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面那双芭蕾舞鞋，洁白无瑕，仿佛散发着柔软而璀璨的光芒。
他扒在橱窗上看着，那双舞鞋甚至没有与旁边的物品一样，带着让人眼花缭乱的一串零。
它孤傲地栖息在橱窗的最中心处，前方放着“非卖品”的木质卡片。
“终有一日，我会穿上这双鞋的。”他穿着五英镑一件的夹克、两英镑一条的旧牛仔裤，一边看，一边这么想着。
1
“你叫罗密欧·兰伯特？”
黑发的年轻男人站在面试官的前面，听到这样的提问，灰蓝色的眼中有一丝黯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两位面试官都露出了恰当的惊讶和惊喜。
“恕我直言，我们这部戏不适合你。”最左边那位卷发、褐色眼睛的中年男人突然说话了，他虽然坐姿随意，但是看上去非常严肃强势，而他的权威显然配得上他的外表。
证据就是，他这样说完，另外两位面试官都闭上了嘴，没有一个人插话。
“为什么？”罗密欧惊讶地脱口而出。虽然因为姓兰伯特的关系，在各种芭蕾舞相关的事情上，都会被另眼相看，但是这大多都是善意的，就算他配不上这个姓氏，就算他没有家里其他人那么优秀耀眼，但是也不会连表演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判了死刑。
男人笑了一下，他的嘴唇特别薄，整个人五官非常凌厉，因此笑的时候，总有一股嘲讽的味道在里面：“虽然我现在落魄了，但是这可是主打芭蕾的歌舞剧，我不会在我的戏里面用二流的舞者当主角。”
这话极其刺耳，就算是从小到大受了无数打击的罗密欧，都忍不住白了脸。
“劳伦斯！”从门外大步走进来一位大波浪卷发、穿着套裙和细高跟的女人，她表情严厉，看着出言讽刺的劳伦斯，厉声说，“你不能对一位兰伯特这么说话，兰伯特家族是芭蕾舞的传承者和捍卫者，何况你根本没看过罗密欧先生的表演！我警告你，我可以为你拉来资金，也随时可以切断给你的供给！”
“你！”劳伦斯一扫刚才的刻薄，竟然被这女人给刺激得站了起来，但是虽然在几年前他还是炙手可热的编导，可是在一系列失败之后，这次的投资，都是他凭着跟珍妮多年的关系才拉来的，这是劳伦斯的翻身仗，如果失败，他就必须离开这个圈子了。
所以劳伦斯只能妥协。
他恶狠狠地看了珍妮一眼，然后翻了个白眼，带着怒意吩咐一脸苍白窘迫的罗密欧：“好吧，你看到了，这次我要做的，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芭蕾歌舞剧，但是我不需要你们兰伯特家那种纤细、苍白又古典的方法，我想要更加轻盈、激烈，又充满了大胆的表现方式。你把罗密欧出场的舞跳一次看看吧。”
他的吩咐非常随便，说实话，劳伦斯第一次看到“罗密欧·兰伯特”这个名字，就已经是一腔邪火了，兰伯特家的罗密欧，想都想得到，一定是纤细优雅，漂亮又华丽。
想想都不符合劳伦斯的审美，而且这可是现代歌舞剧，他并不需要一个古典的罗密欧，让这位罗密欧·兰伯特尝试，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样随便的吩咐，尤其刚才又经历了那样的羞辱，连珍妮心里都担心，罗密欧会不会甩头离开。
虽然圈子里面基本都知道，罗密欧虽然姓兰伯特，但是他的天分远远不足，根本不足以担起在芭蕾舞表演中领舞的重任。
但是他姓兰伯特，这就意味着，就算是看在他身后家族的份上，大家都会给他一个面试甚至复试的机会。
幸好罗密欧并没有计较，他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还是丢下包，深呼吸了几次，对着一旁的面试官们点了点头。
开场的音乐轻轻响起，罗密欧伸展开四肢立了起来，舒展和抬腿。少年时代的罗密欧是轻快的，在没有遇到茱丽叶之前，他的人生是无数的欢乐和嬉戏。
因此这一段的芭蕾舞，也必须是表达这样的情感——轻快地弹腿和抬腿，伸展身体和旋转，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欢乐。
“停停停！”
只是短短的两分钟，劳伦斯就喊了停止，他脸上都是不耐烦，却没有看罗密欧，而是看着珍妮，说：“满意了吧？苍白又迟钝，带着神经质的表演！哈，这家伙完全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我要的罗密欧才不是这样子！”
珍妮皱起眉，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罗密欧的试镜，这个传言之中的、出生在天才辈出的兰伯特家的异类年轻男子，他看上去非常窘迫，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咬着下唇，灰蓝色的眼睛里面带着害怕和沮丧。
说实话，因为有一半东方血统的关系，他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很多，甚至还像个少年人，可是二十几岁，对于一个芭蕾舞者来说，已经算是年纪偏大了。
他母亲虽然是东方人，但是被誉为百年一见的天才，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在《天鹅湖》和《罗密欧与茱丽叶》里面担纲主角；父亲更是家学渊源，从小就大放异彩，在扮演罗密欧的时候，与同为天才舞者的女孩相爱而后结婚。
这样的结合，使得罗密欧几乎是在整个芭蕾舞圈的关注之下长大的。他被取名为罗密欧，是父母相爱的证明，可是，在他长大之后，他才会发现，从小听着父母说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故事长大的他，竟然无法得到扮演罗密欧的机会。
顶着兰伯特的姓氏，他的天分却并不如大家所期待的那么好，只能算是二流。但是在这样顶级的世家之中，二流和还好一样，都是没有存在价值的。
“不好意思。”就在珍妮还在走神的时候，刚才还沮丧着的罗密欧打破了沉默，轻声说，“谢谢你们给我机会。”
说完，他拿起手上的包，落寞地出门去了。
“总算还有自知之明。”这反应让劳伦斯松了口气，他把罗密欧的档案往旁边一扔，说，“下一个！”
外面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虽然这几年劳伦斯再也无法吸引到已经出名的人来试镜，但是对于群舞来说，这还是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名字。
毕竟，假如二十五岁之前，都还接不到一个领舞的戏的话，很可能这一生，就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就算只是歌舞剧，不是纯正的古典芭蕾，但是，此刻在这里的人，大多都已经没有挑剔的权利。
2
这是一个非常盛大的晚宴。
由兰伯特家族主办。
罗密欧站在一个角落，兰伯特家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这么正式的晚宴了。今天到场的，基本上都是和古典芭蕾有关的、鼎鼎大名的人们。
就算是脸上起了褶子的老者，都风度翩翩，身材纤细。除了这些芭蕾舞者之外，其他的就是与芭蕾舞相关的人们。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小型的圈内聚会。但是正是因为这样，反而更加让罗密欧觉得窒息。他并不想大家看到他，一个失败的兰伯特，芭蕾舞圈的失败者。
因此，虽然今日他被勒令必须回到家中参加晚宴，但是一找到机会罗密欧就躲了起来。
人渐渐多了，他干脆躲在了落地窗帘后面，看着窗外闪闪发亮的霓虹灯，身后是华服和热闹，但是这一瞬间，他却觉得有深入骨髓的孤独。
“劳伦斯先生，听说您在连续弄砸了四个剧本之后，这次又有一个巨大的创新？”带着讥讽的男性声音，打断了罗密欧一瞬间的感慨。
“创新者劳伦斯，或许我们以后可以这样称呼劳伦斯。让我们回忆一下，你弄砸了新编的《歌剧魅影》、新编的《猫》，甚至奇妙的《少年莎士比亚》，听说可怜的投资者几乎被坑得破产……”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滔滔不绝说话的人被一道嘶哑的老年声音打断，那声音带着明显的恶意，和毫不掩饰的嘲讽，“现在我们的劳伦斯先生，走投无路之下，竟然想要把古典芭蕾融入到歌舞剧里面，真是奇思妙想，不是吗？”
听到这里，罗密欧再也忍受不住。
他猛地掀开挡着的天鹅绒落地窗帘，走了出去，对着惊讶的三位男子微微点头，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是罗密欧·兰伯特，等会儿会有一个有趣的古典芭蕾小表演，各位有兴趣和我一起去观看吗？”
作为兰伯特家的人，罗密欧无法接受在晚宴之中，发生什么意外。
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罗密欧带着三人离开的时候，看了劳伦斯一眼——那个男人脸上的黑眼圈更加重了，他身上浓浓的烟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虽然这些都无法折损他的魅力，反而让这个叫劳伦斯的男人有了一丝沧桑的男人味。但是从这些细节可以知道，劳伦斯最近一定是焦头烂额。
他肯定还没找到心中的罗密欧，证据就是，他来到了最为排外的古典芭蕾为主的晚宴。他一定是想在这里有所斩获。
可惜的是，劳伦斯今晚注定要失望了。
罗密欧心里默默同情。
其实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没有钱也没有稍微重要一些的角色，而罗密欧这个角色又是罗密欧·兰伯特本人的一个梦想，罗密欧作为一个兰伯特，是绝不会去面试一个歌舞剧的角色的。
因为这意味着，通向古典芭蕾上层的大门，将会永远地对他关闭。他会成为一个表演者，而不是这群人心中的大师。
不过，即便罗密欧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都想要在舞台上扮演一回罗密欧，但是，劳伦斯依旧没有选中他。
罗密欧的那一眼是非常复杂的，有着对劳伦斯注定失败的怜悯，还有对自己的淡淡失望。
但是劳伦斯显然完全误会了罗密欧的眼神。
证据就是，当罗密欧带着那三位不知为何对劳伦斯如此有攻击性的人，去观看有趣的芭蕾表演后，好不容易喘了口气，离开了人群的中心，特地换了个方位，走到露天阳台上的时候，人还未到，远远就听到了劳伦斯微微低沉却强势的声音：“是的，我确实弄砸了几件事情，但是没想到还有人愿意投资给我，也许是因为，劳伦斯这个名字代表的昔日辉煌，就能让无数人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赌一把。而你，连让人赌一把的资格都没有。”
这话可谓是无礼至极，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劳伦斯，我倒要看看你那个《罗密欧与茱丽叶》能不能让你翻身！”
“那您可要活得长一点，毕竟您的体型，实在是有极大的危险中风或者脑血栓，若您看不到我成功的风光，那我的成功也会少一点痛打落水狗的痛快。”劳伦斯的声音又快又滑，仿佛一条嘶嘶叫着的毒蛇一般喷洒毒汁，成功地把眼前的胖男人气得满脸通红。
“你看到了，”被那胖男人撞了一下的罗密欧，才站稳，就看到劳伦斯气定神闲地拿着香槟的杯子，满脸傲慢地看着罗密欧，说，“不要你以为刚才帮了我。实际上，如果不是你的多管闲事，我会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我并没有……”罗密欧想要解释，劳伦斯却做了一个制止的表情，显然不想要听他说话，刻薄地说：“行了，我并不关心你的想法，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来演罗密欧的，你死心吧。”
还没说任何话，就被判了死刑。罗密欧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子，他被气笑了，刚想要反驳，大厅那边却传来麦克风的声音。那声音洪亮、高亢，听得出主人心情无比愉快：“今天我想对大家宣布，我的儿子亚瑟·兰伯特，得到了他人生之中第一个领舞的角色。你们猜猜是什么角色——”
声音的主人卖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下，才拉高声音宣布：“没错，《天鹅湖》的王子！这部戏将在半年后，在皇家大剧院演出！我太为你骄傲了，我的儿子！亚瑟，我的小王子，快上来让我抱抱……”
罗密欧目瞪口呆地站在小阳台上，别说与劳伦斯继续争辩下去了，他的脑子里面简直是一片空白。
亚瑟……他的弟弟……成为了《天鹅湖》中的王子？
一旁的劳伦斯冷眼看着，刚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丝人味儿的罗密欧，再次露出了那种苍白纤细又脆弱的表情。
劳伦斯粗鲁地一口喝完杯中的香槟，心里暗暗摇头——果然，一个兰伯特，就算是不被兰伯特家族喜欢的兰伯特，也不会是他要找的那个充满了叛逆、绝望却又野心勃勃，带着死亡都无法磨灭的信念的罗密欧。
他放下杯子，整理了一下外套，打算离开。
古典芭蕾圈子，因为劳伦斯昔日的大加讽刺，对他充满了敌意。看来，这又是一个毫无收获的晚上。
3
事隔一个月，罗密欧还记得那天晚上，整个兰伯特家的掌声。
那些熟悉的伯父们，父亲昔日的同伴们，都在祝福亚瑟，祝福他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们如此欢快，因为后继有人。弟弟一头灿烂的金发，灰黑色的眼睛里面全是快乐。
他跟父亲很像，只是瞳色不一样，身材高大，比起过于纤细的罗密欧，他看上去反而更像哥哥。
父亲站在亚瑟的身边，身材笔挺，母亲盘着发髻，发间的珍珠把东方的旗袍衬托得更为雍容温润。
那就是兰伯特一家。
那一刻，罗密欧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是局外人。
兰伯特家总是与才华横溢和完美有关，而罗密欧不是，他似乎生来就被隔绝在兰伯特家的外面，有道天然的屏障一般。
曾经的罗密欧想要突破这屏障，而后来的罗密欧，只想要逃离。
劳伦斯还是非常有风度的，他起码没有再旁观罗密欧的狼狈，而是离开了。
罗密欧远远看着在与各自的朋友交际的父亲和弟弟。果然，画面里面少了他，没有任何人会发现。
“没有哦，我看到你了。”就在罗密欧心里痛苦至极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罗密欧大骇，转头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与宴会气氛完全不符合的人——
戴着青铜的面具，挡住了额头和眼睛，只有鼻尖和嘴巴露在外面。那是个年轻的东方男孩子，大约只比弟弟亚瑟大一点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就像走在路边突然拐弯误入了兰伯特家的房子一样，此刻他嘴角带着笑容，从面具里面露出来的双眼里，全是骇人的红血丝。
“你是谁？你得到邀请了么？”罗密欧觉得面前的人有些古怪，忍不住做出了提防的姿势。
“我当然得到了邀请。”戴面具的年轻男子点点头，而后说，“不是你邀请我的么？”
罗密欧觉得自己应该是遇到了一个危险的精神病人。他转身就要往大厅里面走，想要去叫人，却被面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牢牢抓住。
“啧，真无趣。”他感叹了一声，然后说，“好吧好吧，我是来给你透露消息的。你弟弟已经变成了大白鹅国的王子，你如果想要得到机会的话，下个月的这一天早上，去你上次面试过的那地方的公园。”
“什么意思？”双手被人狠狠反剪住，整个人被比自己矮的人压制，罗密欧什么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愤怒，但他全力挣扎，想要一拳揍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的人仿佛一条滑溜溜的蛇一样转了半圈，在他耳后发出挑衅的笑声。
再转头的时候，身后空无一物。
大厅里面的人们已经开始聊天玩笑，罗密欧瞪大眼睛看了一圈，所有人都穿着礼服，就算是家庭宴会都办得好像是正式晚宴一样，如果是收到邀请的人，根本没可能穿着T恤前来。
“我难道……是见鬼了？”罗密欧喃喃地念叨着，一个月过去了，那个奇怪面具的男人一直清晰地印在脑海之中，仿佛一再提醒罗密欧，这并不是个幻觉。
所以……他要去那里么？
“罗密欧，你一定是疯了。”罗密欧在黑暗里面，轻声对自己说。
4
“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
梦里面，穿着茱丽叶裙子的女孩，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她身材纤细，双手伸展着看向远方，她的脚踮起来抬腿又放下，她抬腿旋转了一圈，而后在面前划着圈圈。
这是芭蕾舞中经典的一幕——想要见到罗密欧，却又犹豫的茱丽叶。
罗密欧呆愣地看着，直到女孩面前出现了穿着罗密欧服饰的男子。他们一起旋转，踮着脚尖亲昵地贴身转动，双臂纠缠，仿佛长在了一起……
梦里面的罗密欧·兰伯特低头看了自己一一眼，惊呆了，他竟然也穿着罗密欧的服饰！
所以，阳台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瞪大眼睛，急切地、疯狂地大喊：“喂！喂！他是骗子，我才是罗密欧！”
“我才是罗密欧——”带着这样的叫声醒来，半晌没回过神来。
罗密欧·兰伯特沉默了好久，才苦笑出声。
果然，只要回过那个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一定会不断地做噩梦，而且每次都与《罗密欧与茱丽叶》有关。细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从小父母就一遍遍地说他们是在饰演罗密欧和茱丽叶的时候相爱，一遍遍地笑着说罗密欧是他们爱的证明。
这导致罗密欧对于《罗密欧与茱丽叶》这出芭蕾舞剧，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
直到他开始长大，他的才能并未焕发出光彩，根本无法支撑起他的梦想，这个梦想也越来越不敢宣之于口。
而甚至……最近这几天，罗密欧已经在考虑，是否要找一个舞蹈教室，去当一名芭蕾舞老师了。
梦想并不能当饭吃，他需要钱。
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在街头漫步，他想要再去看看那双舞鞋，但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上个月面试的地方。
罗密欧愣了好一会儿，猛地嗤笑一声，觉得自己一定是受了最近连连不断的噩梦的影响，转身想要离开，脚步却换了一个方向，往不远处的湖边走去。
湖边空无一人。
“真是产生幻觉了！”罗密欧黯然地笑笑，觉得自己一定是有些疯了，竟然相信自己在晚宴上的幻觉。弟弟获得了成就，他确实很开心，但是内心的落寞，也愈发无法遮掩了吧。
父母如此成功，弟弟也马上就要走上成功的道路，他对于芭蕾的热爱，比起任何人来都只多不少，但是他却连一个歌舞剧的角色都得不到。
为什么？
“啊！茱丽叶，你为什么是茱丽叶？”
“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姓氏，因为那是你的仇敌，我是如此痛恨它！”罗密欧一边念着台词，一边伸展肢体，做出了一个鞠躬的动作，然后轻柔地转过身体，一个轻巧的旋转，立在当地。
然后他突然笑起来，如果有其他人在这里，一定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疯子。可是这种失去一切之后，猛然而来的瞬间的豁达，却又如此舒畅。罗密欧感觉很好，脸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摇摇头，罗密欧抛掉突如其来的情感，他打算离开。他想，也许他应该像其他群演一样，认真找一个芭蕾舞教室，打一份工，这样至少可以保证每个月的生活。
“为什么不继续？”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这声音非常熟悉，以至于罗密欧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一寸寸转过头，看到了劳伦斯那张尖酸刻薄的脸。他比上个月见到的时候，更为邋遢了。衬衣和头发都乱糟糟的，眼圈乌青，嘴唇干燥且长了几个泡。
一看就知道是焦虑和熬夜造成的。
但是这种瘦削却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为凌厉和强势了，他皱着眉头，对着惊讶的罗密欧下令：“现在，把罗密欧在阳台下对茱丽叶的求爱，从头到尾跳一遍给我看。”
如果是其他人，罗密欧会拒绝。但是劳伦斯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却无法拒绝。
说来也奇怪，在这清晨的薄雾里，罗密欧突然觉得他的身体像一片羽毛一样，他在早晨的风里面舒展开来，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延展到了极致。他在落叶里面踮起脚尖，虽然因为装备不足，无法做到完整的芭蕾动作。
罗密欧自己无法看到，但是在劳伦斯的眼睛里面，清晨的薄雾之中，这一切都那么漂亮，眼前这个年轻男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他骨子里面的优雅没有失去，但是却比他这一生的任何时候，都坚韧而漂亮，整个人仿佛散发出柔和却强烈的光芒。他的肢体柔韧地转动，仿佛在因为不存在的茱丽叶焦虑和痛苦。
这一刻，劳伦斯似乎看到了，眼前的罗密欧仿佛变成了真正的罗密欧·蒙太古。他爱上了敌对家族的女孩，一样的动作，此刻却渲染上了痛苦和绝望的情绪，他一举手一投足，就足以让从未看过莎翁名著的人完全明白《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底是在诉说什么样的故事。
劳伦斯在这段时间以来，经历了投资人的施压，应付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被塞进来的人，以及四面八方的质疑。
他甚至都还没对任何投资人说过，他这次将要做出的巨大改变，就已经遇到了这么强大的阻力。
直到这个早晨在湖边看到这一幕之前，劳伦斯甚至痛苦万分地想着，难道他真的要放弃内心深处，真正想要尝试的东西了么？
幸好信步走了一段路，突然看到了罗密欧。他看到了这个男人在薄雾里面踮起脚尖，他仿佛松掉了身上绑缚的某种阻碍，那一瞬间，身体轻松得连指尖都在微颤，他仿佛一段轻柔的情话，又好像一阵带着花香的风。
这正是劳伦斯一直未曾说出来的，他想要的罗密欧真正的特质——在古老家族长大的罗密欧一直未曾拥有的、完全突破了压抑的勃发生机。
如果是他的话，也许，还值得赌一把。
劳伦斯掐掉手中的雪茄，下了决定。
“如果你有空的话，”面对停下来的罗密欧，劳伦斯慢慢地说，“我想你也许可以尝试一下，成为舞台上真正的罗密欧。”
罗密欧瞪大眼睛，简直要被这天降馅饼砸晕了。
5
之后的一切，顺遂得让罗密欧不敢相信。
他似乎在那个早晨的薄雾之中，突然被艺术的神灵青睐了一样，明明是一样的动作，一样排练了无数次的舞蹈，但是罗密欧无需看镜子，就知道，他完全不一样了。
昔日觉得掣肘的动作、觉得困难的转动，都变得仿佛流水一样顺畅自然，他觉得自己的肋下仿佛真的长出来了翅膀，轻盈得仿佛一片飘落的花瓣。更让罗密欧觉得沉醉的是，他的情绪和身体的融合如此美妙，他沉沦在这样无止境的舞蹈里面，仿佛永远也不知道疲倦。
“看到了吗？他是真正的罗密欧！”劳伦斯在一旁，对着珍妮低声又快速地说，“看在我挖到了这个真正的天才的份上，拜托你帮我再拖延三个月，我有绝对的信心，这次我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我只需要该死的三个月时间！”
“但是，之前你告诉我，你要编导的是《罗密欧与茱丽叶》，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真正要做的是《罗密欧》，而且还是个现代版的《罗密欧》！劳伦斯，我完全信任你的才能，但是容我再次提醒，会被《罗密欧和茱丽叶》吸引进剧场的，大都是古典和经典的爱好者，他们一定会对新编产生反感的！”珍妮气急了，快速补上，“我现在可以为你继续欺骗投资商，但如果你失败了，以后就再也没办法拉到任何投资了，一英镑都没有！”
“我知道。”劳伦斯看着正在舞蹈的罗密欧，轻声说，“我知道，可能连你也会受影响。可是珍妮，这次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失败了，我的事业也就结束了……”
珍妮气急，瞪了劳伦斯半晌，突然厉声说：“我再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投资商就会来观看试演。”她突然泄了气，低声又说，“劳伦斯，你要知道，我没办法再给你争取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尝试接受你的编导，所有的资金都是我连哄带骗拉来的。我知道时间很仓促，但是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再支撑更久的时间了……”
“我知道。而且我也非常感谢你。”劳伦斯一贯冷硬的五官也变得柔和，他轻声说，“珍妮，我根本无法用言语感谢你。三个月够了，足够我们把所有的剧情全部排练完毕了。”
珍妮找来的投资并不多，劳伦斯虽然不满意，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手上的筹码早在连续的失败之中，变得愈发稀少。
他原本写在名单上的罗密欧都一一拒绝了再与他合作，劳伦斯以为自己要带着这个遗憾入土了。但是没想到，竟然还能遇到这样一个转机。
罗密欧·兰伯特不怎么出名，薪水只有那些目标人选的十分之一，群舞会减少，而剧本更着重于表现罗密欧的挣扎、努力，所以……一切都够了。
劳伦斯露出了一个微微放松的笑容，马上又严厉起来——“停止！”
“罗密欧，你现在是在表现你的轻松和惬意，是愉快而欢乐，不是浪荡的勾引！你是个贵族，而不是招揽客人的妓女！”劳伦斯的责骂又在高高响起，身边的群舞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说实话，他们觉得罗密欧已经表现得够好了，甚至连皇家大剧院的那个台柱也不一定能比现在的罗密欧更欢快轻柔，仿佛初春柔嫩的枝柳，还有应有的爆发力。
除了太过纤细之外，天知道，这个罗密欧的表演绝对是顶级的。
但是劳伦斯还是不满意。他仿佛一条眼镜王蛇对着猎物喷射毒液一样，大声对着可怜兮兮的罗密欧责骂：“还有，我不需要你放入那么多的浪漫情怀，你记住，就算是一位贵族，但是现在的罗密欧，是一个现代人，他应该更加青涩一点，相对于古典派，要有更躲的活泼和不受拘束的气息，你需要更加时尚！”
“见鬼了，我第一次在一个芭蕾舞剧里面听到要时尚。即使这是歌舞剧，但它依然是《罗密欧与茱丽叶》啊！”身后再也看不下去的群舞简忍不住轻声和身边的人抱怨。
“是啊，可怜的小罗密欧，他灰蓝色的眼睛如果这样看着我，我会心碎的。”身边的女孩接话。
说实话，罗密欧自己似乎并不知道，他其实非常迷人。但是他此刻唯一知道的是，他必须得把眼前的这一段再跳无数遍了。
他们的动作被改了很多，想在三个月内排完所有的舞蹈，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让所有人都绝望的，就是不断地加班。
劳伦斯自己甚至睡在了排练的地方。
但是即使是这样，依然没办法排练完所有的舞蹈。事实上，除了前两幕完成，后面的三幕基本上还在混乱状态。
劳伦斯却非常冷静，他对着所有人说：“明天我们会有一个简单的演出，是给慷慨资助我们的绅士们看的，当然如果你们想要叫上你们的亲人也可以，今天晚上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我希望看到所有人都精神饱满状态上佳。”
说完，大家都四散而出。约定俗成的，除了主角和戏份较多的配角，作为背景的群舞是不会叫自己的亲朋的。
而演茱丽叶的女孩，虽然只算是个点缀，出场基本跟一个配角差不多，但是她还是开心地打算请自己的朋友前来观看，而演罗密欧的情敌帕里斯伯爵的杰森已经在打电话给自己的姐姐了。
罗密欧回到家洗了个澡，对着电话看了许久之后，终于放弃了。
他泄气地丢掉话筒，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罗密欧，你到底为什么——”
罗密欧的本意是检讨自己的软弱。
但是在房间里面，却突然响起了一道仿佛歌剧咏叹一般的声音：“是啊，罗密欧，你为什么叫罗密欧呢？”
“谁？！”罗密欧吓得从床上翻身滚下来，他仓促地站好，看向声音的来源，就看到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
那次他以为是幻觉的、在兰伯特家看到过的男子。
原来他真的存在，那次遇到劳伦斯，就是他——
而罗密欧还在惊魂未定的时候，那人就慢慢走了进来，咏叹一般继续说着罗密欧的台词：“我不愿说起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敌人！茱丽叶，我乘着爱的轻翼，来到了你的面前。”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罗密欧觉得眼前这个人更加神经兮兮了，他往后退了一点，靠到了墙壁上。面前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借机离开。
“你可以叫我辛。”青铜面具的男子眼里的红血丝似乎好了一些，他看上去心情极好的样子，笑着说，“你最近应该过得很好吧？毕竟你终于达成了你的心愿，成为舞台上独一无二的罗密欧……”
辛的话让罗密欧脸色惨白。这个梦想他一直埋在内心的最深处，连罗密欧自己，都觉得这愿望实在是太过不知深浅了一点，因此从未说出口过，却没想到，在这里，被这个奇怪的男子一语道破。
“你是……恶魔吗？”罗密欧迟疑地问道。
这人来去如此奇怪，又如此神秘，罗密欧只能往这个方向想。
“不，切确来说，我应该是个天使才对。”辛认真思考了一下，笑着说，“我最喜欢帮助人了，不过，天使是公正无私的，所以我现在前来告诉你一件事情——前一段时间，我给予你试用的‘艺术的感知力’，已经过期了。”
“什么意思？”罗密欧心狂跳起来。
“意思就是……罗密欧，被打回原形了哟。”辛慢条斯理地回答。看到罗密欧不可置信的眼光，他再次说，“你现在肯定无法相信。不过，试试就知道了。”
“……为什么？”看到辛打算离开，即使罗密欧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此刻依然觉得愤恨无比，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大声说，“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赋予他人渴望的一切，然后在关键的时刻拿走，最后看着他人去死？”
“不，这是商人的本性。先低价诱导，然后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才能收取到最大的利润。”辛看着罗密欧，“你总不能奢望我真的像天使一样，无怨无悔地帮助你吧？”
罗密欧无言以对，即使他不是特别相信，但是他此刻有些惶恐。
“你要推销的是什么？”罗密欧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响起，“你说你是个商人，你想要我购买的是什么？”
“这个——”辛把拎在手上的塑料袋丢过去，笑眯眯地说，“寄放在那位手工定做的门店那么久，你是第一个如此喜欢这双芭蕾舞鞋的舞者，所以我希望你买下它。”
罗密欧打开塑料袋，瞪大眼睛——塑料袋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那双仿佛会发光一样的雪白缎面舞鞋，它的光泽和细节，几乎一瞬间就让罗密欧确认了：“这是橱窗里面的……”
“它现在是你的了。”辛接话，“直到你心愿完成，它都会在你的身边。”
“多少钱？”罗密欧抬起头，看着辛。
“不要钱。”辛挥挥手，只留下一串余音，“我是正直的商人，只收漂亮的灵魂。”
灵魂……
罗密欧突然仿佛拿到烫手山芋一样，猛地把那双渴望了好几年的舞鞋丢到了远处。
天啦，这双舞鞋，难道是恶魔的礼物？
6
“罗密欧，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如果不是马上就要罗密欧上场，此刻的劳伦斯，绝对会用怒火把面前的人活活烧死了。
他恶狠狠地把罗密欧拉到一边，几乎是咬牙切齿一样地对他低声告诫：“马上就是关乎到我们到底有没有剧场可以演出、能不能骗到新投资的时候了。我们已经排演了三个月，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钱，更多的时间，等会儿那些眼光挑剔的人就是我们能否继续排练下去，并且得到公演机会的关键了。你这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你刚才跳的是什么吗？简直就像是一只发情的大猩猩在跳舞！”
罗密欧眼底都是遮不住的黑青。
昨晚他尝试了一整夜，他确信了，恶魔没有骗他，他真的再次回到了那个薄雾清晨之前，他变得迟钝、笨重而且僵硬，他知道要怎样才能做到最好，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哪怕一丝肌肉。
此刻再次被劳伦斯大骂的时候，罗密欧说不出一句话，但他惶恐的表情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劳伦斯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一把拉起罗密欧的领子，低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劳伦斯，我知道要怎么做，可是我做不到！”罗密欧被这种得到又失去的感觉弄得崩溃了，他脸上全是泪水，灰蓝色的眼里面波光嶙峋，他哭着对劳伦斯说，“我做不到了，除非我死，否则我再也做不到了！”
“那你就给我去死！”劳伦斯一丝也没有被罗密欧的崩溃所打动，他暴躁地压低声音，快速地对罗密欧进行警告，“还有半个小时，投资人就到了，听着，如果你给我搞砸的话，不只是你，我的职业生涯也到此为止了。相信我，到时候我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他的脸与罗密欧相对，鼻子喷出的鼻息落到罗密欧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温度，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啻于恶魔：“我不管你要怎么死，总之，如果你做不好的话，我不介意打断你这两条漂亮的腿，让你一生都不用再跳舞了……相信我，我恶名昭彰，你知道的……”
罗密欧吓得微微哆嗦起来。他当然知道。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劳伦斯这人做事锋芒毕露，而且树敌无数，他风头最盛的时候，整个古典芭蕾圈子都被他批评为“神经质又苍白”，口无遮拦得罪了一大群人，行事更是毫无顾忌。
原本以为，那些喝骂就已经是劳伦斯恶意的极限了，却没想到，这个人根本就和那个戴面具的恶魔差不多。
快要出场了，罗密欧看着那双闪着柔和洁白光芒的舞鞋，他全身发抖，如果不是极力遏制的话，连鼻涕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要穿上这双鞋吗？
这双……带着死亡和诅咒的鞋子？
“……这次的歌舞剧，我做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挑战，是的，虽然是歌舞剧，但是我们的罗密欧并不会唱歌，他将会用芭蕾的方式去表演，各种不同的事情，将会用歌曲……”劳伦斯的话，让底下投资者的表情开始变得难看起来，他们原先收到的剧本可不是这样的！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也只能按捺住性子看下去。
“全完了……一切全完了……”所有人都走了。投资者大为光火，珍妮早已经去安抚投资者了，舞蹈室只剩下了罗密欧和劳伦斯。
劳伦斯满脸绝望和疯狂，之前他就算再怎么焦虑和颓废，却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眼神中的不屈被一丝狂乱代替，他看着那些投资者离开，第一次在排练室点燃了雪茄——罗密欧拙劣的表演不到一半，就已经让投资者愤怒地提出质问了。
更别提此次来的，还有一些专业的评论家！
“劳伦斯、劳伦斯……”罗密欧想要道歉，想要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突然被猛地一撞，摔到在地上。罗密欧只觉得五脏都要移位了，但他还没发出痛苦的呻吟，喉咙就猛地被卡住了。劳伦斯脸上全是疯狂，他大声吼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毁了我最后的机会！我的职业生涯全完了，我这一生都没办法碰歌舞剧了！你知道吗？你去死吧！”
罗密欧只觉得无法呼吸，脖子的疼痛仿佛快要燃烧起来，恍惚之间，罗密欧仿佛看到了珍妮焦急的脸。
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7
“一个让兰伯特羞耻的兰伯特。可怜的劳伦斯本以为这是他的翻身仗，却没想到，一个蹩脚的罗密欧，为他的生涯画上了一个蹩脚的结局。”
“罗密欧？抱歉，我只看到了一只发情的狒狒。它妄图用并不发达的肌肉吸引茱丽叶的注意，可惜，这只让人觉得好笑。”
“古典舞蹈与歌舞剧的结合，不得不说劳伦斯依然如此天马行空，只可惜，这一次，劳伦斯只怕是终于要为他的乱来付出代价了……”
……
相关的报纸全部都被放在房间里面，整整两个星期，罗密欧始终躲在房间里面。
他觉得羞耻，也觉得害怕。那天劳伦斯是真的想杀死他，罗密欧感觉到了，但是他无法控告劳伦斯，因为劳伦斯说的没错，这部劳伦斯投注心血的翻身之作，在拙劣的试演之后，彻底被切断了投资。
群演们都已经散去，罗密欧则成为了歌舞剧和芭蕾界的双重笑柄。
他从小听着《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长大，带着对芭蕾的憧憬而成长，可是没想到，他亲手打造了一个仿佛小丑一样的罗密欧。
羞耻，让罗密欧不敢出门见人。
两周了，他的房间里面已经散发出馊味，可是罗密欧依然不想出去。他每天呆呆地看着那些漫天的批判，脑子里面乱糟糟的。
这就是那个恶魔收取的代价么？
妄图触摸到从未触摸的世界，妄图违逆上天赐予的极限，感受到轻柔的风、瑟瑟的落叶，感受到用简单的肢体表达的丰富情感，感受到一切自己都曾未有的天赋。
三个月的梦，要用毁去一生的芭蕾生涯，作为陪葬么？
罗密欧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他还没得出一个结论来，突然门被粗暴地敲响了。
罗密欧机警地走到门口，轻声问：“是、是谁？”
“开门。”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是劳伦斯。”
罗密欧瞬间打开了门。
当看到面前眼圈黑青，一身浓郁烟臭味的劳伦斯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劳伦斯似乎想杀了他。可是他却一丝也没有犹豫。
他……甚至是，带着期待的。
他想要见到劳伦斯。不管这个男人到底抱着多大的恶意，罗密欧却依然对他的到来，有着无法遏制的期待和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雀跃。
“你、你为什么……”打量完似乎变得更糟的劳伦斯，罗密欧才看到他脚边两个简单的包裹，罗密欧瞪大眼睛，有些支吾地问。
“拜你所赐，所有的投资都没有了，而我也要打包回老家了此残生了。”劳伦斯更瘦了，脸上的颧骨清晰地凸起来，此刻他脸上不动声色，都透出浓浓的刻薄来。他顿了一下，突然问：“那天，到底是为什么？”
面对罗密欧的沉默，劳伦斯不耐烦地皱起眉，说：“说吧，我被你害成这样，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
罗密欧突然鼻子一酸。他低下头，低声说：“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
劳伦斯看着他纤细的脖子，那上面被他掐出的淤青还没彻底消失，显得极其脆弱，仿佛只要再使一点力气，就能轻易掐断。
罗密欧低着头，没看到劳伦斯的眼神变换。他只听到劳伦斯点了一支烟，然后突然问他：“算了，我也不想问你。只是……我只想告诉你，我卖了我的别墅、珠宝和收藏的画和瓷器，现在……我有一笔不算少的钱……”
罗密欧瞪大眼睛。
劳伦斯的脸上，有着仿佛与当日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孩一模一样的表情，那是，恶魔一般引诱人类下地狱的表情：“如果你还跳得出来，我或许不会换掉主角。”
他对着一脸惊骇的罗密欧，突然轻轻一笑：“毕竟，我总有种感觉，你才是我要找的那个罗密欧。”
纤细、脆弱，却有着古典罗密欧完全不曾拥有的压抑和野心，这让他有种极其矛盾的魅力，假如罗密欧·蒙太古活在现代社会，那应当就是面前这个男人演绎出的样子。
他向往他完全无法到达的地方，哀求艺术之神给他一点可怜的指引。他有那么漂亮的眼睛，有着良好的贵族风度，可是却又带着古典罗密欧从未拥有的矛盾和可怜。
那天的薄雾之中，那个带着犹豫眼神，却跳着轻快舞蹈的罗密欧，就是劳伦斯苦苦寻觅了小半年的、真正的《罗密欧》的主角。尽管经历了可怕的失败，劳伦斯在卖掉一切，打算最后一搏的时候，心底却依然有个庞大的声音，告诉他：“你应该再试一次。”
这是劳伦斯的直觉，他以前依靠着这直觉平步青云，成为数一数二的编导。而现在，他依旧打算相信它。
“所以，回答我。你还能跳出罗密欧吗？”
劳伦斯的问话，让罗密欧·兰伯特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他觉得大脑缺氧，觉得心脏已经到了嗓子口。
他知道他应该说不。
他应该断然拒绝。
芭蕾重要吗？
当然重要，那是罗密欧前二十几年生命的重心。可是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罗密欧觉得不值得。而劳伦斯散尽家财，劳伦斯却觉得永远值得。
“我……”我要说不。罗密欧心里对自己说，然而话到一半，他突然露出了一个璀璨的笑容。
8
八个月后。
整个剧院座无虚席。
所有人都带着兴奋和期待——这是第一次，把经典如此大幅度改编，从古典芭蕾到歌舞剧的跨界融合改编，却少有反对的声音。所有人都在惊呼，那个仿佛带着魔力的舞者，那个活在现代的罗密欧。
他如此纤细脆弱，生于现代的大家族，却爱上了对手家的女儿。他为了那女孩儿神魂颠倒的时候，却被情敌报复。
昏迷的罗密欧梦到了前生，他姓蒙太古，他爱上了茱丽叶，最后为了茱丽叶而死去。
命运从未改变，一切昭示着，如果他继续与茱丽叶相爱下去，依旧会踏上死亡的结局。
他绝望、惶恐，他度过了无数不眠的日夜。可是心里燃烧的爱火却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即使知道这是踏向死亡的道路，依然无法阻止他去见自己所爱的女孩……
舞台上的罗密欧无比优雅，他纤细的肢体带着爆发的力量，随着歌曲渐渐从轻柔到激烈，他更加柔韧，仿佛狂风中摇摆的柳枝，随着他的动作，人们在台下在窃窃私语——
“天呐，他轻得仿佛像是一片羽毛……”
“看，他这一串动作，这样大的难度，他却一点都没有吃力的感觉。”
“太不可思议了，刚才我以为他真的是被微风托上去与茱丽叶相会。”
……
劳伦斯站在后台，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近距离地看到罗密欧每一寸肌肉的爆发，他看到了罗密欧展臂、抬腿，看到了罗密欧的每一次旋转和腾空。
他叼着一支雪茄，却没有点燃。罗密欧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面前变得缓慢而雍容。
今夜的罗密欧太美了，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美丽，堪称完美。
罗密欧·兰伯特，完全脱离了兰伯特家族的所有表演方式，此刻舞台上的他，仿佛就是活在现代的罗密欧。
整个剧院里面座无虚席，人们的每一个呼吸，都被罗密欧的一举一动控制。这就是劳伦斯梦中最初出现的美神罗密欧，可是劳伦斯却皱紧了眉头。他突然觉得心跳得极快，往日十分灵验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而舞台上的一切并不随着劳伦斯的思路有所改变，随着罗密欧的绝望，茱丽叶唱着自白的歌曲，音乐更加急促，罗密欧的舞蹈更加快速、动作更加紧密，观众被这情绪感染，都瞪大眼睛看着舞台。
罗密欧的腿抬起来，他伸展着旋转，双臂张开，仿佛在向无形的命运呐喊。
“表现力真的太棒了，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样的天才竟然默默无名了二十几年。就算是在古典芭蕾里面，他的水准也应该是一流的！”底下的评论家瞪大眼睛，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看他的肌肉线条，他简直像是踩在水上，你看他的动作，天呐，这样大的强度，这样可怕的爆发，他居然已经维持十几分钟了！”
“嘘——最精彩的马上要来了，为了维护茱丽叶，他要挥舞着佩剑战斗——”
谈话的声音到现在戛然而止。
台上的罗密欧挥舞起佩剑，他对着幻想之中的一切仓皇地打斗，疯狂地挥舞。他被幻象不断地击溃，他绷紧了身体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来。
“劳伦斯……我很害怕……”那个灰蓝色眼睛的年轻男人，在舞台后，曾一遍遍这样说。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特别脆弱，看上去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
“劳伦斯……如果会死的话……你还会坚持要做这个歌舞剧么？”当时劳伦斯是怎么回答的？应该是说，如果做不好，才会死吧？
“劳伦斯……我觉得……也许……我应该像你一样……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变成疯子，也要用一分钟的耀眼，让所有人记得我曾经活过。”到后来的时候，罗密欧·兰伯特似乎完全改变了，也就是从那之后，舞台上的罗密欧真正活了过来。
……
想到这里，劳伦斯再次看到罗密欧脚上那双散发出柔光缎面的舞鞋，突然瞪大了眼睛。
“劳伦斯，如果再跳舞的话……我会死的。”那天在门口，面对劳伦斯的邀约，罗密欧说到这里，他眼圈微微发红，却慢慢露出一寸寸笑容，“不过，可能我心里，其实和你一样疯狂吧。我明知道这样，依然不肯放弃你最后的邀请。劳伦斯，我想成为最棒的罗密欧。”
劳伦斯在这一瞬间，突然想通了什么。他心如鼓擂。而舞台上的表演已经到了最后，在激昂的歌唱之中，罗密欧一串一分多钟的花式挥舞佩剑的动作之后，他力竭，罗密欧踮起脚尖，轻柔地仿佛飘了出去，疯狂地跳起来，落地、奔跑、再次腾空——他看到了幻想之中的茱丽叶。
然后，他看着幻觉之中死去的、前生的罗密欧和茱丽叶，拔刀刺死了自己。
罗密欧紧绷着身体倒下。
不知不觉屏息静气的观众，才猛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沉默了很久，突然响起了巨大的掌声，仿佛要把整个剧院的房顶掀翻。
而劳伦斯甚至在幕布还没有完全关闭的时候，就已经再也控制不住，冲了出去。
幕布在眼前慢慢关闭。
父母和弟弟从另一侧冲上台来，他们团团抱住了罗密欧。劳伦斯被挡在了他们的身后，他皱着眉，想要让这三个人快点散开。可是罗密欧的家人太激动了，他们喜悦的声音，把劳伦斯焦急的呵斥声都已经盖住。
当初对于罗密欧抛弃古典芭蕾，而去主演这么一部改良的芭蕾歌舞剧，父母其实还是有意见的。
可是连续四场试演，狂热的好评，加上这一场豪华的公演，让他们彻底接受了罗密欧的选择。
父母激动地说着什么。罗密欧的心跳开始变得缓慢，他吃力地越过父亲的遮挡，看到好不容易挤开父母挤进来的劳伦斯——这巨大的成功，让他拿回了属于他的一切，房子、珠宝和一小部分收藏，但是他依然是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抱起了罗密欧，虽然罗密欧看上去只是力竭，但是劳伦斯显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罗密欧抬头看他，发现劳伦斯的眉头果然再次皱得很紧，他本来看上去就不亲切，皱眉的时候更是让人害怕。
而罗密欧此刻却觉得，临到离开这个世界，比起家人，他却更喜欢见到这个毒舌又凶狠的劳伦斯。
“劳伦斯。”他拉了拉劳伦斯的袖子，劳伦斯已经喝退了所有人，包括罗密欧的父母。
这时所有人都发现了罗密欧的不对劲，劳伦斯抱着他一路往后台的出口走，那里停着劳伦斯的车，不远处就是可以急救的医院。可是罗密欧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看到劳伦斯低头，似乎在说什么，罗密欧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想要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而劳伦斯却好像懂了什么一样，他面色严肃，停下来看着罗密欧，轻声说：“你做得很好，你是最棒的罗密欧·蒙太古。”
罗密欧吃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再也没有力气。
他在劳伦斯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尾声
“艾伯特，你不是定制皮鞋的么？这里为什么会放着一双白色的芭蕾舞鞋？”门口的风铃轻轻摇晃，走进来的友人十分不解。
“恩？舞鞋？我从来不做舞鞋啊！”已经上年纪的老人戴上老花镜，疑惑地看看门口的橱窗。
“啊？”友人转身看了一眼，顿时无奈地摸摸脑袋，“难道我刚才看错了？”
你听说过流传于欧洲的一个小故事吗？
听说，给国王制作鞋子的名匠，某一日突然接到一位恶魔的订单，恶魔说，他要定制一双雪白的、用柔软的小羊羔皮和丝缎制成的舞鞋。它可以贴紧脚步的每一寸皮肤，站起来的时候，让人如同浮在空气之中一样轻盈。
如果做不到的话，就要杀死鞋匠。
鞋匠辛苦了几百个日夜，终于完成了这双鞋子。
而据说，恶魔对它施加了魔法，只要穿上这双舞鞋，就能跳出倾城的舞步。
它是每一个舞者的光明，也是末路。
尾声
“真漂亮。”
辛对着面前闪耀着光泽的衣摆图案感叹，画面里灰蓝色眼睛、金色小卷发的男人，穿着欧洲贵族的衣服，手臂伸展着，他凝固在这个起舞的瞬间，眼睛却看着某个角落，仿佛那个角落有人与他眼神相对。
仿佛有人与他灵魂共鸣。
命运的相会，有些是美好的开场。
而有些相遇，注定是一场劫难。
比如罗密欧遇到芭蕾舞；
比如劳伦斯遇到歌舞剧；
又比如……疯子劳伦斯遇到疯子罗密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