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书掀开耳房的帘子,瞧见冬露在炉子边打瞌睡。遂轻轻推醒她,“少将军的茶都凉了,你这蹄子怎么还在这睡觉?”
冬露睁开朦胧的眼睛,道:“我这才眯了半柱香的时间。”一面说,一面起身去煮茶。
过了半晌,方捧着新沏的紫笋茶进了书房。
眼瞅着就快到年下了,京都的天气越发严寒,雪下得没完没了。那漫天飞舞的雪花被风卷到浅青的窗纱上,一阵阵地拍打着窗框。
屋内温暖如春。
冷阮执笔,邓异站在身后握着她的右手。
“不对,这一笔慢一点。”邓异道。
冷阮皱眉,缓缓拉下最后一笔,便立即放下手中的狼毫,“我可不可以不学了,手好酸。”
冬露听到她这个“我”字,不由瞪了她一眼。冷阮立即会意,不由吐了吐舌头。
“不行。”邓异将狼毫重新塞入她手中,“这一篇写完。”他自己则接过冬露的茶,坐到一旁品茶去了。
冷阮瞧着那篇长长的文章,正写道:“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
她虽自幼习字,但功底一般,性子贪懒,连戏本子都远比这些晦涩难懂的词啊赋的有趣得多。写着写着,便觉着又困又无聊。
正昏昏欲睡时,瑞书掀开帘子进来了,“公子爷,暖香斋的春羞姑娘过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身锦缎绸衣的春羞,瞧服饰衣料,哪里像个丫头,倒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
冷阮趁机赶忙放下狼毫,站到一边去了。
春羞见了邓异,先恭恭敬敬行了道礼,方柔声笑道:“外头才送过来了两箱子蜜枣,听说公子爷近来喜欢喝蜜枣茶,姨娘特意挑了些成色最好的,让我给公子爷送来。”
邓异抬眉打量了她一眼,转而看向瑞书。
“已经收拾下去了,奴婢瞧了,都是极好的蜜枣,现下这个时节极难得的。”
邓异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亏你有心了,回去替我谢谢姨娘罢,改日我再过去给她请安。”
他说的是“亏你有心了”,却不是“亏姨娘有心了。”春羞心下微微一喜,侧眸看向一旁侍立的冷阮。但见冷阮亦微微朝她一笑。
她便俯身道:“公子爷说哪里话,这都是我们应该的。”
邓异不接她的话,却看了一眼瑞书。
瑞书会意,去耳房内取了件什么物什塞到春羞手中,“这是前儿公子爷自外头得的一串麝香珠,我们都没有,只送给你罢。”
春羞既欣喜又惶恐,微微抬眸含羞带怯地看向邓异,“公子爷,这奴婢不敢受。”
“拿着罢,她们未免糟践了东西,我瞧只有你配得上。”他冷淡淡地说着叫人脸红心跳的话,仿佛自己并不觉得自个儿的话有什么不妥。
春羞更听得心花怒放,紧紧将麝香珠串拿在手中,贴近胸口处,“奴婢谢公子爷。”
又说了会子有的没的话,瑞书方送春羞出去。
邓异皱了皱,用手指揉了揉忽觉疲惫的太阳穴。应付暖香斋的人对他来说,仿佛竟比舞刀弄棒还叫人不适。
冷阮趁他小憩,正要悄悄离去。不想才走了三四步,便被闭着眼睛的邓异察觉,“去哪里?写完了么?”
她转回身促狭地站着,眼睛瞅着脚下的鞋尖,一语不发。
越近年节下,府内越忙碌。邓异则更忙,朝廷上的政事,军营的操练,还有官场间的来往应酬。他每日总是很早出门,很晚回来,甚难得在屋内小坐片刻。
不过,他好歹如今是正三品的将军职衔,邓家又统领着二十万人的军队,城防营亦在其父管辖之下,忙碌一些也是应份应当。
冷阮便更得清闲,日日只往六角亭照管雀儿花卉。除了尚妈妈爱分派自己活计,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她。未怕被嫌懒惰,所以她有时也爱凑在尚妈妈和瑞书冬露跟前,勤快地帮着忙。
尚妈妈对她的脸色慢慢和软了些,不再像先时总是夹枪带棒地提醒她讥讽她。不过,也和软不到哪里去,只是懒怠同她说话罢了。
真正麻烦的,是大夫人终于注意到她,要见她。
来唤她的是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安妈妈,约莫有五十来岁了,冷阮见过她两回,是个圆滑好面贪便宜的主,不算很难相与。
她跟着安妈妈走了半晌,轻声笑道:“听说妈妈的孙子今年上了私塾,可真是有出息。”
“你哪里听说的?”她虽然疑问,却还是掩不住脸上微微的得意,“不过是小儿,哪里看得出什么出息。”
“府里人人都夸妈妈那长孙勤学上进,将来是定有大作为的。”
安妈妈不由笑了笑,“哪里有什么大出息,有口正经饭吃不就得了。”
“对了,前儿个奴婢从公子爷那新得了一支狼毫,听说是益州诸葛堂的。可惜奴婢偏偏不爱读书写字,不如送与妈妈的孙儿,也算不浪费那笔。”冷阮笑道。
安妈妈看向她,先微微吃了一惊,继而方戏谑道:“公子爷赏姑娘的,姑娘再转送给我怕是不妥罢。”
“妈妈放心,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不过是读书人的心头好。我们公子爷舞枪弄棒的,一向对这些东西不甚在意。”她态度看起来十分认真,“就当是奴婢的一片孝心,明日就给妈妈送过去可好?”
安婆子还要再推脱,冷阮便道:“妈妈不要再推辞了,就这么说定了罢。夫人此刻怕是等急了,咱们快些罢。”
安妈妈听了她这话,方不再推辞。
进了畅恩堂正房,冷阮微微低下头去,踏过宽阔的正厅,跟安婆子进入暖阁。屋内光线逐渐昏暗,厚重的桦茶色绵织帘帷遮住了大半的窗户,左右窗扉紧闭,屋内燃着炭炉,并一股子浓重的沉木熏香。昌国公夫人宋氏正半躺在临窗的榻上,穿着家常的衣裳,只着了秋香色的锦缎中服,未着外衣。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简单地簪了两根扁方银簪,却也是花纹繁复的精致模样。
冷阮见她虽然一脸病容,鬓下也偶见几丝白发。但她仍是端庄秀丽的大家气派,从头到脚,一丝不乱。那眉眼间,温婉沉静又似有两分冷淡的傲气,瞧得出年轻时亦是个难得的美人。
“你就是那个丫头?”她声音温吞,似乎没有什么力气。
冷阮低下头。
“你知道我让你过来做什么么?”她看冷阮的一双眼睛虽略显疲倦,却仍然锐利。
“奴婢不知。”
“进府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哪里人?怎么来京都的?”
“奴婢祖籍西梁恒丘,父亲本是常往来于两国之间的商贩,我们全家便搬到了和州生活。去年和州爆发瘟疫,爹娘都死了。我又被亲戚家卖给了人贩子,才辗转流落至此。于将军见我可怜,才收留我进府做个侍婢。”阿南教的词,她头一回背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宋氏不疑有他,只道:“有人来和我说……”
冷阮微微抬起头认真地听她说话。
她却长长地停顿了片刻,方续道:“说你狐媚主子,这事你认么?”
冷阮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果然又是这事。她恭恭敬敬答道:“夫人,奴婢才十二岁有余,狐媚这顶帽子是否扣得大了点。婢子打一进了院子,就打定了主意。若公子爷不喜欢奴婢,奴婢也会尽心伺候,这是本分。若公子爷喜欢奴婢,那是奴婢的福分,奴婢自然不胜欣喜。”
宋氏微微支起半个身子,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番。她这番话细细想来,诚恳中竟也带着些许单纯的稚气,既无刻意逢迎,也无假意清高,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她便又问:“那我问你,公子待你如何?”
冷阮一脸天真地道:“公子爷待我是极好的,便如奴婢的哥哥一般……”
她才说到一半,便有丫头打断她,“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称公子爷为哥哥。”
冷阮回头瞧了一眼说话的丫头,约莫十六七岁,也是夫人身边能说上话的。不知为何,现下却如此不知轻重。那安妈妈便瞪了她一下,悄悄地推她出去了。
冷阮道:“奴婢说公子爷像哥哥,那是因为奴婢觉得公子爷亲切和善,体恤下人。不止对我,对旁人也是一样的。”
“是么?”宋氏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不信。
“是的呢。”冷阮天真地答道,“别看公子爷表面上冷冷淡淡的,其实他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不是存着坏心眼的,公子爷都很是包容。自然,奴婢见公子爷这么好,也不敢不尽心服侍的。”
宋氏看着她瞪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却忽然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但她心下却也并不是很信这丫头,只道:“我瞧你刚进府,年纪又小,心智未开,只怕规矩也未学得多么好。这样罢,自今日起,你每日午后过来,跟着安妈妈好好学学规矩。”
冷阮心里转了八百个来回,方绽开颜笑道:“安妈妈肯教授奴婢,奴婢不胜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