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阿在空中一阵眩晕,场景浮光掠影一般倒退,眨眼间神识又回到了体内。
李山阿一步步退坐到床上,将信将疑的问道:“那个女婴是......念儿?”
小四不置可否的歪头撇了撇嘴。
李山阿让记忆一点点的捋顺,“这么说,念儿不是和我一起被师父抱回来的,她其实是被玄芷真人所救。”
“你看到是这样的话,或许就是这样咯。”
李山阿急切的追问:“那她后来是怎么来到显定峰的?葫芦,让我再看看后面。”
小四伸手制止,“你别太勉强它,循往可是很消耗狌狌灵力的,让你看这么久一个月能恢复过来就不错了,你还想再来一次,难道想要它命啊?”
李山阿看向葫芦,果然它已经疲倦的睁不开眼皮了。李山阿轻轻地把它放在床上,葫芦翻了个身,立刻睡着了。
李山阿忽然觉得很落空。毕竟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显定峰长大,他其实一直认为与念儿之间的这份感情不同于旁人。道家每日清修不显人情世故,除了元拓师兄,他与其他朝夕相处的师兄们都是不近不疏,让人虽不觉冷,亦不觉暖。比起亲近,李山阿一直觉得是彼此相似的身世才能让他和念儿相互慰藉多年,可葫芦给李山阿今日所见的念儿过往,让他忽然看不清羁绊另一端念儿的想法。受伤的小葫芦六年前被念儿所救,她应该早已经从葫芦那里得知了真相,或三年,或五年,却埋在心里一直都不打算告诉他。那种失落就像在孤独中添了一笔被背叛的恼悔,仿佛自己想当然认为的温存其实只是被隐隐可怜了多年。
心乱如麻。
“等和师父把忘川灯送往天柱峰后,我要去一趟去小笔峰。”既然无法再从葫芦那里得到什么头绪,那么剩下的只能亲口去问玄芷真人了。
“爱去就去吧,我又拦不住你。”小四无所谓的耸耸肩。
***
两日后,忘川灯送至天柱峰,被天晟真人周密的保护了起来。
回峰时已是黎明,李山阿怕吵醒小四,没有回自己那屋,只身来到了凌云殿。
张玄一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来,亦没有回内殿休息,而是正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李山阿安静的跪坐在师父面前,没有打扰。
张玄一突然开口:“你找到念儿,告诉她,那边呆不惯,随时可以回来。”
“是。”李山阿眼眶有些热,磕了一个头后起身匆匆离去。
来到山口,地上的白色毛球早等在了路旁,四条尾巴摇摇晃晃,头还赌气的扭到了一边。李山阿不由得会心一笑,把小四抱起揣在了胸前。
***
到小笔峰时已近正午,李山阿放下小四,从怀里掏出一枚鱼干递给她道:“也不知玄芷真人对上次之事释怀否,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办完事出来找你吧。”
“好。”小四踮起脚双手捧起鱼干,窸窸窣窣钻进了一个草堆里。
李山阿来到掩月观门前,云起云落仍守在门前,衣饰模样都与上次见时别无二致。
云落未语先笑,“来我小笔峰,何人何事?”
“显定峰弟子李山阿,求玄芷真人一见。”
云起问道:“牌令何在?”
糟了,上次是念儿替我挂在身上,这次竟然忘了向师父讨要。李山阿惊出一身冷汗,只好如实相告,“此次乃是匆忙而来,不曾携牌令在身,能不能请两位师姐通融......”
云落噗的笑了,拉起云起的手说:“你输了你输了。我就说他肯定忘了带吧,你还不信,这回可要帮我洗三天衣裳,赖也赖不掉的。”
云起不理她,开了观门对李山阿说:“这几日师父没日没夜的带着新来的小师妹练剑,今日又是一大早就去后山了,你要见师父可能要在这里等到天黑了,先随我们进来吧。”
云落在一边搅和,“小师弟,这可不是我二人的主意,而是师父早就跟我俩说过你要来,让我俩准你进来。别看你这憨头憨脑的,倒是挺讨师父喜欢。”
云起数落她,“云落,不可非议长辈。”
云落撇撇嘴,“不说就不说,姐姐跟师父越来越像了,老顽固带着个小顽固。”
云起气得语噎,“你......”
云落笑着跑远。
云起无奈的摇摇头,有些歉意的对李山阿说:“云落礼数不周,让你见笑了。”
李山阿笑了,“不会,我反而很羡慕你的身边可以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在。”
“如果捣乱也能算依靠的话,我倒真是值得你羡慕。一天到晚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都来不及,”云起微笑道,“对了,念儿师妹来到这里以后话虽然不多,却三天两头的提起你......”
云起抬眼看了一眼李山阿又不经意的往周围瞟去,“她好像很牵挂你。”
“我和念儿都是孤儿,感同身受下不免会多一些惦念。”李山阿声音很浅,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压破心中已经支离破碎的平衡。
云起一愣,道:“对不起。”
李山阿微笑着摇了摇头。
云起不再说话,默默的把他带到一个种满素馨的榭亭。亭周三面围栏,内摆放三副梨木长椅,中间是一张小石桌,上面的瓷花碟子上放着两层精致的糕点,旁边的瓷花盘子上放着一白瓷壶清茶,三盏小杯倒扣在壶旁。
云起说:“这观中原本就师父和我姐妹二人,也没什么接客的地方。这个素馨亭后的映月池是我们平日修炼剑法后凝炼灵力的所在,师父和念儿师妹估摸又要练上一天,不过回来时一定会经过此处,只是要辛苦你在这里等得久些。这里备有一些糕点,饿了的时候你自取便是。”
李山阿连忙行礼,“有劳云起师姐费心了。”
云起拂去长椅上的落花笑道:“观里的冰蚕还等着我喂,就先不在这里陪你了。”
“云起师姐请便。”
***
云起还未走远,云落就从另一边鬼鬼祟祟的摸了过来。
她一手搭在李山阿肩上问:“怎么样?上次选好那封信你给玄一真人看了么?”
李山阿为难的拿出那张皱巴巴的信纸说:“还没。上次回山后下山行喜遇到魂器被夺,我一路追赶了回来,也是昨日才回山,根本没时间给师父看。况且我也没想好......”
云落捂住耳朵不愿听,“唉,你们男人借口真多。”
“......”李山阿无言以对,毕竟他真的是在找借口。
云落又问:“那你这次来是为了你师妹?”
李山阿低头说:“上次在显定峰没有好好道别,回去仔细想了想应该补还,就来了。”他说的既是实情,又不是实情。
云落乐得拍他,“得了吧你,撒谎都不会,我可不要问了。欸,那你知道你师妹这次为什么被我师父叫回来么?”
李山阿如实相告:“我只听师父说过念儿是被玄芷真人收为徒,其它的消息都是从你们二人口中得知的。”
云落瞪圆了眼睛,“为了这就义无反顾的找来了?你还没被我师父吓怕啊?欸,你不会是喜欢上你那个小师妹了吧?”
李山阿微微颌首,“师姐说笑了,我对念儿只有兄妹之情。”
云落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道:“那你应该也不知道你的妹妹要被我师父弄上三元会去了吧?”
李山阿眉一蹙道:“三元会?为什么?念儿灵力低微,又不精于剑法,玄芷真人应该不会如此贸然才对啊。”
云落一摊手,也表示无可奈何,“谁也一眼看得出你念儿师妹不是个练家子了。可三日前天晟真人派灵鸽来取各峰参加三元会的名录时,我以为师父又在偷偷写情书,就趴在窗外瞄了几眼,信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你师妹的名字,那时你师妹还没来我们峰,还在纳闷这个念儿究竟是谁呢?而且师父把她写在了甲位,位次比我和姐姐都要高呢。”
“甲位......”李山阿恍然大悟,“这么说,玄芷真人与念儿在后山是为了三元会做准备?”
云落一拍手道:“可不是嘛。”
李山阿道:“可就算玄芷真人有意,念儿也未必能将玄芷真人所传全然接受吧。说实话,不要说是天资薄弱的念儿,就是百年间天资最高的弟子,要在半个月之间从头将自己的灵力修习到可以步入三元会的门槛,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除非是......”
云落接道:“除非是散灵修炼,把灵兽的灵力强行导入奇经八脉,把丹田炼化成灵丹,此生隔绝人修而遁入妖修对吧。”
李山阿紧张到几乎窒息,“玄芷真人不会......?”
云落垂下眼眸有些歉意的回答:“很不巧,就是你想的那样。”
李山阿声音颤抖着问道:“是冰蚕?”
云落答道:“是冰蚕。那些冰蚕不是凡种,而是师父从极北冰原的长公主处得来的。长公主是凤帝的四女,吐气飘雪,吸气冰封。她的左脚在百年前的逐鹿之战中被蚩尤斧所伤,中了邪火的诅咒,之后就一直在极北冰原养伤。蚩尤斧以无尽深渊的暗石为炭淬炼,沐浴了魔灵之血,长公主把自身浸泡在万年冰泉之中都未能将邪火熄灭。后来是师父从汤谷取来甘渊之水,又前往极北冰原解救的长公主。师父用甘渊之水熄灭了邪火,又从万年玄冰中提炼出了最纯净的冰晶,用冰晶的粉末化解了诅咒,才让长公主得以安生。长公主为了报答师父,为她亲手锻造了一把破雪宝剑,又送她百只自己精心饲养的冰蚕。每一只都能抵得上人族百年修为。可能正是因为有这些冰蚕,师父才有信心在名录上将你师妹写在甲位吧。”
李山阿回头指着身后一汪池水,“映月池也是为了做这个用的?”
云落有些沉重的点点头。
那日开灵时屋内冰蚕凛若严冬的寒气仿佛又萦绕在了身边,李山阿下意识攥紧了拳头,难以置信的笑着摇头,“你真敢让我知道。”
云落坦然看他,“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秘密的瞒住真正在意的人,我只想让你知道师父没有恶意。”
李山阿气极反笑,“没有恶意?散灵之痛抵得上这世上最冷酷的刑罚,原来在你们眼中这都已经算不上恶意了吗?”
李山阿想起那日念儿下山时笑靥如花,完全让人想不到她在小笔峰会受到这样的磨砺。玄芷真人以书信要人,其中必然会提到缘由。以玄芷真人的性子应该不会撒谎才是,那么师父是知道内情的。师父和玄芷真人是旧识,她的做派师父自然也了解。即使这样师父依然选择对念儿的下山不加阻拦,难道......?
张玄一对自己和念儿有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李山阿强迫自己不能再往下猜。
云落依然很冷静,“我并非此意,请你耐心听完始末再做判断。”
“......”
“散灵修炼这种事其实很自我,你听闻散灵之痛,殊不知入灵更加煎熬?其实散灵只能散去流淌在经脉之间的灵力,想要把残存在你师妹体内的水灵彻底替换为冰灵,需要她自己一边忍受散灵之痛一边引导冰蚕的灵力穿过四肢百骸,到达自己的储灵穴中,使两种灵力相互碰撞,直到一个储灵穴全然被冰灵所换才可,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我虽然不知道娇小柔弱的念儿如何能坚持下来,可我知道,让她坚持下来的是一份甘愿,而不是师父的任何一句话。她每晚从映月池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时,总是低眉顺眼安安静静的,明明刚经历过地狱,却只是不动声色,眼神里没有丝毫迟疑也从不叫苦。”
“......”
“你以为我和姐姐就铁石心肠只会冷眼旁观么?师父刚派我和姐姐去饲养冰蚕时我二人都已经随师父修炼水灵两年余,即使如此也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勉强抵御蚕房的极寒,仅仅是想象要忍受冰灵替换水灵时的散灵之苦都不寒而栗。我们也曾想劝过师父,但只是看着念儿师妹的眼睛,就会突然迷失自己劝止的理由。”
“......”
“你可能还是不信,但我觉得师父和念儿在这件事上其实心有灵犀,两个人都有自己做不到而对方却能做到的事。你应该也知道玄芷真人当年在三元会上位列坤位,仅次于玄一真人和伏龙峰那位叛教弟子,关于其中的险恶师父最是了解,肯定不会让弟子轻易犯险有性命之忧。多年来小笔峰只收女子,修炼又极其严苛,吃不了苦的女娃陆陆续续下山,留下来的就只有我和姐姐。但我俩其实都不没有得到师父的真传。”
云落用手轻轻抚摸着背后的红漆弓,“家族里的长老要我和姐姐不得荒废家传的箭法,我俩不敢违背家训修习师父的剑法,所以师父这么多年其实都没有一个亲传弟子。而自打你念儿师妹上山,这些天师父日日带着破雪宝剑和念儿在后山练习,投注往日百倍热忱,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而你师妹也是听话到可怕,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在练习。”
“......”
云落长呼一口气接着说:“你知道吗?她的心里有一个绝对的支撑,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那是什么,可她的只言片语都让我觉得那就是你。所以你来了其实我很欣慰,我和你说这些,其实也有一部分私心,因为自己终于可以卸下选择的重担放在你的肩上......”
“你可以怪我。”云落眼神坚定,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妹妹。
云落的话其实又重新提醒了一遍李山阿,这是念儿自己的选择。而念儿从来就不是他的所有物,两个人如今,甚至连曾经互相分享的过往都应该重新搭建,自己的放手,其实是将一切物归原主。
“怎么会?”李山阿笑笑,又问,“对了,你方才口中提到的长公主受伤之事,怎么是玄芷真人前去相救,难道凤帝就无作为吗?”
云落道:“长公主与被凤帝流放至无尽深渊的孔雀公主姊妹情深,父女二人也因此事反目成仇。后来是凰后亲自下神凤崖来到太岳求救,道尊才派师父前往汤谷的。”
“原来如此。”李山阿点点头。
一只雪白的鸽子飞到庭下,云落伸手让它落在自己的手背笑道:“武试的对阵表出来了,希望别是个木灵高手。”
云落从鸽子的右腿取下一枚玉简,当着李山阿的面催动灵力发动。
看到上面写的字,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李山阿念道:“牧云起对......力云落?”
比起两人对阵,李山阿更在意的是。
“你们,不是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