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睡台球桌的那位老兄,后来听说在某建筑工地做小工,有人又说他回了家,老刘说他有一条好皮带……使我想起了丢失的那条裤子,裤子是我在旧货市场花五块钱买的,不可惜,可惜的是裤子上那条皮带。那条皮带,是大伯伯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他送给了弟儿,弟儿又送给了我。
我在长途车站门口,阅报栏里看到了报纸上登的招聘广告:要招七八十名报纸零售员,底薪三百另加卖报所得全部报款,三个月后可去发行部干报纸投递工作。但真正促使我到报社去应聘的,是我在转盘上碰到了一位卖报的老乡,叫郑国城。
“卖报……卖报……”他抱着一叠报纸一边走一边喊。
也许是他看到我也戴眼镜,走到我面前说:“买一份报纸吧?今天的新闻蛮好看呢。”
“一份好多钱?”
“又不贵,才五毛钱。”
“……拿一份吧。”我从口袋里掏了五毛钱给他说,“你们报社招零售员的,人招齐了没有?”
“没有,你想去的话可以去啊……”
他听到我跟旁边的几个老乡说的是四川话,就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哪里的?”
“……重庆巫山的,你呢?”
“广安的。”
“你们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钱?”
“我才去十几天,估计一个月六七百块钱还是没问题的。”他说,“你在这里呢?”
“在这里搞搬运的,大部分可以挣一千多,有的甚至两千多,我一个月只搞得到五六百块钱。”
“那你不如去报社卖报纸。”
“我是想去,你们报社在哪里?”
“在西环路……”
次日,天气晴朗,吃了早饭,我就从收费站下边的十字路往左上了西环路。经过一个气象站,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再经过一个加油站,终于找到报社了。
大门口有两块竖牌,一块是“某某检疫局”几个大字,一块就是“某某报社”几个大字。某某检疫局我们去搬过一次东西,不曾注意到里面有个报社。进大门后靠右边走,一栋大厦门口聚集着几十个青年,个个都穿的背后印有“某某日报”及订报热线之电话号码的白色短袖衫,头上戴的红帽子上也印有“某某日报”几个白字。
我走进门去,一楼大厅还有十几个头戴红帽身穿白色短袖衫的青年,他们簇拥着一位谈笑风生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看到我问道:
“你有什么事儿?”
“……我想来卖报纸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和蔼可亲地说,“你看了我们的招聘广告没有?”
“看了。”
“那……那些情况就不需要我给你过细讲了,想来就来吧,我们欢迎你!”
我没想到那么容易。招聘广告上要求初中以上文化,我是高中毕业,这一点没问题;上面说要“五官端正”,而我的鼻子好像有点歪;还有“口才好”,我是属于“沉默寡言”那一类的,不爱说笑。老以为应聘时要颇费一番周折的,比如要盯着我过细地看呀,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让我回答呀等等,事实上并不是想象的那样。
“……你去保安室填一张表给我!”他说完手一指。
我去保安室填了一张表给他。
我听到旁边有人喊他“杨主任”,就说:“杨主任,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那你明天来,把身份证带上。”
“好!”
我回去后就有人往我身上泼冷水:“卖报?那是小孩子干的事情,那能挣多少钱?”
“还有蛮多大人呢,还有年纪比我大的……”
“……那你想去就去呗。反正我对那工作不热心,一天又不自由要受他们管……”
下午,刘印东叫我跟他们去下了一车货,挣了三十几块钱。
我动摇了,第二天一早,我又坐在了转盘上榕树下。但是没坐多久,屁股还没坐热,我又站起来,往报社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去卖报纸说起来也是在报社里做事儿不是?听起来比在转盘上搞搬运要好听,再说也要轻省得多,也有“前途”些……我越走越快,生怕去晚了不要我了。
我到报社门口,碰到几十个零售员,每人手里一叠报纸,正准备出去卖。
“……杨主任,我来了,我就是昨天来应聘说叫我今天来的那个。”我对站在报社门口的杨主任说。
“哦,你身份证带来了吗?”
“带来了。”
“跟我来。”
我跟他上了三楼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接过我的身份证,给我发了两件白色短袖衫和一顶红帽子,帽子和短袖衫上也有“某某日报”四个字……
“……杨主任,我明天正式来上班好吗?我今天回去还有点事情要办……”
“没问题呀,可以。你明天要早点,比今天至少要早半小时才行。”
“行!”
“你那边有住处还是要到这边来住?”
“我和我老乡住在一起,住那边可以吗?”
“可以。只是每天早上要早一点,下午五点半要来报社交报款……报款每月十五、月底作两次返还给你们……”
“好!”
上班的第一天,早上,我们在报社八楼会议室开会。台下有六七十个零售员,台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杨主任,另一个特瘦比杨主任要年轻许多,杨主任讲了一会儿,就介绍道:
“这位也是你们的领导……”
他连忙站起来说:“你们好!我姓王叫王兴国……工作上请大家多多指教!”看得出他是一个拘谨之人。
台下零售员中有十几个女孩子。台下的桌凳样式跟学校里学生的桌凳差不多,台上就只差一块黑板了,我感觉仿佛又回到学校里读书一样。从窗口望出去,有一条通往乡村的公路,公路上正行驶着一辆小车;公路左侧有一块块田,右侧是一条水沟,沟边有树;沟那边也是田,田里有人在干活……
开完会,我们就浩浩荡荡地往市区进发,拢市中心,人分成若干小组,每条街道都有我们零售员的身影。我们挥舞着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边走边喊:
“看报!看报啊!……”
给我分的路段,一头到新华书店,一头到邮电局。我先是走来走去地叫喊,收效甚微。后来,我站在一个巷口,对经过的人不停地叫卖,可仍没人理我。站累了,就蹲在地上。在巷口补鞋的一位老师傅,闲着没事儿买了我一份。一会儿,我又走来走去地叫卖。一位出租车司机向我招手,喊道:
“喂……卖报的……”
我跑过去问:“你要买份报纸?”
“你有些什么报纸?”
我把报纸给他看,他摇摇头。
“你有没有那种报纸?”
“哪种?”
“……就是……你们这种报纸是白纸黑字,我要的那种报纸是白纸黄字……”
我笑笑无语,掉头离去。走没多远,又一辆出租车伸出一个脑袋,他喊我,我没理他。
“喂……拿份报纸!”他下车追上我,递给我五毛钱,说,“我刚才喊你,你怎么不理我?”
“我以为你也是开玩笑的……”
新华书店门口有一个卖小金鱼的,有一个搞艺术签名的,有一个画像的,有一个卖冰水的……通过新华书店的玻璃墙,我看到自己神采奕奕。从新华书店又往邮电局那头转,经过一个旅行社,经过一个海鲜酒楼,经过一个手机店,经过一个川菜馆,经过一个皮鞋店……到邮电局,横过马路,从马路另一边人行道上往上走,沿途有超市、医院、银行等等,走到新华书店的对面又转身,往邮电局方向走。
十二点多,接我班的人来了,我就抱着报纸到别处去转。
从老师傅补鞋的那个巷口进去,先走一截上坡石板路,又一截平路再下坡,走不远就到了那个既便宜又实惠的小饭店。我到那个小饭店吃过很多次,在转盘上搞搬运自己没做饭的时候。饭店门口就有一个猪肉摊子。我面前有四大盆炒好的菜,我指着肥肉炒豆腐干、肥肉炒木耳说:
“一样打一块钱的,再来一块钱的饭。”
“好。”老板望着我说,“你改行了?”
“是啊。”
“……你们报纸上登的那个招零售员的广告,我看到了,说底薪三百元,再就是卖报纸的钱全部返还给你们……那我领的报纸一份不卖,带回家再卖废报纸,一个月不是也可以去领那三百块钱吗?”
“……我们每天都有半天时间在街上固定的地方卖、值班;再半天时间才自由卖,不管你转到哪里。每天早上去报社领报纸,下午要回报社交报款,还经常开会……”
“你卖报纸,我给你说个地方……”
“哪里?”
“就是市政府那边不是有个公园吗……”
“哦,我知道。”
市政大楼是新修的,二十几层,样子像联合国大楼。市政广场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只是无轴不能转动,里面是用钢筋做成一个球形、再浇筑混凝土后外面用大理石镶嵌而成、球面上雕刻成世界地图,七大洲四大洋,中国……还标出了这座城市的大名极其位置。市政广场的西南侧是一个小公园,里面有凉亭、石椅石凳石桌、石径,棕榈树、榕树和翠竹,绿草如茵……有不少人在里面玩耍和歇息,我一进去还未张口,就有人喊我:
“喂……卖报纸的……”
“喂……我也买一份!”
在公园里转了一两圈,我手里报纸就卖完了。我躺在草地上,舒展开四肢,“啊……”地大叫一声,胸中郁积很久的一团闷气随风而去。
回报社交报款的时候,报纸卖完了的不多。王兴国接过我的一把零钞,一路点钱一路说:
“不错,不错!”
“那是当然,戴眼镜的就是不简单!”杨主任在旁边笑道,“……你们以为我也戴眼镜才这么说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在报社门口碰到才回来的郑国城,他问我:“你卖了好多份?”
“卖完了。”
“你真厉害!”他说。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对报社慢慢熟悉起来,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对卖报纸这份不像工作的“工作”,也干得是轻车熟路了。
后来,零售部在石狮子转盘附近租了房子,三层,一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二楼是女宿舍,三楼是男宿舍。这时候,零售部的人员没原来多了,只三四十名了。房子是新的,地上还贴了瓷砖,住里面挺舒适,我也就搬了进去,和老刘就是刘老头儿他们彻底分开了。每天早上出去和下午回来,都要经过转盘上,转盘上搞搬运的老乡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跟我说话的语气也变了……而以前我在转盘上混的时候,是没几个人瞧得起我的。
我不会骑自行车,这是个问题,如果三个月后转为投递员,送报纸不会骑自行车是不行的。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田晓东,他骑辆自行车,我喊住他。
“好久没看到你了!”他掉转车头,骑到我面前,笑道,“你现在干这一行……不错嘛!”
“有啥子不错的?反正是混日子嘛……你在哪里干什么?”
“还是在搞建筑,跟潘老二他们在一起干,北环路那边。”
我讲了一番自己的情况后,他说:“学自行车快……我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教会你。”
“哪那么快?”
“不信你试试。”
我跟他到了北环路建筑工地旁的一块空地里,他开始教我骑自行车。我骑上去,他在后头紧紧抓住货架子,掌握平衡,并往前推,说:
“踩!快踩!”
我踩了几下。
“踩反了,往前。”
我往前踩了几下,没掌握好方向,前轮子拐大弯了,车身歪向一边,田晓东大声道:
“龙头掌正!快点,要倒了……”
我还是没把龙头扳正过来,摔下了车。
“骑自行车,胆子要大点,莫紧张,要自然……我骑给你看一下。”
他稳稳地骑在车上,两个轮子就像他的两条腿,他时快时慢,吹着口哨,一点都不费劲,一边骑一边给我讲:
“……就这样……看到没有?腰要伸直,屁股莫左右扭动。眼睛看着前面的路,莫看旁边,龙头要掌稳……胆子大点莫怕……就这样……”
“你骑自行车有多长时间了?”
“我啊?”
“欸……”
“……十一二岁我就开始骑自行车。”
“怪不得你骑得那么好!”
“我这骑得还算好啊?……来,你再来!”他骑到我面前刹住下了车说。
我又骑上去,他在后头帮我扶住,这一次车子前进了差不多丈多远,田晓东说:
“就这样,不错,不错!”
田晓东一松手,我就从车上摔了下来。屁股底下有一个石头,痛得我要命。田晓东拉我起来说:
“多摔几跤就会了……再来!”
“哎呀……今天不学了。”
以后我又练了好几次,没多大进步,扶的人一松手就倒。田晓东又教了我一招,就是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一登地,双手握住龙头掌控住平衡,让自行车朝前滑行……练到一定程度,另一只脚在尥起来,越过货架子,到了另一侧,屁股正好落在坐垫上,另一只脚正好踩在另一侧的踏板上,双脚再朝前交替登踏板,自行车就走了。可是我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一登地,自行车一动,就连人带车往另一侧倒去……
“我要学会,晓得要好久啊?”
田晓东很耐烦,给我打气:“莫着急,很快很快!”
没想到不久,奇迹真的出现了,我竟然陡然能掌控平衡了,会骑了。
我在农业银行里开了个户,存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笔钱。那家银行就在石狮子转盘那里,里面也有手持电棍的保安。
“先生,你干什么?”
“我……我存点钱!”
“……新开户?”
“对。”
“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给她。填了一张表。
我警惕地看看周围,从里面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几张的百元大钞来,赶忙塞进那个玻璃小窗洞。
“……请输密码!”
旁边一个小青年,贼眉鼠眼的,我用一只手遮住一只手按了六个数字。
“请再输一次。”
我又输了一次。
这时,我旁边来了一个胖子,他从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里倒出十几沓百元大钞,也就是十几万,“哎……呀……!”我差点叫出声来,里面接钱的小姐依然冷若冰霜,把一沓沓钞票放验钞机上验着,再用白纸条捆好放进抽屉里。
我捏着存折本子,走出银行大门,刘印东看到我说:“嘿,眼镜,你发咯!在银行里存了好多钱?”
“一百万!”我笑道。
三个月时间过去了,报社的承诺没有兑现,并没有让我们这些零售员去发行部送报。不过,在零售部卖报也不错,一个月玩玩耍耍大部分人都可以挣千把块钱,住的条件又好,领导还经常带我们上馆子。
我们杨主任是个不错的领导,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发过脾气,也没见他在比他更大的领导面前点头哈腰、拍马屁什么的,他以前是中学老师。有一次开会,他说:
“……我们零售部,你们零售员,在报社是必不可少的。在经济市场化的形势下,报业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就像打仗,你们是冲在最前面的……不要以为你们零售员就是简单地卖几份报纸,其实你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别人要订报纸,你们订了可以拿提成;有人要在报纸上登广告,你们也可以联系,广告登了你们也可以拿提成;在外面跑,碰到好的新闻线索,可以打新闻热线,也有线索费……你们在这零售部里通过锻炼,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业务员,将来离开了,你们跑其他什么业务都行……你们比发行部那些送报纸的,一点都不会差,你们跑业务的能力应该比他们还要强……”
他走了,走得那么匆忙,未和我们说一句告别的话。他的离开是一个谜,有的说是他不会讨好领导被别人排挤掉了,有的说是他贪了一点污被报社开除了……说是前者我们还觉得不奇怪,说是后者我们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他和我们那天晚上,还在报社食堂三楼吃了年夜饭,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报社所有没回家的人及其家属,发行部、零售部没有回家的,聚集在食堂三楼,有十几桌。报社办公室龚主任,一双眯眯眼,好像瞌睡没睡醒,他站起来像蚊子一样呜了几句。随后报社吴总编就站了起来,他秃顶,声音洪亮得震人,他说:
“……我们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因为我们也是一个大家庭嘛!(掌声)当然,我们这个大家庭还有很多成员没在这,他们回他们的小家庭去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工作,把我们报社这个大家庭搞好,你们工资涨了奖金多了,寄给你们小家庭的钱多了,你们小家庭的日子不也就更好过了吗?(掌声)……”
吴总编,天庭饱满,如来佛祖一样的大耳朵,双下巴。他讲话总是那么直截了当,浅显易懂,又能引人入胜。
“……我们报社马上就要修建自己的大楼,地点在东环路,那里风景好、空气好……”他说,“好了,不说了,我看到有的同志已开始流口水了……大家要吃好喝好玩好!(经久不息的掌声)”
“莫拍了莫拍了!吃吃吃!”
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多那么好的东西,大龙虾小龙虾呀、大螃蟹呀、甲鱼呀、鳗鱼呀等等。我们和杨主任坐一桌,开始我们都吃喝得很高兴,后来报社吴总和龚主任来我们那一桌敬了酒,接着又有几个领导来我们那一桌敬了酒……杨主任脸上突然晴转多云了,离席了,走时也叫我们赶快回零售部。说实话,我们舍不得走,因为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没吃呢。
第二天,第三天……十几天过去了,还是不见杨主任的影子。龚主任和发行部的李主任去我们零售部开了会,说杨主任“调”走了,报社任命王兴国为零售部新主任。
李主任很瘦,他说:“……你们的新主任王主任是非常能干的人,他开始来报社在发行部送过报纸,我发现他是个人才,就介绍给吴总当了一年多的秘书……他工作能力很强,希望大家好好支持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