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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连环计

友情提示:兄弟们,做好准备,我叫嚣过的很长很长章节出现了,考验你们的耐心和脑力。

圣上宣布结束上元花灯夜宴,素年揉着酸涩的眼睛,拉着同样恹恹渴睡的土豆,正准备要回偏殿倒头大睡,不提防斜里杀出个杨妃,指责圣上过度宠幸皇后,而圣上居然也唯唯诺诺,半句话都不敢顶撞,惹得皇后勃然大怒,两厢竟当着一众百官朝臣舞娘乐师的面争吵起来,到最后杨妃爆破一句,说有人指称皇后正在行巫蛊求子,圣上为此须得连宿辰宁宫四十九个周天,假使皇后不允圣上今夜离开辰宁宫,那就证明其人所言属实。

此言一出,大殿上登时鸦雀无声,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行巫蛊,那是何等可怕的罪状,骁勇如皇后其人,扣了这顶大帽,也不敢再多声张。

而圣上干笑了两声,居然也没替皇后辩解两句,老老实实的就跟着杨妃走了。

尽管杨妃没有出示任何证据。

这真是素年进宫以来所见识过的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事,为此她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及至清醒过来,赶紧背上早已睡得一塌糊涂的小肥童子,一路飞奔回偏殿找武珝汇报。

十四岁的小少女满心以为,武娘娘听闻这件事,必定也会惊讶莫名,可是她没想到,武珝听完她添油加醋的汇报,却连眉毛都没动一动,照旧懒懒靠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软椅上,抱着暖炉,手上也还是先前素年出门时候那卷书册,看得津津有味,竟似连询问两句的打算都没有,实在敌不过素年眼巴巴的张望,才勉为其难的回复了一句,“是吧?”

素年石化了。

以她的经验,每当武珝爆出是吧二字的时候,就表示事情是在她的掌控当中,或者,根本就是照着她的安排在发展。

可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武娘娘今天一整天都在偏殿养神,除了徐婕妤,没有见过任何外人,十四十五两日在正殿陪着圣上发癫,也都是但笑不语,惜言如金,而席间众人,除了皇后和圣上偶尔关怀她只言片语,其他人等基本没有谁主动搭理过她,至于该时坐在最最角落的杨妃,则根本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屑得扫到她。

犹记得宫人私下议论过,说武娘娘刚刚从感业寺进宫的当日,杨妃就曾到圣上跟前进言,说她身为先皇宫人,虽然怀了龙胎,到底于德行有亏,实在要接进宫也只合放到掖庭冷宫豢养,不当住辰宁宫。

杨妃对武娘娘的蔑视可见一斑。

不过,杨妃蔑视武娘娘,又并非是因为她是淑妃一党,事实上,杨妃蔑视宫中所有人,从不与人交好,除了华春殿的徐婕妤,据说这还是因为徐婕妤那位贤妃姐姐徐惠和杨妃的姐姐从前有旧,她爱屋及乌所致。

便是如此,武娘娘她是怎么策动杨妃暗杠皇后的?另外她又是怎么料到圣上必定会跟从杨妃驳皇后颜面的?

素年一肚子的疑问,却又不敢贸然发问,耐着性子脱掉土豆的棉衣棉裤还有小棉鞋,塞到床榻内用锦被盖好,摸到她脸颊湿漉漉的,顺手用衣袖擦干,等小孩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才赔笑问道:“娘娘不觉得事情蹊跷么?杨妃平素多么谨慎的人,今次到底是哪根筋搭错,居然当着群臣的面暗讽皇后独霸圣上,甚至还指称她行巫蛊,而圣上又是基于何种想法,居然也对杨妃信从三分?不瞒娘娘说,奴婢眼下真是一脑门子的雾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答案。”

武珝只是笑,放下手上卷册,望着旁边紫玉小桌上放着的烛台出神,此时堪堪已经四更,明烛燃烧大半,她先前看书看得着迷,忘记修剪灯芯,结果灯芯烧焦的地方缩成一团,压住了火苗,发出“啵”的一声,四散炸开,使得整间屋子光影晃动,像是屋外有人在奔跑。

素年没来由的背后冒起寒意,什么叫做鬼影瞳瞳?

两滴烛油溅落到武珝雪白温润的手上,“哎呀。。。。”

素年慌忙扑上前想要拉过武珝手背探视,“娘娘烫伤了?”

武珝却笑,将烫伤的手背收回去,“不碍事。”

顺手拿过旁边的剪子,凑到烛火跟前,挑剪烧焦的灯芯,她的动作极小心、极仔细,仿佛是生怕惊扰了亮光,变出什么古怪的影子来,白兰花般的五指受了烛火的辉衬,越发显得晶莹如玉。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杨妃之所以敢对抗皇后,而圣上之所以要跟从她,不外是因为她的来历和其他妃嫔不同罢了。”

素年摒住呼吸,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她的判断是对的,今夜发生的事,是武娘娘预先计算好的,但她究竟是如何达成计划?为什么自己日夜跟着她,却半点也没有察觉到她在设局?

素年定了定神,笑着说道:“奴婢洗耳恭听。”

不要紧,她会和盘托出的。

谁让她现在空有智谋却没有跑腿的人了,再好的计划,没有得力的人帮助实施,都是徒劳无功,而不了解内情的实施者又是盲目的,很难实现预期的效果。

“杨妃是什么来历?”

武珝轻轻抚摸小桌上卷册,出了会神,说道:“素年,你听说过云州伏留族人么?”

素年茫然的摇头,颇是有些羞愧的说道:“奴婢从小在长安长大,家里是开饭馆的,眼界实在有限。”

武珝轻笑,幽幽的说道:“云州伏留族人,据说是天行者和人交好生出的后裔,族中女性大多具有通神的能力,可以窥测天机,因而世代引得王侯权贵觊觎,被杀戮和逮捕的不在少数,到前隋朝的时候最后一个伏留族人夏雩氏被前隋朝文皇帝杨坚所擒获,传闻她道出前隋气数只得二十年,又不肯出拯救之策,激怒了文皇帝,以至于受戮。”

素年道:“所以伏留族人因此就灭绝了?”

武珝笑道:“不的,夏雩氏另有两子留存,前隋文皇帝杨坚的皇后独孤氏非常善妒,不许他纳妾,夏雩氏是唯一得到独孤后许可纳的一名侧室,彼时杨坚尚未篡夺周朝天下,夏雩氏的两子长到十几岁上,杨坚篡了宇文氏的天下,建立大隋国,夏雩氏因为推算隋杨气数不长又不肯道破补救的天机,被独孤后所杀,她的两个儿子由独孤后抚养成人,独孤后的初衷原本是想拿二子来窥探天机之用,却发现伏留族只有成年女性才有通神之力,男性都是平常人,于是独孤后在两子年十四和十五的弱冠年纪,又给他们婚配了两名宗室女子,祈求生女。

三五年中,两子先后生下两女,但还没等到两女成年,杨家的气数就尽了,高祖皇帝取代杨氏坐了天下,夏雩氏两子先后被高祖皇帝所杀,留下的两女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时任秦王的太宗皇帝手上,其中长子所生的杨氏堪堪十一岁,三年后成为太宗皇帝的侧室,太宗皇帝登基后受封婕妤,传说她继承了夏雩氏的通天神能,能勘测天机,可比美司天监的李淳风大人,但她生性却很慎言。。。”

素年心念转动,笑着说道:“估计也就是传闻罢了,那位杨婕妤若果真是慎言之人,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向太宗皇帝进言要杀掉娘娘?”

武珝心头大是舒服,面上却不见得色,接口说道:“夏雩氏次子所生的杨氏彼时才只五岁上,因为和太宗皇帝第九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同年,于是就分去做了他的近身侍女,成年以后得到宠幸,生下一子,就是泽王,那小孩生下来,太宗皇帝还曾带着杨婕妤亲往探视过,当中也不知道两位杨氏都和太宗皇帝说过何种故事,总之从那以后太宗皇帝就嘱咐圣上,日后宫闱内务,杨氏不言还罢,假使有言,毋须听从。”

素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圣上会给杨妃牵着鼻子走,原来是有太宗皇帝的明训在前的缘故,”却又疑惑,“不过奴婢还是不明白,杨妃虽然性情高傲,倒也真是个谨言人,甚少与人冲突,不要说皇后,就连后宫的普通婕妤才人一般都不得罪,今天怎么会恁大胆,居然在朝臣跟前扫皇后颜面?”

武珝笑了笑,“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素年干笑道:“该不会是皇后真的在行巫蛊而杨妃手上握有实证吧?”

武珝却又不急着解释,只慢吞吞从身旁的紫玉小桌下拿起一只小木盒子,把桌上那卷看了一晚上的书册放进木盒子内,仔细封存妥当,又拿一块蓝绸缎包裹好,结成个活结,轻轻拍了拍,“也许。”

素年狐疑的眨眨眼,察觉武珝对那卷册似是眷恋之极,颇是有些后悔先前数次目光扫过卷册都不曾仔细留意,只依稀觉着字体娟秀细小,像是女子手笔,但具体都写了什么内容,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武珝懒懒打了个哈欠,夜色越来越浅淡,窗纸越来越白,“快要天亮了。”

素年哦了声,两只眼珠盯着武珝包好的蓝绸缎包,贼心不死的努力回想,却发现一夜不曾合眼,脑子里胀胀的,木木的,似乎连转不转了,倒腾半天依旧是一片空白,只得厚着脸皮讪讪的笑道:“娘娘您就明示吧,奴婢蠢材的很,实在不懂中间的玄机,偏又好奇的要死,不整明白原因总是不甘心,要不,您给一点提示?”

武珝却笑,五指在蓝绸缎包上来回摩挲,她的手指修长莹白,圆润匀称,衬着蓝缎子的底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惊人美态,皎如明月的眸子流光满溢,蕴藉的尽是风情难掩的光华,“我给你提示,谁给我提示呢?”蓦的眉心微蹙,晶亮泪珠滚落绸缎包上,“一个男人,他明明对一个女人心软,却偏又不告诉她。。。。”

那泪珠在绸缎包上迅速的晕开,眨眼之间已经辨认不出,素年只当是自己看错,也不敢出声安慰,只得束手束脚的立在当场,像只木偶人一般。

虽然只有一滴泪,但是素年看得出,武娘娘是出自真心。

这时土豆突然插了一句,“娘娘蓝绸缎包里藏着的那卷书册,是湖州徐惠的谏言辑录吧?”

素年呆住,下意识转过身,就见先前明明睡成一团小棉花的土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了,小小头颅趴在枕上,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沉沉的眼如星如晶,望着武珝,眨也不眨。

“土豆,你什么时候醒的?”

土豆却不理睬她,只目不转睛望着武珝,“娘娘,我说的对不对?”

武珝没做声,从软椅上欠身,饶有兴趣地注视土豆半晌,笑着点头道:“对,是徐贤妃的谏言辑录。”

“那辑录之中,想必藏了娘娘从前不知道的秘密吧?”

武珝笑道:“你又知道了?”

土豆嘴唇颤动,抖着声道:“娘娘获知那秘密,由此恨上了已经过世的徐惠和杨婕妤,连带在生的徐惠妹妹徐婕妤和杨婕妤的妹妹杨妃也遭了殃,给你一并恨了,对么?”

武珝别有深意的说道,“土豆,原来你除了吃以外,其他该看的该想的,也是一样不拉。”竟是含混的承认了。

土豆坐起身,小小身子藏在被子里,不住打寒战,“所以娘娘就选定了徐婕妤和杨妃作为替身,来推巫蛊。”

武珝沉吟着没做声。

土豆脸上水光晶莹,藏在锦被下的小身子越发的抖的厉害,颤声道:“其实,娘娘,今夜正殿发生的变故,悉数都是你一手促成,是你设的局,目的是想一箭双雕,打落皇后的后冠之余,顺便除掉杨妃和徐婕妤,对么?

而这个局在脑中演绎,是从昨夜开始的,娘娘昨夜从正殿回来,就翻出那本徐贤妃的谏言辑录在看,翻来覆去的看,到今天白天也一刻都不曾放手,甚而傍晚沐浴那功夫,也把卷册搁置在浴桶外头的担衣架子底下,用眼角余光扫视,那卷册前后不过一二十页,一天一夜的功夫,连我都可倒背如流,娘娘心智高出我数百倍,又何需花费恁多时间?所以娘娘你心思其实并不在卷册上头,你是借着看卷册的功夫在推盘对不对?”

素年打了个哆嗦,半晌无言,末了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娘,我以为自己是顶聪明的主儿,现在看来根本是最蠢材的、最懵懂的那一个。。。”

为什么我竟一点都没看出来,不仅如此,我现在甚至都还丈二和尚中。。。

自怨自艾间瞥到土豆嘴唇冻得发紫,索性走到卧榻跟前,将小孩从厚重的锦被内拉出来,惊觉她半身冰凉,遂解开衣衫将她抱在怀中,心疼的问道,“怎么会这么冷?”

土豆身子冷得像块冰,碰到素年温暖的胸脯,立即如水蛭一样附身上去,埋头在素年胸前,沉重的叹息,呜咽得像只小兽,“素年姐姐,我想回家,宫里好冷,娘娘好可怕。。。。。”

素年听得几乎要落泪,才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小童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哀伤的叹息?

武珝苦笑,“土豆。。。。”

土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直说道:“难怪你会派素年在正殿走动,难怪你会主动跟我提徐婕妤善于做花灯,你是做着两手准备的吧,万一徐婕妤今夜没有找你,你就会怂恿我过华春殿找她来,对不?因为只有徐婕妤过偏殿来找你,你才能把我爹爹和宇文大人给你的讯息,也就是柳妈妈在会昌寺招行巫蛊,招回辩机和尚魂魄,研修释家的禁法,为皇后求子的事告诉她,届时她必定会怂恿杨妃出面,推开巫蛊之乱,至此你的计划才有成效,否则一切都只不过是脑中空想,对不对?”

武珝面色微变,沉吟了阵,说道:“土豆,你确实很聪明,你母亲厉山飞已经是太宗皇帝称赞过的伶俐人,可是你长大之后,一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土豆眼泪扑簌簌的落出来,“娘娘,今夜这宗事故,你行的不对,有愧于天地,不管当年杨婕妤和徐妃曾经如何的在太宗皇帝跟前谗言过你,她们现在都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仇恨自然也当一笔勾销,你实在不该因此就忌恨杨妃和徐婕妤,借皇后之手杀她们。”

素年越听越是糊涂,“土豆你弄错了吧,今夜明明是杨妃形势比人强,毕竟圣上是跟她走的,真正颜面无存的人是皇后才对啊,如果徐婕妤和杨妃是一路人,那么应该是她跟着杨妃沾光受宠,皇后怎么杀得了她们?”

土豆没做声,只低低的哭,好似很伤心,倒是武珝清冷的笑,慢吞吞的说道:“素年,这就是我赞誉土豆的原因,她看得比你远多了,她是对的,我确实是在借皇后之手,除掉杨妃和徐婕妤。”

皇后背后的长孙氏一族和太子党人,几乎占据了李唐一半的宗室和朝臣中坚,圣上如果废后,必定动摇天朝的根基,偏他没有继承太宗皇帝的铁血和果断,没有气魄和能力与太子党、长孙氏一族做对,因此今次巫蛊争端,就算能挑动杨妃这个号称有通神之力的伏留族后人出面,最终的结果,必定也是不了了之。

对于这一点,武珝很肯定。

所以土豆说她是想借今次的事故打落皇后的后冠,其实是不准确的。

但巫蛊乱还是要行,武珝很精确的估算过时局,预测挑起巫蛊纷争最大的结果,应该是杨妃把皇后让柳妈妈借着释家的禁法行巫蛊求子的事告知圣上,令圣上对皇后越发的厌恶,从此敬而远之。

她求的就是这个。

只要皇后被圣上所憎,她就不得不笼络武珝,这就间接的稳固了武珝在辰宁宫的地位,而只要皇后被圣上所憎,她也就必然会对挑起争端的杨妃和徐婕妤恨之入骨,迟早会找机会除掉两人。

素年入宫时间尚短,看不清楚支撑着皇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土豆却是从小在一墙之隔的太医署长大,太医署最是人潮云集的地方,于朝中各方势力都有勾稽,她父亲身为太医署最高官长,悉心培养出的小孩,自然不同凡响,只输在她年纪尚幼,于人情世故细微之处的猜度,还显着稚嫩一些就是了。

而她的正值和善良,也和许弘如出一辙。

武珝叹气,暗自决定,一等自己生产完,就让土豆跟着厉山飞出宫吧,留她在身边,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但是转念再想,我若是能够降服她,那又该是多么难得的能以一挡万的心腹?

一时心念千百转,一双修长凤眼看着土豆,等她不再说话,才和颜悦色开口道:“土豆,我们先不谈这个,我只问你一点,你老实告诉我,我是哪里露出破绽给你挑到的?”她自我解嘲的笑,“不瞒你说,你若是不开口,我还以为今次的行事天衣无缝呢。”

土豆到底年纪小,想着自己做错事一般都会辩解两句,遂从素年怀中抬起头,又是委屈又是气愤的说道:“娘娘,难道你都不替自己辩护两句的?”

武珝怔住,跟着笑出来,坦然靠回软椅上,悠然说道:“我做过的事,不屑得辩护。”

土豆呆了呆,迟疑的望着武珝,“娘娘?”

武珝自我解嘲的笑,淡淡说道:“土豆,我知道我今次行得不正,但是古话说的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有一天你处身在我的位子,就会明白我的处境,我今时今地的作为,并非仅仅是因为我执着于报复,恰好相反,真要说起来,我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便是这样,也就无所谓解释了,人在绝境,为着生存,所行一切事都值得原谅。”

一番话说得虚虚实实,虽然不像是在解释,却又实在的给出了解释。

土豆眨了眨眼,大大的桂圆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突出来,死死盯着武珝,努力想要看明白她波澜不兴的面容之下到底隐藏有何种真心,但结果她失望了。

武珝软软靠着软椅上的小枕,神情平静似秋水,甚而还有些感慨和凄惶,一夜未眠的容颜有些憔悴,黑亮的瞳仁满是血丝,将近五个月身孕的肚子高高的隆起,纤秀的手指轻轻搭在上边拍打,见到土豆打量那里,唇角勾起,凑个凄凉的微笑。

那笑容让土豆没来由的心头大痛。

武珝看在眼里,心下愉快的笑,面上却漠漠无波。

“土豆,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怎么看破我计划的?”

土豆心中纠结难安,煎熬了一阵,还是老实的说道:“就是娘娘先前沐浴那阵,徐惠的卷册放在担衣架子旁边的小凳上,我给你加水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发现谏言集当中有两处折痕,一处,乃是徐贤妃单独敬呈给太宗皇帝那篇有名的谏言《谏伐辽东疏》,另外一处,乃是杨婕妤联合徐贤妃敬呈的《诛天祸疏》,尤其是后者,压痕清晰,边角卷起,显然是翻看过多遍的结果,我当时还想,娘娘该不是一整天都在看这两页吧?”

武珝不置可否的笑,沉吟了阵,说道:“是,你猜对了,我确实一整天都在看这两页书,徐贤妃永徽元年过身,圣上特许她陪葬昭陵,又差遣有司专门收集她生前写给太宗皇帝的疏议,做成这卷辑录,供人观瞻,我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顺便也给过我一本看,不过那会儿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从前给太宗皇帝做过侍笔,专门伺候他批阅奏折,徐贤妃在生时候的疏议,几乎每一篇我都看过,尤其是她那份深得太宗皇帝赞赏的《谏伐辽东疏》,简直每字每句都会背诵。”

土豆问道:“为什么?”

武珝轻声叹了口气,“因为我不服。贞观二十二年,适逢太宗皇帝第三次攻打辽东,彼时他身体已显羸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御驾亲征,徐贤妃深爱太宗皇帝,因此上了《谏伐辽东疏》给他,诚恳劝他放弃战事,休养生息,这建议太宗皇帝最后并没有采纳,但是。。。。。”

素年抱着土豆,摩擦她冰凉的小胳臂,“但是什么?”

武珝苦笑,怅然道:“但是,我亲眼见太宗皇帝阅读她折子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欢喜,末了就着朱笔写下一字:善。可是就在此前的两天,我也曾就征伐的事谨慎的向太宗皇帝进言,说年来战事频繁,征伐恐将不力,当养精蓄锐为好。然而他却怒气冲冲的把朱漆御笔扔在我脸上,言道我再议国事,立斩不赦,我当时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谏言,徐妃得奖我却得骂?

为什么?

三四年来我时常回忆徐妃那谏疏,始终想不出原因,所以总也不服。

一直到十五的夜间,我睡不着觉,起身看书,无意中发现皇后给的辑录当中那篇杨婕妤联合徐贤妃敬呈的《诛天祸疏》,才豁然明白缘由,原来早在太宗皇帝升我做才人不久,杨婕妤就开始向太宗皇帝进言,说我是天祸,不杀必成后患,三代过后始为女主,届时天朝必定江山赤红,流血漂橹。”

素年倒吸一口冷气,“人人都知杨婕妤身为伏留族后人,具有通神的能力,能够窥破天机,她在太宗皇帝跟前放这番厥词,岂非是存心要置娘娘你于死路?”

武珝点头,“是,好在太宗皇帝仁慈,虽然因为杨婕妤的说辞对我生出戒心,从此以后再没有宠幸过我,但他到底也没取我的性命。

后来徐贤妃在后宫声名鹊起,成为唯一一位敢议论朝政的妃嫔,并且得到太宗皇帝盛赞,杨婕妤就动了心思,她拉拢徐贤妃一起,由徐贤妃起草,上了一份《诛天祸疏》,旧事重提,要求太宗皇帝杀了我,当然,太宗皇帝仍一如既往的没有采纳她谏言,不过,他私藏了那份谏疏,没有给我看到。”

素年愣道:“为什么?难道他怕娘娘心有不满找徐贤妃和杨婕妤理论?”

武珝叹气,“我彼时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才人,位阶低下,就算心有不满,也只有隐忍的份儿,哪里敢找谁人理论,他是怕我生出不该有的抑郁心思。”

素年大是神往,“太宗皇帝对娘娘真是好的。。。”

武珝涩然的笑,“是啊,可惜我当时不明白,我常常恨他,做什么总是冷落我。。。”

素年嘿嘿笑了两声,大着胆子说道:“娘娘如果当时明白的话,是不是就没我们圣上什么事了?”

武珝和圣上早在贞观年间就有私情的事,几乎是宫中众所周知的秘密。

武珝怔了怔,跟着失口笑出来,倒也不以为意,“保不准。。。。”发现小童子唇边也微露笑意,眉宇之间因此生出些光彩,冲淡了先前的惊恐和畏惧,不由略感欣慰。

全大明宫中,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人,莫过于是土豆。

鸡鸣五遍,天光黎明。

谁知道天明之后又会有什么样变故发生?

短短的两个时辰之内,杨妃是否已经将皇后行巫蛊的事正式告知皇上?甚至连证据都已经提交?而皇后呢,两个时辰之内她又做了什么?

三人都没做声,珍惜此刻难得的安宁。

末了还是武珝开的口,“土豆,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是如何识破我计划的?”

土豆闷闷的没吭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十五那天夜间,二半夜的时候,我爹爹和宇文大人到辰宁宫正殿陪宴,期间我爹爹提议猜谜,圣上表示赞同,于是宇文大人和我爹爹各送出一个灯谜,作为开场。”

素年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是有这回事,而宇文顺和许弘出的两个灯谜,人人都猜不出结果,唯有武娘娘说出了谜底。

宇文顺那灯谜是这样说的:借其会昌米,烹出短尾羊,殷勤邀尔至,三人续文章,要求众人猜一成语。

许弘的灯谜是这样说的: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侍香小史,玉骨先寒;残年独守,屈指瓜期已将及;申礼自持,此心荼苦之全消。要求众人猜六味药材名。

土豆说道:“娘娘当时说,宇文大人灯谜的谜底,乃是欲盖弥彰,合解如下:第一句借其会昌米,会意为“欠谷”二字,后合形为“欲”;第二句烹出短尾羊,“烹”字会意“皿”,“短尾羊”损形为“掉尾羊”,合形成“盖”;第三句殷勤邀尔至,“殷勤”状“弓”身,“尔”字实用,“弓、尔”合成“弥”;第四句三人续文章,以“彡”象形三人,“章”字实用,合之为“彰”;于是“欲盖弥彰”四字形扣乃成,恰好是一条成语。”

武珝笑道:“不错,这一条灯谜我解的露出破绽了?”

土豆低声说道:“你解的没有露出破绽,露出破绽的是宇文大人。”

“怎么说?”

土豆说道:“娘娘,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爹爹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猜灯谜,他书房收集有不下万条灯谜,甚至还编辑了一本灯谜辑录,我恰巧看过那辑录两眼,又恰巧见到过欲盖弥彰的原始谜面。”

素年听出端倪,“土豆你的意思,宇文大人修改过灯谜?”

土豆点头,“是的,欲盖弥彰这灯谜的原始谜面,乃是借其东邻米,烹出短尾羊,殷勤邀尔至,三人续文章,宇文大人在不改动谜面要字的前提之下,将首句的东邻修正成了会昌,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想出原因,但娘娘肯定想出了。”

此际天方渐白,武珝却丝毫不见疲态,狭长的凤眼深处闪烁凌厉奇光,“这还真是个破绽,不过尚喜不是每个人都有土豆的慧眼。”

素年心惊肉跳,脚底板冰凉,抱着土豆一阵一阵发抖,都不知道是谁在温暖谁。

“你后来又是怎么想明白了的?”

土豆看武珝一眼,“因为我爹爹出的灯谜。”

武珝眼中珠光漠漠,沉吟着没做声,素年涩着嗓子说道:“许大人以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侍香小史,玉骨先寒;残年独守;屈指瓜期已将及;申礼自持,此心荼苦之全消字句,要求众人猜六味药材名。

武娘娘解答为:傅粉郎君,青丝未老,指的是何首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指的是腐婢;残年独守,这是忍冬;屈指瓜期已将及,这是当归;申礼自持,这是防己;此心荼苦之全消,这是甘遂,许大人说是全中?”

土豆慢慢说道:“是,爹爹这灯谜,明着指的是何首乌、腐婢、忍冬、当归、防己、甘遂六味药材,但你细看谜面,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何尝不是说一名男子是光头,壮年早夭,再合着宇文大人灯谜中的会昌字样,难道不是在暗示会昌寺那名僧人辩机和尚?

侍香小史,玉骨先寒,乃是腐婢,但腐婢的谐音何尝不是复辟,复辟的意思,就是起死回生。

残年独守,这是忍冬,现下可不就是冬天?

瓜期已将及,虽然是说当归,但那个已字却大有文章,暗示并非是当归,而是已归;

申礼自持,这是防己,很明显是在提点娘娘,不可擅自出头,要找替身行事为善;

最后此心荼苦之全消,说明娘娘现在行动,自可称心如意,畅快甘美。”

土豆定定望着武珝,一字一字说道:“会昌寺的辩机和尚今冬已经回魂,娘娘可找替身出面引巫蛊乱,必称心如意,娘娘,宇文大人和我爹爹经由灯谜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对么?”

武珝笑叹一声,“土豆,我真是小看了你。”

土豆面色苍白如雪,“果然是这样,所以娘娘接下来就闭门不出,密密实实开始做计划?”

武珝倒也坦然,大约也是觉着在一个八岁的小童跟前抵赖,着实是缺乏大人的风度和气量,“是,我昨夜得到宇文和许弘的暗示,最开始是半信半疑,因两人都没有提供证据给我,但又觉着两人都是信人,尤其是许弘,从来有一说一,他既然肯出那种灯谜,就说明多半是有实证,所以我开始做计划,因为茫无头绪,顺手抽了皇后给的徐妃谏疏辑录读,没想到竟因此圈定了替身,而十六的午间,膳食房舒喜的一句话又坚定了我决心。”

土豆问道:“他说什么了?”

“十六的午间,舒喜送膳食到偏殿给我,提到杨玉早间到膳食房要他捎带句话给你,言道自家妈妈十五夜间在会昌寺给个像辩机的小和尚惊吓到了,他不大放心,请假留在家里看顾她,不能进宫和你玩,至此我才知道宇文那个灯谜更深刻的含义,烹出短尾羊,原来指的是杨再思府邸的孝义公主,正是柳妈妈行巫蛊的证人,我当机立断,让舒喜帮忙把这消息放去生果房,那里俱是淑妃的耳目。”

土豆咬了咬嘴唇,“你笃定淑妃获悉之后会对这件事详加追查,找舒喜盘问,舒喜自然会把矛头指向你,然后徐婕妤自然就会受淑妃的差遣来打探详情。”

武珝点头,“是。”

素年疑道:“可是娘娘,你怎么能断定淑妃一定会派徐婕妤来?”

武珝微微一笑,指尖轻弹,看着那只蓝绸缎包,“因为淑妃清楚,整个后宫,杨妃只和徐婕妤往来,而杨妃又是挑起巫蛊争端最佳的人选,与其派其他人打探消息,末了再转告徐婕妤,莫如一开始就派徐婕妤上阵,省事之余,也避免人多口杂,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素年心悦诚服道:“娘娘你真是算无遗策。”

武珝只是笑,移动发麻的双足,站起身子将紫玉小桌上的蓝绸缎包纳入怀中,踱到窗前,吹熄桌上灯火,望着天方日趋明朗的苍穹出神,“话是不错,但古话也说的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接下来就是等待,看老天成全不成全了。”

素年笑道:“老天一定会成全的。”

暗想就算老天不成全,武娘娘你也会再找机会让老天成全。

土豆迟疑了阵,问道:“娘娘,你做这一切可曾替自己留过后路?如果圣上追查起来,徐婕妤供出消息来源,你要如何自处?”

武珝笑容温暖,“土豆,你是在担心皇后获知我是那个幕后推手,会如何对付我,是么?”

土豆耷拉着脑袋没做声,小孩虽然不喜武珝杀人,但是半年相处,到底有感情。

武珝悠然的笑,“放心,我不会有事,首先徐婕妤不见得会供出我,其次,就算她供出我,皇后多半也不会相信,我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活动,哪里能生出什么事端?最后,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后相信我是幕后推手,以她现在的处境,她也不敢对我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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