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的幺舅舅许士学要在妮妮他们家玩一段时间,我们就向许士秀和妮妮告了别,我和母亲也回农村老家去了。
老家的屋还是爷爷年轻的时候起的,在别人眼里也许是破旧不堪没有用了,但是我们和它还是有很深的感情。下雨的时候,屋里到处都漏,把盖的换一换已是刻不容缓。
买了石棉瓦,柳杉木料锯成板子。
找了几个工,先要把屋上盖的蓼竹子揭下来,再换坏了的檩子、檩子之间钉板子然后就盖石棉瓦。找的工有田爷爷、二爷爷、姨爹、幺舅舅、许士河、表弟谭家木,干了半天只盖了一半就下起雨来……
几个工都回家去了,雨越下越大,大雨倾盆,如果再下久点,没盖的那一半墙就有可能被雨水淋垮,屋里东西被淋得不堪入目,爸妈和我躲在灶屋里,眼睁睁地看着大雨束手无策。
“天老爷啊……你没长眼睛吗?眼睛瞎了是不是?”我咬了咬牙朝天上大声吼道。
妈横了我一眼,制止我对“老天爷”的不敬,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我不相信真有什么“天老爷”或者说“老天爷”。很快雨就住了。
第二天,才把余下的盖好。
我们回到老家,等于是新安家,从锅盆碗筷到面米油盐,样样都要去买。跟前的一些人家,也给我们送肉啊菜呀这样那样的,安慰我们。
有的说:“想宽点,病得绝了没法……想开点……汶川大地震一死死那么多人……”
“医生只治得好病治不好命,他命中注定只那么长的寿,没法……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也不要伤心过度……”有的说。
“……人活一百岁也是死……他还有一个女儿嘛……”还有的说。
……
弟弟的遗物我带回老家的有:一套他练太极拳时穿的衣服白色的(他生前送给我的)、一套西服、三条裤子、三件短袖衬衣;一个“傻瓜”相机,他十年前买的;他的一叠照片,有他在老家照的、巫山照的、也有在福建打工时照的;还有他剪头发的两把剪子。
回老家后我经常梦见弟弟,但是没有一次是梦见他已经死了的,大部分都是梦见他战胜病魔奇迹般地好了的。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心如刀绞、泪湿枕巾。
其中一个梦是梦见弟弟的下半身有知觉了,腿能走了,我和他又到望霞公园里去搞锻炼。跑了步又练太极拳,练完太极拳我们往回走,弟弟走在我前面,我说:“腿刚好,你莫走那么快!”他说:“不要紧的,我现在腿感觉比原来有劲得多。”他又说:“哥阿子,你还是回福建报社去上班!你不是说那里有一个你蛮喜欢的女孩子吗?”我说:“等你病完全好了我就回去上班……”他说:“我这种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是慢性病,最低也要一两年才能完全好,那你也等一两年吗?”我说:“不要紧的。”早晨的太阳正从东方冉冉升起,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广电局楼顶有人在跳舞,还听到下面广场上练太极拳的乐曲声……
还有一个梦是在老家。一天下午,天气很好,我和弟弟在我们老屋后头山上锻炼身体……碧空万里,可以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说:“我们老家这里的空气,比巫山城里的空气要好蛮多呢?”弟说:“那当然咯!”我们在林子里跑步,然后练太极拳。我打太极拳有些招式不标准,弟弟就一一帮我纠正。旁边屋里(邻居家)的小女孩英子也跟来了,她也在我们后头跟着学……
还有一个梦是梦见下雨天,我陪弟弟又在他们巫山屋里慢跑,从他睡的那房间里到客厅至厨房或者阳台处,再又折回去,来来回回地跑……我对弟弟说:“奇迹总是人创造的,现在你已经创造了两个奇迹:一是肚子原来肿得像怀了娃娃样,现在消了;二是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又恢复了,而且现在又能走又能跑了……”弟弟笑道:“是啊,什么奇迹都是有可能产生的啊!”妈和许士秀在厨房里做饭,妮妮也跟着我们跑进跑出。后来,雨停了,雾散了,一缕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客厅,妮妮欢呼雀跃:“天晴啰天晴啰!走啊到公园里去搞锻炼……”我们正准备走,妈说:“饭马上熟了,吃了饭再去。”我去帮忙往桌子上端菜,手里没拿稳,盘子啪地掉地上……就醒了。
……
梅家湾里有好几个煤厂,我打算去煤厂里找些杂活干挣点小用钱。梅家湾里住的有四户人家,四弟兄,并不姓梅,姓冯。以前梅家湾里煤炭洞子很矮,运煤工具是那种竹篾编的帮子做的“拖子”,工人真的是“像狗一样爬进去又像狗一样爬出来”……如今,洞子增高增宽了,昂首挺胸地进出都不会碰脑壳;道上铺的像火车道一样的铁轨,运煤用的是矿车……以前梅家湾里挖的煤只供本地用,而现在绝大部分煤都是销往外地,一天拉煤的车是接连不断。冯家四兄弟挨煤厂近,煤厂就开在他们山里或是占了他们的田,这样那样的补偿,又加上他们可以在煤厂里干活,田里种的菜也随时可以卖成钱,于是他们都发财了。
老三住的是老屋,土墙,盖的是蓼竹子。他也没计划起屋,他们旁边沟里煤厂起的平房就在他们老屋院坝边,将来煤厂不开了那平房也就是他的了。那煤厂老板很少露面,管事的姓张,人们都叫他张会计,厂老板就是他女婿。我们队(社)里的冯庆贵在张会计他们厂里开绞机,他喊我去做了几天杂活,张会计见我干活老实,就经常叫我。六十块钱一天,中午还管一顿饭,挺划算。在巫山城里做建筑小工,一天才五十,还不管饭。干杂活,什么都干,清除垃圾、掏水沟、收拾煤坝、帮忙往车里上煤炭等等。
厂里有两个洞子,上面一个下面一个。下面的一个,煤炭装矿车里推出来后,要用绞机拉到上面去,开绞机的是一个老头。老头写得一手好字,曾干过大队会计。他开绞机的那间小屋里,有一个炉子烧的煤炭火,旁边还有一张上面放着杂七杂八东西的木床,他晚上并不在那里睡觉。挨火炉子的墙上挂着两个本子,本子上记着每个工人上下班的时间以及出煤的数量。房间里什么都被染成了煤炭的颜色,甚至连我和他的脸,我很喜欢和他聊天。
他也是一个“三不”男人,不打牌(玩钱的)不抽烟不喝酒。我说酒还是可以适当喝一点点,对身体有好处。他说是的,有时候他也尝一点点,特别是在人感到很疲劳的时候。他说打牌打玩牌他打,打钱他不来。他很恼火他一个儿子又打牌又买码(六合彩),怎么劝也不听。
他也懂历史,他说现在这个社会好得没话说,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我很赞成他的看法,说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到时候国家给你修房子,供你吃供你住,你有能力干活就干有好大的力使好大的力……他也懂我讲的“共产主义社会”,也不怀疑,那时候就没有农村和城市之区别了。
一谈到“死”,他也黯然神伤,他说人死一股风一去影无踪,没什么意思。所以人在世的时候,要舍得吃舍得穿舍得玩,拼死拼命地去搞也没意思,适当的懒一点好。
“你在福建打工有十年?”
“是啊。”
“在报社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简单地讲了我弟弟的情况,他把话题岔开了,我很感激他,因为一提到弟弟我心里就会痛。
我和他只发生过一次言语上的冲突。停装煤车的坝子里,要不了多久就要打扫一次,把漏掉的煤炭装入矿车,再弄到上面去倒。推到坡道处,要依靠绞机拉到上面去,在推往坡道处途中有铁轨岔道,矿车到那里极易脱轨。有好几次到那里脱轨了,我就喊老师傅下去帮忙,每次我们都要费不少劲才能把矿车弄入正轨。有一次又脱轨了,我又喊他帮忙,他有点不耐烦,他指挥我这样那样,我按照他说的做,结果不但没把脱轨的轮子弄上轨道,反而让另一个轮子也脱轨了,他又埋怨我不该那样做,还像老板样吼了我一句,我就顶撞了他一句,他就气咻咻地走了不理我了。他走后,我找了一截大木棒,利用杠杆原理,一个人竟把矿车两个脱轨的轮子都弄上了轨道,当我把绞机钢丝绳下头的钩子挂在矿车上,走上去喊他开绞机时,他瞪大双眼惊奇地问我:
“你把矿车弄上轨道啦?”
“是啊!”
“哎呀……你们到底是年轻,力气大!”
从那以后,我和他有了点隔阂,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发现他也像大多数人一样,也是有“毛病”的。
冯老二夫妻俩在煤厂里上煤炭,固定工资每人每月一千二。有时一天车多,他们上煤上不赢,就要我帮忙。上车用的是溜槽,虽不很累,但灰尘特重,怕得矽肺病也就是尘肺病,我戴了口罩,戴了口罩又极不舒服因为呼吸不畅。冯老二两口子干活都很厉害,他女人也像男人一样有力气。他们两口子两张嘴,跟人打起嘴仗来,简直就像两挺机关枪一样吓人。
“……你弟儿不在了,你怎么不和你弟媳妇安个家?”冯老二老婆问我。
“……嗯……”
冯老二说:“你弟儿有个娃娃啊?是个姑娘?”
“嗯……”
“你和许士秀安个家,对娃娃也蛮有好处……真的是让别人带,哪有自己亲伯伯带得好?”
他老婆又说:“感情……我给你说,相处一段时间了,自然就有感情了。”
我说:“那也是……那还是要她愿意才行嘛!总不能强迫别人吧!说来话长啊……”
他们愿闻其详,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说。
弟弟去世后不到两个月,兵娃子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