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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7】自由自在的搬运工

刘癞子也是四川LS县人,他带我去干搬运活。

一个大转盘,转盘中间伫立着一头大石狮子。转盘西南侧路边一棵棵榕树下有很多等活儿的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倚靠在树上有的在来回走动,都操四川口音。

一辆小货车开了过来,司机喊:“要搬东西,来六个!”

刘癞子跑过来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快……上!”

车就停在我面前,我跟刘癞子爬上了车,又有几个人爬上了车,刘癞子朝司机喊:

“够了,快开车!”

车开了,后面还有几个人追着车跑了一截。车绕过转盘往北驶去,到第二个十字路右转往东,下一个十字路又往南……拐进一条小巷子,停在一个院子门口。院子门口还停着一辆小货车,车上装的是大理石石材。

刘癞子和另四个跳下车,看了看那一车石材,和老板讨价还价。

“……这样吧,每人三十?”

“每人三十?六个人共一百八?”

“嗯。”

“贵了贵了,哪那么贵?”

……

“……好,你总共给一百五!这些石材搬起来好累人!还要上三楼!”

“一百五……好,搬吧!”

我学着他们的样,把一叠一叠的小块大理石板抱于胸前,把大的负于背上,小心翼翼地搬上楼。干完活,虽有点累,但一算计,才个多小时就有二十五块钱的收入,让我又惊又喜。

老板给了我们工钱,我们就穿大街过小巷往回走。

“怎么样?”刘癞子问。

我说:“真的还可以。干完活就得到了工钱,真痛快!搞搬运我在海南岛也干过……”

“你去过海南岛?”

“是啊,是九四年去的,干过二十几天的搬运活……”

“九四年去的海南岛,那时候那里的钱好挣……你不该那么快就回来。”

回到转盘,一会儿刘癞子就不见了踪影。我看到一棵榕树下坐着一位相貌忠厚老实的青年,在打盹,忽睁开眼来,望着我笑,我就笑着过去和他攀谈起来。

“你好!”

“你好!……你是才来的吧?”

“是啊,跟刘癞子来的。我们在那边挖土方认识的……没钱租房子,今晚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不要紧的……你晚上跟我走,保证有睡觉的地方。”他说,“你铺盖有没有?”

“有毯子,我寄在那边小商店里。”

我把包被偷的事也告诉了他,他安慰我说:“折财免灾嘛!想开点。”

天黑了,我去那个小商店里拿了包,就跟着他走,走不远,他说:“吃饭没有?”

“晚饭还没吃。”我说。

“走,我们先去吃饭。”他说,“你能不能借我两块钱吃饭?今天我一分钱都没挣……”

“借什么借嘛,我请你吃就是。”

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饭店里吃了饭。吃了饭出来又走,到了一个戏台处停了下来。这一戏台,上下都摆满了台球桌,有很多人在打桌球。左侧过道的那一点空间也被充分利用了起来,摆的电视、VCD和音响,聚了一伙人在唱卡拉OK。

“喂,我们等会儿就在这台球桌上睡。”他小声对我说。

“就在这台球桌上睡?……”

“是啊,在这上面睡还蛮舒服呢!”

我们等打桌球的人、唱歌的人都走了,才上“床”睡觉。带我来睡觉的那个,他的铺盖是装在一个尼龙口袋里,放在戏台的墙旮旯处。他躺下后不久就听到打鼾的声音,可是我辗转难眠,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时发现裤子不见了。幸好我当枕头的包里还有一条,没皮带,就捡了一条绳子系上。

到转盘那里,也没看到带我去睡台球桌的那人,看到了刘癞子。

“你昨晚上在哪里睡的?”他问我。

“跟那个……也是一个四川的老乡去的,去那后头戏台那里台球桌上睡的。”

“睡台球桌?……昨天我是有急事走了,不然我帮你找个地方。”他说着转过头去,朝坐在一石板上的一个人喊:

“喂……老刘,你过来,和你商量个事儿!”

老刘慢腾腾地走过来,边走边问:“你刘癞子会有什么事啊?和我商量?”

他六十多岁了,满脸的皱纹。

“你还是和王老头儿住在一起啊?”

“是啊。”

“你们那房间蛮大,随便还可以住一个人进去……帮帮忙,他人老实你们放心……房租他再补给你们……”

“……住是住得下……年轻的是年轻的一班,和我们老年人住一起搞得好啊?再说我们老年人怕嘈……”

“我也喜欢安静,不会嘈你们!”我连忙说。

刘癞子说:“……他不嫖不赌,人好得很!只是喜欢看书,是个书呆子。”

“……那还要给王老头儿说一声才行。”

“王老头儿这个时候还在不在你们租的那屋里?”

“在。”

“那我带他去……在家靠父母出门在外靠朋友嘛,他在这里又没有熟人,我有事明天要回家,把他安顿好才放心……你的东西放在哪里?”

“放在昨晚上吃饭的那个饭店里。”

我们去饭店里拿了包,刘癞子就带我去刘老头儿他们的住处,从我们睡觉的戏台过去不远就到了。周围清一色的石头房子,大理石的,都不高。从右边望过去,不远处已拆迁了一大片……剩下的中间这些本地居民老式的石头房子,看来也是岌岌可危,命不久矣。王老头儿与房东老汉正坐在院子里聊天,王老头儿把裹的一根叶子烟叼在嘴里,正吞着云吐着雾。

“王老头儿……”

他转过头来,看到了刘癞子和我,说:“哎呀……是刘癞子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这个是哪个?”

“……他是重庆的……我带他到你们这里来,想和你们住一起。”

“和我们住?那怎么不和你住呢?”

“我明天就要回家。”

“……他年轻人和我们老年人住一起行吗?我们老年人……再说我一个人也作不了主啊?”

“刘老头儿我刚才在转盘上给他说好了,他说只要给你说好就行了。”

“……那他愿意住就住吧。”王老头儿说。

王老头儿带我们走进他们那石屋里,屋里有两张简易床。角落里有木板和砖头,正好还可以再做一张。刘癞子帮我把“床”做好,我放好席子,再从包里扯出毯子放上面。刘癞子走时问我:

“你是现在就出去还是等一会儿才出去?我要去买点东西准备明天回家……”

“我等一会儿出去吧。”

王老头坐在铺上,问我:“你读了蛮多书吧?”

“也只高中毕业。”

“我看你戴副眼镜,就知道你文化肯定不浅。那你怎么来这里搞搬运呢?怎么不找其他轻省事做呢?”

“找不到……你年纪多大?”

“五十几……要满六十岁了。”

“这么大年纪,还到这里来干这些活路?你有几个后人?”

“……我没结婚,有屁的个后人。和我住一起的,就是睡那张床上的刘老头儿,已经六十几了,也是个老光棍……”

“哦,刘老头儿我在转盘上看到他了……我听别人说他神经上有问题?”

“他呀……是有点。特别是有时喝了点酒,还有就是在言语上刺激了他的话……你有没有结婚?你年纪不大吧?”

“没有,二十几。”

王老头儿个子矮矮的,背有点驼,蓝衣黑裤,穿的一双旧球鞋。平头,黝黑的脸上皱纹不少,眼睛浑浊,圆圆的大鼻头上也像脸上其他地方一样,有一些蜂窝状的斑痕。房间里挨窗有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炉子上煨的一?子水。旁边有一张旧桌子,桌子上放着碗、筷、锅等等,桌子底下码的是蜂窝煤。

“……二十几还不晚……人一辈子还是要找个老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才行!”

“是啊。”

我们又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站起来往外走,并把钥匙给我,说他要去做建筑小工。

我连忙站起来,说:“钥匙还是你拿着吧,明天我去配一把。我也要出去,和你一路。”

“我们上了年纪的,不比你们年轻小伙子……在转盘那里搞搬运,车子来了半天还反应不过来,爬车也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他边走边说。

走到戏台处,他从岔道上往北环路方向走去,我就到石狮子转盘上去了。

太阳出来晒了一会儿,就热得很厉害,我感觉口干舌燥,就到挨转盘最近的那家小商店去买冰棒吃。

“喂……拿支冰棒。”

一个花布帘子被掀开,从里面蹦跳出一个女孩来,约摸十六七岁,身材妖娆,面若桃花,杏眼圆睁,她拉开冰柜,问我:

“要哪一种?”

我指了指,她拿出来递给我,我把钱给她,她瞥了我一眼,我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但不痛却是很舒服的感觉。我把冰棒放在嘴里嗍着,走没多远回头看到她也在看我。

一辆满载啤酒的大货车还没停稳,很多人像猴子一样往上爬,隔得远的就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拢跑……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我坐着靠在榕树上,津津有味地嗍着冰棒。车子开走了,刘老头儿没爬上去,怏怏不乐的样子。

“今天挣了好多钱?”我问他。

“挣个屁!”

过来一个人,对他说:“你比我还好点儿,还挣了个屁,我连屁都没挣到……”

“放你妈的个屁啊!”他笑道。

那人拧了一下刘老头儿的耳朵,跑了,刘老头儿就去追,追不上,捡了个石子朝那人身上掷去,正中那人后背,那人停下笑道:

“天上下石子,儿子打老子!”

刘老头儿说:“……哪有儿子比老子年纪大的?我大你几十岁,所以只能是我当你老子。”

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司机喊道:“喂……来四个搬运工搬平车!”

刘老头儿一箭步上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随后又有三个像抢劫一样快也钻了进去,车子一溜烟地跑了。

榕树在闽南一带挺多,巨大的树冠下是人们歇凉的好去处。转盘上我们守活儿的那里就有一排榕树,自然就颇受我们的青睐。风和榕树一定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别处是骄阳似火,榕树下总是凉爽宜人。

正午,有的人干活去了,有的吃饭去了,转盘上榕树下没多少人,有人开始打瞌睡,这瞌睡“传染”的速度很快,或者说一会儿一个个都被瞌睡虫征服了。干搬运活很痛快,干完活就拿钱,只是没活儿时在转盘那里等待有点急人。我们什么都干,装货卸货、搬厂搬家、清除垃圾、打扫卫生等等、等等。

有一次,我们二三十人去一个自来水厂干了活。那家伙大,听说可以装好几万吨水。我们把裤脚卷得老高,踩着没膝的水,拿着电筒和有很长的把的刷子,清除里面装水的像巨大房间的墙壁上的污垢。有两三层楼高的“房间”一个连着一个,我们吼叫一声,声音在里面久久回荡……太阳落山时,我们才从另一头出去。装水的“房间”的顶部平地里种满了各种花草、平平的一大片。我们从钢架扶梯上下到地面,到水厂办公室交了工具领了工钱。送我们回去的也是接我们去时那两辆敞篷货车,公路上两排路灯像两串璀璨的珍珠宝石……落日的余晖在收敛它最后的酡红,一群鸭子在水池边嘎嘎地叫着,凉爽的风儿在耳畔歌吟,一片一片的田野一闪而过,城里高楼与喧嚣迎面扑来……那天,转盘上只有四五个人没去水厂干活,结果他们每人都挣了一百多块钱。

“不该去水厂挣那伍拾块钱……”有人后悔了。

我不后悔,钱挣少点增长了见识,起码我知道了供城里人吃的“水井”有多大!我又去转盘上那个小商店里买了一支雪糕,那女孩的眼神和笑容好像能消除我全身的疲劳。

在那个小商店旁边房子转角处还有一个大点的商店,商店门外摆着两张台球桌,经常有人打桌球。店门口桌子上有一台电视,时时围着一些人看,我们搞搬运的也有人常去凑热闹,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从未在那店里买过一支雪糕或是其它什么,因此,我总觉得欠那店里什么似的。

我们搞搬运的,一天除了在转盘上等活儿、干活儿还是等活儿、干活儿。真正干活的时间短,大部分时间就是等。等得不耐烦了,去找地方看看电视呀、戏台那里唱戏或放电影时也去看看呀……我,还有另外的去处,就是去逛逛街、到书店里看看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小商店里那位女孩的感情发展得越来越情不自禁了。有一天,在我们租的那屋里,我趴在床上写起了“求爱信”,写完后又修改再才工工整整地誊写好,装入一个精美的信封里……那一天,我的心里、脑子里全是与那女孩在一起的种种幻想。

挨到天黑,我把那信夹在一本书里,就去那个小店。到小店外面,见她独自一人在看电视,电视里一位女歌星唱的也正是一首情歌……真是天赐良机啊!我走进去,把书搁在柜台上,她转过头来看看我,又回过头去,我装着要买东西的样子瞅瞅这儿瞧瞧那儿。

“喂……买东西!”

她像肩头被戳了一下,连忙站起来,尴尬地笑着,问我:“买什么?”

我指着一副泳装扑克牌说:“这个!”

她从玻璃柜子里拿出来给我,我抽出来一张一张地看着……忽然,从里面布帘子小门里冲出一位中年妇女,烫了头发,夺下我手中的扑克牌,没好气地说:

“你到底买不买?你不买别人还要买呢!”

我就灰溜溜地走了。

一连好几天,我没去那小店里买雪糕。我以为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还没有。那天中午,我经过那小店门口,无意间抬头看到她靠在门上,我们的目光一相遇,就像两根绳子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她的眼睛睁得特别大特别亮,我全身发热,像氢气球一样就要离开地面……我手里抓住那棵小榕树,旁边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周围的一切陡然间好像都晶莹发亮。

“眼镜……”头发长得像乱茅草的一个家伙走过来,也是在转盘上搞搬运的,他一边走一边喊我,“走……吃饭去!”

一堵围墙挡住了他的视线,我和她,他只能看到我。他的打岔让我们这种无限美妙的感觉得不到进一步的发展,否则下一步我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甚至拥抱她……那种神秘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是勇往直前能冲破一切阻力的;那一刻,两个人的灵魂好像已融为一体,只等待两个身体的亲密接触;天地间仿佛只两个人存在,其余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美得难以言表,纯得无丝毫瑕疵……这一切只属于我们两个,不容外人介入甚至不容外人看见,因此,我从那种无限快乐的纠缠中挣脱出来,她直到看见那个头发长得像乱茅草的家伙走到我跟前,才像一只受惊的小兔样倏地钻进店里去了。

爱情,是多么美好的词语,说不清道不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一旦坠入,就休想挣脱,也没人想挣脱,痛苦并快乐着,时时都在想着对方,那感觉就像进入了太空,摆脱了地球之引力……做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往日的劳累;天空比平时更蓝,即使是阴雨绵绵的日子也富有了诗情画意;嗅觉是那么灵敏,路旁一丁点儿小草,你也能闻到其芳香的气味儿……总之,你仿佛已不是你自己。

每天到转盘处“上班”,每天“下班”后从转盘上回去,经过那家小店……我再也没去小店里买雪糕或冰棒或是其它什么,我怕见到那位烫头发的中年妇女,也许是她母亲。

一晃,腊月间到了,回家过年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随处可见。每年这个时候,出门在外的是最想家的,要回去的是归心似箭,不回去的就只好“想家”了,这“想家”是很难受的。从腊月十几里至腊月二十几,每天晚上“下班”了回去,我都看到小店里她的倩影,红色的鸭绒袄如一团火,都快把我烧化了。腊月二十八早上,她们那小店没开门……一直到晚上都没开门,我想她们准是回老家过年去了。

腊月二十九没开门。

三十没开门。

三十那天,吃了早饭,我就和刘老头儿去菜市场买菜。买菜回来,中午随便弄了点吃了,下午又玩了一两个小时,就一起开始忙我们的过年饭。我洗菜老王切菜老刘杀鱼……五点钟,我们三个光棍儿就吃过年饭了。炒了一满桌子菜,鸡鸭鱼猪肉都有。只是煮的鱼汤有一股苦味儿,老刘杀鱼弄破了鱼胆。

吃了过年饭,我就独自去街上闲逛。去街上转了一圈,往回走到转盘上,只看到两三个人在那里守活儿,那小店门依然未开。走到戏台那里,听到有人放花炮,声音刚停止,就有几处地方也响起来了,随后又多了几处在放,很快到处都放起来……整个天空都冲满了烟花,整个大地仿佛在响声中颤抖。我转身往转盘上跑去,转盘上大石狮子那里聚集了很多人,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看烟花。我从未看到过同时放那么多烟花的,简直就是烟花的海洋。那时候,很多城市里过年过节还没有禁放烟花,我去打工的第二年那座城市里就禁放烟花了。

烟花持续放到晚上十二点多,到一点钟左右才慢慢少下来,断断续续放的一直到天亮。

“昨天夜里晓得放了好多花炮啊?”我说。

“……起码是几百万上千万块钱的,也许还不止!”老刘说。

老王洗着碗筷说:“现在这些人都搞发财咯!一点点花炮钱当个么哩嘛!”

正月初几里,单位和厂里大都放假,街上人山人海,几个公园里都在举行这样那样的庆祝活动,热闹得像要爆炸。

正月初几里……十几里,那小店还没开门……我想,也该开门了啊!回老家过年也该回来了啊!每次要走到那里时,我心里就怦怦怦地跳……可是,每一次我都失望了。

二月十八日晚,我从转盘上回去,看到那小店门上挂着一块木牌,走近一看,心里像被人打了一锤,木牌上写着“本店招租”四个字及联系电话号码。

又过去二十多天,小店终于开门了,店里的摆设基本上没变,但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一对年轻夫妻抱一个奶娃娃。

搞搬运,没挣多少钱,但我知足常乐。我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梦想,经常去借或买一些文学名著来看,也模仿着别人写一些“东西”。

春末夏初,我们搬了家,原来住的地方房子都要拆掉,要统一规划重建。新的住处挨着收费站,收费站后面有一个小公园,环境幽美。小公园背靠一座小山,山上草木蓊郁。公园旁边是一条笔直的公路,来往车辆虽多,但影响不到公园里的安静。我第一次去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空气又新鲜,放眼望去,可以看到临近的那座城市的房子,还有更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影。那条笔直的公路,我刚来时去临近的城市找老乡,走的就是那条笔直的公路。那条笔直的公路有一千多米长,公路两旁是平整的碧绿的田野。

有时,我不想去转盘上或者干活累了想休息时,就带上书或本子、笔去那小公园里,看书或写点什么,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望着蓝天……或目送夕阳西坠……尼·阿·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羊脂球》、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书中优美精练的语言、美丽的自然景观、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千姿百态的生活状况……太阳像一个烧红的圆圆的铁饼,从灰色云层里往下坠落,一点一点地变暗,像浸没在水里;有时,天边云彩像棉絮样被太阳引燃了,“火势”甚至蔓延到整个天空,大地上一切也被“火”光照亮……

我们住的那屋,是石墙,顶上盖的石棉瓦,里面一大间,用木板分隔成五小间。出大门就有一口井,十几米深。这种井在闽南多得不计其数,隔海近,水有点咸味儿。老王去工地上住了,我和刘老头儿,还有两个也是在转盘上搞搬运的,一个叫刘印东一个叫李文田,我们四个人合租的一小间。我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只和刘印东还有刘老头儿各冲突过一次。一天晚上我从转盘上回去,半路上遇到刘印东正出来,我跟他打招呼他不理我,我就是一句:

“洒你母啊……”

这句口头禅是跟某些闽南人学的。他转身向我冲过来,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要跟我拼命似的,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愤怒之极道:

“……你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我母亲!”

他又矮又瘦,平时我没感觉到他有那么大的劲力,双眼瞪得我心里直发毛,真把我给镇住了。

“……你……你怎么这样?好,好……我再也不说了!我错了!我错了!”

他松开手,扬长而去。我回去跟李文田一讲,李文田说他遇到了不顺心的事。

刘老头儿那一回把我吓得够呛,他竟然拿起一把菜刀要砍我,要不是我跑得快,要不是刘印东抱住他,说不定我真被他给砍中了。由于一句玩笑话,他先对我开了一句玩笑话,我还了他一句,他误解其意就火冒三丈。

“……老黄,跟我去玩女人,人要懂得享受嘛!……不然东西会生锈呢!我怕你那个东西已经生锈了是不是?”

我不会说那一类笑话,还不了嘴,只呵呵呵地笑。刘印东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钱包,挺纳闷地自言自语:

“……见鬼!还有伍拾块钱呢?”

我灵机一动,就对刘老头儿说:“老刘,你把钱……那伍拾块钱给他!”

我老以为他也会呵呵呵地笑的,没承想他却扑向了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他有间歇性神经病,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他开玩笑了。

刘老头儿经常在转盘上发神经,发起神经来轻则胡言乱语、乱蹦乱跳,重则在地上打滚、发出像被杀的猪一样恐怖的叫声、捡石头乱打人。

“……我跑遍全世界……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是我亲表弟!”

有人笑他:“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年纪比你大呢!”

他又说:“哦……那他就是我表哥!”

“……世界首富比尔·盖茨规定:你们不管哪个呼机上的活儿,都要喊我老刘去做……”

有人说:“老刘,你又跳个舞我们看一看!”

他就又跳了起来,伴着怪叫声,可是那能叫什么舞啊?有人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疯牛舞”,这“疯牛舞”倒也赢得转盘上那么多人的掌声和欢呼声。

有时,他在地上乱滚,对来往行人又吼又骂。有一次,两个年轻小伙子过去了,又回转来质问他为何骂他们,刘老头儿跳起来反问道:

“我有点你们的名和姓吗?我骂你们什么时候骂你们啦?神经病!”

旁边人小声告诉他们刘老头儿有神经病,不要理他。两个年轻人就惊慌失措地走开了,刘老头抓起地上的石头往他们身上扔去,两个年轻人吓得撒腿就跑。一个石头打中了一年轻人的腰杆,可他顾不上喊痛顾不上还手,眨眼间都跑得无影无踪。

只有女性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子说他骂他,他不抓石头打她们,他呵呵呵笑道:“……要懂得怜香惜玉嘛!”

“……小姐,莫嫌我人老又丑……主要是我没钱,我有钱的话还不是不会嫌我又老又丑……”

“神经病!”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回头骂道,“你妈的个×啊!”

他不但不起火,还笑得蛮开心。有人提醒他:“老刘,你有的是钱,去找你表哥要啊!”

他恍然大悟道:“……也是啊!可是他远在美国,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那个漂亮的女孩又回头诧异地望了望刘老头儿,有人忙解释道:“他表哥……就是世界首富比尔·盖茨!”

漂亮的女孩又望了望世界首富比尔·盖茨的“表弟”……不禁哑然失笑。

九八年那一年,台湾经常发生地震,闽南一带就经常有感觉。我们经常半夜时候被外面的叫嚷声惊醒,听到放床底下的酒瓶子互相碰撞的声音,床像用绳子吊了起来在摇晃……经历多了就习以为常了,我们也不起来往外面跑,因为即使上面盖的石棉瓦塌了下来、旁边的木板墙倒了,对我们的生命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一九九八年十月一日,是我们国家建国五十周年的日子,首都天安门举行了国庆大阅兵。

那天早晨,我煮了碗面条吃了就去转盘上,走到长途汽车站下边的一家电器店门口,看到电视里***主席正在检阅部队,他喊一句:

“同志们辛苦啦!”

“为人民服务!”站得整整齐齐的解放军就回一句。

从天安门广场过去的迈着整齐步伐的解放军,他们都是那么高大、威武,不管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还是从后面看,都是那么整齐划一。还有坦克、装甲车和车上拉的导弹……天空战斗机排着各种队形飞过……那阵势那宏大的场面,震撼人心!让人看了热血沸腾,浑身都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店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要是在平时,店主早就下了逐客令。每个人都屏气凝神,脸上都洋溢着庄重、自信的笑容。

我往转盘上走,沿途店铺都在放大阅兵。我足底像安了弹簧,走路特别有劲,我还情不自禁地学着解放军的样子走了几丈远的正步。

转盘上的人都在谈论大阅兵的事儿,群情激昂,都像服了兴奋剂。有的说刚才看了大阅兵浑身都来劲,觉得现在我们中国的军队威震天下,再也没哪个国家敢来欺负我们了;有的说现在还是有点怕美国,不过美国硬是惹起来了也不怕,美国想灭我们那是不可能的……还要几十年,就赶上美国了,美国就不敢帮台湾闹独立了;有的说我们中国的经济还比较落后,但军事实力在全世界还是排在前几名的……

“……国家强大与你有多大的关系?你还不是在这里搞搬运?”一个高鼻梁大眼睛的帅小伙笑道。

“……你长得不难看咋说的话这么难听呢?你真幼稚!国家弱小别个国家来侵略,比如RB鬼子那个时候侵略我们中国,你还能像现在一样在这里搞搬运?被RB鬼子抓去了,像牛马一样为他们干活,得不到一分钱不说,动不动还要挨打……”刘老头儿反驳道,“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你们说是不是?不是***的改革开放政策,不是政策允许我们这些人出门打工,我们能在这里搞搬运吗?……”

“是啊!说得太有道理了。”有人表示赞同。

不少人给刘老头儿竖起了大拇指,其中也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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