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要写的是我故乡的闻名人物张几几。
在黄牛坳,一个县委书记远不如这条老光棍闻名。这话毫不夸张,不信你到黄牛坳问问:“县委书记是哪个?”村干部以下的,我保他答不出来。你再问:“认得几几么?”人家马上会回答:“认得认得!当年他是家喻户晓猪狗不如的背脚佬,如今他是远近闻名怀揣万元的驾驶员……”
不过张几几真正闹得沸沸扬扬,使这山里头妇孺皆知,还是那天傍晚以后的事情。
那是一个云遮月的傍晚。
张几几驾着“25”型拖拉机从响镇给本村供销社拉来一车化肥,卸完货,去找会计兼售货员的胡老八结帐。刚刚走进门市部,他就看见瘫痪老头二莽子的老婆正扑在柜台上从一个皱巴巴的“语录”塑料封皮里掏出一把分子钱递给胡老八,说要买二两敌敌畏。胡老八接过钱数了数,就将一大瓶敌敌畏往一个小墨水瓶里倒了些递了过来,还没等那女人伸手去接,几几一步抢了上去,大吼一声:“搞不得,老八!她想自杀!”
胡老八吓了一跳,墨水瓶从手中滑落,“叮当”一声摔碎了,敌敌畏撒了一地,臭气呛人。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几几已经抱着那残弱不堪的女人钻进了拖拉机驾驶室,启动了油门。
拖拉机放着响屁一溜烟开走了,干枯的土路上腾起一股股黄尘。驾驶室里,几几两手握着方向盘,不时斜眼注视坐在身旁那女人,只见她衣衫槛褛,满脸憔悴,两眼呆滞,四肢僵硬,木偶一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凡是一个人遇到重大打击所产生的强烈反映她都没有,既不痛苦呻吟,也不长吁短叹,没有歇斯底里的哀嚎,也无捶胸顿足的怨怒……
一种不知是苦是甜的滋味从几几心底涌起,他太熟悉身旁这个女人了,几十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惦念着她,关注着她的生活,可他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在他心目中苦难压不垮的女人,如今却成了这样……
拖拉机开出两里地,开到一片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苞米地旁,几几猛一脚踩死刹车,将车停住了。他在黑暗中静坐了好一阵子才侧身问那女人:
“艳儿他妈,你为什么要往绝路上想哦?”
女人无声。他又问:“艳儿他妈,是啥事想不开咧?”
大概是几声“艳儿他妈”把艳儿她妈触动了,那女人突然侧转身逼视着几几,两眼射出愤怒狰狞的光:“你还记得我是艳儿她妈呀!当初我来投你,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如今我走投无路了,你又不让我死!你究竟要把我害到哪一步?”
“看你看你!”几几忙不迭说:“有话慢慢说嘛,何必要吼天吼地呢。不错,我是害过你,我这一辈子都对不起你……可你也是,有困难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现在却要去寻死,糊涂啊!”
女人这时候哭了。边哭边诉:“二莽子瘫倒床上这么多年,拉进扯出我一个人撑着,为给他治病欠了两千多块钱的债。猪被别人赶了,粮食卖得净光,可还是讨帐的不离门槛,我,我还怎么活呀!”
“不就是几个钱吗?”几几松了一口气。
“钱!钱要人的命咧!”
“屁话!钱算什么东西!”几几火了,伸手从座垫下一扯,扯出一个油腻腻的帆布挎包,掏出两叠没开封的票子,往女人面前一扔。
“这是两千块,你先拿去还帐,往后差钱就给我说一声。好歹我们以前……”
“这……”女人瞪大眼睛,双手死命地将钱搂进了怀里。一对耗尽光彩的干枯的眼珠这时闪闪发亮。突然她身子一歪,将头搁到了几几肩上,哽咽着说:“我,我本当一辈子和你……我,我受不了啦!……”
几几触电一般浑身僵硬,他感到女人冰凉的泪珠正顺着他的脖颈唰唰地流向背心,他木讷地呆愣着,心却要从喉咙眼里蹦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肺都在迸裂。好久好久,才从腹腔深处挤出这么一句:“艳儿娘,我想你想了几十年啊!”
这声音沙哑而苍老,但分明是他久抑的洪峰在山崩地裂地咆哮!他奇怪自己骨头都快下土了,为何还有这种烈酒烧心般的冲动。
这一声咆哮使那个女人软绵绵地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不顾一切地搂抱着她跳下了拖拉机,钻进了黑黝黝的苞米地……
这时月亮从云缝里挤出来,幽暗的苞米林里便撒满斑驳迷离的光点。夜风爽爽悠悠吹进来,撩得人心如醉如痴,吹得草木飞粉扬花……
一阵苞谷杆子被踏倒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中,传出梦呓般的呢喃:
“哎哟,苞米叶子好扎人……”
“用我的衣裳垫着吧?”
“那边……那边好象有响动……”
“怕毬!”
“万一……万一……”
“老子豁出去了!”
“你真……真的不嫌我老?”
“我也老了。”
“可惜我们年轻时……”
“我该死!”
月明。风清。苞米林沙沙地响……
啥也不用问了。啥也不用说了。两个人死搂成一团,疯狂地缠在了一起……
——啊,搂着我的,就是那个我想了几十年的女人啊,几十年阴差阳错,肠子想断了都没想到手。只怪我穷,人穷志短,没那个胆量,如今我有钱了,成了黄牛坳第一个万元户,人面前比哪个都大,方圆几十里没哪个见了我不点头哈腰啧啧称赞……可有谁晓得钱越多我心里越苦哩?人啊,日子好过并不一定就快活,相反越活越没个意思……啊啊……苦熬了大半辈子,总算尝到人的滋味了,这才是真正的人的滋味啊!比有个八万十万的香甜得多……
——哦,我抱着的,就是那个常和我在梦里会面的精精壮壮的汉子啊!这会儿不是梦,他是实实在在贴在我的胸脯子上……呃,他的劲好大……好大……哦哦……我真快活……真快活呀!……二莽子,你莫要怨我,我对不住你。可我实在是……熬不住了呀!……
往后的事情大家可以想到,一个大半辈子没嗅到过女人腥臭味的老光棍,忽然在一个美丽可爱的夜晚,历经了那么幸福动人的生命体验,那团烈火一旦燃旺了,就难以扑灭。于是,在那以后的每天夜里,几几都到二莽子家去。开始还有点偷偷摸摸似的,但过了没几天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反正二莽子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几年来没和他老婆共过枕头,他这样也不算“夺人之妻”,再说他良心深处始终有一条原则:除了要求那个丈夫无法和她做“那种事”的女人和他做“那种事”而外,他绝不剥夺她对她丈夫的其他任何爱抚。她给了他性爱,而他却承担了这个破落家庭的生活重压。现在他不愁钱没用处了,他挥金如土地将大把大把的钱往这个深不见底的穷坑里填。他越填越觉得快活,越填越觉得充实……
这是为什么?
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以后不几天,人们就发现黄牛坳有史以来出现的第一栋青砖小洋楼一到晚上挂上了锁。屋里再没传出录音机里那软绵绵的女高音……接着又有人发现张几几的拖拉机常常
是停在二莽子屋后的竹林旁过夜,最引起人们警觉的是二莽子翻天覆地的家庭变化:他那两间在寒风夏雨中抖瑟了几十年的茅草小屋,一霎那变成了明三暗六的青砖红瓦房;瘫痪老头磨砺了漫长黑夜的破床烂席换成了舒适高雅的席梦思、电热毯。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家生活上的变化:往日餐餐红苕洋芋,如今顿顿鸡鸭鱼肉。不但再没讨帐的进门,反而来了不少借钱的……
——人们终于解开了悬在心头上的一桩大谜——原来“特困户”二莽子的致富之经来源于万元户张几几!啧啧称赞之余不免疑窦又生:张几几和二莽子无亲无故,为什么不帮别人单帮了他呢?这里面有文章哩!
于是便有好奇者“立案侦察”,“案件”很快“破获”:张几几和二莽子的婆娘勾搭成奸了!
“狗日的缺德!”
“赚黑钱把良心也赚黑了!”
“老了还想X X,骚包!”
“伤风败俗,不得好死!”
这无疑是轰动黄牛坳的头号新闻,黄牛坳沸腾了。人们早就对他张几几独吞富果仇恨在心,这下可有了摇唇鼓舌大放怨气的好碴口……
也有半信不信的人,路上拦住张几几,半开玩笑地问:“听说你和二莽子的老婆相好,是真?”
“不错不错!”几几连连点头。
气氛并不尴尬。问者就又笑道:“你是怎么和那女人勾搭上的?”
几几不恼不怒,隐瞒了真实动人的细节,嘿嘿一笑:“发扬‘三狗’精神嘛!”
又问:“哪‘三狗’精神?”
答曰:“嘿嘿,‘寻找目标象猎狗,追赶起来象疯狗,磨缠起来象癞皮狗’,结果就勾搭上了。嘿嘿……”
几几生性乐观,且又天赋幽默,你问这等话如何难得到他?和他当年背过脚的伙计如今都还记得他创造的笑话故事。有一次他在客店吃饭,老板见他是个背脚佬,便不把他放在眼里,端出的都是冷饭冷莱。几几不声不响地吃了,吃过饭之后,他将老板从外地买来的一大篓子白炭掀到地上,淋上煤油生起一堆大火,然后脱了衣服挺起肚子烤火。老板大发雷霆,骂道:“大热天的烤火,你是不是有病?”他笑道:“我是有病,肚子疼得要命。”老板越发火气:“肚子疼烤火有治?!还不快给我赔了炭钱滚蛋!”他依然笑道:“我吃的都是冷饭冷菜,肠子都冻硬了,要不把肚子烤热乎叫我怎么走路?”老板无话可说,只得自认倒霉,收了他两块钱的饭钱,倒贴十五块钱的炭钱。
那年月钉子紧张,农民做屋一律买不到钉子钉椽子。那一次张几几在供销社领货背脚,凑巧看见售货员将一大口袋钉子悄悄递给公社杨书记。还没等杨书记转身,张几几对售货员说:“给我称点钉子。”
“没有。”售货员脸上冷冰冰的。
张几几笑嘻嘻道:“我只要一颗。”
“一颗?”售货员觉得奇怪:“你要一颗干什么?”
张几几猛地一跺脚,吼道:“我要一颗把你这后门钉起来!”
售货员和杨书记同时胀红了脸。杨书记当场就把钉子退给了供销社……
眼下,问他话的人还没问出个名堂,就有一大群人围了过来。有切齿者指着他鼻尖骂道:“你还要不要脸?”
“不要。那东西不值钱,送给你吧。”
“呸!你那臭脸我才不要呢!”
“哦,你也不要脸哇!”
那人本想整他,怎能甘心倒被他耍弄,话就越发尖刻:
“拿钱塞狗洞,算你妈的什么万元户?”
“嘿!老子多的是钱,拿来揩屁股干你啥事?!
“你不该霸占人家瘫子的老婆!”
“哪门叫霸占?一个要补锅,一个有锅补。两厢情愿的!”
那人治不住他,反被他讥得哑口无言。于是群情激愤,“乱枪乱箭”一齐朝他射来:
“猪狗不如!”
“人不要脸百事可为!”
几几不屑一顾,越发显得趾高气扬神气满面。正待摇头晃脑离去,一支“毒箭”射中了他的要害:“瞧这德性,哼!要不是养了个漂亮女儿,他发得起这横财?”
此话如雷击顶,几几猝然间懵了,他踉踉跄跄离开人群,嘶声喊道:“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几几这一声呼唤震彻了我的灵魂,使我骤然间想起一个人来,想起她,我就心旌摇曳,热泪盈眶,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于是我就再也没兴趣继续讲这个轻松活泼的故事了。那么接下来我就给大家讲一段悲剧色彩很浓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