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瑟尔顿大人领着马尔克斯回到国会一楼的大厅里,在大厅的高门下,马尔克斯看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显然,那个男人也看到了他——确切地说,是看到了马尔克斯身边的马瑟尔顿大人。他对马瑟尔顿大人微笑着,然后挥了挥手,大步走来。
男人的脸庞轮廓看上显得很生硬,尖尖的下巴上,还留着一小撮短短的,黑色的胡须。如鹰眸般锐利的双眼里,带着军人惯有的坚定。他身上套着一件大小适宜的墨绿色袍子,随着迈动的步伐,可以看到从袍子下摆深出的靴子尖头。
马尔克斯习惯性地向马瑟尔顿大人身后站了一点,企图用那个矮矮胖胖的身子作为盾牌。
马瑟尔顿大人拉着马尔克斯的手腕,努力把他带到自己身前,然后大声说:“孩子,别怕。虽然我们尊敬的寞曾大人看上去有点像不修边幅的小痞子,可是相信我,他不是坏人。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也得相信我们的王国。国王不会选一个痞子来做我们的紫袍骑士总长。”
马瑟尔顿大人的玩笑话让马尔克斯稍稍降低了恐惧。不过,马尔克斯的双眼依然紧紧地盯着寞曾,朦胧的眼眸里,两团黑雾缭绕,像一丝丝黑色的藤蔓,纠缠在了一起。
寞曾大人走到马瑟尔顿大人身边,轻轻一拳头砸在马瑟尔顿的肩膀上,然后微笑着说:“如果我是小痞子,师傅大人您不就是老痞子了吗?”
马尔克斯微微一愣——马瑟尔顿是寞曾的师傅!
马瑟尔顿大人用抱在手中的头盔砸在寞曾的肚子上,“小痞子,没大没小,小心教坏孩子!”
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听说您在沉云港遭到伏击,感觉怎么样?这把老骨头,还能使吗?”寞曾继续用玩笑般的语气对马瑟尔顿大人说话。看得出来,这师徒俩的关系很好。
“几下就把那帮人解决掉了。”马瑟尔顿大人自豪地说,“虽然对手是我的人的十倍,可是我还是嫌他们人手太少。早知道让我的人都在后面看着,由我单独活动筋骨。”
寞曾大人笑着把手放在马瑟尔顿的肩膀,然后转过头,看了看马尔克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问:“大人,这就是那个孩子?”
马瑟尔顿大人的笑收敛了许多,“是的。”
“议长让他做我儿子?”寞曾大人的手从马瑟尔顿的肩膀划开,轻轻落在马尔克斯的肩膀。
可是马尔克斯却紧张地后退了一大步,躲开寞曾的手。
寞曾大人的手僵在空中,呆呆地望着满脸惊恐的孩子。他说:“马瑟尔顿大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把这个孩子拐卖过来的?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怕人呢?”
马瑟尔顿大人笑了笑,走到马尔克斯身边,说:“孩子,别怕。寞曾大人不会伤害你。我军务很忙,所以不能时时照看你。寞曾大人会代替我照顾你,给你一个温暖的家。我答应过老不死,一定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寞曾大人抓抓脑袋,有些奇怪地问:“大人,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温柔了?您曾经对我可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马瑟尔顿大人轻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回过头大声对寞曾说,“你最好尽快把你下巴上的胡子刮掉!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这样看上去像一个小痞子!”
寞曾大人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有些得意地说:“像痞子?恐怕这只是您一个人的看法吧。我女儿常常说,我的胡子看上去很艺术。”
“如果你还想为你的女儿找一个母亲,那就一定要放下你的‘艺术’。”马瑟尔顿大人有些无奈地说。他把马尔克斯拉到寞曾大人身前,说,“我还要回军务处处理一点事情,孩子就交给你了。”
“有没有什么手续要办啊?我怕被人查出来,然后告我收养身份不明的孩子。”寞曾大人瘪瘪嘴,说。
“如果真的有人查出你来,给他看看你的紫袍骑士总长勋章,足以让他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马瑟尔顿大人夸张地说。
马尔克斯安静地听着师徒两人玩笑的对白,直到发现马瑟尔顿大人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刹,脸上的表情才有了些微的变化。
那双一直垂下的手忽然抬起,拉住了马瑟尔顿大人粗壮的手臂。死沼般的眼眸里,绽放出一丝莫名的光华。只是一瞬,就消失不见。
马瑟尔顿大人回过头,看着马尔克斯的脸,“孩子,怎么了?”
“不……不要……离……”马尔克斯吃力地说。
寞曾大人站在马尔克斯身后,听到他结结巴巴的话,然后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对马瑟尔顿大人快速眨了几下眼。
马瑟尔顿大人微微摆了一下头,示意寞曾不要乱想。他对马尔克斯说:“孩子,我不会离开。”
“不……”马尔克斯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迷梦的眼里,流淌着一种让人心碎的期待。
“我不会离开你。孩子,我会守护着你,直到你长大,直到你变得勇敢,不再需要我的守护……”马瑟尔顿大人轻轻地说。他想,如果自己的这一句话被长老院的那帮家伙听到,可能他们又得大笑好久了。
不仅马瑟尔顿大人,连寞曾都觉得有些奇怪:那个征战沙场多年的高原族骑士,那个对后辈严厉无比的师傅,此时说出的话语,却是那么柔软。
“寞曾大人会在我不能分身照顾你的时候代替我守护你。孩子,只要我有时间,就会到你的新家去看望你……”马瑟尔顿大人的鼻子有些发酸。
“家。”马尔克斯又说出了一个字。听不出他是在陈述,还是疑问。
寞曾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马尔克斯的肩膀,点了点头,说:“没错,家。孩子,我会帮助马瑟尔顿大人,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孩子,别怕。去吧。”马瑟尔顿大人对马尔克斯笑笑,说。
马尔克斯凝望着马瑟尔顿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微微点头。他在心里用另一种语言很流利地对自己说:“马尔克斯,你真是一个麻烦的家伙。不论在哪里,你都需要别人的保护吗?”
马尔克斯的手慢慢松开,慢慢放下。他对马瑟尔顿大人说:“家……我去……家……”
马瑟尔顿大人抬起头来,看着寞曾,表情有些凝重。他说:“寞曾大人,好好保护孩子。”
“我以紫袍骑士总长的名义起誓。”寞曾大人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的左胸口。虽然搞不懂这个孩子的来历,不知道为什么马瑟尔顿大人会对孩子这么好,不知道为什么国会需要这个孩子,可是,师傅说的话,对于他来说甚至大于国会的命令。
况且,马瑟尔顿大人是国会军务处的高官,他的话,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代表国会。
“好了,回家吧。”马瑟尔顿大人有些疲惫地笑笑,挥挥手,然后转身向大旋梯的方向走去。
目送马瑟尔顿大人消失在高高的书架后,寞曾大人才对马尔克斯说:“孩子,走吧,我们回家。”
步出国会大厅后,一阵风忽然袭来,夹带着夜晚的冰凉。
马尔克斯裹紧衣服,安静地跟在寞曾大人身后。
而寞曾大人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思考该用什么方式来和这个有“语言障碍”的孩子沟通。
“你是我的干儿子。”终于,寞曾大人想到了最直接的一句话。
马尔克斯却有些难以接受寞曾大人的“直接”,呆呆地盯着他,不说话。
“当然……呃……如果你不习惯突然之间就多出来一个父亲,你可以叫我……叫我……叔叔。没错,叫我叔叔,也行。”寞曾大人滑稽地抓了抓脑袋。
马尔克斯依然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寞曾大人的脚步。
两个人走出了王宫,走进了城市的喧嚣之中。宽阔的街道两旁,许多精致的酒馆里传出了一阵阵香气,还有一阵阵模糊的喧闹声。
寞曾大人贪婪地吮吸了一下弥散在空气的香味,说:“你喝酒吗?要不,我们去喝几杯?你知道吗,在酒桌上,你完全可以叫我哥哥。”
马尔克斯却始终不理睬寞曾大人玩笑似的疯言疯语。
“不过,你好像年纪太小,不适合喝酒。宝贝女儿还在等我回去讲骑士的故事呢,我们走快一点吧。”寞曾大人终于发觉他一直在演独角戏,只好自己找了一个台阶,赶忙让戏落幕。
※
“到家了。”寞曾忽然停下脚步,一只手扬起来指向一侧,满脸和蔼的微笑。看他的动作,仿佛在向观光游客介绍雷霆城里最值得人骄傲的雕塑。
马尔克斯顺着寞曾大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的是一座很普通的石制小楼。和这条街道两侧的小楼对比起来,没有丝毫特殊之处。
“家。”寞曾大人指着紧闭的拱形木门,说。
马尔克斯却并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只是默然地望着那道门,没有任何表情。
“你喜欢这里吗”寞曾大人问。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对于马尔克斯来说,最舒适的地方永远都是夜之岛上的那片森林。森林里的小草屋,才是他的家。
“走吧,进去吧。我饿了。”寞曾大人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自己的肚子揉了揉,对马尔克斯挤了挤眼。
可是,对于寞曾大人的滑稽表演,马尔克斯却没有丝毫回应。那张脸上,始终平静。
寞曾大人吐了一口气,然后走向石楼。
厚厚的木门被寞曾大人缓缓推开,一束淡黄色,和谐的光从门缝里倾泄而出,让已经适应了昏暗的马尔克斯不禁警觉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爸爸,你回来了?”随着一个动听的女子声音,一名身穿连衣长裙的女孩从大厅角落的楼道里跳了出来。
“女儿,我回来了。想爸爸吗?”寞曾大人笑着张开双臂迎了上来。面对着那个只矮他一个头的女儿,他却活泼得像个做父亲还不久的年轻男人。
女子提着宽大的群摆走向寞曾大人,当她的眼神从寞曾的侧身擦过时,忽然惊得张大了嘴。脚步不由停下,双眼里含着一丝惊喜,一丝迷茫。
见到女儿突然的表情变化,寞曾大人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望向门外。望着门口那个冷冰冰的少年,他的脸被大厅里灯台的火光映成了橙色。
寞曾大人对马尔克斯挥了挥手,说:“孩子,进来啊。”然后,他扭过头,对惊讶的女子说,“忘了介绍了,他是……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正当寞曾大人急得抓脑袋的时候,女子却轻声喊出了那个名字:“马尔克斯。”
“对啊,就是马尔克斯。奇怪,你怎么知道的?”寞曾大人疑惑地看着女子白皙的脸。
当女子喊出马尔克斯的名字时,他那浑浊的眼神瞬间落在了女子的脸上。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里荡开了一层透明的涟漪。
“马尔克斯,是你!”女子笑了起来,大步跑到门前,放下裙摆,抓住了马尔克斯的双手。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是你,是你……”
“镜。”马尔克斯的嘴动了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颊,任镜抓着自己的手一阵摇晃。
站在大厅里的寞曾大人瘪了瘪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他们认识。”
“马尔克斯,原来爸爸说所的,我们家的新成员是你!”镜开心地说着,却还觉得心中的欢欣没有宣泄出,忽然双臂搂住了马尔克斯的脖子,紧紧地拥住了那个浑身冰凉的孩子。
身体与身体紧紧贴在一起,镜的温暖,悄悄注入马尔克斯的身体里,流散。
寞曾抬起一只手捂着眼睛,小声说:“唉,女儿长大咯。”说完,他走进了楼道里,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楼道里溢出,“镜儿,快带那个……马尔克斯上楼吃饭。马尔克斯,好奇怪的名字。”
长条形的餐桌旁,镜与马尔克斯坐在一起,寞曾大人则坐在两个年轻人的对面。他的眼角,一直留意着马尔克斯的举动。进屋后,马尔克斯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怯生生的,显得僵硬无比。仿佛,他害怕这里的一切,包括与他的同类。
听马瑟尔顿大人说,这个孩子是芒族人。可是,从他的身上,寞曾大人找不到丝毫芒族人的痕迹。即使善于法术的,瘦弱的月族人,也不会畏惧每一个人类。
来到雷霆城以前,这个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寞曾大人喝了一口汤,想,明天一定得去问问马瑟尔顿大人。要照顾好马尔克斯,必须先了解他的思想。
马尔克斯一直低着头,吃饭时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小心。而镜一直微笑着,不停用勺子把菜送到马尔克斯的碗里,直到马尔克斯碗里的菜垒得像个小山丘了,她才停下来。
寞曾大人看到女儿依然和八年前一样可爱,不禁笑出了声。
“笑什么?”镜挑起一条眉毛,盯着寞曾。
“小丫头,你怎么自己不吃啊?”寞曾大人伸出手,将盛着菜的盘子推到镜和马尔克斯的面前。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镜将其中一个盘子推回到寞曾大人身前,调皮地学着寞曾的语气问:“你怎么自己不吃啊?”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寞曾大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银色的汤勺,从腰间取出了一柄短剑,放到了餐桌上。
当看到通体泛着红色光晕的短剑时,马尔克斯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寞曾大人的脸。身体条件反射似地后退,背部完全贴在了高高的椅背上。
“爸,你干嘛?吃饭的时候不要吓人啊。”镜觉察到了马尔克斯的恐惧,赶忙伸出手,把剑推回寞曾大人身前。
“吓人?”寞曾大人站起来,握住剑,递到马尔克斯面前,说,“孩子,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收下吧。”
马尔克斯看着横在面前的剑,身子不禁瑟瑟颤抖。剑鞘剑柄都是红木制成的。在雕琢精致的红木上,还有几处金属丝烫印的图案。剑柄的末端是一个张大了嘴的骷髅头,两只眼孔里黑得深邃,仿佛意图吞下一切的嘴里,一个嘶哑的声音缓缓溢出:“客泥亚,古那。”
是在雷霆城外和议长室里听到的那个声音!
马尔克斯的胸口上下起伏,嘴里喘着粗气。在他的眼里,那个金属骷髅头的嘴似乎一张一合,不停地命令他:“客泥亚,古那。杀了,他们!”
镜站了起来,有些焦虑地说:“爸爸,马尔克斯不喜欢剑……”
镜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忽然捏住了短剑。马尔克斯已经站了起来,嘴动了动,发出一个生涩的声音:“谢……”
寞曾大人松开短剑,轻轻拍了拍马尔克斯握剑的手,微笑着说:“剑是每一个芒族人最忠诚的朋友。”
※
夜更深了。
马尔克斯住进了二楼一间临街的小房里。大窗户外,时而一两个人声伴着夜的凉意侵入,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回荡。
房间里除了一张小床什么也没有。墙上挂着古老的灯台,微弱的火光随着窗外拂进的风飘摇。那橙色的火焰就像是噩梦中常常出现的……
“孩子。”寞曾大人的手忽然放在马尔克斯的肩上,打断了他的思绪。寞曾大人有些歉疚地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四壁,然后说,“孩子,真不好意思,之前没有来得及准备。不过,被褥都是新换上的,很干净……其实,你完全可以住在我的房间里。”
马尔克斯动作僵硬地摇了一下头,慢慢地说:“谢……谢。”
寞曾大人拍拍马尔克斯的肩膀,然后说:“好吧,今天累了,早点睡。”说完,他径自走到大窗户边,重重关上了木窗,将冰凉刺骨的风阻挡在了外面。接着,他看着马尔克斯躺到床上,规规矩矩将那柄短剑放在枕边后,才吹灭了灯台里的灯火,离开房间,轻轻地关上了厚厚的门。
房间里不剩下一丝光芒,可是马尔克斯的眼,却依然睁着,在粘稠的黑暗里洞察着周围的一切。
过了好久,他才悄悄闭上双眼,手里紧紧握着短剑。
梦里,剑柄上的那个骷髅头无限放大,它张开嘴,一股阴凉而又带着腥臭的气息喷在马尔克斯的脸上。马尔克斯不断后退,想躲开那张爬满黑色小甲虫的脸,可是浑身却没有丝毫力气。那两只空洞的眼孔里,似乎有一对眼睛,死死地盯着马尔克斯。
“你是谁?”马尔克斯用熟悉的语言大声喊。
骷髅头再一次张大了嘴,那个嘶哑的声音萦绕在马尔克斯的耳际:“杀了,他们……”
马尔克斯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手中依然紧紧地抱着短剑。他的双眼睁开,眼眸里竟闪烁着鲜血一般的光芒!
他跳下床,没有批上外衣,而是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门外,灯火很暗。一个高大的,黑色的身影挡在马尔克斯身前——是寞曾大人。他抬起手,轻轻放在马尔克斯肩上,关切地问:“孩子,怎么了?”
剑出鞘的声音在黑夜里被冰冷的空气拖得冗长,无比刺耳。剑刃映着灯火,闪出一道暗橙色的光芒,紧接着刺进了寞曾大人的胸口。
寞曾大人的嘴张开,张得很大。嘴唇微微颤抖着,好久才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孩……子……”
马尔克斯的左手扔下剑鞘,与右手一起紧握剑柄,狠狠地,向着寞曾大人的身体里再捅了捅。鲜血喷薄而出,溅湿了马尔克斯的双手。暖暖的液体,很快在马尔克斯冰冷的皮肤上凝结。
“孩……”寞曾大人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了。
马尔克斯的嘴角不由地向上抬了抬,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绽放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他双手用力旋转着剑柄,任锋利的剑刃撕开寞曾大人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