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迅速收起玉简,像只被某种不知名的恐惧逼促的小兽一样步步后退,直到背紧紧靠着栏杆退无可退,才蜷缩在长凳上,脸色苍白如纸。
可刚才那一幕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两人眼底再无法抹去。这枚玉简即意味着同门相杀,三元会建立以来,此事一直是大忌讳。三元会表面正气浩然,却实为深潭沼泽,比起三法位摆在明面上的光鲜,更多人在三元会上妄图得到的其实是那种能够满足私欲的高度。是人就会有私欲,每个人的私欲虽不尽相同,大多数却可以通过同一条路径解决。家人,爱人,仇人,走过巷烟石路,走过康庄大道,来到这山中时,每个人身上多少都已经从爱恨嗔痴中沾染上了些什么。可毕竟人族最善于隐瞒自己的内心,他们怀揣着私欲小心翼翼的伪装,别人便不易察觉。有些人甚至将那份私欲对自己解释为抱负,以便更从容的活下去。
三元会是一个实现抱负的地方,所有人得以堂而皇之的留存自己的糜烂、惨淡、暴戾、留恋,冠以光鲜的名号聚集在此地。在这里每个个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在虚伪道德高度的烘托下明目张胆的单纯嗜戮,用战果粉饰内疚。但正因为每个人对自己人性脆弱的那部分都避之不及,所以大家才会阻止同门因为私欲而自残,他们不想看到的,其实是瞳孔里那个卑劣又惶恐的......
真正的自己。
如今这件百年三元会向来避讳的纰漏在云落的反应下显得蹊跷而笃定。既然名单最后都要由道尊一一过目,也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得到了整个太岳的默许,师父应该也是知道的。或许也正是由于念儿与此事牵丝攀藤,师父才没有阻止她下山吧。
至于自己,似乎更无权过问操纵者这不想人知的‘巧合’吧。
李山阿不知所言,只好先走近道歉,“云落师姐,对不起,我没想......”
云落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来,明明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
没得到回应的李山阿欲起身避嫌,却被云落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儿?”那语气分明是逼问。
李山阿脚下一顿,“我以为云落师姐更希望我置之事外。”
“如果可以,这当然是我的本意。”云落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只是我还有云起,她的选择独立在我的决定之外。”
云落坐了回来,拿起玉简在李山阿眼前晃了晃,“能在三元会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是太岳的刀俎。想要对付他们,困难已经不是用是否畏惧来衡量。而且他们在暗处,在摸清每一个人的身份之前,太岳根本没有能够能相信的人,只有不能相信的人和将信将疑的人。我能做的,只有把将信将疑的你当做我仅能握住的稻草。倘若我让你因为同情我而装聋作哑一走了之,岂不是自断双臂?很可能在面对他们之前我和云起就没有了今后。”
李山阿坐回了原处,两臂搭在长椅上抬头看天,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显然云落的话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云落垂着头说:“你不知道,以前......一直是姐姐在保护我,不,我们。为了我和娘,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她哭过。不是不想哭,而是不能哭,她用一人的坚强包裹着三个人的脆弱,为了活着,走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这么多年,她太累了,如果可以,我只想尽力而为。”
“你愿意,帮我么?”云落淡然的看向李山阿,声音平和的不像是在请求,嘴唇却紧张的抿成了一条线。
李山阿与她对视良久,唇畔扬起一抹笑意,“希望不会比给我师父送信更难。”
云落在亭外设了一层禁制,使得两个人的谈话声不会泄露出去。
“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云落说。
李山阿点了点头。
云落低着头回忆道:“我和云起本是黄帝收复中原时身边大将力牧的后人。力牧将军共有六子,得黄帝赐地后分成两家,分别以牧姓和力姓传后。云起是牧家五代长女,本名叫做牧北珊,而我是则力家的,本名为力南茵。牧家由于家主一直持有力牧将军官印,名义上更名正言顺,和商贾们能挺着胸膛以力牧将军的名号交易,所以族间的议会上一直都能压力家一头。这些年两家看上去在互相帮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牧家和力家貌合神离,牧家只给力家留些残羹冷饭,力家的人也没少给牧家暗中下绊。究其因,是为了一把扶桑弓。”
李山阿问:“扶桑弓,难道是用东海的扶桑木所铸?”
“不错,当年宗布神(后羿)与金乌决战时,射日神弓与日火共焚,扶桑树也被宗布神所断,人界再难寻扶桑一木,仅剩的一根扶桑树枝便是被当时还在东海岸放牧的力牧将军捡到了。力牧将军并不知道扶桑木的神奇,只觉得那木头水火不浸又硬又沉,便按照自己的心意雕刻了起来。寒来暑往,转眼两年过去,那根扶桑树枝竟被力牧将军雕刻为一把神力弓,成了人间无二的神兵。蚩尤西进时,海内东境少了他的戾气镇压,东海魔兽作乱,力牧将军所在的部落被逼退至中原,幸得黄帝慧眼相识,一同打下了这山河。乱世过后,力牧将军为表忠心将这把弓一分为二,其中扶桑木所就的弓体由牧家保管,叶脉所就的弓弦却被藏在力家,两家为了防止对方偷窃,在弓体和弓弦中设下禁制,又各定下一脉传人,将禁制埋在传人体内代代相传。今牧家的禁制在云起身上,力家的禁制自然......”
李山阿替云落说完:“在你身上。”
云落轻点了下头,“传人与扶桑弓之间会产生一种类似血脉的联系,一来只有当传人命陨之时禁制才能解除,二来传人在幼时就拥有着百里之外取人性命的箭艺。两家长老心如明镜,却仍孜孜不倦的在我和云起身边安插刺客,结果只是让我二人之箭染血了那些怀揣着侥幸的亡命之人。说来可笑,我们用诅咒换来的天资,最终只能加深自己的诅咒。我们二人成为了被唾骂的存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俩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毫不留情的将愤怒的脏水倾泄在我们身上。”
云落的话真实到可怕,李山阿无言以对。
“结束这一切的,是云起的父亲,牧隆。”云落顿了顿自嘲般的笑了,“也是我的父亲。”
李山阿搭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一下。
“云起是牧家人,我是力家人,你一定好奇为何我二人长相如此相似吧?这个世上当然没有那么多的偶然。父亲是牧家长子,生性风流,他明媒正娶进屋的甄家二小姐两年不孕,便借着传后的由头每日流连烟花巷口,又私通了几个良家女,整日不着家门。我的娘亲力珞,是力家的二女,因为貌美在族内议会时被牧隆盯了上。碍于两家的隔阂,父亲只好每日翻力家后墙,给娘亲带些外面的新鲜玩意儿。娘亲毕竟只是个没出过门的黄花闺女,怎禁得起他柔情蜜意的这一套,不久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不顾族内反对以死相逼,甘愿成为了父亲的小妾,还为他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也就是我和姐姐。那时正赶上牧家传人病重,所剩时日不长,牧家族内长老为了禁制后继有人,只好忍气吞声任由父亲胡闹。可父亲有了娘亲在身边后依旧死性不改,到处寻花问柳,娘亲每日独守空房以泪洗面,终在北珊去刻入禁制的那日,和我一起逃回了力家。”
说到这儿云落不安的绞起手指,仿佛还在为过去的情景而痛苦。
“娘亲回到力家不久后即病逝。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娘亲的愧疚,父亲这些年一直为我二人的性命在两族长老之间周旋,说我和姐姐是两家的骨肉,又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天资云云。但在长老们眼里我们只是没有温度的工具罢了,哪有什么思量的必要。但或许他们真的听烦了牧隆的唠叨,亦或是他们真的杀腻了也无从得手,十岁那年我们俩终于被带上了太岳。大鸿道祖当年与力牧将军同为三将,唇齿相依,后人各代之间也是枝附叶连,这个面子不会不给。天晟真人看得出我二人过往,权衡之后将我俩交给了玄芷真人。到了小笔峰之后我才慢慢懂得了道尊的用心,我和姐姐虽然得以短暂的安宁。可这份安宁不会是永远,我们只能自求再次面对昔日恐惧时的造化,可惜它来临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许我也永远没办法做好准备。”
李山阿终于理解其中不易,“难怪你和云起师姐在小笔峰这么多年都能坚持下来。”
“然而重复的日子只会让人产生怠惰,我们两姐妹走在暗流汹涌的朽木桥上,即使不失足,桥也终有坍塌的一日。其实当年的施舍也好,今日的落井下石也罢,在太岳众人的眼中,只要同时提起我和云起,代表的都只有扶桑弓而非其他。从出生到现在,从家族到太岳,对我们来说从未改变过。”
李山阿苦笑,“这么听起来太岳里像是没有一个好人。”
云落反驳道:“我只是说我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所以你也不相信我?”
云落笑靥如花,“对呀,我只是在利用你。”
“那玄芷真人呢?”李山阿又问。
云落不说话了。
李山阿叹了口气问:“你不相信玄芷真人?”
云落拼命摇头,“我不是不相信,我愿意相信,我只是......怕相信错,师父待我们很好,只是我不知道这份好是不是能够经历磨难的好,我不敢赌上一切试炼,因为我其实......一无所有,甚至我和云起之间都因为身份而不能完全交付给彼此,我害怕盲目信任带来的恶果会比孤立无援更让人恐惧。”
李山阿追问:“那你如何看待玄芷真人当年收留你二人?”
云落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小声叹息道:“我也想过。”
李山阿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年太岳商议收养你俩的时候其他主峰主们都唯恐引火上身而避之不及吧。”
云落声若蚊鸣的“嗯”了一声。
李山阿道:“云落师姐,我觉得有些事情不是说出来才叫做义无反顾。沉默寡言并不意味着毫无怨言,挺身而出却绝对比得过真金试炼。谋划者若要在太岳得到帮衬,得到天晟真人认可已是极限,主要的拉拢还是要与各主峰主之间商议磨合才能完成。倘若玄芷真人真的被拉动参与此事,她多年不下山,想必只能与谋划者书信沟通,那些长老们难道会容差这份不周密?你若是有意隐瞒玄芷真人,以我二人之力不过是螳臂当车,恐怕会落得个既不知始末又撼动不了分毫的下场。”
云落有些紧张的抬起了头,李山阿的话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冲动里的不少隐患。
李山阿又说:“我们退几步讲,就算玄芷真人知道实情为了护短而不肯善罢甘休,也不意味着玄芷真人有能力更改这个既定的结果,她毕竟只能代表一峰,况且玄芷真人多年未出山,说实话话语权可能都不及参与事务那几个主峰主的百一,更何况还有力牧两家的长老们当做靠山,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
云落打断道:“所以你要我放弃?”
“不,我只是想到自己有了不能劝回念儿的缘由。”
云落会错了意,“你师妹上山还没几日,这事与她并无干系,你不必担心,我没有要把她也卷进来的意思。”
“这可未必。比如说,你觉得力牧两家谁是这次的始作俑者?”
云落想了想说:“牧家。”
李山阿点头道:“我也这样认为。毕竟你的父亲是牧家人,耳边每日少不了有关你俩的闲言碎语,他虽不见得同意,可仅仅是他的犹豫就能成为长老们主导族人的支柱。力家由于你娘亲做妾卑嫁了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很被动,当年可能就是被迫与牧家达成一致,自然更希望静观其变。”
云落认真的听着,纵使李山阿言语刺耳,表情也不见有什么波澜。
李山阿道:“如果念儿此番过来是玄芷真人为你二人设的局,你觉得如何?”
云落疑惑的看着李山阿,不明白他的意思。
李山阿慢慢说:“小笔峰之前只有两个弟子,按照三元会的规矩,一定会有一个......”
“甲位!”云落顿悟。
李山阿点头,“由于力牧两家的关系,双方都不可能让另一家的传人拿到甲位,因为哪怕拿到甲位的那位传人只有万一夺得三法位的可能性,都将借太岳之手彻底打破两家现在的平衡,更何况你们还有禁制所给与的天资和太岳的关系在,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假如玄芷真人已在主峰会上被排外,自然只好提出让念儿居甲位以维稳太岳内串通牧家的那一派。”
云落有些怀疑的说:“可我看师父是真的想让念儿师妹争取三法位,不像是临时起意呀。”
“这其实也说得通,念儿若是拿到了其一,玄芷真人至少能保证你们在小笔峰是安全的。”
“我都从来没想过这些。”原来自己一直在被默默的保护着。云落突然眼里有些酸涩,把头埋在膝盖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云落声音闷闷的说:“我能做些什么?”
李山阿道:“现在我们是雾里看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他们也没有开始真正的行动,连这枚玉简的内容都说不清到底是目的还是幌子。”
“我明白了。”她红着眼睛赧然一笑,“山阿师弟,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姐姐,我想收拾好心情自己告诉她。”
“好的。”李山阿应诺。
“多谢。”云落感激的行了一礼起身离开,小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几朵素馨间,李山阿也起身走出小亭,想散散步排解胸口郁结的烦闷。
他走进小亭后映月池边的一片花丛,两只手交叉放在脑后,仰起头闭着眼睛静心感受清甜的花香。
“辛苦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