打麻雀。”他吓得浑身直抖。
“还干了些什么?!”
“干……”他正要说“干了坏事”,突然看见艳儿抬起头来,冲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心里一亮,一下子觉得什么都不怕了,挺直了胸回答:“没干什么!”
“撒谎!”老师猛地拍了下桌子,吼道:“你在菜田里欺负女同学。当我不知道?!”
他慌了。本来他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他只是看见艳儿被木瓜刺扎伤了,出于好心帮她吸出了伤口上的毒血。但问题在于他当时心里除了“吸毒血”之外,确还有一些其他的想法。正是这些想法使他自己也认为他“干了坏事”。慌乱中他又瞥了艳儿一眼,只见她脸上急得青紫青紫的,在和他目光相碰的一刹那,她猛地摇了两下头,那意思是:你莫承认!
他于是又壮了壮胆子,决定干脆不承认。但不承认得有个理儿搪塞过去,脑子急溜溜转了一阵,转出一段彻头彻尾的谎话:“……我是在菜地里挖石子儿打麻雀,有一棵石子挖不出来,我就请张艳儿帮忙挖……我根本没欺负女同学。”
“张艳儿,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老师的语气明显平淡了。
“是……是真话。”艳儿怯怯地回答。
“他没欺负你?”
“没……”
狗子激动得浑身哆嗦,认为艳儿和他心心相印了,一时间觉得有好多话要对艳儿讲。下课铃一响,他就迫不急待地走到艳儿的课桌边,悄悄从书包里摸出她的那只胶鞋递了过去,但是艳儿却连连退让,嘴里惊恐地叫道:“这鞋不是我的,拿走!快拿走!”他只好慌忙走开,又听艳儿补了一句:“以后不要再和我说话!”
艳儿真的再也不理他了,每每和他碰上面便慌忙扭过头去,下课或午休的时间里,只要有狗子在场的地方,她都躲得远远的。但是呢,狗子却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她,想着她。有一天放学后,狗子提前溜出校门,在艳儿回家的路上等着,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装出极认真的样子看了起来,其实书上写的什么,他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当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时,他的心开始乱蹦乱跳。呵,艳儿,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我知道,你心里并不讨厌我,你在学校里不理我是因为要注意影响,可你不知道你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叫我多么难受啊!……他这么想着,并不急于抬头,两眼死盯住书本,嘴里念念有词。
脚步声渐渐近了,停了。
“狗子。”他听到一声他期待了那么久的呼唤,一股幸福的热浪溢满他的心田。他猛地扭过头,激动地叫道:“艳儿——”
但是一语未了,他的心就一下子凉了,一股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站在他面前的是他仇恨的关晓妹!
“狗子……”
“滚!”
“你听我说,狗子。”关晓妹眉眼垂得低低,“我报告老师其实不是想害你,我是觉得艳儿……”
“滚!”
两行泪水涌出关晓妹的眼眶。她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便低着头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犹豫了好一阵,说:“你莫等了,艳儿晓得你在这条路上等她,她拐别的路走了。”
如同炭火上浇了一瓢冷水,狗子的心一下子冷了。关晓妹没有说假话,那天他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艳儿。但他仍不死心,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又连续在路上等了好几次,但每次艳儿都躲开了他。
狗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在痛苦中得出了这样的判断:艳儿是看不起他。她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各门功课都名列第一,一直是老师的宠儿。而他除了酷爱写作,作文在班上叫得响而外,其他功课都在倒数之列。这么一想,狗子觉得羞愧难当,决定再也不找艳儿了。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拼命学习,赶上并超过艳儿。他要用行动无声地召唤她,他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艳儿会含笑朝他走来。
从这以后,狗子再也没有和艳儿说过一句话,但是那颗不该在这个季节播种的种子,却仍然执拗地在他的灵魂里撕裂着抽芽。他经常做梦,梦见艳儿掉进深不见底的水塘,他奋不顾身把她救了起来,她便躺在他怀里微弱地喘息着,热泪盈眶……他还梦见艳儿被野猪追赶,就在野猪的血盆大口就要吞噬她的那一刹那,他扑了上去……
岁月就这样过去,他们很快都长大了,高中毕业那年,县教委对全县应届毕业生进行升学摸底考试。考分下来,狗子和艳儿各门功课的总分并列全县考生第一,全校老师脸上有光,喜不自禁,把考全国重点大学的希望寄托到他们两人身上。县教委的领导也专程来找他们两人谈话,动员他们报考北大或是清华,为全县人民争光。
这一切似是命运的巧合,文人的杜撰,但对狗子来说却是情理之中的必然。不是吗,他苦斗这么几年不是为了这一刻吗?尽管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当校长集合全校师生宣读考分的那一时刻,他还是激动得差点昏了过去。他激动,不是因为他成绩突出,而是因为他终于有了和艳儿“并列”的一天。众目睽睽之下,他勇敢地扭过头去直视站在身旁的艳儿,他要从那张高傲美丽的脸上捕捉他期待了漫长日夜的信息。但是他失望了,艳儿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她并不看他,垂着头,两眼盯着脚尖,脸上连一点激动和得意都没有。这大概是她当“第一”当得太多,已经麻木了吧?狗子忘形地注视着她,又一次感受到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少女:妩媚如花的面颊,光滑雪白的脖颈,坚挺丰满的乳峰,纤柔婀娜的腰身,亭亭玉立的长腿……她的头发有些乱,蓬松着耷在白嫩的脸上,卷了一圈又一圈黑色的秀美的环……
艳儿秀美的卷发渐渐在他眼前幻化成一片起伏的波涛,恍惚中,他乘着波涛飘进了诗化的仙境:朝霞满天,微风轻抚,艳儿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漫步在大学校园的林荫大道上……
那天傍晚,狗子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幻想他五彩的未来。他信步穿过学校西边的玉米地,来到一条清流如玉的小河边。
河边落日将尽,一小束流水被晚霞染得血红,一声不响地慢慢淌着,河边上坐着一个人,头埋得低低的,肩膀一起一伏地抽动。走近一看,他认出是关晓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关晓妹在抽抽搭搭地呜咽。
“怎么了,晓妹?”
关晓妹抬起头来,看见狗子哭得更凶了:“狗子,我完了……”
“什么完了?”
“你们都要走了,我……”
“什么意思?”
“我没希望考大学了,”
“你预考是多少分?”
“才二百一……”
“这有什么难过呢。”狗子安慰她,“考不上大学又不是没有生路,现在政策好,你可以做生意,比如开个小店。再说离高考还有半个多月,你只要抓紧时间复习,到时候也还是有希望的。”
“你说我还有希望?”关晓妹抹了把泪水,眼里倏地闪出亮光。
“当然有。”狗子这么说,心里却在发笑:希望?预考才二百一十分,你有什么希望!
“你能帮帮我吗?”关晓妹满脸真诚的恳求,“只要能考上大学,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实在不愿和你……你们分开。”
“可以。”狗子点点头,但却心不在焉,根本没把关晓妹的话放进心里。他心里只有艳儿,除了艳儿,他没有热情为其他任何女性卖力。
关晓妹笑了。笑靥里溢出深深的感激……
高考是每个考生一生中所经历的最为激动和紧张的时刻,但狗子却胸有成竹,轻松自若,在一片紧张得近乎窒息的气氛中,他一边等待监考老师发考卷,一边用眼睛在考场上寻找艳儿,当他的目光搜遍每一个角落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考场上没有艳儿。
他慌了,站起身来从前到后逐一在心中默点每一个考生的名字,当点到最后一名时,他确信艳儿没来参加高考。
他沉不住了,打破考场上死一般的沉寂,大声问监考老师:“艳儿怎么没来?”
监考老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然后来到他身边,不无遗憾地告诉他:“艳儿不愿读大学。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可她说——”
“说什么?”
“说她离不开她的父亲,走了怕老人孤独。”
“读大学又不是去死!”
“是啊。可她就是不这么想,只说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一切梦幻都在这一刹那猝然破灭,狗子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脑子里嗡嗡直响,心里撕裂般疼痛。他霍地站了起来,不顾监考老师的阻拦和全场考生的惊讶,箭一般冲出了考场,他在小路上疯狂地奔跑,一块石头绊住了脚,他重重摔倒在地上,但他毫无知觉,爬起来又跑。他终于找到了艳儿,她正在屋后的草坪上割草。看见她的时候,他无话可说了。倒是艳儿先和他打了招呼。
“你怎么……没参加考试?”她惊讶得结结巴巴。
“不考了!”他喷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
“为你!”
“为我?”
“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狗子这时候两眼充血,吼了起来,“可你……你太残酷了!”
这时他才感觉到身体内一阵巨痛。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他哭了,泪水滚滚而下……
艳儿丢掉手中的镰刀,半晌无语。她慢慢朝狗子走过来,眼圈渐渐红了。突然她抓住狗子的胳膊,掏出手绢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和嘴角的污血。好久,她说:“狗子,你这些年对我的情意,我都知道。其实,我也……也喜欢你。但无论怎说,你也不该放弃考大学的机会,你成绩这么好,将来会后悔的……”
“不,我绝不后悔!”
“何必呢?”
“你究竟爱不爱我?”
“……爱。”
这一瞬间,狗于超越了所有的痛苦,忘记了整个世界,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艳儿,眼前飘满了五光十色的花环。惊涛骇浪把他送入一个真空世界。他挣扎了那么久,期待了那么久呵!这时他听见体内一声巨响,那是幸福在山崩地裂的爆炸。他疯狂地抱住了她,模糊而又清晰地嗅到了一股舒坦而又痛苦的生命气息。他抱着她柔软的玉体,象抱着一只神圣的天鹅,深恐一松手她就会飞掉,又深恐弄掉了她的羽毛挤伤了她的身子。
艳儿在他怀抱里颤抖着,她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双手轻轻在他的脸盘上抚摸。她山风一样纯洁的呼吸使他感到整个世界清凉洁净。他没有急于和她接吻,而是将火烫的嘴唇沿着她的小臂寻上去,他做得很慢,就象读一本好书,书很厚,第一页就使他如醉如痴,他不想翻得太快。艳儿在迷乱中本能地迎接了他,一种如雷霆山洪一样轰然爆发的快感使他差点昏了过去,他听见浑身每一根筋骨都在歌唱,膨胀的血管象无数条泛洪的小溪,青春的热泉在小溪里呼啸着翻滚……
一阵热吻之后,他们都平静了。
“狗子。”
“嗯?”
“丢了读大学的机会,往后你干什么?”
“我要写小说。”
“行。我帮你。”
“我首先写我们的爱情。”
“好。我们合作。"
他们又一次热烈地拥吻……
但是半年以后,一场风暴袭击了他们的爱情。
那是一个傍晚,残阳如血。
艳儿约狗子到鹰岩上相会。鹰岩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点。狗子写小说,每写一稿,都在鹰岩上交给艳儿,艳儿看过之后,就给他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于是两个人在这寂静的世界里热烈地讨论……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艳儿脸色苍白,泪眼迷离,她一言不发,长久而仔细地打量着狗子,满脸生离死别的悲伤。
“你怎么了,艳儿?”狗子无限惊惶,一种可怕的预感攫紧了他的心。
她依然不语,唯有泪水如注。
“说话呀,艳儿!”
艳儿一步步走近狗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一张泪汪汪的脸埋进了他的腿缝,两只纤细的胳膊紧紧揽住他的双腿。
“艳儿!”
“我,我对不起你……”
“你胡说什么?!”
“原谅找,狗子……”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我要和你分手。”
“不——!”狗子狂声咆哮,“这不行!”
“可是这成了事实。我……我已经和别人办了结婚登记手续。”
“你胡说!你骗人!”狗子猝然间眼冒金星,柔肠寸断。浑身一软,也跪了下去。他死劲抓住艳儿的胳膊,拼命摇晃,边摇边喊:“你不能这样,艳儿!我爱你!没有你我无法生活,我爱你艳儿……”
艳儿猛地揪掉一绺头发,双手捧给狗子:“想我了,就看看这绺头发……”
暮色苍茫,山风凄厉地呜咽,西边是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狗子雷击般立在鹰岩下,直到艳儿的身影消失在山岩的尽头,他才感觉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艳儿,永远失去了爱情。他撕心裂肺地狂喊一声,蓄集已久的孤独、苦痛、彷徨、压抑象血、象岩浆、象山洪一样喷发出来!但他咬紧牙关,并未喊出声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艳儿要这样无情,这样残酷地离开他。他听见心里痛苦的撕裂声,他的骨骸就要崩溃了!天旋地转中他踉踉跄跄,一头栽下了路旁的悬岩……
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正是深夜,灯光很柔和地圈住稿纸,妻子站在我身后。她见我泪流满面,说你很痛苦是不是?我点点头。这时我从写字台上的镜子里看见她的双眼也含满了泪。我知道她泪水的内容,绝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感动了她。我说:“我再也不讲这个故事了。”她说:“你还是讲张几几吧,我觉得那个故事挺有味道。”她说着用下巴很温柔地蹭我的脖子,蹭得我心里痒痒的,于是我超越了眼前的痛苦,耳畔又响起张几几那辆拖拉机的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