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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燕文帝

他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来;

他走了之后,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回来。

1

“老子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燕武帝赵源 于大安元年 冬

中兴大燕的帝王燕武帝死了。

他年纪不过三十六岁,就因为常年征战沙场,死于旧伤复发。

对于这位帝王的逝去,所有忠心耿耿的臣子都是非常痛苦的,他死后哀荣不止,文人笔墨诗书,皆是把这位燕武帝夸耀到了天上地下再无第二的地步。

他少年即位,南征南蛮,北战狄族,一扫大燕之前岌岌可危的态势,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废除朝中阻力,生生让如同危卵的大燕,再次扬眉吐气,成为了八方来朝的帝国。

民间传说这位帝王是战神转世,又有人根据燕武帝临死之时,有戴着半张金面具的红衣女人飘隐而入灵堂的传闻,而说他是煞神。

可惜不管怎么样,他死得太早了。

如果能再给燕武帝二十年时间,大燕必然会发展到让所有人都无法预计的地步。

可惜,天亡大燕,燕武帝于壮年而逝,大燕只怕危险了!

不只是朝臣这么想,百姓也这么想,大约燕武帝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根据民间小道消息,燕武帝死的时候,眼睛都是睁着的。

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燕武帝对太子不放心啊!

这太子,也就是现在已经即位的新帝赵书,用什么词都不能形容他了,只能用荒唐来形容!

他不是愚蠢,也不是真的痴傻,但是他行事作为,非但一丝都没有燕武帝的英明神武,反而荒唐至极!

水患来了,他随口一句:“丞相去办吧,不要拿这些小事来烦朕!”

冬季雪灾,流民千里,他抱着美人吩咐:“那让他们多做点活儿运动一下,不就暖和了!”

……如此种种,虽然这新帝即位才一年,大安年间刚从元年到第二年,但是所有人都为燕武帝哀叹不止。大燕并不限制百姓议论朝政,因此茶馆饭堂,到处都是大家口沫横飞讨论新帝荒唐事件的情景。

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新帝赵书已经准备再干一件更混账的事情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滚大红边的锦袍,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园之中,看着满院子雪白的景色,端着杯子,温好的酒却迟迟喝不下去,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凭良心来说,赵书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即便荒唐名声朝野皆知,但是只看他的外貌完全看不出来,如此集合天地灵秀于一身的少年人,竟然是恶名传扬天下的昏君。

他样貌极好,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间的年纪,让他有种矛盾的魅力,眉粗而且浓黑,如剑一般斜飞入鬓,神情虽然放松,但是眼神幽深,不是个能让人随意看透的样子。

事实上,赵书确实是个不太好伺候的主子,就算是从小伺候他长大的宋长,大多时候都不太知道,这位主子到底在想什么。

就像此刻,宋长大约只是知道,赵书心情不好。十五岁就成为这大燕的帝王,底下群臣虽然唧唧歪歪,但是大多都忠心耿耿,基本上沿袭着武帝留下的班子用,就够赵书荒唐二十年而无大危机了。国库也充盈,想要办点宴会选妃什么的,也是没有任何阻力。

可是宋长还是隐约知道,赵书虽然平日行事狂放不羁,但是不知道为何,他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一股烦躁不满的神情。

大约贵人们都是这样吧,拥有了天下,但总不是真的那么开心的。小时候宋长跟着赵书,也曾看到过当年的武帝,每次皆是行色匆匆,眉头总是皱着,似乎这世界上总是有无数事情让他操心一样。

“宋长啊……”赵书这拉长的一声,让满脑子杂念的宋长全身一抖,背后几乎瞬间就被汗湿了。该死的,他居然在伺候的时候走神了,宋长不敢多想,幸好他一贯思维敏捷,这时候赶紧一躬身,谄媚地笑着说:“陛下,奴才该死,奴才刚才走神了。”

这是宋长学到的保命招数,在赵书面前,永远不要撒谎,这是最简单的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果然,听到宋长直接承认,赵书没有生气,反而表情稍微松缓了一点,说:“朕看着这满园的雪景,却不觉得美丽,只觉得寡淡。”

宋长眼珠一转,赶紧说:“那不然,宣几位娘娘过来,这雪景衬着美人,岂不是天地间难得的美景?”

“看不出来,你这小子,倒还有些贼点子!”赵书一笑,一口喝干了那杯冷掉的酒。宋长赔着笑,就又听到赵书说:“不过,这大雪天的,冻坏了朕的美人就不好了……”他声音浅淡地吩咐,“朕记得,去年的新科探花柳墨,穿上大红的袍子骑马观花,京都众人都夸耀其为牡丹之姿……明日把他宣进宫陪朕赏雪吧。”

这事情本没什么,帝王邀请喜欢的臣子小坐,是一种显示恩宠的方式。但是赵书所说的,实在是太过轻佻了一点,可仿佛是嫌弃自己还不够惊世骇俗一般,赵书轻飘飘地又丢下一句:“记得吩咐下去,朕想看到柳墨穿当日那一身探花郎的大红喜服。”

这话就完全不对劲了,宋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赵书却已经起身了,宋长赶紧跟上去,心里却惊涛骇浪一般,只觉得这天,马上要变了。

去年新帝即位加开恩科,头几名都被丢在看似不怎么紧要的地方,但是天下谁不知道,从这一批恩科开始,所中之人,都将会是新帝要培养起来的真正心腹和他日最忠诚的班底,说不准就是封王拜相,乃至传颂千古的君臣佳话。

赵书当日亲口许了柳墨探花郎,还笑言如此才貌双全的男儿,他日他赵书必要亲自赐婚。所有人都知道,柳墨大约是赵书最看好的预备心腹。

结果今日赵书竟然如此轻佻地下了这个旨意,明日如果探花郎不来,两人只怕从此就撕破脸了,但是如果探花郎来了,穿着大红喜服入宫,又加上柳墨那面如好女的样貌,只怕从此风言风语,就要伴随一生了。

有才能的人,怎堪如此被折辱?如果有才又能忍下如此折辱,只怕其心多半不正。而天下士子得知柳墨如此遭遇,自此之后,只怕傲气者宁可山水田园了此一生,也不愿为如此昏君尽忠。

宋长虽然都懂,但是他心里转了只怕有几十个圈,最后依然还是派人去传了旨意,只是悄悄地,把那大红喜服四字,给抹去了。

时至今日,赵书要做的事情,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了,只要他一日是这大燕的帝王,那么他所有的心血来潮,都将是这每一寸国土之上的最高旨意。

宋长晚上一点也没睡好,第二天更是把整个花园布置得妥妥帖帖,尖锐的器物和树枝都连夜修剪得圆润可爱,赵书赏雪的亭子换了新的透明纱幔,虽然这料子不扎实,一撕就破,但是它清透无比,仿佛一层水波一般,可以牢牢地挡住风雪,但是又能近乎毫无遮挡地看到外间的所有风景。

布置完了,把柳探花可能不堪受辱而行刺或自尽的可能性,消灭在了最低的程度。赵书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显然已经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布置。宋长虽然心如雷鼓,但是还是忐忑无比。

他小时候差点死掉,是武帝亲口把他丢到赵书身边,两人一起长大。全天下人都觉得赵书荒唐,宋长虽然不明白赵书在想什么,但是从小懵懵懂懂的他,心里有一丝丝的确认,却不敢表现出来。

宋长甚至不敢提起他的猜测,因为他是武帝赐下来的,假如被任何人知道,他猜到赵书心中,对自己的父亲一直有怨望,那么,谁都保不住他的性命。

不过就算如此,宋长忙前忙后,不管赵书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只要他在,总要把这件事情的影响,给减到极致。

就在赵书坐下没一会儿,有小太监过来禀报,探花郎到了。

“还不赶快请进来。”宋长吩咐完,低眉顺眼地走回亭中,站在了赵书身后。

远远地,那一圈雪景之中,走过来一道身影。他穿的不是红色,宋长心里一松,更有种人之将死的坦然和坚定。

那身影走近了,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梳起发髻,穿着竹色的内袍,外面一件银灰色的袍子。

是极其素净的装扮,但是因为那张脸,柳眉丹凤眼,冻得发红的朱唇,身如拂柳一般走过来,生生让满园雪景都变成了陪衬。

宋长开始还觉得这是赵书的恶作剧,毕竟从小到大,宋长深知赵书做事随性,不可以常理度之。但是此刻看到柳墨优雅地入内,顿时觉得心愈发往下沉了沉,胃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柳墨,见到朕怎么不请安?”那边,赵书却已经开始问话了。他这句话一出口,柳墨才仿佛恍然大悟一样,赶紧笨手笨脚打算请安,一脚还没单跪下去,就听到赵书又说:“柳爱卿虽然穿着这一身,也如同翠柳一般风姿卓越,但是朕记得,昨日朕吩咐下去,是让柳爱卿穿上金榜题名那一日的喜袍前来的。”

“喜袍?”柳墨露出不解的表情,他皱着眉,疑惑地问,“陛下,臣惶恐,这喜服并不适合日常穿着……”

“见到朕,难道不是喜事?”赵书越说越不像话了,他笑着倒了一杯温酒,“何况柳爱卿这相貌,还是大红才能匹配啊。”

“陛下。”宋长悚然而惊,这话可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往前走了半步,还要再说话,突然就看到,原本半蹲下来准备行礼的柳墨突然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个宋长恍惚间觉得有些熟悉的表情,那刚才还显得柔弱的眉眼,这一瞬间却仿佛露出了煞气。他站直了身子,说:“陛下,恕臣愚钝,臣似乎有些不解陛下的意思。”

“你们都退下吧。”赵书挥了挥手,又对着柳墨笑,“朕亲自跟柳爱卿好好解释一下,朕的意思。”

周围的人都退下了,宋长却不肯走。他跪下来,眼泪涌了出来,大声说:“陛下,奴才、奴才……”

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奴才,虽然心里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但是此刻还是怕得哆嗦,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赵书还没做出反应,宋长却看到柳墨突然一笑,脸上的煞气突然变得柔和了一下,说:“这小子,却算是忠心。”

然后,在宋长还在疑惑的时候,柳墨却突然转头,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燕帝赵书的龙脸上,那眉眼竖起,怒意滔天,声音更是把亭子里面主仆二人都吓了个结实:“你这个不争气的废物,你是想把你老子我打下来的江山,就这么活活给败掉是不是?!”

主仆二人都被这突然的袭击给惊得愣了一下,就见刚才还风姿卓越的柳墨,此刻仿佛一个沙场大老粗附体般破口大骂:“朕才死了多久,你看看你,江南的盐商都快把手伸到你鼻子下面了,你居然还有心情看美人,调戏的居然还是当今的探花!你可真争气啊!宋长,把我的金鞭拿来,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逆子!”

这德行和骂人的造型实在太过熟悉,把宋长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他尖叫了一声:“陛陛陛陛陛陛陛陛下!”

然后,因为昨日的焦虑和今天的高强度心理压迫,宋长再也无法忍受,就这么晕了过去。

2

“儿子不听话,多半是闲的,打一顿就好了。”

——燕武帝赵煜 于大安三年 夏

宋长其实对燕武帝并不熟悉。

但是燕武帝骂人、教训人的飒爽风姿他却很熟悉,没别的,赵书从小被武帝赵煜教训到大,从逆子到“你这个傻逼”,林林总总,不只是熟悉,宋长简直可以倒背如流。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宋长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问伺候的小太监已经是什么时辰,然后就听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他竟然已经睡了一天一夜,而且,这几天陛下日日召见柳探花,连批复国事都带在身边,朝野之中已经有不好的声音在流传了。

宋长屁滚尿流地赶到书房去伺候,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伺候的人,然后他就看到柳探花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呼在赵书的脑袋上,并且毫无风姿地破口大骂:“你这个猪脑袋,你就不能想一下吗?这明显就是下面的人在糊弄你,你看看,这里、这里和这里……”柳墨用力地指着三个地方,因为太过愤怒差点力透纸背,“这几个地方如此自相矛盾,老子请的太子太傅都在干啥,你老师到底教了你什么?!妈的,这么简单的东西你居然都看不懂么?!”

而赵书摸着自己的脑袋,一脸的愤怒,但是让宋长惊讶得差点掉下巴的是,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居然活生生地忍了下来,带着明显忍耐的口气、恭敬地回答:“老师每天教我背书和念书,除此之外,就没教我别的了。”

“刘玉郎,你敢……!”披着柳探花皮子的燕武帝赵煜将手里一扔折子,显然是被这个消息给刺激得不行,他踱了踱步,半晌又不相信地说,“不可能,刘家一脉当初是我的死忠,我选刘玉郎当你的老师,乃是因为他不只是有才能,还胆子大,而教导一国太子最重要的,不是诗书礼仪,而是治国之道。你今天跟我说,刘玉郎没有教导过你治国,这……”

“太傅是胆子大。”赵书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容,“就是因为胆子太大又太有才,才能公开表示对我的不满,然后执意辞官。”

“可是老子当时安抚了他!”赵煜显然也记得这回事。

“是啊,你用金鞭把我打了一顿,然后按着我给他请罪。”赵书说到这里,气息似乎都有些不稳,“此后连宫里面的小宫女都知道,太傅比我这个太子尊贵,那些老师都以太傅马首是瞻,教导起我这个顽劣的学生,鲜有耐心,大多如你一般,动辄训斥。”

赵煜显然被赵书所说的话给惊到了。

他瞪大眼睛,脸色惨白。显然没想到,当日他的所作所为,居然会带来这么恶劣的效果。不过,很快,赵煜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大声说:“你连老子都敢骗,你太傅一个文人,当初在茅房拉……出恭,被你用炮仗炸得休养了三个月!老子让你道歉,还威胁到你太子的尊严了么?!分明是你这个混蛋不肯好好学习!”

赵书飞快地从桌上弹起来,躲在赵煜的对面,翻了个白眼,显然似乎为自己的骗局被揭穿了而感到可惜,而又害怕赵煜再抽自己,于是戒备地躲在对面不肯动。

“你这个逆子,你给我过来!”顶着柳墨那副弱柳扶风的小身板,赵煜活生生做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到处找趁手的武器,显然是很想要再给这个逆子一顿鞭子。

宋长这时候心里隐约明白了一件事情,面前这个柳大人,似乎、也许、很可能……就是已经驾崩的太上皇。

“你给老子等着!”赵煜一甩袖子,出门左拐去自己原来的宫里找金鞭去了。

宋长畏畏缩缩地蹭到了赵书的身边,实在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低声问:“陛下,柳探花这是?”

“你不是看出来了么?”赵书一笑,但脸上却没有刚才的嬉闹,这笑容丝毫没有到达赵书的眼底,他神色紧绷,看上去更加阴郁了。

宋长心里一紧,不敢再问,赵书却冷哼了一声,突然说:“我与他对质了一夜,我敢确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确实是父皇没错。”

“这、这也太离奇了,死人竟然复生……”宋长被这可怕的秘辛给吓得额头冒冷汗,他弓着腰,不敢看赵书的神色。毕竟作为赵书的心腹,太上皇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长还是清楚的。

“哼,怕什么!”宋长只听到赵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阴恻恻的,“他如今没有任何筹码,想让我听话,也得付出一些代价……”

说到这里,赵书不再继续。宋长也不敢再听下去,但是宋长心里大约明白了,在他昏迷期间,赵书似乎和赵煜达成了什么微妙的约定。

而这个约定,宋长大约能猜出来。

毕竟赵书八岁那一年,后族全族被诛杀,赵书连着阴沉了半年,之后甚至差点连宋长都杀了。

而两人的沉默并不久,在隔壁已经被尊起来作为灵堂的宫殿里面,找到了自己最为喜欢的金鞭的太上皇赵煜,气势汹汹地再次杀了回来。

说实话,对于确信赵煜的归来,赵书的心情怎样,宋长大约能模糊猜到,他自己心中也确实是惊吓之中又带着惊喜的,他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口里轻呼:“太上皇!”

赵煜这才注意到,宋长已经回来伺候了。他放下了金鞭,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刚才还一脸深沉的赵书,则是整个人都跳脱许多,此时给了他一个“干得好”的眼神,对自己的贴身大太监的救场表示满意。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在这个时期,见证了陛下瞎胡闹的极限之后,太上皇能够回来,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宋长其实都非常、非常开心。

他泡了两杯清茶,安静地站在书房外面,把时间留给那对从未真正相处过的父子。

书房里面,偶尔还是会传来模糊不清的争论声音,通常都是赵煜暴躁发怒的声音。宋长静静地听着,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抬头,高高的窗廊上,有光透进来,照亮了这总是安静而又冷漠的宫城。

外面大雪纷飞,但是这一刻,宋长却突然觉得这房间里面暖洋洋的,透着一股从骨头缝里面散发出来的慵懒。

太上皇,您且忍着吧。

老人常说,儿女都是债。您为了天下苍生戎马一生,欠着陛下的,显然是天公都要让您还一还。

咱们这位陛下,平日里面什么都不说,但是他心里想着什么,隐隐约约的,还是能被猜到几分的。

宋长心里隐约觉得,自从那一日,太上皇以那种奇怪的契机回来之后,赵书就仿佛从百无聊赖之中,突然跳跃了出来。虽然背着太上皇的时候,赵书似乎依然在意自己内心深处最为深重的芥蒂,但是宋长能看到他眼睛里面迸发出光彩。他显然是在计划着什么,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让宋长感觉到,似乎接下来,他将要见证到许多事情。

宋长的预感,在关于赵书的事情上,那是百试百灵。

果然,在几天之后,赵书暗搓搓地给柳墨升了官,正三品,专门负责研磨起草诏书。这职位看上去是个不管什么事情的闲职,但是实际上却是帝王心腹,整日跟帝王在一起,要告个小黑状啥的不要太简单。

这升迁带着旁人都觉得暧昧的色彩,但是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完全是出于赵书的恶趣味。

这天赵煜来到的时候,宋长早早遣退了所有人,果然,赵书一看到那朱红色的身影,就瞬间拍桌狂笑:“柳大人果然适合穿红色,哎呀,这小腰细的,简直是不盈一握啊!”

这就是柳墨为什么会突然升到三品的原因。因为赵煜一生戎马,可以说是马上皇帝,他三十六年的人生之中,即位之后,基本都是戎装,最爱锁子甲和宝马,和“不强大”有关的所有东西,赵煜都看不上。

而赵书虽然和赵煜不亲,但是他在这方面的观察力十分强大,虽然两人达成了约定,但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自己一直被赵煜的气焰压着打,这时候总算扳回一城,笑得简直快要上气不接下气。

宋长假装自己是个木头人,眼观鼻鼻观心,任这两个帝王父子斗法。

赵煜显然早就对自己如今这娘炮外形十分不满,对于自己没有力气的事情也非常不爽,而今又因为自己的儿子使坏,一身朱红,愈发衬得面如傅粉、唇不点而朱,这种男生女相,本就不太顺眼,衬着艳丽的颜色,看上去愈发不端庄,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当然,少女含羞地讨论,赵煜还是暗爽的,但是对于某些表情管理不好的纨绔子弟,赵煜只想一鞭子抽死他们。

而现在,赵书这样大戳赵煜的伤疤,显然让赵煜心头的火燃烧起来了。他恶狠狠一笑,对着赵书说:“今日文课不上了,看你站姿如此松垮垮的,老子从今天开始,把武课也给你补回来!”

赵书的笑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

赵煜顿时心里一阵畅爽,很好,他花费了两个月,总算逮住了这个儿子的弱点了。

赵书不学无术,但是反应非常快。只不过书面的东西,赵书都非常厌恶,学得也非常慢,但是赵煜拿朝堂现有的例子去教导他,赵书则是学得极其快,通常都能举一反三。所以赵煜最近已经觉得,文课方面,赵书早已走上正途,而他死于战场旧伤,当然更加知道,对于一位帝王来说,雄才大略和手握乾坤的根本,就是一个好身体。

当然,此刻看到儿子一脸被掐住死穴的表情,就当是意外之喜了。

“江南盐商之事,我觉得……”赵书还想抵死不从。

“如果你不答应,我们当日的约定就作废!”赵煜皱眉,抛下这句话。

赵书的表情马上变了。

宋长深切地感觉到,赵书原本有一丝松动的心,突然又完全关闭了起来。

虽然他的表情一丝都未曾改变,甚至笑容的弧度和话语都与往日一模一样,但是宋长还是感觉到了微妙的差别。

到底……他们有什么约定?这约定似乎并不简单……

宋长有些疑惑。

他知道这不是他一个太监应该知道的事情,可是宋长隐约觉得,这个约定很重要,非常重要。

它应该是一切的根源,亦或许是一切的结束。

3

“奇怪,我儿子……似乎有什么问题?”

——燕武帝赵煜 于大安三年 冬

雪亮的长枪交击,迸发出清脆的声音。演练场上,黑白劲装的两个男人,骑着马在全力搏斗。

白衣男子显然体弱一些,他手一松,枪被挑飞。

那一杆长枪划出冷厉的光芒,直直扑面而来,夹杂着凛冽的杀气。

赵煜瞪大眼睛,看着长枪在咽喉前一错位,死死钉在了地上。几缕黑亮的发丝掉落在地,昭示着这一枪的威力。

“你……”赵煜皱着眉,脸上划过一丝疑问。

“起来!你这个软脚虾!”骑在马上的赵书大喝,穿着一身银白的锁子甲,一头乌黑的长发,他手上的枪雪亮无匹,看得出来乃是一杆神兵。

赵煜躺在地上,心中一扫而过的疑惑,被儿子一句“软脚虾”给气得抛之脑后,奈何他现在如同一条死狗,根本无法动一个手指,只能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马上的儿子,却根本无法反击。

宋长显然已经习惯了。

他亲自摆好点心和茶水,等着那对父子过会儿休憩的时候享用,而赵煜显然不甘心,他翻身从地上想爬起来,但是脚一软,就被赵书拦腰抱了起来。

“你放开老子!”赵煜气急咆哮。

而赵书的冷厉那一瞬抛去,此刻看上去心情简直不要太好。证据就是他此时笑得简直直冲九霄:“哈哈哈,老混蛋!你没想到吧,有朝一日,我可以把你打下马来,而你则像个软脚虾一样,根本不能与我一战!”

说完,赵书一把将赵煜抛在半空,自己则翻身下马,赵煜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吓得脸色惨白。柳墨常年诗书浸淫,又天生不足,在武学上只是个花架子,身体一向不好,这一摔下去,他只怕要休养半个月。

不过幸好下一刻,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抬头就看到赵书那张得意刺眼的脸,赵煜深呼吸一口气,才克制住了往他脸上招呼一拳的冲动。

才一年而已,赵书就已经在骑射一道入门了。

赵煜思绪复杂,站定之后,脸上透出一丝犹疑不解来。他是个大老粗,想到什么就忍不住,干脆问了出来:“书儿,我不明白,你并不驽钝,甚至天资惊人,但为何当初……”

这话一出口,刚才还和睦融洽的气氛,瞬间就变得窒息起来。赵书转过身,默默看着他。一年多了,赵书的脸从少年完全蜕变,因为连日的武学锻炼,早已褪去了那一丝慵懒,他变得精悍,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透出一股危险:“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赵煜不明白。他驾崩之前,一直在为北狄的事情烦恼,旧伤复发,也是因为太过心急,想要将北狄一网打尽的关系。

因此他在死前,并未和这个儿子有多少接触。他总想着,时间还有很多,等他平定了天下,自然有时间好好教导这个儿子。

可他没想到的是,上天竟然没有给他那么多时间。

而今与这个儿子朝夕相处,亲眼看到他的一切,赵煜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往日所听到的一切,仿佛都是一个虚幻的假象。

他的儿子,原本应该是个颇有才能的人,他聪敏,并且有毅力,虽然做每件事情都不太情愿的样子,但是一旦做了,他很快就能有惊艳的表现。

但是他之前听到的,却是他儿子是一个偷懒、奸猾而又愚蠢的孩子。

这明显与所有的事情都不符。

但是,赵煜可以肯定,就算有人背叛了他,也不会是全部的人。而且,在他死后,能忠心辅佐赵书的那些人,怎么可能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背叛他呢?

赵煜想不明白。

“你还是别想了吧。”赵书突然讽刺地一笑,“创下千古伟业的燕武帝,你的一生都被江山和天下苍生占满了,注定被万年传唱,那些不值一晒的小事,哪需要你伤脑筋。”

“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赵煜往日不在意也就算了,但是此刻赵书的种种表现和疑点,让他不禁阴谋论起来,作为帝王的疑心开始发作。

而赵书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去休憩了。

赵煜急得抓耳挠腮。

宋长只看到他们聊了什么事情,然后两人的表情都从刚才的嬉闹,变得微微有些心事的样子。

一年多了,这两父子总是这样,看上去感情似乎好了很多,但是疑团却一个接一个,横在他们之中的,仿佛有一团团永不消失的幽灵,让他们看上去隔得很近,却又很远很远。

这只是宋长的感慨,但是他没有办法做些什么。也不敢做些什么。

不过当晚,宋长就发现了一件事情——就算他不想做什么,在这种时候,显然他也并不能真正地置身事外。

晚上睡得正香甜的宋长,感觉到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在脸上戳了几下,香甜的梦境还没褪去,宋长就感觉到有冰寒的东西从衣领伸了进来,冷得宋长魂飞魄散,一翻身坐了起来。

黑夜之中,月辉顺着高高的窗廊洒进来,宋长差点就要尖叫起来,幸好他看清楚了,那张披头散发之下、熟悉的脸。

是柳墨。

宋长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人是先帝,也就是如今无名有实的太上皇,他一咕噜滚下地,赶紧要行大礼,而赵煜一挥手,钻进了他的被窝,显然是冷极了,说:“别搞那些虚的了,快上来,给老子暖和暖和。”

宋长还要说什么,赵煜一瞪眼睛,到底是多年的帝王,气势逼得宋长腿软:“还不快起来!来被窝里面,我要问你点事情。”

“太上皇,”宋长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问,“这大半夜的,您、您,这要是被知道了……”

“怕什么,之前叽歪的那些人,不都让书儿教训了么。一天天的不干正事,就晓得盯着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上书,神经病!”对文臣本就不太在意的赵煜,这一年多来没少被文臣继续膈应,在他们的口中,他都快成了男版苏妲己了。不过,因为赵书在他的鞭策之下,积威日重,最近大家都不太敢直接拿这事儿说话了。而且大部分人都隐约知道,这柳墨似乎是先帝埋下来的棋子,手上有一份遗诏和上打皇帝下揍臣子的御赐金鞭,因此那些桃色猜测全部退散了,变成了大家隐隐约约的加油打气——上啊柳大人,揍死那个总是出混主意的昏君!

宋长也知道最近朝中的风向转变的事情,这会儿也不敢再废话,艰难地在被窝里面点头哈腰地问:“那太上皇想问什么?奴才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就想问问……”赵煜皱着眉,显然十分苦恼,“书儿似乎对我有极深的成见,我这几日仔细思考了一下,老子在位的这些年,后宫肯定没问题,老子一直在外征战,根本没时间好色,书儿他娘死了之后,就剩宋贤妃了,宋贤妃还是书儿他娘亲的亲妹妹,膝下无子无女,对书儿好得恨不得捧在手上,老子还一再告诫她不许太溺爱了;太傅肯定也没问题,刘玉郎这个人学识深厚,有才有德,书儿虽然差点把人炸死在茅房里面,但是他私下还跟我点评过,说书儿很有魄力呢……”

太上皇赵煜一条条地分析,根本没注意到他在不经意之间,透漏了多少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这些事情,只怕是赵书都不知道,也根本想不到,这些看似严肃的大人,私下竟然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说,老子认认真真干了二十几年,自信根本没给书儿留下任何太大的隐患和危机。要不是半途突然旧伤复发,这大燕我能整得跟铁桶一般,书儿简直可以躺着过完一生,绝不可能如我一般操劳……”分析完毕,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贯大大咧咧的赵煜显然也有些忧伤了。他摸了一把头,略微有些委屈地对着听了一晚上劲爆消息的宋长说:“你说,老子还有哪里做得不好?还有哪里有问题?”

宋长也认真地思索起来,他脑子里面都是赵煜的话——确实,赵煜虽然总是不在,但是赵书应该是得到了一个皇子、一个太子应有的一切的。

因为赵煜只有一个儿子,连争斗的对象都没有,宋贤妃对赵书是百依百顺,赵煜走了之后,赵书就是整个宫廷的王,这样的成长经历,应该是没有任何大的缺憾的。

起码,赵书不应该总是对赵煜显现出若有若无的恨意。

到底是为什么呢?

宋长这一年多旁观着这两父子的互动,心中早已有数。他眼神犹疑。有些事情,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知道了,就是注定了不会有好下场……

赵煜却瞬间就感觉到了,他绷紧了声音,厉声问:“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宋长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再也扛不住赵煜的压力,微微有些发抖,轻声说:“奴才、奴才也不知道……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要说赵书曾遇到什么难受的事情,耿耿于怀,以至于三年前冒死也要下那样的毒手,时至今日依然心结如此之深,也就只可能是,那件事情了。

4

“自己宠坏的儿子,哭着也要调教好。”

——燕武帝赵煜 于大安四年 春 绝笔

冰雪消融的时候,赵书被偷出了宫。

他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素色的床上,帷幔都是最朴素的青色,满室都是古朴的暗黄色。

这不是他明黄色的龙床,也不是他舒适宽大的寝宫。

赵书坐了起来。他没有惊慌,贼人竟然敢半夜进入他的寝宫,没有惊动任何人,又把他偷出来,而没有杀他,那么很简单,对方暂时不想他死,也有可能,是要威胁他做什么事情。

面无表情脑子却转动得飞快的赵书,推演了无数种可能,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门被推开后,他看到的,是一身戎装的赵煜。

柳墨虽然先天不足,但是赵煜毅力极强,他这一年多来不断地锻炼,虽然跟其他人比起来还是羸弱,但是远远比当日风都能吹走要好得多了。

此刻他一身利索的短打,愈发显得有几分俊秀挺拔的意思。

不过赵书可没心思欣赏,他瞪大眼睛,看着赵煜,显然在等他解释。不过赵煜却劈头丢过来一套灰色的布衣,对他直接说:“给你一刻钟,穿好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赵书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坐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他穿好衣服,跟着赵煜一路骑马,半天之后,到了离京都不远处的庄子。

他们并肩站在高处,俯视下面炊烟袅袅的村庄,赵煜扬着一条不起眼的灰色鞭子,对赵书说:“这是我的私人庄子之一,我带你去看看。”

“你现在就打算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么?”赵书显然有些惊讶。

“给你?给你糟蹋么?”赵煜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过马上就说,“走吧,看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一路往下疾驰,下午的时候,终于到了那地方。

要是一年多以前,这么久的疾驰,赵书这会儿只怕已经是一摊烂泥了。但是此刻,赵书还是精神十足。他和赵煜一样翻身下马,进入了农庄。

庄子很大,里面只有两进,其他地方划分的整齐无比,里面都是简单的一格格土地,地里有稀稀落落的苗,也有开得极其繁盛的花。

赵书显然十分不明白。

“都是我招募的农家好手,专门研究田地里面的作物的。”赵煜往里面走,“从明天开始,我带你仔细看看,你掌握的这个王朝,到底是怎样的。”

他的声音很低,显然是有心事的样子。

他又皱着眉了。柳探花那样洁白细腻的皮肤,这几年的锻炼下来,变成了微微的蜜色,显得精悍,皱着的眉头,又显得心事重重。

赵书没出声。听赵煜的安排,是两人当初的约定之一。

他一定要赢得这个约定,因为,赵煜的身上,有赵书想了无数年,都未曾得到的几样东西。

第二天一早,赵煜果然带着赵书去了田间。

第一次被要求插秧的赵书简直是惊呆了,他手足无措,从小虽然被骂顽劣,被训斥过无数次,但他心中,从未有一次,这样无措。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赵煜手脚飞快地劳作,在田埂上抽一卷烟,赤着脚仿佛真正的老农一样,跟身边的人讨论收成。他知道粮食应该什么时候种下,什么时候收获,知道一个普通的家庭一年要多少食物才能生存。

这是皇宫之中的赵煜,从未展示过的另一面。他似乎脱去了那个马上皇帝的影子,彻头彻尾变成了这田野间的一位老农,他甚至醉心于这样的生活。

作为赵煜的儿子,唯一的儿子,赵书其实对赵煜的情绪比较了解,尤其是揣摩他的喜怒哀乐。

赵煜一心一意地在田里面摸鸭蛋,卷起的裤腿上沾满泥巴,他弯着腰,仿佛这小小的一片田地,就是整个世界。

看上去让人觉得心境平和,只觉得质朴安详。

而每当这种时候,赵书就会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父亲——这人或许粗俗,喜欢农业,但是归根究底,赵煜是一位帝王。

他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位老农,但是他身边的人可不能真的这么认为。

毕竟自古到今,把猛虎当成可爱的猫咪的人,大多死状凄惨。

在田地里面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赵煜开始带着赵书混迹于街头巷尾。他们一起听学子激昂的辩论,也一起在茶馆里面参与大家流传“朝野秘辛”,听着两人的传言而面不改色。

而后,赵煜甚至带着他,加入了一个小偷小摸的“团队”,他们总是不时拿着一点碎银“交公”,很快因为业绩优秀,得到了融入的机会。

不久之后,他们又脱离了这些人,悄然南下,来到洪灾之后,流民遍野的南方。

身边都是面黄肌瘦的人,没有人知道,穿着破烂衣衫,比乞丐还面黄肌瘦、比难民还奄奄一息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先帝,一个是现任大燕帝王。

银子也买不到食物,这里就仿佛是地狱一般。说实话,很多个夜晚,赵书曾经真的以为,自己要默默无闻地饿死在这里了。

期间他无数次对赵煜产生了恨意,可是看着赵煜端回来的、清可鉴人的粥,看着他也一样瘦的凹陷进去的脸庞,觉得恨,却又有些敬佩。

赵书甚至不明白,赵煜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知道,他们很多次,真的差点就死了。赵煜的身体在这期间越来越差,赵书有几次看到他咳嗽起来,袖口有脏污都无法掩盖的斑斑血迹。

赵书曾以为有人跟随着他们,可是无数次九死一生,赵煜已经瘦得几近脱形,他们没有钱、没有药物,被人抢劫,甚至差点被人杀掉,赵书才渐渐开始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过,赵煜虽然看上去只剩下了一口气,总是莹润的脸也微微发黄,殷红的唇干裂发白,看上去走着走着就会死去,可是他总是那么镇定,这也是赵书经历了无数险境,却依然没有疯狂的原因。

他们一路跟着流民跋涉,到了城镇的时候,城门紧闭,这里的官员不肯施粥救济,并且还驱赶流民。

赵书和赵煜夹杂在难民里面,耳听着流民的哭声,亲自感受到被拒之门外的绝望,看着母亲状似疯癫地抱着早已死去的婴儿哭号。

看着这一切,赵书如坠冰窖。

他衣着破烂地站在流民之中,亲自站在仿佛地狱的地方,那一瞬间,赵书转头看着苍白瘦削的赵煜,突然有一丝懂了,赵煜为什么要带他看这些。

那官员很快被杀,流民开始被妥善安排。

这一年,他们一有空就出宫经历这一切,但却从未有一次,有这么危险。

这一次,赵书回来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松了一口气,他觉得那种站在城门口的惊慌,到现在还没逝去,而是在发酵,然后不断地紧缩,紧紧地抓着他的心脏一直沉、一直沉到黑暗的深渊。

赵书握紧了拳头,他没有召见赵煜,那之后赵煜似乎一直缠绵病榻,也没有来求见他。

这一个夏末到秋天,都非常平静,赵书已经适应了如何当一个帝王,他做的非常好。但是赵书心里依然有未曾褪下去的声音,每次他都想冲动地去问还在养病的赵煜——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回来之后,不像以前那样解释清楚做这一切的原因,而是默不作声。

还没等赵书想清楚,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下起来了。赵书其实很喜欢雪景,喜欢雪的洁白和飘逸,而这一天,赵煜终于带着满身的雪花,睫毛上都仿佛沾上了冰亮透明的晶体,走进来,说:“书儿,我带你去最后一个地方。”

心中那一块沉郁的地方,散发出寒意,赵书突然觉得胃有些疼。

宋长把外袍给他披上,两人这次坐着车,往城外而去。

难道又是去某一处别院?赵书心里还没弄清楚,就听到赵煜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赵书冷眼看着,才从恍惚之中醒过来,顿时大惊——赵煜看上去可不太好。

他眼睛下面青黑一片,身体又瘦了许多,看上去弱不胜衣,与上半年相比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此刻他咳嗽了一会儿,才收掉了手上的帕子。

“你生病了?为何不叫太医?”赵书皱起眉,刻意按捺住口气里面的急躁。

“无妨,我只是最近太忙了点而已。”赵煜微微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讲话还颇有力气,看上去确实不是特别严重,赵书放松了绷着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车子在这个时候,停在了一个山包处。

这里有茅草搭着的房子,显然没搭建多久,赵煜只让人把车子外面的厚棉絮掀起来,透过里面的绢纱,可以清晰地看到这茅屋。

赵书皱起了眉头。

赵煜却彷如未见一般,他倒了一杯温酒,一口喝干,突然说:“你还记得当日我跟你的约定么?”

那一天,宋长晕倒,被赵煜扇了巴掌之后,赵书反应过来,对着他说:“你说你是先帝,你有什么证据?!”

“你七岁偷看宫女洗澡,但是没得逞;八岁炸太傅的恭房,对外宣称是你顽劣把太傅气病了;九岁你洗花瓣澡,差点被蜜蜂蛰死;十一岁你就晓得人事,想拉宫女胡闹被我抽了一顿;等到老子去打仗,你微服去赵大人家中偷看人家的女儿,差点被赵大人揍……”赵煜张口就爆了一堆黑历史,但是赵书一点也没信:“这种事情,随便找个伺候我的人,也打听得出来!我看你分明是装神弄鬼,来人——”

“我有没有交给你的东西,只有我们知道。”赵煜这一句话,让打算不管是不是先帝,都先砍了再说的赵书,瞬间白了脸。

“我当时以为,你知道我有一支暗卫没有交给你。那支暗卫从来只负责帝王一人的护卫和命令,知道所有的皇家秘辛和私人力量,如同我们的伴身影子一般,我本来以为你会问,但是你没问,就与我达成了一致。我们打赌,你做到我所提出的一切要求,我就把你想要的都交给你。”赵煜又喝了一口酒,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却没想到,你和我所想,根本南辕北辙。你想要的,不是那支暗卫吧?或者说,不只是那支暗卫吧?”

赵煜看了一眼握紧拳头的赵书,摇头说:“你不必紧张,我没有打算发难的意思。虽然当日我威胁你,若是不从,我就斩你自己登位,但是你应该已经感觉出来了,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赵书缓慢地喘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他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你是怎么猜到的?以你的性格,你不可能凭自己猜得出来,除非……”赵书皱起眉,“宋长。是他。”

他用的是完全肯定的语气,赵煜不否认也不承认,轻声说:“我从未想过,你居然会怀疑你母亲的死。”说到这里,赵煜的语气一抖,显然要说的话,让他极其难受,“你母亲与我青梅竹马,相识微时,我当时不过是众多皇子之中,最不受宠的那个。我以醉心农业为掩饰,根本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皆是因为兄长们虎视眈眈,我根本不想参与夺位。”

“你骗人!”赵书听到这事,脸上竭力保持的平淡再也维持不下去,他一拍桌子,厉声说,“你野心勃勃,怎么可能会放弃夺位。如果你要放弃夺位,大可以把母亲让给当时的太子,母亲一族当初多么强盛,长公主权倾朝野,娶母亲者就是下一任帝王,满朝野谁不知道?!”

他还想再说什么。赵煜轻轻放下杯子,看着赵书,一脸沉静地、轻声说:“那假如我告诉你,当日我对皇位毫无兴趣,可是我妒忌太子,我恨一切将要站在你母亲身边的人呢?假如我告诉你,我之所以参与夺位,是因为,只有成为帝王,才能成为你母亲的夫君呢?”

赵煜的声音极轻,却仿佛一道惊雷一般,狠狠劈在了赵书的身上,一瞬间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赵书靠在车壁上,脸色雪白,呐呐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他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大声说,“我知道了,你是在骗我,当日我偷听到,太傅跟你说……”

“他跟我说——若赵书实在不堪重用,就让宋贤妃再生一个孩子。反正只要是长公主一脉,我就算对得起你娘,就能坐稳这江山——是不是?”赵煜抬眼看了一眼赵书,摇头轻笑,“书儿,你实在是太蠢。”

“我哪里蠢了?这难道不是证据,证明你——”赵书勃然大怒。

但赵煜却摇了摇头,说:“书儿,是我的错,因为我九死一生登上帝位,所以我想着不能让你跟我一样;因为我费尽艰辛才和心爱的人终成眷属,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母亲就死于难产,所以我总希望,我留给你的,是让你开心的、热爱的盛世河山。我忘了,你是我的儿子,也是这大燕的帝王,我不应该这样宠溺你,我总说宋贤妃太过溺爱你,其实比起她来,我对你何尝不是千般呵护,竟使你连玩笑和真话都分不出来。”

“你胡说!”赵书的眼睛血红,大声反驳,“我娘为什么死,还不是因为她活着的话,这朝野之中,说话的人就是长公主一脉,根本轮不到你这个帝王!否则为何她死后,大长公主一脉被你赶尽杀绝!而你后来为了示好,才娶了宋贤妃!”

“愚蠢!”赵煜怒了,丢掉手上的玉杯,大声呵斥,“你既然怀疑你母亲的死,那你调查的时候,怎么只委托了长公主留给你的人?为何不去找我,你怀疑我,那为何不去找宋贤妃?!甚至你登位之后,为何不再去查一查?!再查一查你就知道,你母亲是死于长公主的亲手投毒!当日在产房,你母亲临终之时告知我,长公主不满她嫁与我之后,多次无视长公主的要求,又大力支持我查抄了长公主庇护的贪官污吏,长公主才想杀了你母亲,换上另一个听话的孙女,来当我的皇后!而宋贤妃是你母亲的嫡亲妹妹,也是你母亲临终唯一相信的人!”

当初赵煜靠着长公主一脉登上帝位,大燕虽然外表繁盛,但是内里已经腐烂了。他开始不知轻重,大力下手,得罪了无数权臣,甚至得罪了自己最大的依仗。

可是因为妻子的支持,他雄心勃勃,总觉得,大长公主就算不满,但是有皇后帮忙周旋,总不至于翻脸,却没想到,血祭变革的,居然是自己此生唯一的挚爱。

当时赵煜得知了一切,因为势弱,并不敢公开与大长公主为敌。他作为大燕的主宰,天下的主人,却只能咬牙忍下,又假装与宋贤妃一见钟情,娶了宋贤妃,安抚长公主,甚至停下了变革的脚步。

只等着几年的蛰伏,而后一招制敌,抄了长公主满门,当日宫门口的血洗了一天一夜,至今只要一下雨,还能冲刷出暗红的痕迹。

“我亦有错,我每次看到你,总想起你母亲,所以越发不敢留在宫中,也不太敢见你。”赵煜说完,叹了口气,看上去仿佛疲累至极,“可是书儿,就如同当日我带你在饥荒流民之中,你心中恨我至极,但你怎么问都不问我,就断定我没有带任何护卫?你当我真的会带你走入完全的绝境么?你心中对我如此仇恨,你甚至敢在我旧伤复发的时候,在药中掺入毒药,所有人……包括我,都以为我当日死于旧伤,怎晓得你居然对我暗恨至此……只是,你都敢下手杀我,却怎么不敢在我死前,对我问出心里的恨?”

赵书即使今日受惊良多,却依然在这一刻,吓得手足冰凉:“我、我……”

他自认从小聪敏,一直躲在面具之后,而身边的人都傻傻的。哪里晓得他做的一切,竟然都被眼前这个男人得知了。

他想杀了自己么?赵书心里想着。他脑子乱极了。一时是母亲的死,一时是当时接到的那封血迹斑斑的、阐述了母族灭亡的书信……

他当日拿着那血书跌跌撞撞想去找父皇,就算那个男人总是不太拿正眼看他,就算那个男人总是匆忙,但是小小的赵书心中,是非常崇拜他的。

赵书听着这个男人的事迹长大,知道他亲手肃清朝堂,南战南蛮,北征北狄,他知道这男人已经逐渐开创新的盛世。赵书也知道,这一切,未来都是属于他的,那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能让他接手的时候,不那么害怕,不那么劳累。

可是那一天,他听到了太傅的话,他屏住心气,却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否认:“书儿顽劣,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把这一切交给他。”

那一瞬间,眼泪轰然而下。

他觉得整个天地都背叛了他,原来,他只是这盛世江山的一个陪衬,一个阶梯。

母亲为江山而死,父亲为了江山灭他母族,甚至有可能为了江山,让唯一关心他的宋贤妃有自己的孩子,然后舍弃他。

那他是什么,这江山的祭品么?

“书儿,我今日跟你说这一切,不过是想让你知道……”赵煜看着外面,大雪从昨夜开始一直下到今天,此时茅屋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压得木柱子都微微变形。赵煜的声音从身边传来,细弱无比:“我知道了你为何如此荒唐行事。你沉迷后宫,不关心朝政,任那帮小人横行,你明明不爱男子,却想要折辱当今探花……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赵煜看着他,喘着气苦笑起来:“你想毁了朕当初一点一滴整治好的江山,让这个朝堂为你陪葬……也为了你母亲和你母族陪葬。”

此时,外面的茅屋再也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轰然倒塌。

赵煜的声音却没有被盖过,他苦笑一声,说:“你这个蠢儿子,老子真是、真是……”

他话没说完,突然大口喘气起来,脸如金纸,刚才虽然病弱,但看上去还有精神,此刻一瞬间,竟然有了弥留的感觉。赵书大惊,一瞬间顾不得自己,连滚带爬挪过去,一把抱住那瘦弱的身体,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大声喊:“宋长!宋长!回宫,快回宫!”

“书儿……”疾驰的马车之中,赵煜动了动手指,声音已经低得赵书要俯下身才听得清楚,“我……本就是、就是……借来的、三……三年……时间、已经……已经到了……雪灾……洪灾……百姓、百姓……无辜……”他大口喘气,但还是努力想要继续说,“不要、不要、不要……”

说到这里,赵煜瞪大眼睛,嚯嚯喘气,赵书一擦脸,大声说:“我回去就查,要是你所说为真,我会努力学着当一个比你还好的皇帝,我会让我眼睛所见,皆为我大燕疆土,让脚步能踏之地,全部以我为王,我会被史书传唱千年,成为比你还伟大的帝王!”

赵煜瞪大眼睛,嘴角抽动,他大约想做出什么表情,但是他最后一口气没呼入,终于就这么僵硬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赵书抱着那具身体,脑中仿佛汇聚全世界的喧闹,又仿佛一片死灰。他一片空茫,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时间一直在走,只有他凝固了。

良久,突然感觉到那身体动了一下。他瞪大眼睛,满脸泪水地看过去,就看到柳墨一脸惶恐害怕,身体抖得仿佛筛子一般,颤声说:“陛下,臣、臣这是怎么了?”

赵书缓慢地松开柳墨。

就如来的时候一样突然,那个任性的铁蹄帝王,一阵青烟一般,再次消失了。

“没什么,你刚才病发,可吓到我了,柳爱卿。”赵书一抹脸,露出一个得体的、促狭的笑。

“昔日你至,吾不知因缘;而今你走后,吾不知此生能否再会耶?”燕文帝留下过一幅画,里面是一个身着银色战甲的男子,柳眉丹凤眼,却满身匪气,身边是这短短一句话。

这句话和这幅画,曾让所有研究燕朝历史的人吵成了一锅粥。一派人认为,是燕文帝与宰相柳墨相恋分手之后寄托情思;而另一派人则觉得这人另有其人,因为柳墨一生都是文职,从未有过征战,怎么可能一身戎装,煞气冲天?

而野史更是对此分析出无数可能,后世更是多方演绎,可惜从未有一人,成功触摸到真正的真相。

尾声

“五百年被囚换三年与儿子相会,师姐,你出手,可比我黑多了!”

辛看着面前第四幅图,上面是一个身着银色战甲、挥舞长枪的男子,不过他有着极为俊朗的样貌,剑眉星目,一身煞气,几乎快要破衣而出!

“他觉得值得,就够了。”岚看着那男子,似乎被触动了心绪,喃喃地说。

“好吧,这第五个痴情的女孩子,我很喜欢,就让我去会会她吧!”辛一笑,全身慢慢透明,下一刻,走入了破烂的衣摆的第五幅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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