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广东人跟风开的咖啡馆子,上海近年时兴开咖啡馆,茶楼没落了,装修是西式的,咖啡馆子里坐的都是中国人。靠近晌午时分,人渐多起来,不算嘈杂,却也热闹。
麦守敬轻轻撂下咖啡杯,等着苏美卿回应。“选我联姻”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他真心想帮沈梦觉渡难关,说没半点心动,是假的。苏美卿是个明白人,麦守敬心思都在“沈梦觉”身上,苏美卿如是想着,方能忍受麦守敬灼人的目光。
麦守敬明显苏美卿很不快,口气透着顽皮:和你开玩笑的,你当真想和我联姻啊?都依你。
苏美卿紧绷的神经松弛了:这个玩笑开的不合适麦先生。
苏美卿招招手,咖啡店伙计赶忙过来。
苏美卿掏一块大洋,搁在桌上:咖啡钱,这顿我请。
麦守敬有趣的眼神飘向苏美卿冰冷的脸庞:新鲜!从小到大,我还没让女孩子付过钱。
苏美卿:凡事总有第一次。于我们,也许是最后一次。
店员看看麦守敬,看看苏美卿,抱歉笑了笑:今日周一,周一本店被麦先生包场,来的人一律免资。
麦守敬收起那块大洋,揣进西装里头的马甲口袋里,小心得很,就像揣起心爱女孩的定情物。
麦守敬:你的钱,我还是要收的。为你我破例一次,还有,你刚才说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苏美卿起身,向麦守敬微微施礼:以后我们私下不要见面,麦先生,告辞……
麦守敬竟然在苏美卿决绝语气里听到薄情,这让他感到不快,十年情谊,只需一句话便不作数?他不甘心。
麦守敬看也不看,随手攥住苏美卿的大衣衣角。
苏美卿:这是做什么?你放手,叫人看见多难为情?
麦守敬:我要说不放手呢?
此时,咖啡馆里一名气度不凡的客人走上前来寒暄。麦守敬撒开手,不等挽留,苏美卿已经逃命似的,旋身走出。麦守敬目光追随着滑过咖啡店玻璃窗身影——苏美卿。
这个女子决绝的背影,让他多了一分痴迷。
苏美卿走了没多远,忽然一名低压帽檐的文人面对麦守敬而坐。麦守敬虽然每周一在同乡咖啡馆招待上海文人墨客,并非一一熟识。
麦守敬:敢问您是?
来人:别问我是谁,大家都是中国人。知道麦先生胆识过人,且目光高湛,想请您帮个忙。
麦守敬:什么忙?
来人:刊登一份稿件,披露日本人在华的野心。
麦守敬:稿件呢?
来人:回头送到您手上,我没带在身上。
不待麦守敬看清来人的面容,来人压低了帽檐,起身离开。麦守敬看向对方侧脸,墨镜挡住了其大半张脸。
苏美卿由咖啡馆子回公寓路上,美玉形容咖啡馆子里的点心甜美,就跟蜜糖一样,入口即化。苏美卿根本没仔细听,她感到自己心跳的厉害。那个麦守敬最后的眼神里,她分明看到了伤心。她告诉自己,麦守敬为了沈梦觉伤心,不是她苏美卿。
美玉拦了辆黄包车,苏美卿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并没有停下脚。眼看着苏美卿走远了,美玉只好弃车去追苏美卿。
美玉:小姐,想什么呢?
苏美卿:想我自己。
美玉:想你自己什么呀?
苏美卿忽然站定,她看着美玉,无比真诚地:想那个胡家找来的算命先生,我也想算一算,看我的命硬不硬,是不是孤绝的命。
美玉安抚苏美卿:嘁!你的命最好,不要听他们乱讲!胡家肯定乱说的,他们想推掉这门婚事,泼脏水呢!
苏美卿不知怎么跟美玉说,胡家算的八字是沈梦觉的。而她对命运的茫然,求助无门,也想算上一算。
美玉:我听说,岳西峰会算八字,不然给你再算算?把你的生日时辰给我。
苏美卿无助又心虚了:八字……嗯,算了吧,算命应该都是糊弄人的。好冷,我们快些回去吧……
美玉握住苏美卿的手,哈着气:还冷不冷?冻手吧?哈……暖不暖和?
苏美卿被眼前这个跟她性格相像的小丫鬟美玉触动,感动地:美玉,你去读书吧?反正你已经识字了。读书对你未来会很好。
美玉:什么意思?
苏美卿:送你去上学,就像魏酉酉那样,学点会计啊什么的。
美玉不情愿地:上学?我都听你的话学了字,还要上学?小姐你饶了我吧……
哭丧着脸的美玉跟在苏美卿身后,两个人走出电梯,电梯外的楼道里萦绕着留声机里的京剧唱腔。声音从乔曼琳的“604”传出来。本该在胡家的乔曼琳怎么提早回来了?
苏美卿轻轻叩门,穿着旦角戏服的乔曼琳开门,见是苏美卿,让进门。美玉嘟着嘴,转身走向“601”公寓,微微欠身施礼。
美玉:小的回去收拾收拾屋子。
乔曼琳:这丫头怎么了?
苏美卿瞥了眼美玉,又气又笑:别说她了,说说你,(打量着乔曼琳)怎么穿了这么一身?
乔曼琳关掉留声机,甩了甩水袖:给自己找点乐子呗!
苏美卿:胡先生怎么样?
乔曼琳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换上一脸被扫兴的样子:别提了,吃着吃着饭啊,那个邱震霆去了胡家,非要调查什么绑票案主谋。哎,人都跑回来了,调查个鬼啊?
苏美卿:跑回来?
乔曼琳也好奇的很:你说怪不怪,赎金都没要,人就回来了。胡先生说自己跑出来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银行总经理,哪有这个本事?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苏美卿:胡先生人呢?
乔曼琳:人在巡捕房,魏酉酉跟了去。若愚担心魏家找魏酉酉麻烦,自己也跟了去。
苏美卿:都结案了还调查什么?
乔曼琳:邱震霆这个人我看不懂,以前么,办案子都是走形式,现在可好,比谁都认真,怕是收了胡家好处,不好交差。
苏美卿站起身:借你的电话用一用。
说话间,苏美卿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却没有声响。
乔曼琳拎起拔断的电话线:老是有人打电话叫我去一家广东人的咖啡馆吃咖啡,烦都烦死了。你打电话找谁啊?
苏美卿抱歉起来:巡捕房。我担心魏酉酉,那天送了些礼物给邱震霆,让邱震霆揪出绑匪,你提醒我,可能邱震霆抹不开面子,走走过场。
即使见过千般人,乔曼琳单觉得苏美卿神秘,老是欲言又止,时冷时热。乔曼琳双手环胸,倚向身后的柜子,笑眯眯地望着苏美卿。
苏美卿:你看什么?
乔曼琳:看不懂你才看你的呀?平时么,看你冷冷淡淡的,动真格的时候还挺够义气的。以后跟着我们玩吧,别老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多无趣。
苏美卿:那敢情好,人多了热闹。你找乐子吧,我先回去了……
乔曼琳:你等等。
乔曼琳拿过柜子里的一本书稿,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足见乔曼琳珍惜至极。苏美卿接过手里沉甸甸的。
苏美卿:这是什么?
乔曼琳:我写的小说,想在麦先生的《竞报》连载,你下次见到麦先生帮我问问,也许他有兴趣。
苏美卿不知如何回绝:这种事情还是要自己问吧?
乔曼琳:当面拒了我,我多难为情,你懂的吧?
苏美卿听出乔曼琳无奈,也听出渴望,更不知道如何回绝。
邱震霆送走了胡湘潭、魏酉酉、彭若愚一行三人,脸上依然雾气蒙蒙。小巡捕甲走进,取胡湘潭的口供入档案柜。邱震霆拦住了巡捕的手,将口供暂且留下,锁在抽屉里。打开抽屉时,那张乞丐画像也在。
邱震霆盯着那张画像:市面上有没有消息?
巡捕:胡公子怎么说?
邱震霆:没证据,我怎么问?不过啊,胡公子口供里头多处含糊不清,我觉得里头有问题,等我想清楚了再入档。
巡捕:结案吗?
邱震霆犹豫了下:听胡家的,结案。
案子虽然结了,但邱震霆心里还没有结。这个人的眉眼,他越看越熟悉,就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小巡捕乙拎着“德柳克斯”订制皮鞋走进:老大,鞋子取来了。
邱震霆将鞋子套在脚上,尺寸分毫不差。两个小巡捕羡慕地看着。邱震霆这辈子头回穿高档货,踩在脚下的感觉都不同。
邱震霆佩服地:这个沈大小姐,眼睛够毒的,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你说怪不怪。
小巡捕乙在一旁捂嘴,色眯眯笑着。
邱震霆:你笑什么?
小巡捕乙:这个大小姐进出巡捕房跟后花园似的,她不会对您有意思吧?
邱震霆一个大男人,从没投入过恋爱,更不知爱情是何物。死过一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老婆,后父母接连说亲,他都没再娶。
邱震霆:胡说,人家大小姐,能看上我吗?
小巡捕乙:小姑娘送男人鞋子,哪能不招人乱想。
邱震霆恼羞转怒:滚出去!没大没小,我给你们脸了是不是?
说完了,邱震霆更加得意脚上新鞋,感到心里一阵舒适。从来没穿过如此合脚的鞋子,皮底软得像踩在青草地上。
不知道哪个不知死的,门也不敲跑进。
邱震霆:赶着投胎是怎么的?
小巡捕蔡有亮气喘吁吁指向外头:那个……那个冯彼得指认的杀手出现了……在夜总会刺杀日本浪人的那个……
邱震霆:在哪儿?
蔡有亮:广东人开的咖啡馆,麦少爷经常包场的那一家。
苏美卿跟陈先生打听过送美玉读书,美玉心里千百个不情愿,跟苏美卿闹别扭。苏美卿一边任由美玉耍性子,一边做起乔曼琳的第一个读者,读乔曼琳的书,竟大大增长了她的词汇和阅读力。
两周下来,苏美卿已经能看出乔曼琳书写得十分奇趣。故事说到一位没落格格私奔不成后流落民间的趣事。为何不成?书中情郎反悔,恰逢军阀在北平抄家,情郎一家登上南去火车,究竟到了哪里没人知晓。
书没有名字,乔曼琳想过三四个都不合适。苏美卿方知这一套书风叫新鸳鸯蝴蝶派。时髦的东西。麦守敬敢为先,鼓励年轻人写这些。
苏美卿找了间可以旁听的学校,将美玉送去上学,自己则去往船务公司。她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否则每日都很无趣。这天沈平突然叫她去开会,好像公司发生了紧急事件似的。到了公司,沈平清走了秘书,神秘得很。
沈平:你和麦公子什么时候开始走动的?
苏美卿:见过一两次,不太熟。
沈平:还不熟?麦老爷请我去公馆吃酒,竟然说起麦公子跟父母提起婚事,想娶你!
苏美卿:娶我?怎么可能?
沈平:怎么不可能?麦家从胡家那里听说你八字太硬,又要了你的八字去,如果你和麦公子八字不合,想让你当面拒了麦公子的求婚。
苏美卿站起身,决绝地:您放心,我和麦公子八字必定不合,我这就去找他,把这婚事拒了。
沈平叫住苏美卿,支吾了两声:明天开始你按时到公司上班,我近来身子有点弱,不能每日按时来,你得帮叔叔盯着。
苏美卿为难地看向沈平憔悴的面容,心里发虚,但还是点头应了。
《竞报》办公室里,麦守敬眉头紧锁,阅读这一本神秘手抄的文件,上头写着《田中奏章》。苏美卿走进来时惊动了麦守敬。
麦守敬慌忙藏起文件,扔进抽屉里:你怎么突然来访?
苏美卿没想到麦守敬口吻里带着质疑:我来的不是时候吧?方便聊聊吗?
麦守敬:说吧,什么事?
秘书急匆匆走进:麦先生,南京报社的记者约好了,半个时辰就到。
麦守敬看了眼手表:特别重要的事情,能晚点我去找你吗?
苏美卿是个知趣的人,点点头:行,我在楼下等你。两句话的事情。
麦守敬:那你现在说吧,可能你要等很久。
苏美卿:没关系,等等没关系。
苏美卿在楼下会客厅喝了一杯又一杯茶,秘书下班前为苏美卿添了最后一杯茶,提议苏美卿转天再来也不迟。苏美卿认为婚事必须当面回绝,婉拒了秘书的提议,她决定再等等。
已是天黑,苏美卿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时辰,她决定亲自去办公室瞧瞧。敲了两声门,门内并无人回应。
她试着推开门,办公室昏黄的落地灯处,麦守敬从未有过的紧张严肃,痛苦地扶额沉思。
苏美卿是个懂分寸的人,也是极富同情心的人,此时的麦守敬已经不见过去的放浪形骸,她打算回头再来。转身要走时,麦守敬叫住苏美卿。
麦守敬:你还没走?
苏美卿:马上就走,回头我们再联络,看你事情不少,打扰了。
麦守敬整理着自己悲愤情绪,深呼吸了两下。见过南京记者,记者认为曝光《田中奏章》首先要将文件运出上海。交给麦守敬手稿的人,前些时日被日本浪人盯上了,出手杀了日本浪人。也就是说,这本手抄密报,是个烫手山芋。
苏美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清晰地望着麦守敬,感应到麦守敬受了伤害。至于是什么,苏美卿不便问,麦守敬也不便说。
麦守敬:你来拒绝婚事的吧?(苦笑)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苏美卿不忍伤害麦守敬,口是心非:不是,你误会了,婚事我还没想好怎么答复你,今天来,是想托你办件事。
她从皮包里拿出乔曼琳的那本书稿,塞给麦守敬。
苏美卿:我朋友的小说,还没取名字,你抽空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