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经济时代,能够成为国企职工,端铁饭碗,是数亿老百姓梦寐以求的事情,成为国兴厂里一名正式职工更是当时北华市民最朴实的理想,真的是理想啊。一个人能在国企上班,就好比进了保险箱:生病了,去职工医院就诊,完善的劳保制度让国兴厂人生病都生得理直气壮;子女长大了,去子弟学校读书,离家近,读书环境好;冷了,屋里暖气烧得都比别处热,脏了,有职工澡堂免费洗澡;干不动了,退休有退休金,没有工作的子女还可以继承父辈的职位;哪天驾鹤西去,单位还得派几个人,帮着料理后事,给点抚恤金。
然而,时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四十几个春秋过去了,国兴厂职工不断增多,离退休人员也越来越多,人家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把他们的青春热血都留给了北华市的汽车产业,奉献给了国兴厂,国兴厂的生产能力不断提高,但是市场的购买能力却远远没有跟上生产的脚步,生产出来的汽车闲置达到三分之一,如果说是技术不行我们可以研究,可是这生产能力过盛怎么办?不仅仅是国兴厂,全国的大型企业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冗员多,成本高,当周铭铸提出有赏有罚时,他的思想已经和温建军不谋而合,下岗分流的大榜张贴在厂里的时候,整个国兴厂轰动了。
像刘新秀这样的普通职工下岗,只需要分管领导出面解决就可以了,但温建军亲自出面,更多地缘于岳明宇生前和温建军的关系,刘新秀做人做事勤恳能干,但是学历能力已经跟不上形势,在这个时候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刘新秀的去留,温建军尽管千般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忍痛告诉刘新秀:她要下岗了。
“坐吧。”温建军起身为刘新秀倒了杯水。
“不用坐,工会的女工之家马上解散了,还有好多手里活没做完呢,厂院墙上‘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两行大字可是时刻提醒着我们呢。”刘新秀明白,温建军在这个关键时刻找她并非好事,她的职业生涯也许就此结束了。
“新秀,有些事情我知道不好说,也不好做,咱们毕竟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你家明宇也是我的好兄弟,按说我应该多照顾一下你。”温建军的开场白说得他自己都有气无力。
“照顾了这么多年,现在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下岗了?”刘新秀终于忍不了了,她直接把话捅了出来。
“厂里的情况你也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咱们是四十五岁一刀切,我到四十五了吗?再者说了,厂子里不是也说了嘛,要绩效考核,末尾淘汰,我是末尾吗?”
“你们一个厂里的后勤部门儿,哪有什么绩效?我用什么考核!?只能是精减人员!”
“那凭什么就精减我!?我是上班偷奸耍滑了,我还是不务正业了?”刘新秀嗓门儿也大了起来:“我按时上班,认真工作,怎么着?以后工咱厂职工就不需要后勤保障了?”
“新秀!我一定要直接告诉你,以后工会再没有女工之家了吗?周铭铸说得没有错,企业要想发展,就得打破大锅饭,节约每一处可以节约的成本!”
温建军的一番话让刘新秀彻底闭了嘴,她突然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像个泼妇,而后辈力量的异军突出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绝望的悬崖。
“如果没事,我走了。”刘新秀放下水杯,那里的水她一口都没喝。走离温建军办公室的时候,温建军没有相送,现在做什么都显得那么虚假,他眼睁睁地看着刘新秀向他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转身离去,脚步平静,背影落寞。门关上的一瞬间,没有声音,温建军却不知哪里来的担忧,以至他的身体下意识抖了一下。
刘新秀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他们都在猜想着温建军到底会不会用自己的力量去阻挡改革的步伐,看看刘新秀如果真的下岗了这个淡定如水的女人会不会掀起什么波澜。没想到,刘新秀回来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怒颜,她到底是走还是留?
“新秀,领导找你谈什么了?”胖乎乎的陈姐第一个凑过来的,她和刘新秀搭档五年了,年龄比刘新秀还大两岁,这次下岗她的名单早就定死了的。陈姐不是善茬,她想明白了,如果刘新秀能留下,她一定要去闹一闹。厂里明确指出,四十五岁以上的、女的,高中以下学历、没有特殊才能、工会普通员工全部一刀切,刘新秀年龄正好卡在四十五周岁生日之前那么一点点,这就好比是考试59.5分,这数字得来的多么拧巴;职务上,虽然五年前转了正式国营工那又能怎样,又没什么真本事。
刘新秀没有理会陈姐的八卦,此刻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只想快点做完手头的工作,然后回家……这次是真的回家了。
“哎,温厂长就没说再照顾你一下,你说你家老岳和温建军多好的关系啊,就算是人死了,那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啊。”陈姐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死了多少年了,再提就让人恶心了。”
“那老陆呢,哎,你跟老陆当初厂里谁不知道?就是他死了,你还替他照顾儿子呢。”这个陈姐,真是哪儿疼往哪儿踢。
“老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林梅的老头儿!要是林梅活着也许能不下岗!”刘新秀本来在看似平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听到陈姐的话,突然停下了动作,转身怒视着陈姐。
“你喊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林梅可不就活着呢嘛!”陈姐这句话冲出嘴来的时候,旁边的人想拦都来不及了。
刘新秀把桌上的所有的东西都砸向了陈姐,一句话都没有,她把所有愤怒的力量都集中砸向了这个胖胖的女人。
“哎呀,你还敢打我?臭不要脸,破鞋!你以为林梅死了陆平安就是你的了,结果人家也死了,找自己媳妇去了,你算干什么的?啊!啊!告诉你,你自己琢磨好了,替人家养大了儿子,听说陆遥都大学毕业了,小心人家回来找你替他妈报仇,你自己小心着点儿!”陈姐胖乎乎的身子极不灵活地和刘新秀对抗着,一支铅笔飞过来直插在陈姐的眼皮上……
刘新秀直愣愣地坐在医院走廊里,都是一群要下岗的可怜女人,何必彼此为难呢。
“你真够可以的,就差那么一点儿,眼睛就扎瞎了。”林文静从处置室里走出来,坐在了刘新秀身边。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应该再瞄准点儿。”刘新秀长出了一口气,嘴上却没有服输。
“这嘴真硬,扎瞎了你就好过了?你要是有点儿什么事,你家小月怎么办?”
“我现在就好过了?一个下岗职工。”刘新秀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向医院外走去。
“你不看看人家陈玉芬啊?”林文静真是无法理解刘新秀的行为。
“你不是说没事了嘛,看病多少钱,从我工资里扣,以后就是没工资了,我就卖房子卖地赔她。”刘新秀向医院外走去,对陈姐的受伤她还是有些自责的,虽然说陈姐用嘴将自己刺得体无完肤,可毕竟都是下岗的女人,何必又彼此为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