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叫分析,是有道理的”蜘蛛似乎又要不依不饶了。
“有道理,我们也是兵,你想过自己哪天死不?”。
“你别玩笑,这可说不上,也许明天”蜘蛛说。
他这话倒是让我心头一跳,明天就该回去了,这路上,谁知道会不会碰上越军?更何况在蜘蛛的分析里,越军横竖都成了敌人。
天亮之后,雾气弥漫,山坡上都瞧不出十几米去,我们只好等。嚼了两口饼干之后,我们靠着门边坐着。
“回去怎么说?”蜘蛛问。
“你问我?你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自然是你说”。
“万一团长先问你呢?”。
“我就说你聪明绝顶,让你去报告”。
“万一,我死了呢?”。
“放屁,真要那样,我就好向团长报告了”。
“怎么说?”蜘蛛居然连这话题都要坚持。
“报告团长:蜘蛛被鸟吃了。就这样”。
“那你就太让人失望了”蜘蛛叹息道。
“为什么?”。
“你是麻雀,也是鸟啊,居然保护不了我”
“那就摔死了,从悬崖掉下去了,嘭,粉身碎骨,怎么样?”。
“算你狠,都不给留个全尸”蜘蛛说完又换了话题:你家几个兄弟?
“家庭情报,我拒绝提供”我说。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蜘蛛却自顾自的说下去:姐姐都出嫁了,弟弟小我好几岁,还是个小孩,尽会顽皮,用弹弓子打鸟最在行了,尤其是麻雀。
“你教的吧?”我说。
“拉倒吧,我在家都忙着干活呢,你信不?满满两大桶水,我11岁就能挑起来,还是上台阶。”
“就你这小个头?”。
“爱信不信,生产队里有一台拖拉机,我就会开,不是手扶的那种”。
“难怪你想去坦克连,你以为会开拖拉机就能开坦克吧?”。
“我算明白了:和你说话没意思,说不到一块去”。
于是,我们又静静的坐着。
清晨的雾气开始流动,我们就将踏上回程了。
“走吧”我说。
“再等会,我还没想好回去怎么说”。
“边走边想啊”我站起身来要走。
“那不行,想好再走”蜘蛛不动弹。
“那你慢慢想,我先走了”我拿起AK,抬脚就走。距离数十步远了,回头看去,蜘蛛依然没动,我只好站着等。可十多分过去了,蜘蛛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我暗暗生气,却只能回去拉他。
我才迈出几步,一道尖锐的呼啸声破空而来,然后是一声巨响,石头小房子瞬间肢解,我只看见很多石块从浓烟中飞出就被气浪掀了出去。倒地之后,还隐约听到几声巨响,连地面都在抖动。
我在一种零碎且断断续续的感觉中醒来,疼痛和冰冷一阵一阵地在周身游走,麻木夹杂其中,感觉如同在梦魇中的游离。想要挣扎起来,却发现每个关节都被钉刺固定了一般,僵硬不听使唤且剧痛钻心。
光线很暗,也许是黄昏将近,也许是眼睛受了伤,我只能模糊的看到周围十几米的距离,在这距离之外,是纯粹的黑暗。
蜘蛛!张国强,这个话多的家伙怎么样了?
我双手撑着膝盖,一寸一寸挪向石头房子,然而,那里不再是平地,房子飞溅出的石块四处散落,地面时坑坑洼洼的弹坑,表层散落着爆炸掀起的浮土和草叶的碎片,没有蜘蛛的踪影。
石头房子原来位置正前方近二十米的草丛里躺着蜘蛛的AK,枪托开裂,枪管弯曲,弹匣不知去向。在找到弹匣之前,我发现了蜘蛛。
他显然死去很久了,严格来说,我找到的只是他的大半部分,手臂和小腿都被炸飞了不少,身下血污一片。我说不出什么感受,似乎什么都有,但惟独没有恐惧。
我怕死人,尽管我并不相信鬼魂,但死人以及和死人相关的东西总能让我幻想出无数恐怖的景象,吓到自己。我记得读小学时候,放学后憋不住,总要跑出去疯玩到天黑。回家必经的那条小巷子不但格外黑暗,更有一家人将一副棺材搁在小巷边上的一个阁楼上,那阁楼只有个木头柱子撑起四角,上头人字顶棚盖着茅草,四周全无遮拦,这可恶的棺材恰恰露着一头来。每逢夜里回家,我都在小巷口预先定定神,然后憋一口气,在被恐惧征服之前飞跑过去。小巷子不过二、三十米,就这飞奔而过的几秒时间里,我偏偏来得及幻想那棺材盖子突然打开,冒出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或是探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掌来。
我呆呆的看着不再罗嗦一大堆逻辑、乱扯不知年代的历史、也不再逮住话题就不依不饶的蜘蛛,我知道他死了,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看过很多报纸上有关处理突发事件的报道,主人公总能在事情发生的一刹那生出无数想法,并且记忆牢靠,以至于面对记者时能够娓娓道来。但我不能,完全不能。在掩埋完蜘蛛之后开始寻找他的弹夹,脑袋里完全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事情已然发生了,但大脑并不接受,将信将疑。思考更是无从谈起,若当时有人问我姓名,我估计十有八九答不上来。而且在很久之后,我都无法回忆当时的感觉,似乎有的就是昏暗里依稀模糊的景象和成片的空白。至于寻找弹夹,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哪怕存有一丝理性,我更应该找出地图,那将有助于我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盼望的能够回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