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是夜，江上火起。就见那火趁风威，烟焰涨天，又见那风助火势，船如箭发，只听隔江炮响，四下火船齐到，但见三江面上，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果然就像诸葛亮之前所说的，在这长江之上没人能和周瑜讨价还价。曹操新得荆州甲士数万，大军气势汹汹来到江上，被周瑜一把火烧得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余下残兵败将落荒而逃，人马践踏，死伤不计其数。我们就像在梦中没有醒来似的看着眼前这一切，那漫天大火烧亮了整个赤壁上空，连呼吸里都是木板剥裂和死尸焦臭之味。江面上哭喊滔天，我领着士兵一边往华容道的隘口赶往，一边和士兵们都忍不住频频回顾远处江面上火龙翻腾。见这不可胜数的死亡人数，我心想那周瑜虽然打赢了这场战役，可是所折损的天寿估计也差不多到了尽头。
从乌林到华容城没有直路可走，这传说中的华容道则是建立在一片古代沼泽湖泊中的崎路，这里向来没有百姓定居，两岸芦苇弥望，因此华容道也被称作百里荒。这附近陂泽深阻，虎狼出没，即便我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此行走仍然不免心有惴惴，假如曹操兵败真的来到此地，估计不用我动手都会折损大半人马。
来到诸葛亮划定下的隘口处，即刻就按照诸葛亮的嘱咐找到一处高地，然后叫手下士兵收集柴草，放起一把火烟。在帐中我曾跟诸葛亮对峙道：“如果点燃烟草，曹操远远望见狼烟，必然知道华容道有所埋伏，不就不会前来了吗？”那诸葛亮自负笑道：“关将军如果不信，在下也可以和将军立下一封军令状：假如曹操不来，我甘愿领受军法处置，可是曹操若是来了，将军务必要把曹操斩杀于此，如何？”
我问诸葛亮道：“你为何如此确信曹操见到狼烟就一定会来？”诸葛亮笑道：“曹操这人疑心太重，兵书有云虚实难测，以曹操的脾气来看，要是寻常人用这等障眼法诱敌深入他断然是不会上当，可是他前面先后吃了赵将军和三将军几次亏以后，便明白这背后的落计之人是我，所以觉得我一定不会用如此幼稚的把戏骗他前来送死，毕竟这华容道地形艰难鸟兽不至，所以曹操一定会选择这条看起来有埋伏的华容道来，而不去走旁边的坦荡大路。”我听后久久不语，后来便叹道：“那便希望一切如军师所料吧！”
大火烧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远处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也没有衰弱下去的意思，东吴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可以打败如此穷凶极恶的曹操，兴奋之情难以遏制，虽然整整杀了一夜，仍然难以褪去那狂热的杀气。此时黑云罩地，东南风尚自不息。忽然大雨倾盆，湿透衣甲。时值隆冬严寒之际，我和手下几百士兵精神饱满地站在冰雨之中尚觉痛苦，更不用说引着残军败兵的曹操等人了。
后来听到前方络绎响了几通炮声，知道埋伏在乌林和彝陵葫芦谷口的赵云和老三都先后和曹军接战了，一切果然如诸葛亮所算，曹操还是领着人从前线退到这里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此刻一直在暗中默默祈祷，希望曹操在前面没有通过赵云和老三的防线，哪怕被赵云一枪杀了也好，被老三蛇矛槊死也好，总之千万不要来到我这里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等一下该如何面对那个总是在我面前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曹操了。他在我眼里曾经太光芒万丈了，以至于我现在连想象都不敢去想他一夜之间被烧光全部家当的失魂落魄的模样。
曹操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甚至得了失心疯了？当年袁绍在官渡被他一举击溃之后，回去后不久也是极度郁闷的死去了，再早的仲家帝袁术也是几场大战被打得失去了家底和元气，也是呕血斗升而死。如今曹操志在必得地来到江东，却被周瑜一把火烧到了这步田地，这冰冷刺骨的雨水打在身上犹如万箭穿心，不知道昔日那个俾睨天下的曹操此番又该落得如何下场了。
又等了许久，前面的探子急匆匆回报来说道：“曹操领着败军已经朝着这边慢慢走来了，先前几战被赵云将军和三将军杀死不少人马，现在只有三百多人跟随着他，途径一处积水沼泽，曹操命手下砍伐竹木填塞山路，士兵多有不愿，加上饥寒交迫，便有逃兵开始溃散。曹操叫手下大将抓了逃兵回来，连同砍来的竹木一起扔到了沼泽湖里，上面铺上了草席，这才得以继续前行，想来很快就要到咱们这里了。”
从这探子口中所描绘的，我好像已经听到了曹操在我耳边临危不乱立威杀人的枭雄模样，于是心下也好了许多。既然曹操现在还有心思杀人镇场，那么他就没有打算心灰意冷就此罢休，如果今天他能活着从华容道逃出去，一定会再次卷土重来的。想到这里我有些豁然开朗，既然曹操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般垂头丧气，那么等一下见了面，自然是要打上一场的。
不多时一队人马在树林中缓缓出现，只见他们人皆饥倒，马尽困乏。焦头烂额者扶策而行，中箭中枪者勉强而走。衣衫盔甲湿透残缺，军器旗幡纷纷不整，曹操骑马走在最前，当先远远地看见了我，稍微一愣，而他身后众士兵看到此处还有埋伏，不由得面面相觑亡魂丧胆，继而有人开始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跟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号哭。曹操回身训斥道：“生死有命，何哭之有！”说着身后转出几员大将，就见那张辽许褚、李典张郃还有徐晃等人各个也是筋疲力尽，看来先前恶战赵云和老三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曹操见状哈哈大笑道：“既然来到此处死地，只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和云长决一死战才行啊！”张辽在一旁骑着没有马鞍的秃马，对曹操苦笑说道：“纵然兄弟们全然不惧，但是马力已乏，已经没有可能再打下去啦！”
说着张辽下得马来，径直向我走过来问道：“我素来知道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著。丞相旧日有恩于你，今日临难，云长难道要做落井下石的小人吗？”
我抬起头问曹操道：“司空大人现在已经贵为丞相了吗？”
曹操闻言一笑，策马过来笑着说道：“云长别来无恙啊！”
曹操这句话轻言细语地说着，可是忽然在我耳边听来却像是雷鸣山动一般震撼。
曹操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时还是在许都田猎，那时他刚刚除去虎踞徐州的吕布，此前江湖上一直传闻他二人是密友，可是从濮阳一路打到下邳，两人多次交战互有胜负，而曹操几乎每次胜利都是侥幸，运气占了绝大部分，实力上则还是吕布要厉害一点。其实也不怪曹操，当年吕布手下的陷阵营实在是太凶猛了，我和老三联手夏侯惇兄弟都不是高顺的对手，所以曹操在得胜之后坚决不留吕布的心思也是正确的。
就在铲除掉吕布以后，我们在许都郊外的猎场上再次见到，老大想要借此机会在田猎时把曹操刺杀做掉，可是我和老三都觉得当前的天下形势刚刚趋于稳定下来，若是为了老大一个人的野心和私欲就把曹操杀了，那么刚刚稳定下来的中原局势肯定又会天下大乱起来。那些原本被慑服的四方贼寇肯定大兴乱兵，而八方诸侯也会趁此机会兵争许都争夺天子。皇帝早些年流落在外的时候各方诸侯都觉得皇帝是个累赘，又觉得皇室是个空壳子花架子，所以从来没有人想过迎立皇帝。可是自从曹操西去长安迎来皇帝回到许都之后，奉天子以令不臣，各路诸侯才发现拥立皇帝的甜头，因此曹操若是在这个时候死了，那么势必会引得天下军阀挥兵直下许昌，继而再次到处混战不绝。
我给曹操暗示过以后，田猎场上曹操见到我便寒暄问道：“云长别来无恙啊！”以当时曹操的身份来说，我俩之间简直有如天壤之别，曹操的礼到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第二次曹操对我说这番话时，恰逢老大背叛曹操，本以为曹操在官渡一带和袁绍争执无暇顾及我们，可是怎样也想不到曹操会轻装前行直接从前线掉头杀到徐州而来。老大命我和老三出城迎战，自己却撇下家小独自一人前去河北投靠了袁绍。兄弟情分有时候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淡忘的，兴许是这一件事，又可能是那一桩事，总之逐渐在行走江湖的路上就慢慢冷却了。
老三被虎豹骑追杀，死战得脱，逃往芒砀山躲藏了起来，而我得到张辽的劝说，为了保护小春和二位嫂嫂，因此被迫降服了曹操。我们假模假样地约法三章，然后我就随着张辽来到了曹操大营。曹操亲自率领众将士出得辕门之外迎接我，从此对我各方面都高抬一眼，尽管引起曹营诸将不满，可是曹操浑然不在乎，依旧对我殷勤备至。后来我时常揣测，曹操之所以对我如此之好，是不是就是为了在感情上对我进行蛊惑，继而让我留在他手下为他效力。可是曹操后来的一番话让我彻底对这件事进行了改观，当时他笑着对我说道：“臣子逃归君父，振古通义，你本来就是刘备的手下，在我军中不过是暂时效力而已，你去河北投靠你的主公，这是一件善举，我为什么又要横加阻拦呢？”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曹操一直都不想要我继续留在曹军之中继续效力，况且他放我回到老大身边对他自身的名义来说也是非常有利的。因此这让我觉得一直是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才让我有些愧疚于曹操。可是我翻来覆去又想不通为什么他对我如此之好。就连老大下书到曹操军中想要借曹操的手把我除掉，可是曹操明明有其他许多种选择，可是仍然选择了和我坦诚相待，这让我一直苦恼思索，想不明白为什么曹操要对我大见亲待。直到有一次和曹操无意之中说起这件事，曹操才毫不在意地说道：“云长啊，人这一辈子短短数个春秋，期间也有情不自禁想要对别人释放善意的时候。我虽然是一军之长，但是我也是喜欢结交朋友的。我把你当做我的挚友，才以好朋友的礼节对待于你。至于你是当我为敌人还是暂时效力的主上，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只需要做好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这些话我也原本以为曹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和他那些治理天下管理军队的手段差不多，因为以曹操的身份来说根本没必要对我做到言出必行。可是白马一战之后，曹操立即叫主簿上书朝廷，为我请表了汉寿亭侯的封赏。曹操对我说道：“当年在酸枣大盟联合击董之时，在场众人都以你和张飞是马弓手而轻贱于你们，相信今后你有了这汉寿亭侯的封号加身护持，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再有人敢小看你一眼了。”
后来每当念及此事，我都感激的无以伦比。要知道关东军汇聚酸枣共讨董卓的时候，曹操当时是以召集人的身份参加的，地位卓越凛然众人之上，甚至连盟主袁绍都要看曹操几分脸色行事。可是就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曹操居然还是留意到落魄卑微的我们兄弟三人，当华雄引兵前来搦战之时，我本愿意孤身出战，却哪里知道袁绍和袁术居然十分注重出身和现任官职，当得知我只是公孙瓒手下的一名马弓手之后，那袁术勃然大怒，竟然叫人把我轰打出去，认为我这等身份的下贱之人根本不配站在军议大帐中和各路诸侯共同议事。
当时公孙瓒虽然有心偏袒我们，可是连他也要仰仗袁绍兄弟的鼻息才行，又如何保得住我们了。于是连老大也和我们一同被赶了出来，老大丝毫不记得先前我被袁术侮辱一事，反而出言责怪道：“老二你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这十八路诸侯手下各个骁勇，连他们都拿华雄没有办法，你又何必逞这个能？现在可好，你多言一句，我们就被赶出了大营，这次非但没有攀附上位高权重之人，反而落得一身笑话，将来如何在江湖之中抬起头来。”
老三见我本来就受了窝囊气，又见老大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于是便劝道：“二哥也是出于一番好心，想为老大你赚点名头回来。”老大听了更加恼怒，说道：“这种情况下能老老实实待在大帐之中就不错了，非要多嘴多舌，搞得现在被人撵了出来，这下可真就成了马弓手了，这十几万的部队大军在此，难道我们真要鞍前马后给人出那苦力去吗！？话又说回来，那大寨之中各位高官尚且互相谦让，老二你怎么就不睁眼看看哪里轮得到咱们说话的份儿吗？”
我因为这事懊丧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三又在旁边劝了半天老大才稍稍消下去一些火气。我们三个回到公孙瓒的大寨之中听候消息，却见公孙瓒久久没能回来，后来远处响起歌舞声乐之曲，想来这些诸侯已经开始提前庆祝讨董成功，开始喝起酒做起乐来。过了些时间，有军士担着酒肉送到大寨之中来，老大起身恭敬道：“有劳公孙大人挂念了。”那小校一脸迷茫，回道：“我们是曹操大人手下的兵，奉了曹大人的命令来给三位壮士送些吃喝，曹大人有言说教这位关姓的将军不必灰心丧气，说是英雄总有出头之日的。”
这些事情前前后后累加起来，今日曹操兵败赤壁，横行天下几十年来从未吃过如此重大的败绩，今天人困马乏灰头土脸地来到我的面前，他见我领兵埋伏至此，知道这一战难以幸免，虽然有心号召迎战，可是手下就算有心，却连战马也都跑不起来半步了。就在这等情况之下，曹操见我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笑着问候道：“云长别来无恙啊！”
这一句话把我的思绪完全打乱，想到这些年间默默无闻地享受着曹操带给我的种种便利和暗中照拂，如今他正在经受人生之中最为不光彩的一夜，好不容易熬过去盼到天明了，却不知道是不是要在我面前再次陷入永恒的孤寂。可是他仍然毫无怯懦地向我走来，大大方方地向我问候着，就像我们是阔别多年的老友一般亲切。
想起曹操那句话，说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关云长一个人为忠义而生，我亦有属于我的忠义，只不过所表达出来的方式和旁人稍有不同罢了。
我见曹操身后残兵各个伤痕满面欲哭无泪，又时时刻刻惦记着曹操对我的情深恩重，而诸葛亮那轻摇羽扇胸有成竹的模样和老大分外陌生的眼神不断在我脑中闪过。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了，身体好像不听自己使唤似的，便把马头一拨，向旁边让开，对手下刀斧手命令道：“四下摆开。”
曹操见状也是一愣，但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辽早在后面急催马鞭，赶到曹操身旁扯着他的马匹拽着曹操加速冲出去了。其后徐晃等人也带着众散兵依次从我身边通过，每个人路过我时都微微点头致意，却不曾有任何抱拳拱手之礼。那一瞬间令我恍惚觉得，此刻我并不是率兵前来埋伏堵截曹军的，而是我现在仍然还在曹操帐下任职效力，现在的我是带着为数不多的手下前来接应在前线失利的兄弟们的。因此徐晃等人见我也未曾礼让，只不过以同僚之谊对我点头致谢，这一切仿佛理所应当，却又发生的那么顺其自然。
我很庆幸直到这时这两山绝道之上还下着细冷冰雨，不至于教我的手下发现我有热泪滚落下来。我回顾曹军众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想再看一眼曹操，可是却发现张辽早就掩着他不知道跑出多远去了，估计张辽也是怕我反悔，所以才一刻不肯停歇地催着曹操的战马疯狂赶路。
这一眼没望到，今后竟是再也未曾见过曹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