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美帮马玲擦眼泪,用自己的手背,虽然粗糙但感觉温情,别哭了,凡事要往好处想。我们家就范晓南一个儿子,所以马玲啊,你肩上担子太重啦!我们范家的老祖宗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他们也像我一样等着范家有后啊!
前面的话还能听,后面的话就不能听了。马玲本来就委屈、伤感、无助,或者说有些精神崩溃。见王秀美还借着关心的名义给自己施加压力,马玲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她冷笑着说,要是将来我不能生了怎么办?
王秀美一愣,有些不相信,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能生?我们范家几代积德行善,怎么可能无后呢?
马玲咬着嘴唇,要是真不能生了,我就离婚,让范晓南找个小的来给你们范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听着马玲的气话,王秀美不安慰,而是选择了沉默,然后长叹一声,离开了病房。王秀美的表情和举动刺痛了马玲,现实残酷,但马玲已经不责怪别人,而是怪自己命运不济,想要鲜美地活着,却总是被生活折磨得遍体鳞伤。目前,可以成功怀孕,但不能成功把孩子生下来已经成了她的错、她的短处,虽然极力掩着,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但因为有人老是揭开看,错和短处就成了雷池。她极力回避,但又处处碰到。
听说他们的孩子没有了之后,客户、同学、熟悉的、陌生的,都会给他们最大的安慰,但安慰之后,他们的眼睛里就会闪烁着复杂,闪烁着猜测,闪烁着同情与怜悯。尤其那些已经成功为人父为人母的人,借着安慰马玲,回忆自己各自的宝贝。虽然说的都是缺点,悔得他们恨不得把孩子塞进肚子里。但马玲还是受伤了,她的心像被一把刀子捅了之后,还不停地搅。马玲疼得不行,左找右闯想寻找安慰,但那个人开得玩笑,一下子把她的心给撕开了。那个人是朋友,纯是安慰她的话,如果马玲不嫌,她把自己的宝宝送到他们家里养。朋友是好心,但马玲却受不了。就算真不能生了,也用不着养你的孩子啊。孤儿院里的孩子这么多,哪一个不比你家的强啊!
现在的马玲,处于矛盾的极端,渴望孩子,但看到人家的孩子又像揭了自己心中的旧伤,疼痛难忍,血淋淋的。马玲委屈、难受、愤愤、不满,如果用女人一定要生一个孩子才算完美的话来衡量,那么目前的马玲是不完美的。不是肚子不争气,是命不争气,自从第一个孩子流掉之后,这些孩子都是让她狂喜之后陷入悲伤,不是一般的悲伤,是千万条小虫撕咬却不能说的悲伤。是那种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的悲伤。以至从来不信任何神灵的马玲,为了孩子竟然再三去庙里烧香,当她跪在柔软又有些凉的垫子上,面向观音或者各种佛像,她眼中无泪,心中则悲伤汹涌。她跪地祈求,要是能用自己几年的生命洗去她曾经的罪过,她愿意,如果能用不菲的金钱,买到一副后悔药她也愿意。如果再让她选择,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那个孩子,哪怕讨饭也要生下来。
怀着鱼卵的鳝鱼,被人抓去煮的时候,在沸腾的锅里,它会把肚子挺得高高的,拼死保护它的孩子,舍不得自己的孩子被烧死。那么一个人,为什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孩子呢?是因为责任,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有了思想,正因为太有思想,才会顾此失彼,想这想那。像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他们怎么那么有勇气,说生孩子就生了呢。而且不止一个,接二连三地生,好像孩子就是希望,就是钞票,就是未来。
单位怀孕的女员工,已经顺利生下一个大胖儿子。虽然在这之前,女员工从来不在马玲面前提孩子的任何事情。公司里的人也极力回避着孩子这个词。可是当女员工抱着孩子坐在乱乱的出租房里拍的照片无意中被马玲看见,马玲的心就碎了。觉得人家是故意亮给自己看的,是故意嘲笑自己不会生孩子的。马玲莫名地悲伤,莫名地绝望。她冲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无声地哭泣的时候,两个女员工正在卫生间谈着各自的宝贝。并认为孩子是女人幸福的象征,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是残缺的、不完美的。没有孩子的婚姻迟早要出问题。然后她们俩还说马玲的闲话,马玲也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却留不住孩子啊?另一个人除了叹息还为范晓南叫屈,并提到范晓南特别喜欢孩子,上次见到她家闺女,抱了好久都没舍得放下。当然也有替马玲说话的,说马玲也不一定不能生了,医生都没说,你们在这儿瞎操心什么呀!
马玲伤心,但她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让别人知道她在。等到洗手间里的人走干净了,她才用纸巾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面对马玲红肿的像桃子一样的眼睛,范晓南有些焦虑、难受,更加心疼。他不停地安慰马玲,不停地表着决心,有孩子更好,没孩子也无所谓。
马玲冷笑着说,真的无所谓吗?
范晓南搂着马玲,赌咒发誓。可是范晓南说得越认真,说得越诚恳,马玲就越觉得是假的,越觉得如果没有孩子他们将来一定会分道扬镳。想着范晓南和一个女人生了孩子抛下自己,马玲就痛不欲生。她曾经是那么乐观,那么自信,为什么随着孩子的流失,她变成了悲观主义者。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做什么事情,她都往坏处想。一想她就要发脾气,就要找碴和范晓南吵架。范晓南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反击。但反击过后,范晓南又疼惜马玲,生怕马玲想不开一下子跳楼,于是他又检讨,直到马玲破涕为笑为止。
江一水为了自己的梦想,每天揣着一大包材料东奔西跑。在跑的时候,江一水的心仍然被分成了两半,他担心马玲,想安慰她、关心她,但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他只能找着各种理由和范晓南见面、聊天,企图从他的语言或者表情中获取答案。范晓南已经被马玲折磨得没有了精神,公司又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做。所以每次见到江一水,他都显得特别疲惫、特别心不在焉。牢骚和抱怨窝在肚子里,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有说出的勇气和力量。
面对范晓南的沉默,江一水觉得范晓南变了。有钱后的范晓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和自己掏心掏肺,面对自己的关心他也是敷衍了事。江一水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为马玲操心。范晓南坐下不足十分钟,他不停地看短信不停地回短信,江一水很反感,同时也觉得马玲和范晓南的爱情之花已经败落了。身边那么多美女盯着,范晓南不动心么?范晓南要是动了心,马玲以后怎么办?江一水忧心如焚,江一水觉得自己承担着马玲是否幸福的重任。他第一次向范晓南提出了分红的事情,当然江一水说得婉转,目前自己需要钱。
范晓南一边点头,一边发着短信。丛珊谈了一个大客户,为了搞定对方,丛珊不停地用短信向范晓南征求解决办法。股市现在不好,丛珊把工作视为第一位。工作好,才能挣更多的钱,才能弥补自己在股市中的亏损,才能弥补自己不幸的人生。丛珊的努力被范晓南看在眼里,他也很照顾她,大客户都交给丛珊跑,并许诺如果丛珊干得好,不仅升职还能获取高额提成及奖金。
江一水和范晓南不欢而散。
范晓南有业务等着处理,所以提出再坐十分钟就走。江一水却马上站起来,连一分钟都不再停留。江一水也不坐范晓南的车,而是背道而驰上了一辆公交车。范晓南感觉到江一水不高兴,但他实在想不出来江一水为什么不高兴。他自己也忙过,应该理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的含义。范晓南要去歌厅陪丛珊的客户。当然业务为主,其次也是怕丛珊喝多。
江一水待在马玲曾经住过的小房子里,拼命用回忆拼着马玲的人生地图。他看到房间里的家具,房间里的花草,还有留有马玲影子的厨房。江一水看着这一切,突然他冲动地想把这一切打乱,好像只有打乱了,他才不会这么想马玲。
江一水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来挪动家具,重新摆放电器,在挪动书架的时候,江一水突然发现一个日记本,那是马玲的,翻开第一页,就见上面写着2000年10月16日,马玲和范晓南正式成为夫妻。没有鲜花,没有喜糖,也没有祝福。
读着马玲的日记,江一水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范晓南去的时候,丛珊正和客户玩着筛盅,她根本不看到里面的筛子,而是闭着眼睛乱猜,三个一、六个五地往上叫。客户很开心,也乱猜一气,想喝酒就开,不想喝酒就混过去。客户是三个男人,二胖一瘦,瘦的是经理,两个胖的是手下。瘦经理紧紧地挨着丛珊坐着,他的手不时地按在丛珊裸露的肩膀上。丛珊也不在乎,和三个男人玩筛盅拼酒。范晓南的到来,让气氛淡了一阵子,因为范晓南是男人,而且长得比他们都好看。他们已经从丛珊的眼睛里看出暧昧的信号。于是三个男人都冷下来,抽着烟,喝着闷酒。丛珊一看要冷场,急得不行,暗中给范晓南发短信,让他活跃起来。范晓南敬瘦经理酒,结果被两个胖子灌倒了。
丛珊把范晓南送回家,是李芝麻开的门。当李芝麻看到丛珊半拥着喝得大醉的女婿范晓南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李芝麻顾不上范晓南的包,而是把范晓南从丛珊怀里拉出来,她一边喊马玲一边对丛珊客气,并让她快点回家,女人回家太晚不好,喝这么多酒更不好。
丛珊有些尴尬地离开了。在她走后,马玲一边帮范晓南收拾吐出来的秽物一边批评李芝麻说,妈,您以后别那样说话,不好听。
李芝麻在卫生间里拧冷毛巾,然后盖在范晓南的头上。她看了马玲一眼说,好听的有,你想听吗?
马玲犹豫了一下说,人家毕竟是外人,您犯不着给人家说这些。她愿意喝酒就喝,愿意晚归就晚归,和您有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