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与孙策作别后回到了自己的寝帐,站在了帐门处,向江与月注目沉思,除了打更和江潮,只有几声不知名的水鸟啼叫声扰动着这素月下的寂静,如同一粒小石子投进如镜平湖中,搔弄起有节奏的波纹微皱。
周瑜努力回想着刚刚结束、又倏尔重新开启的人生,上一场人生——我们姑且用“十五年前”来指代——无论是于他还是于孙策,都像是一期樱花,在一刹那灿烂流烁,却又转瞬即逝,留下无尽的遗憾。细思之,现在是兴平二年的腊月,明年是建安元年,孙策在建安五年遇刺,还有整整五年来扭转历史。
可如果强行逆天改命,会不会带来更惨重的后果?
也或是自己帮孙策提防了许贡的门客死士,却不期孙策会因为其他原因而暴亡。可能是在一场狩猎时突然坠马,可能是像自己一样突遭暴疾,甚至可能是生于肘腋之下的叛变。
周瑜越想越乱,当年赤壁和南郡兵火喧急,自己都没着忙,现在却失了主意。如果你面对的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较量,就会无暇瞻前顾后,无暇焦虑于输掉的颓圮,而是一心求胜,并对胜利的结果充满兴奋的期待;可如果感知到变数的宏大,或者有必不可失的东西要牵挂,就会患得患失,暗示自己冒不得险,因而犹豫难断。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出神间,周瑜不觉低述起了病中写给孙权的遗书:“昔受讨逆殊待之遇……讨逆殊待……”孙策临死前的官职是讨逆将军,因此周瑜在遗书中如此称呼。周瑜在此反复低吟,以至于心中一颤:讨逆殊待,是了,无论是十五年前还是现在,孙策都报自己以极高的信任和优待,甚至是一种依赖,他是疾如风侵略如火,自己便是徐如林不动如山,正是孙策给了自己与他珠联璧合、逐鹿天下的机会。
而现在,不管是皇天后土还是哪路神仙,让自己重生于此,还存延着十五年前的记忆,正是救存孙策、力挽狂澜的契机,自己却在此投鼠忌器,顾后瞻前,岂不是辜负良机?
无论前景如何,无论会横生什么意外,再次以横扫天下为志,一往无前,将自己的前生经历作了剑穗,系于孙策逐鹿问鼎的耀锋长剑上,这才是自己重生的意义!
放眼当下,能左右孙策性命的,只有许贡的死士门客。自己除了继续帮孙策夺取江东,更要去防止刺杀孙策的事情再次放生。可以是制止孙策杀掉许贡、可以是查出那几个刺客的行踪、再或者是尽早开疆拓土打出江东。只不过每件事做起来都并不容易,而且难以提前规划,现在只能先协助孙策击破刘繇,等到尽取江东之土,绑了许贡于阶下,才能计议如何处置。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周瑜便放下帘门,揉了揉还因为宿醉而昏痛的太阳穴,脱了袍子酣睡去了。
第二日平明,孙策军强渡了长江,果然如周瑜所言,张英弃守了长江天险,带着三千守军龟缩在距离江岸六里的横江砦中坚壁高垒。待安扎好营寨后,孙策和众将远远绕着横江砦走马侦察,最后停驻在了一个高坡之上,俯视下去,砦中情形一览无余。
孙策看了良久,见圆木砦墙高厚,内部屯有大量粮米兵器,似是很难攻拔,便问众将道:“诸公,这横江砦殊为坚固,各位可有破解之法?”
陈武粗声道:“这砦墙中看不中用,将军与我壮士千人,陈武直接把门打破便了!”
陈武是庐江人,在孙策还是袁术部将的时候便投到了帐下,十分悍勇,当初孙策攻击庐江太守陆康,便是熟知地形的陈武趁夜掘了庐江城墙,率先杀入城中,庐江人的果决善斗在他身上尤为突出。
程普摇头道:“陈武将军年轻气盛,以至于有些鲁莽,应当改诫。强攻乃是下下之策,还是先想他法为上。”
程普在众将中资历最老,十分持重,军中上下都呼他“程公”,可也有些卖老,好以老先生的身份自居。
陈武被数落了一番,自是有些不快,可程普在军中指教惯了,大家也都不敢跟他争执,只好默默退到一旁去。
自从到了坡上,周瑜就一直在低头熟思不语,孙策见程普出言教训了陈武后,大家都默不作声,唯恐也被老先生“打戒尺”,便转过来问周瑜:“公瑾可有好主意?”他料想公瑾英才人所共知,又与自己义结金兰,程普总不至于连周瑜的面子都不给吧。
周瑜应道:“瑜已有了想法。”
“哦?说来听听?”
周瑜笑了笑:“破砦何难,这种木制砦墙,顺风纵火便能让张英自乱手脚。可我刚刚在想,这附近的敌兵除了张英,还有于糜、樊能两军,各三千多人,如果我们能把他们都引来,在此一并歼灭,倒也省去我们很多麻烦。”
孙策心中暗自欢欣,他一直感觉这两天公瑾的状态不对,畏首畏尾。而方才公瑾的想法,十分大气自信。看来只要到了战场上,公瑾还是那个公瑾,他俩都是为金戈铁马而生。
程普却再次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不可!”颔下的胡须甚至都被这两个字震得抖了两下:“我们只有五千人,还是远来疲惫。如公瑾所说,三支敌军加起来有一万人,何况是以逸待劳。我们应趁其不备逐个击破,为什么还要自招险阻,以少敌多?”
周瑜知道,此时的程普还是看不上自己,介意于自己年纪轻轻却被孙策倚重,心中十分不服,要一直等到赤壁之战二人的关系才能缓和,于是连佯装应承程普的表面工作都没做:“程公放心,张英之辈,对士卒嚣张跋扈,遇敌却胆怯惜身,虽有精兵一万,与土鸡瓦犬无异。”十五年前,周瑜便是献策火烧横江砦,后来发现张英樊能等不堪一击,于是这次便打算将三人一并收拾了,免得麻烦。
众人听了周瑜的话,既惊愕,又暗中喝彩,毕竟此前还没有人敢在程普教训人的时候,连句“程公教训的是”都没有,而是直接反驳。
程普显然也是被周瑜的不从管教气到了,硬眉一挑:“夸夸其谈,毛毛躁躁,当年老将军英武盖世,也没像你这般轻敌自大!”
吕范又赶忙出来打圆场:“程公,公瑾也只不过是一个想法而已,未必是定论嘛。”
“定论?这么年少轻狂的想法,难道还想成为定论?”
吕范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好讪讪道:“程公,此处离敌营颇近,小声些,免得被敌军发现了。”
程普降低了声调,却还是不停嘴:“发现才好,让你们知道带兵打仗是件多危险的事,别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
周瑜一句话,引得程普唠叨这许久,连孙策都苦笑了一下,挥挥手示意各位下坡回营,免得真的生了枝节。
回营路上,孙策与周瑜并马而行,问道:“公瑾,你想怎么把于糜和樊能引来,又如何破敌?”
“我们先佯攻横江砦,然后派几个精干的细作,化装成张英的传令兵,跑去樊能、于糜两军处求援。樊于二人唯一担心的,应该就是怕我们调虎离山,袭取他们的防地。所以我还没有想好,能怎么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倾巢而出来救张英。”
“也无妨,只要樊能和于糜赶来了,不管他们留守了多少人,主将被我们擒杀后都会不攻自破。”
周瑜点点头:“好,那伯符就尽快下令围城,派出细作吧。”
二人并马议论,程普在身后看的清清楚楚,知道孙策最终决定要引樊能、于糜来一同会战,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营帐中,孙策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下的路数,赶紧跑去程普帐中赔上无数好话,好歹劝他来到了大帐中,众将见程普一直铁青着脸,便也都严肃着,可心中却觉得着实好笑。
“众位,如公瑾之策,我们装作围攻横江砦,实则要引来樊能、于糜二军,在此地一并歼灭。黄盖、陈武,你二人带一千兵攻西门;韩当、周泰,你二人带一千兵攻东门;程公、蒋钦,你二人带一千兵攻南门。要谨遵程公的吩咐,不许强攻,只要虚张声势便好。”
程普在鼻中粗“嗯”了一声,似是对孙策最后的这一句嘱托表示满意。
韩当问道:“那北门作何安排?”韩当素来沉默寡言,执行命令十分坚决,只有在认为有必要发言或者提问的时候才会作声。
“于糜、樊能两支军都在北面,北门就留给张英与他们会合,也防止他作困兽之斗,反而不好攻拔。吕范,你素来与士兵们相熟,去挑选几个精干的细作,化装成张英的士兵,向樊、于二人报信求救,务必要将这两支军引来。”
“谨遵将军令。”
“好,诸位,”孙策直了直身,环顾帐内:“这是我们第一次为自己而战。成,则开疆辟土,不成,则兵败身死。尔其勉之!”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