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悬崖上差点失手坠入深渊的清瘦少年,就是我——张墨,一个成长在汉州地界乡下的愣头小子。
那个胖乎乎的娃娃脸,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李铮,非正式场合我们都只叫他的小名——二宝,是自打从穿开裆裤的孩提时代起,就跟我一起玩泥巴长大的死党。
身材高大魁梧,一身肌肉疙瘩的川叔,本名叫李大川,汉州本地乡下人。听我母亲说,他是跟我父亲拜过关二爷的把兄弟,年轻的时候是嗨袍哥的,曾经在一个军阀手下当过小官。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不苟言笑的四川汉子,既是在家里和父亲把酒言欢的兄弟,又是我和二宝在荒野里无处不在的保护神。这次绝壁上险些坠落深渊,幸好有他及时出手相救,要不然,啧啧,我这会儿估计早就已经凉透了。
川叔是个练家子,身手不凡,会得一手好拳脚。记得小时候,有几个地头蛇到我家的山货铺子耍横讹钱,被闻讯赶来的川叔揪住就是一顿好打,打完之后,被他直接提起来丢到店门外的大街上。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到我家铺子里找茬生事。
在龙门山深处这次为期数日的旅行结束之后,我们三个人从深山老林里面走了出来。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沿着白水河走出山区,来到一片被当地人称为川西坝子的山前平原上。
当落日余辉映红西天晚霞的时候,一行三人总算到了汉州城外一个名叫月亮湾的地方。小溪对岸有三个长满野草的高大土堆,矗立在傍晚时分的川西坝子上,格外的醒目。
路过这三个土堆之后,我们终于看到那片无比熟悉的竹林。郁郁葱葱的竹林上空,飘着一缕袅袅的炊烟,呈现出一派祥和安宁的川西乡村景象。见此情景,又累又饿的二宝和我,那原本又酸又痛、像灌了铅似的脚步,一下子变得轻快了起来。
饭桌上香喷喷的回锅肉,没准儿还有我娘亲自下厨炖的老鸭汤,最不济,香肠、火腿总该有的吧?一想到这些好吃的,我的口水忍不住都快要流了出来。二宝这小子是个急性子,干脆一溜烟地撒腿就跑,我紧跟在他的后面,穿过那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座青瓦粉墙的宅院外。
这是一幢三合院式的川西乡村院落,三正两耳,居中三间正房,左右六间厢房,有前后两进院子,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竹林里。
二宝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穿过前院,快步走向堂屋,扯开嗓门儿大叫了起来:“婶娘,婶娘,我们回来咯,有啥子好吃的没,肚子好饿!”
我跟着二宝进了院子,正好看见赵妈端着饭甑子,从东厢房的灶屋里迈出门来,笑咪咪地说道:“唉呀,是二宝和小墨啊,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晚饭马上就做好了,去洗把脸准备吃饭吧。”
“赵妈,我娘呢?”我一边迈进堂屋的门槛,一边转头问赵妈。话音刚落,就看见母亲掀起侧屋的门帘笑着走出来。
“婶娘,好想吃你做的连山回锅肉哦。你不晓得,我和小哥这几天好造孽哟,饭都没有吃饱过。”只要二宝一离开他那总是板着脸的父亲,马上就会变成一个话唠,开始大倒苦水。
“二宝,就你的嗓门儿最大!饿坏了是吧,婶娘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特意为你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母亲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二宝的脑袋,说话时那种疼爱的语气,简直让人心生妒嫉。
二宝这小子,那张嘴从小就甜得跟吃了蜂蜜一样,在母亲面前最会卖乖。比起我这个脾气犟还不听话的儿子,这小子可要受宠多了,所以我不得不经常揪一下他的耳朵,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她可是我亲娘耶,可别喧宾夺主了你。
安慰完二宝那小子,母亲这才顾得上答理起我来。她微笑着转过头,就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突然神情大变,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抚摸着脸上的伤口诧异地问:“小墨,你这是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
“没什么,小伤口而已,娘你就别大惊小怪的了,赶紧让赵妈摆饭吧,我都快饿死了!”说完,我故作轻松地向母亲挤出一丝笑容,不料刚咧嘴一笑,便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痛得我忍不住嘶的一声,猛抽了一口气。
“呸、呸~说什么话呢!以后再敢提到一个死字,看我不打烂你这张的臭嘴!”母亲抬了抬手,作势要打。
“娘,你刚才不也提到死字了吗?那是不是也应该——”
话音未落,母亲一个巴掌就拍了下来:“翅膀硬了啊,还敢顶嘴!”
我一缩脑袋,轻而易举地躲过母亲的这个假动作,转身藏到了正朝着我嘿嘿坏笑、一脸幸灾乐祸表情的二宝身后,回头朝母亲扮了一个鬼脸。
正在这时,川叔也到了。他将背包放在堂屋门口,大步迈进堂屋,望向母亲点头致意。
“大川兄弟你回来了,这几天还顺利吧?”母亲不再理会我,转身向川叔询问近况。
川叔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道:“让嫂子挂念了,路上一切都好。”
在母亲一边为川叔泡茶,一边询问山中一行的情况时,赵妈已经张罗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过来叫我们去吃饭。
我和二宝胡乱洗了把脸,忙不迭地来到饭桌边,抓起几片回锅肉放在嘴里,偷偷品尝了起来。
天色渐渐黑了,借着煤油灯发出的昏黄光线,母亲和我,与及川叔、二宝,还有赵妈,五个人围着一桌子还算丰盛的饭菜,热热闹闹的吃了起来。
晚饭过后,川叔担心他们家里的情况,便起身向我母亲辞行,叫上二宝回自己家去了。赵妈收拾完碗筷,回到厨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堂屋里就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
也许是吃了太多咸味香肠的缘故,我一口接一口的不停喝茶解渴。本想吃完晚饭好好睡上一觉,补一下这几天亏欠的瞌睡,没想到这会儿却越喝越精神,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睡意。
母亲跟我闲聊了一会儿,丢下我回房去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里,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我刚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带着母亲和我从外地来到汉州,在城西十多里地的鸭子河畔买了十多亩地,从此定居了下来。
虽然自己家的田产不多,但由于要在城里经营山货生意的缘故,所以我们家从不自己耕种,每年的收种都是出钱雇请附近的乡邻来帮忙。夏春两季粮食成熟时,只管收成就是。严格来讲,就这点田产,连个小地主都算不上。
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就经常不见踪影,后来懂事了一些,才知道父亲在外面跑买卖。
这种买卖,其实就是从县城里买些洋火洋布之类的货物,运到偏远的山中村寨以物易物,换些城里人稀罕的貂皮麝香之类,再运回汉州城里,放在我们家开的山货铺里贩卖,从中赚取一些银钱。
时不时的父亲会叫上川叔,跟他一起进山下村,或者在我家城里的山货铺里,帮忙打点货物之类的事情。但就在去年开春的那次进山,不知为何,川叔并没有与父亲一同前往。没想到,父亲这一去就杳无踪迹,如同消失了一样。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从此母亲便独自一人操持起一家老小的生计。
父亲对我非常严厉,很难有点好脸色。在不忙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约上川叔,带上我和二宝,在坝子西边的大山里爬山攀岩,溯溪探洞。一行四人,像野人一样,风餐露宿,挨冻受饿,四处游走。
刚从大山里回来的这次行程,其实是在父亲失踪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的,每隔一段时期,铁定要进山一次的例行修炼。
至于是要修习什么,父亲他们从未明说个中缘由。我只知道,无论野果野菜,鸟兽习性,还是石纹土色,山形地势之类的知识,倒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游历中学到了不少。特别是攀爬悬崖,探索洞穴之类,如果可以称之为本事的话,更是长进了许多。
我不明白父亲他们为什么非要带我和二宝进山,一路吃苦受罪。但我总感觉父亲带着我进山四处闲逛,并不仅仅是游山玩水那么单纯,甚至我曾以为,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刻意地在训练我和二宝。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敢问,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但在其中的某一次闲逛中,发生了一件趣事,让我隐隐看出了其中的一丝端倪。
在流经汉州城外的鸭子河上游某条支流中,有一个名叫白鹿场的小镇,小镇中有一座由法国人修建的天主教修道院。这座名为圣母领报修院的宏伟建筑,据说是西方天主教华西地区培养神职人员的最高学府。
这座规模不菲的修道院,是我见过的最壮观,也是最好看的一处西洋建筑。虽然我对什么天主教、基督教之类的宗教,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但是那座高大的白色教堂,仍然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修道院后面的白鹿山,是一片奇形怪状,宛如覆钟般的峰群。传说古时候有一个樵夫,为了追逐一头非常罕见的白鹿,只身穿过一道幽深的峡谷,这才发现了这片奇特的山峰,因而得名白鹿山。
白鹿山方圆数十里范围之内,分布着许多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溶蚀洞穴,洞穴中遍布各种石笋石柱之物。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洞中情景之时,还以为进了神仙洞府一般,直看得我和二宝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据父亲所讲,战国时期秦国伐蜀,古蜀国为秦军所败。蜀王战死之后,古蜀王室及族人四散而逃。而古蜀国王子带领余部潜入白鹿山里,建都邑于山中,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再次复国。后来,这个王子见复国无望,无奈之下只得率众离开,最后不知所踪,去向成秘,一度繁荣强盛的古蜀国最终消亡。
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带着我和二宝在白鹿山中的这番“闲逛”,看上去只是不经意的瞎转悠,但是我总觉得他在寻找什么,或者说,他这是想教会我寻找什么。
因为我发现,沿途一旦遇到某些细微的异样之处,他就会把我叫停下来,不厌其烦地跟我分析其后隐藏着的各种可能。比如说一处垒石断壁喻示一处古老的遗址,一堆篝火残留下来的灰烬代表着曾经的人迹,几道细微刻痕背后隐藏的目的……
直到有一次,我和二宝循着一处痕迹,在其中一个迷宫般的地下溶洞深处,寻找到一处不知是何人所埋的窖藏。在那个隐秘的石穴里,埋着一些银锭,还有许多成串的铜钱与及家用瓷器之物,看起来像是某户人家为了躲避兵匪,将家中值钱的财物秘密埋藏在这里,等有朝一日再来取回去。
据父亲所讲,从这些铸有天启通宝字样的铜钱来看,应该是明朝时期的古人所藏。至于这户人家为何没有回来将这些财物取走,究竟是因为被战祸夺去了性命,还是自己遗忘了埋藏的位置,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和二宝发现的这些财物,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菲的收获。而且,这些东西既不偷,又不抢,更不挖坟掘墓毁人祖坟,也算是取之有道,并非不义之财。但若是没有父亲所教的方法和技巧,以我和二宝的阅历,断然是不可能找到这处窖藏的。这时我才觉得,父亲这样做的用意,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我也曾尝试着推想过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或者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始终毫无头绪。但是,只要有二宝这跟屁虫的陪伴,不管去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管这些地方有多么的凶险,倒也不觉得无聊寂寞。山里山外,水中洞底,两个野孩子不仅不觉得害怕,反倒是乐在其中,以致不思归途。
汉州城的西边,是高耸入云的龙门山脉。从一马平川的川西平原,一下变成险峰入云的巍峨群山。这种地形变化的反差如此之大,在我的眼里,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站在川西坝子上仰望这座山脉,无形中像是一道巨大高墙似的,把山里、山外隔绝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老人们常说,在龙门山的后面,是只有茹毛饮血的蛮族才能生存下来的荒芜之地。据说,一旦有人误入其中,便有去无回,性命难保。坝子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将这个地方视为禁地,从来不敢轻易踏入半步。
民国时期四川的乡下,左邻右舍在茶余饭后时,总喜欢聚在村头场坝,围在一起“冲壳子”。一大堆人围着老一辈的长者,听他们摆龙门阵,以此来打发无聊而漫长的夜晚。
所谓摆龙门阵,并不是摆什么迷魂阵法,降妖除魔之类的东西,不过就是我们常说的讲故事罢了。在这些阅历多、见识广的老一辈们“摆”出来的“龙门阵”里,不乏各种我们最喜欢听的诡异故事。
吓得人晚上睡不着觉的鬼火,专偷别人家小孩儿的老变婆,戴着面具跳大神的端公,会勾人魂魄的狐仙儿……许许多多的故事,真真假假的情节,直听得我和二宝这样的懵懂少年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从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嘴里讲出来的故事。这个被乡邻们尊称为康老爷子的老人,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对于川西群山里面那片不为人知的世界,更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奇怪的是,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心怀忌惮,把生活在深山里的那些蛮族称为老蛮子,而是非常尊重地称呼他们为冉駹人。
在村东头那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曾经有位老者以戏谑的口吻问康老先生:“你当年在山那边的老相好,有没有给你留下一男半女的种啊?”
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对于此人的无礼取闹,康老爷子丝毫不予理会,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到空旷之外,默默地望着西边的群山,伫立良久。
最后,他喃喃地自语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