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三日过去。
秋阳斜照,苍云白狗。
营地中,洛依人倚在帐篷外。其他人晒着太阳,三三两两,七嘴八舌,他们被观之路严令限制不得离开这座帐篷附近。
洛见芳在洛依人的旁边,那日洛依人向她询问有关如何成为蛊师的事,并告诉姐姐自己想成为蛊师,洛见芳听了却很吃惊,因为洛依人的想法和她一般。
但随即洛见芳又告诉她,成为蛊师的希望很渺茫。
在洛见芳的认知里,成为蛊师就要开窍,她唯一知道能开窍的人只有老村村长,而洛家村早已从古蝶村独立出来,想要回去是不可能了。
洛依人这才知道,原来她们的爷爷洛刚当初离开古蝶村的时候与洛氏宗族几乎是断绝了关系,甚至还发下了重誓。
至于其他人,虽然跟随洛刚出来的人里多数都不是出自本意,但古蝶村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在他们眼中,除了几位蛊师,其他人不过是随时可以放弃用来应付雪人的奴隶备选。
总之,洛家村的人在名义上已经和古蝶村没有半点关系。
洛依人忽然想到巡义军里也有蛊师,他们应该也能帮助开窍吧?洛见芳则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了解,且即便是他们有这个能力也不会平白无故来帮她们开窍。
那天晚上后来那位青年蛊师观之路又找到了两姐妹,村人言语支吾,半天无法给出他想要的答案,不过想起洛见芳之前说过的话,再加上村人的消息,知道她们是蛊师的子女,于是他就又找到两姐妹打听情况。
观之路便问她们可曾见过父亲和爷爷的蛊虫,以及古蝶村里的蛊师是如何修行的,洛依人对此自然毫无记忆,洛见芳想了想,说偶尔会在父亲屋外见到里面刺眼的红光,不过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了。
观之路一再追问,见两姐妹是真的不知道,很是无奈,在洛见芳期待的目光中,观之路随手给了她们一颗元石作为回报。
洛依人趁机询问了如何成为蛊师,他却是道,她们去到六道城便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观之路则是一脸冷淡,不再像之前那样和气近人,几位村人还想上去献殷勤,被毫不留情地斥了回来,并且告诉众人不能离开这里,否则后果自负。
或许是因为这位青年蛊师本就不愿理会这一批凡人,先前一番作态只不过为了套取情报而已,也或许是他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而记恨在心。
而且他丝毫不惮于将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出来。
洛依人看着四周,灰帐林立,抒发心中郁闷地道:“姐姐,要是我们都成为蛊师多好,那样就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了!也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呼风唤雨、无所不能都是洛见芳对蛊师的描述,短短几日洛依人就已经见过许多蛊师,还包括泉眼树、帐篷蛊、萤照蛊之类的蛊虫,已经对蛊师有了一些浅显认知,生长在科学世界的她,自然心中向往。
“是呀,要是爷爷还在就好了,他肯定能帮我们的。”洛见芳应道,脑海中回忆起那位身体健实的老人,他向来面容板肃,却会对她们两姐妹咧开笑脸。
“当蛊师未必就有多好,一旦成为蛊师,每日可都要修炼,你们两个在村里玩耍的时候恨不能昏天黑地,让你们识字书写就抱头缩脚,就算让你们修炼,你们能坚持吗?”
一个因为遭难而不修边幅却仍带着翩翩儒雅文气的中年男人,就坐在两姐妹的旁边,听了她们的交谈后,嘴角上扬,有些促狭地笑道。
“二伯!谁说我们不能坚持的?那是读书枯燥,棋画之类更不是我喜欢的,我为什么要学?”
洛见芳一听立刻炸毛,看向男子不服气道。
“八岁的时候为了解开二伯你的谜语,我两天没吃没喝,去年为了抓那一窝偷吃粮食的地鼠,我和小妹带着小弟们翻遍全村,堵了一百四十七个鼠洞,蹲守七天时间终于把它们逼出来消灭,全村大人都夸我们人小能干,我们怎么就坚持不了了?二伯,你说,你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男子正是洛铎,在村子里的时候两姐妹的父亲专注于蛊师修行,她们俩就常常到洛铎的屋子里玩耍,洛铎不用劳动,平时在家中喜欢研磨诗词,对两姐妹的各种胡闹也不排斥,反而会借助各种典故轶事来教导她们,当然主要负责她们发蒙的还是洛母。
所以两姐妹和这位二伯的关系很好,如今洛家就剩这几个人,从被选为雪人奴隶到被解救出来,这些日子里洛铎一直很照顾她们,而洛大嫂作为曾经的主家现在的落难人,此刻却是正忙着和其他人拉家常套交情。
洛铎爱读书,身上有一股读书人特有的从容气质,见洛见芳如此,他也不着恼,笑了一声然后道:“我可没有小看女子的意思,你说的不错,可孩童一时的兴起和蛊师修炼还是有区别的,我虽然不是蛊师,但光是看着三弟也就是你们的父亲修炼,就能体会到个中的艰辛。”
“你破解谜语,是因为我与你打了个赌,以你的个性自然不会轻易认输,你费时费力去抓地鼠,也是因为那时你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而蛊师修炼,屋舍紧闭无人知晓,在白天诸人诸事与你无关,在夜晚只有清冷的月光相伴,一日两日不成问题,十天半月尚能忍耐,一年半载之后旁人不会再因为你是蛊师而夸耀你吹捧你,反而会有所疏远,修行苦寂寞自知,到那时你可还能坚持得下来?”
“要知道成为蛊师并不难,只要有资质便可,据说三弟的蛊师资质很高,你们作为他的血亲也很可能具备蛊师资质,但……”
洛见芳一听眼中放光,兴奋地道:“没错,爷爷也这么说过!”
“哇,我可以成为蛊师啦!”洛依人一听立时“高兴”地跳起,笑容绽开。
“是啊,不然你们爷爷也不会那么宠爱你们啊……”洛铎言语中微微一涩,随即用笑容掩饰下去,用手捏了捏洛依人的脸蛋。
“嗯?敢情我前面说的你们都没听进去啊!”洛铎忽然反应过来,眉毛微挑。
“那二伯,我们还能回古蝶村吗?我快到开窍的年龄了,还是我们真的要跟着蛊师大人一起去六道城吗?”洛见芳讨好似地上前帮二伯打理衣服,选择性地忽视了某些语句。
洛铎嫌弃地将洛见芳的小手一把挥开,却也不禁沉吟起来。
在雪人押送队伍里的时候,众人稍有不顺便是鞭挞喝骂,到了巡义军的营地中,总算是有了些自由,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在这三日里,众人谈论最多的就是去留问题,除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一部分人想回归洛家村甚至是重返古蝶村,毕竟洛刚已死,有什么怨仇也应该随之化解。
还有一部分人则想到六道城里去,因为口口相传那里是人族大城,既没有雪人也没有战乱,而且物土丰饶,肉兽成群,就算整个古蝶村迁移过去也足够生存。
虽有目标,但他们都想劝说其他人跟着自己一起,讨论就这样慢慢演变成争论,两边各有道理,也各有反驳对方的道理,此间的三人自然也是听到了。
对洛见芳来说,比起陌生的六道城,小女孩的内心还是更倾向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洛见芳在洛家村虽然算不上锦衣玉食,但至少也不会为了柴米之事发愁,小小年纪她也没有成人想得那么长远,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她希望洛铎能给她一个答案,在她眼里,这位二伯知识渊博,说出口的话都有道理,虽然那些道理她不是每次都喜欢听。
洛铎摇了摇头。
“恐怕真的要去六道城了,你从小应该也听过一些吧,六道城里的人一直想要吞并古蝶村,如今已经到了人家手里,恐怕就不由我们做主了。”
“我虽然不是蛊师,但耳濡目染,父亲自我从小说的就是这些事,在古蝶村和洛家村的时候,我们洛家始终高人一等,很多事都可以指使别人去做,可对六道城来说都是凡人没有区别,六道城只是需要我们作为人种,岂会让我们成为蛊师和他们竞争资源?”
“不过这总比被抓到雪人城里去当奴隶好?”洛铎眼神飘忽,似想起了从前,喃喃道。
“那也是有机会的吧……”洛见芳仍是抱着一丝希望,语声却不由低沉了下去。
看着两姐妹泄气的样子,洛铎心中却是满意,又说道:“方才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成为蛊师未必就是好事。”
“可是成为蛊师就有力量了呀!”
“力量?你的心性还未长全,有了力量也不懂得运用,弄不好还会伤了自己。”
“或许你只看到蛊师用蛊的奇妙,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在这奇妙力量的背后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曾经亲眼见过族里一位叔辈修行失控而狂性大发,他冲出闭关的院子,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数个亲友,当时我在书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事后醒来他懊悔自责,但是一切都太晚了,亲友就横尸在他眼前。”
“事发之后,老村长派人将死者入殓,宗族诸姓间都是一片反常的沉寂,连父亲也几天没在饭桌上说话,我隐隐地感觉到,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告诉你们,是要让你们知道,蛊师修行有风险,不过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知道吗?还有,之前没人告诉你们也就罢了,从现在起,不要随便泄露你们知道的消息。”洛铎语重心长地提醒道。
两姐妹后怕之余,见洛铎郑重其词又连连点头。
洛铎脸色这才缓下来,然后似乎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他自嘲道:“看到了吧?这也是蛊修的缺点之一,很多事情,哪怕对他的家人也不能吐露,而且还要让知情的家人对外保密。”
“有时候有能力反而成了一种祸端,这一次如果不是父亲一意孤行,我们身为村里的蛊师宗族无论如何不会成为雪人的奴隶,而如今,反倒是我们这些凡人活了下来,剩下你们二人,莫非还要走上这条路吗?”
“你们真的想好了吗?”洛铎情真意切,他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劝导这对姐妹。
“想想你们的父母吧,英年早逝,如果蛊师修行就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要去修行?我们的生活已经衣食无忧,为什么要去修行?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为什么要去修行?”
连续三个为什么,将洛见芳问哭。
她眼角微红,泪水流淌,她是在悲伤父母的死去。
虽然这几天经历很多,但亲人的惨死是人们心头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白日里各人谈天说地状若无事,每到夜深人静,总有一个角落忽然传出凄凄泣声,随即哀染一片,众人都是抱头痛哭。
直到哭累了,哭困了,才又慢慢平息下去。
洛铎见状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他在心里默默道,对不住了孩子们,三弟,你也不希望她们最终和你一样的下场吧。
他又把目光看向洛依人,当日洛依人头晕倒地,他就十分关心,加之遭逢剧变,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她有影响,不过这几天看来,除了失去一些记忆,好像没有其他大的问题。
可惜洛家村活下来的人里,没有人懂得医术,根本不知道这离奇症状的病因。他曾厚着脸皮找一位巡义军蛊师问询,那位蛊师大人却很敷衍,告诉他毫无异常,他不知道是查不出还是不想查。
但这一眼看去,洛铎发现不对,洛依人的眼眶红了,但是眼中迷离,心神似乎沉浸到了某个地方。
他急了,这情景似曾相识,赶忙尝试叫醒洛依人。
……
“你们真的想好了吗?”
内心因洛铎的这句话而被触动。
恍惚间,曾经有人也这样劝说过自己。
“你真的想好了吗?”
“陈思!不要任性,警察是那么好当的吗?你有大把的选择,我和妈妈都会尽力帮你提供参考,你不要轻易就做决定。”
“对,陈思啊,听我一句劝……”
“陈思!你怎么……”
“多年朋友,我不得不说你……”
劝说者有之,嘲笑者有之,或是冷眼旁观,或是传为笑柄,没有一个人看好女子去当警察,也包括……他。
可是。
当警察,是一个女孩自幼以来就有的愿望,因为从小坚定,所以长大也没有忘记。
或许不被理解,或许不被认可。
哪怕有人厌恶,哪怕有人指责。
但我又何必去顾虑这些?那些愿意理解我的人,最终我会让他们理解我,那些不愿意理解我的人,我想,该把他们抛在脑后。
哪一条道路没有曲折的线路和铺陈的荆棘?但唯独在这条道路上,有绝望的眼泪、真实的哭喊和无声的需要!
那么,
就让我走在这条道路上吧。
……
“小依,醒醒!”“小妹,醒醒!”
“呃……我没事,只是走神了。”看着两人满是焦急的脸庞,洛依人十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你真没事吧?有事情要说哦。”
“哎呀,就是走神了嘛。”洛依人挤眉弄眼一通扮可爱,好容易才将两人糊弄过去。
两人没有多在意,洛铎继续帮助洛见芳疏导情绪,同时口中不断地告诫她,反反复复就是一个意思,蛊师修行前路坎坷。
他没有对洛依人说,是因为觉得她还小,而且神智上可能还有问题,暂时只要说服姐姐就可以了,以后可以让姐姐再来说服妹妹。
洛依人乐得旁观,她自然看得出这位二伯的一片心意。
但心意归心意,我还是依然坚持要走自己的路啊。
洛依人下定决心,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要正式打算,蛊师是这个世界上掌握力量的人,那么她当然要成为蛊师,这样才有可能去完成自己的所愿。
犹记得前世,在那一问面前。
“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虽然有牺牲的前例,但这无法阻碍我,我愿意去做,不仅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完成梦想,哪怕最后只帮助到一个人。如果我真的牺牲,我想那一刻我是欣慰的,因为这样,我的生命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在洛铎面前说出来的。
洛依人看着两人,她又转头看向辽阔的天空。
天空白云飘飘,仿佛默然以对。
“也许,这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