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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日

在梦中的某段时间,意识能掌控一切,梦也会听从指挥,这通常发生在清醒之前,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即将驶出隧道时,远方的光点会慢慢靠近,我们正在离开黑暗。

拿破仑一直很爱这个时刻,他终于可以为整夜的梦境选一个结局。

通常在梦快醒时,拿破仑会重复自己作为励志演说家的演讲,他也许梦到和一个陌生女人待在一艘船上,这本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他感觉认识这个女人好像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吻她一下,她可能会变成自己的母亲。当他可以掌控梦境时,他就开始琢磨自己的演讲内容:怎样让它变得更有说服力,怎样才能拯救那位船长,因为他似乎正在远离平静的港湾,驶向深海的暴风雨中。

通常,这些思维活动发生在闹钟响起之前,在那几分钟,他不知道时间是几点,也不知道距离新一天的到来还有多久。

他现在闭着眼睛,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但他没法肯定昨晚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他的想象。

他还记得自己在明斯拉夫剧院的演讲,走向曼哈顿大桥的路途,以及迫切想要结束一切的心情。

他选择了用一种最自私的方法离开人世,也坚信这种解决方法始终隐藏在他内心深处。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是为了省事还是因为需要,他已不想考虑这个问题——选择自杀的人,其实早就在心里埋下了这颗种子,最开始,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这个想法就像小时候洗澡时玩的小黄鸭一样漂浮在脑海中;之后,它变成了一个误以为已经遗失的玩具,但其实你只是把它藏起来了,后来忘记藏在哪儿了;几年之后,母亲打扫阁楼时,又把它扔掉了。但在这时候,它也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换了个形状。最后,它将对你进行猛烈攻击,就像皮肤下一个很普通的囊肿,在医生建议的深入检查中竟然被诊断为恶性肿瘤。

反抗是没有用的。拿破仑明白,让一切结束才是最好的选择。

勇气并不重要,走到那一步,勇气自然而然就有了。

那现在呢?他想。现在,我是不是死了,已经进入阴间了?

他不愿睁开眼睛,只希望能享受手机闹钟响起前的最后片刻。铃声是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的《你看过大雨吗?》。他真的看过,昨天的倾盆大雨像一场乐章,就像是专门为他送葬的哀歌。

后来,那个奇怪的家伙出现了,他长得有点像《谋杀绿脚趾》里的杰夫·布里吉斯[8],但要老上二十岁。他叫什么名字?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吗?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吗?

他没问过这个男人的名字,可能女警察或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问过。他不知道。

拿破仑在等待约翰·弗格蒂的旋律。他开始倒计时,三百秒之后,他意识到闹钟不会响了,他突然想起来:他把手机留在曼哈顿大桥上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

这不是他的床,他反应过来了,他在那家旅馆简陋的房间里。

他还活着。

那个在空中漫步的家伙说了什么?

“一个星期之后,我带你回来,就回到此时此刻。那时候,你可以自由地选择。”

什么意思?昨天,拿破仑的脑子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除了跟着那个男人,没有别的选择,他什么也没问,没能理清发生的一系列事,更没法用理性来解释这些不合逻辑的事情。

开枪的女警……她真的开枪自杀了吗?拿破仑看见她和那个男人从警车里走出来,他们一起——他们的司机和领队,还有那个女警察。

那埃米莉呢?她是谁?看起来像是那个家伙的女人。

他度过了多么奇怪的一天呀!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人是不会饿的。”肚子在提醒他。

拿破仑坐了起来,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昨晚的一切好像很久远,像是发生在好几年前的事。他揉了揉太阳穴,偏头痛是他的老毛病了。

拿破仑仔细看了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窗边还有一张写字台。他站起来,打开窗帘向外看:篮球场就在下面,空荡荡的,看起来很冷清,大清早的太阳还没有完全露脸。一个橙色篮球躺在外围的金属网旁。两个人正走在人行横道上,都裹得很严实,可以看到他们嘴里呵出来的白气。

这座城市的各种声音他都非常熟悉。

拿破仑看向房间里的床,虽然床单有些皱,但基本没动,因为他昨晚睡在了被子上。他感到双脚冰冷,找到袜子穿上,然后走向衣柜,打开后他看见里面有七套西装,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另外还挂着七件熨好的T恤。他拿起一件,看了看尺码:是他的码,他又摸了摸面料。他又看了看衣柜里的裤子。一分钟之内,他就穿上了一套干净、芬芳的衣服。拿破仑把穿过的上衣放在椅子上,从口袋中拿出一盒布洛芬,但里面只剩一个胶囊板,药已经吃完了,他感到太阳穴两边开始突突地跳。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穿上外套,离开了房间。

餐厅布满阳光,有几张小圆桌子散放在那里,中间有一张大桌子,艾瑞莎和埃米莉已经坐在那张大圆桌旁了。艾瑞莎没穿警服,而是穿了一件长袖黑毛衣、一条柔软的灰色裤子和一双平底鞋。埃米莉也穿着新衣服:一件小花衬衫和一条牛仔裤。

“早上好。”拿破仑打了声招呼,声音有些含糊。

“你好!”埃米莉回答说。她面色疲倦,一定是没睡好;眼睛也有些肿,看起来像哭过。艾瑞莎也小声嘟哝了一声“早上好”。她看起来休息好了,她一整夜不睡也能若无其事,可能因为经常晚上巡逻,她已经习惯了熬夜。拿破仑坐了下来。他有些尴尬,那种感觉就像三个陌生人一起坐电梯,坐到克莱斯勒大厦[9]的顶楼。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埃米莉的酸奶拌什锦水果,艾瑞莎的全熟无盐炒鸡蛋。”

是那个带他们来这儿的男人在说话,他把早餐一道道摆在他们面前,并且大声说出了早餐的内容。

“……呃,拿破仑,给你一杯黑咖啡和两小包糖。”男人把杯子放在拿破仑面前。

他给每个人都准备了各自最喜欢的早餐。

这个奇怪的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板布洛芬,倒了一杯水,迅速吞下两片,把剩下的药放在拿破仑的咖啡旁边。

“吃点东西再吃药,”男人叮嘱说,“早餐还有黑莓味的甜甜圈,味道很不赖。”

拿破仑现在比刚睡醒时更迷糊了:这出安静的独角戏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他站了起来,向男人吼道:“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男人看了看手表,没有理他。

“丹尼尔!你能快点吗?已经很晚了!”男人向着房间的方向喊道,一只手自然地放在埃米莉的肩上,“多吃点!所有人都多吃点吧!今天会比较辛苦。”他又喊道:“丹尼尔!”

艾瑞莎和埃米莉都十分疑惑,拿破仑也云里雾里。艾瑞莎开始静静地吃早餐。埃米莉犹豫了一会儿,也开始吃了。

拿破仑和男人面对面站着,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咖啡:“快喝吧,快要凉了!”

拿破仑叹了口气,稍稍放下戒心,坐下小口地喝着咖啡,还吃了一块甜甜圈。

“丹尼尔,你终于来了!”男人向走廊方向露出了微笑。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穿着天蓝色法兰绒睡衣,眼里还全是睡意。他打了个哈欠,坐在了埃米莉旁边。埃米莉很惊讶,拿破仑和艾瑞莎更目瞪口呆了。一个孩子怎么会卷进这种事情里来?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大家的思绪。

“怎么,不打个招呼吗?”

丹尼尔羞涩地朝大家招了招手,男人给他倒了一大杯热巧克力,还给他拿了一片甜甜圈,然后离开了餐厅。

“大家好!”小男孩有点羞涩地说。

三个人仿佛石化了。丹尼尔看着他们,就像面对着“东方三博士”[10]。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米色塑料小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注射器和一个小药水瓶。

丹尼尔若无其事,娴熟地用注射器吸起药水,在腹部打了一针,打完针以后,他把所有东西重新放回手帕里,然后开心地吃起了甜甜圈。

“东方三博士”盯着小男孩,就好像他是刚刚从火星来的。拿破仑连忙吞下两片布洛芬。

这时候男人回到了餐厅,手上拿着一杯咖啡,他喝了一小口,把它放在了桌上。

“我去开车。十分钟之后我们楼下见。”男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小男孩继续吃着早餐,其他三个人好像已经忘了早餐这回事,只是呆呆地盯着他。

“嗨!你们看够了吗?”丹尼尔忍不住说,他手上的甜甜圈屑落在桌子上。

旅行车坐满了。丹尼尔坐在后面,坐在拿破仑和艾瑞莎中间。

埃米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从轮椅被转移到车上的过程中,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埃米莉双腿瘫痪后,父母就把她带回了田纳西州。她已经离开家乡两年了,刚回去时感觉还不错,跟家人在一起,她可以暂时忘记发生的事情。但不到一周,她就觉得那个小城镇对她来说太小了,就像咖啡杯的杯底一样,每天深夜,她总会梦见那座繁华都市。她在纽约有一套房子。体育生涯让她经济独立,她甚至给自己在布鲁克林买了一套两居室。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她生长的地方,但现在她又回到了原点。一天夜里,父母都睡着了,她艰难地爬下楼梯,爬到底层,又爬上自己的轮椅,来到了记忆中的干草房。她进去之后,把里面的日光灯打开了,她在下面,抬头仔细看着头顶上的横梁,她在那上面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这个房梁五米高,这个十分危险的高度让她变得无所畏惧,这也是她事业成功的一个重要契机。

她告诉父母她想回纽约,父母极力劝阻,但她毫不动摇。如果她还有机会,唯一重新开始的机会,那就是离开小城。

到了纽约之后,埃米莉的热情持续了大概两个月,后来就又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抑郁中。她在书本里找到了寄托,但每次读到最后一页时,她就又回到了现实,又成了那个瘫痪的前体操冠军。

命运想要碾碎她。它成功了。

但她不能理解现在的处境:她不知道自己和几个陌生人坐在这辆旧福特旅行车里干什么。还有那个奇怪的男人,她除了知道那个男人热爱爵士乐以外,对他的其他方面几乎一无所知。再看着几个同伴一张张迷茫的脸,她很肯定,他们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汽车沿着中央公园前进,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在收音机里搜索着他想听的歌。他找到了一首巴萨诺瓦版本的《来自依帕内玛的女孩》,看起来十分满意。

“你们喜欢巴萨诺瓦音乐吗?我非常喜欢。”男人说,但没人在意他的话。男人开始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看起来十分欢乐。

“一便士换你们的想法。”

车上的乘客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去哪里?”拿破仑问开车的男人。

“去洗车,这辆车现在看着真让人恶心!”男人回答说,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几分钟后,他们坐在了第二大道自动洗车处的滚筒间:四个灵魂,每个都心怀恐惧,他们仿佛要被水淹没。

男人站在外面观察着他们,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自助洗车总是很管用,不仅可以冲刷污秽,还可以稀释窘迫和尴尬。他看不见他们,但知道他们终于开始交谈了。

艾瑞莎是第一个提问的人。“你在这儿做什么?”她用温柔的语气问丹尼尔,母性的本能战胜了所有拘泥。

“你们呢?”男孩反问道。

艾瑞莎看向拿破仑和埃米莉,最后小心地回答说:“我们是昨天晚上才认识的。”她故意不说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

他们在这儿的原因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一想到小丹尼尔也在这里,他们就感到更不自在。

“他也给了你们七天的时间吗?”小男孩问。

拿破仑感到喉头一哽。

“是的。”艾瑞莎回答,她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说,七天之后会把我们带回那天。”埃米莉补充说。

艾瑞莎点了点头。

泡沫盖住了车窗。

“他在你们面前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拿破仑问。他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个男人悬空站在河上的画面,在此之前,他只在超级英雄的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场面。

“我感觉没有。”埃米莉回答说。

“为什么这么问?他在你面前做了什么?”艾瑞莎十分好奇。

“不,没有。”拿破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如果他把那天晚上在桥上看到的情景说出去,大家一定会觉得他太容易上当受骗了。他保持沉默,想起了自己演说时安慰他人的情景。自从走上那座桥,他仿佛丧失了说话的技艺,他的回答总是简单空洞,没办法和别人深入交流。原本他……最擅长说话了。为什么他没法和这两个女人交流呢?或者和那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和他们说话就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拿破仑心想。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接受他的建议。”埃米莉忍不住说。

水喷涌在车窗上,滚筒像是在给车身做按摩。拿破仑反驳说:“因为你相信他。”

“你不是也相信他吗?”艾瑞莎说。

“不,我不相信。”

“但是你也在这儿。”

“我是在这儿,但这家伙到底是谁?好像只有我一个人问过这个问题!”拿破仑的语气有些暴躁,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或许你们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埃米莉很快回答说。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人很好。”丹尼尔还是孩子,他用天真的语气说。

洗车滚筒打开,暖气口开始吹热风。

带队的男人带着一丝狡黠的笑,一边抽着烟,一边靠在矮墙上观察他们。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香烟,从嘴里吐出一串串大而完美的烟圈,烟圈缓缓飘向上空,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丹尼尔透过车窗,指着正在抽烟的男人,男人没有听到,这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在叫他“毛毛虫”[11],那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人物。听到丹尼尔给他起的外号,几个同伴终于露出了这一天的第一个微笑。

车子洗干净了,“毛毛虫”看起来心情更好了。

洗车时大家还聊了几句,但现在没人说话了。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纽约,仿佛是初来乍到的游客,但对这座城市,他们已经太熟悉了。

艾瑞莎盯着在马路拐角处休息的警察,仿佛想要从中认出某个人,然后说“那是我朋友”。她似乎还想与过去建立起某种联系,想挽回她一枪结束的人生。

或许枪没对准,所以我还活着。艾瑞莎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汽车停在路边,男人下车后走进一家冰激凌店,四位乘客在车里好奇地等待着。

男人回来了,有些艰难地打开车门,坐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五个一样的冰激凌:草莓和巧克力味,他一人发了一个。

“我必须吃吗?”丹尼尔注视着冰激凌,仿佛眼前是一个圣杯。

“如果你不想吃,就不要吃。”男人温和地回答说。

“那我把它扔了。”

“你不喜欢吃冰激凌吗?”艾瑞莎关心地问。

“我有糖尿病。”

“这个星期内,你没有糖尿病。但不想吃也没关系,给我吃吧。”男人小心地从丹尼尔手里接过冰激凌,它已经开始融化了,男人舔了一下,给了它一个更稳固的形状。

“这个星期内他没有糖尿病,这是什么意思?”拿破仑问,愤怒多过好奇。

“意思就是,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男人回答说,继续舔着冰激凌。

“够了!你不能再这样了!我们有权知道真相。”拿破仑坚持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们要在这七天做什么吗?”男人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和大家交谈。

“不只是这个。”拿破仑马上说。

“一般,我不怎么做计划……”

“告诉我你是谁,我不相信你。”拿破仑坚决不让步。

“昨天晚上你跟着我时,我没觉得你怀疑我,是什么促使你跟着我的?”男人的声音透着一丝挑衅。

“昨天我脑子很乱,可以了吧?今天我想知道答案。你向我做出了一些具体的承诺,对他们的承诺也一样,是不是?”

拿破仑看向丹尼尔,又看向艾瑞莎,她已经开始吃冰激凌了。

“是呀,你向我们做出了承诺!但你只带我们来洗车,吃冰激凌!现在我们做什么呢?去东河散步吗?”

男人笑了。

五分钟后,他们到了布鲁克林大桥公园。男人走在最前面,拿破仑紧跟着他。在他们身后,艾瑞莎推着埃米莉的轮椅,丹尼尔走在艾瑞莎旁边。

“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拿破仑抓住男人的一只胳膊,问道。

“省点力气,快走吧!”男人喘着气回答。

拿破仑一气之下走得很快,就好像想要离开。他走向一座通往沿河小路的小山,从那里可能可以走回去。但拿破仑走上山顶时,身体突然不动了:他仿佛全身麻木了一般,无法往前迈上一步。

几个同伴来到了他身边。男人停在他们身后几米,喘着气,小步加入到队伍中。河边停着两辆警车、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蛙人橡皮摩托艇。好奇的人群站在河堤上观望,警察正在打捞一具尸体。

他们四个人一个挨着一个,站成一排,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离河堤一百来米远,只能隐约看见尸体的轮廓,看起来是一个中年男子。

艾瑞莎充满了保护欲,她一只手放在丹尼尔的肩膀上,想要带他离开,但小男孩拒绝了,他还想待在那儿看。

拿破仑凝视着这个场面,身体如同一尊雕塑:尸体被放到岸边,穿着颜色不明的外套,里面是西装,非常像……

非常像我的,拿破仑想。T恤衫上的印花和自己那件多像啊,现在它被黑乎乎、绝望的脏水打湿。

拿破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具放在鹅卵石上的尸体。那人最终还是决定跳下去了。如果我当时也跳了,那么……

“如果你想走近点的话,就去吧!”男人打破了拿破仑的思绪,曾许诺要拯救他的男人。

“你确定吗?”拿破仑有些犹豫。

“他们看不见你。”

拿破仑拿不定主意,只是远远看着这个场景。埃米莉也一动不动;艾瑞莎一只手轻轻拂过拿破仑的肩膀,似乎想给他一些安慰,又像是为了证实他确实在这儿,但拿破仑根本没觉察到。

“去吧!”男人鼓励他说。

拿破仑仿佛是听从了男人的吩咐,他走向东河,停在了离警察几米远的位置,他们正在尸检。我的帽子去哪儿了?这是拿破仑唯一想到的问题。

艾瑞莎、埃米莉和丹尼尔都陷入了沉默,就好像在参与某种宗教仪式。

“第一天是最艰难的,之后会好些。”男人说。

旅行车安静地行驶在罗斯福快速通道上。

每个人都在猜测,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会在哪儿:思绪汹涌而来,他们没有心情欣赏布鲁克林美丽的清晨,感受这个季节温和宜人的气候。如果是其他日子,此刻他们可能会选择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或许还会来一瓶啤酒。

生活,已经不存在了。

艾瑞莎和埃米莉很明白这一点,丹尼尔也是。尤其是拿破仑,他看着窗外那条接纳了他身体的蜿蜒河流。拿破仑没注意到,男人已经打开了收音机,电台播放着詹姆斯·亚瑟的《说你不会放弃》,悲伤的歌声回荡在车内,低低地向爱人诉说:就算最后变成幽灵,他们也要永远在一起。

拿破仑坐在前排,埃米莉是一个贴心的女孩,她很默契地坐在了后面。坐在前排,就可以躲开所有人的目光,不必承受同情与怜悯,也不必对他人的安慰报以微笑。空气中弥漫着疲惫和焦虑。埃米莉倚靠在艾瑞莎的左肩上,艾瑞莎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过了一会儿,丹尼尔也把头靠在艾瑞莎的右肩上。在这场持续七天的漫长旅途中,他们彼此之间有了一些信赖。

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可炫丽缤纷的时代广场与愁云惨淡的河边形成鲜明对比。

我从来没在四十九大道上找到过车位。拿破仑心想,仿佛今天是一个普通日子,他们来这里逛街。看着身旁来往的热闹人群,他觉得活着与逝去的区别并不太大,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和原来也差不多。男人走在前面几步远,他停在了美国广播公司的橱窗前,后面的队伍陆续跟上了他。广播公司里正在直播节目。丹尼尔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埃米莉和艾瑞莎也走到了跟前。

拿破仑站得有些远,但他也想看看电视墙上播放的东西。一位女记者正在播报电视新闻:滚动字幕上呈现的画面是纽约城,天下着大雨,好奇的群众聚集在黄线围住的区域四周,黄线上写着“事故现场——禁止跨越”。

“昨日清晨,十一大道和48街间发现的尸体被确认为是埃米莉·沃尔什,这位前奥运会体操运动员于地狱厨房楼上的金普顿·英克48酒店坠楼身亡。”

艾瑞莎站在轮椅后,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把手。丹尼尔看到这则新闻也惊呆了。拿破仑叹了口气,但他很小心,没发出声音。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他人痛心了,其实他还做不到。

“2015年世界锦标赛银牌,2016年里约奥运会银牌,在近期国内锦标赛上也连续获奖……”女记者继续说,这时荧幕上出现了埃米莉进行平衡木比赛的照片,“我们来回顾一下她的部分佳绩:埃米莉·沃尔什来自田纳西州,曾经是代表美国参加奥运会的最年轻的运动员。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预选赛中,她从平衡木上摔下,导致瘫痪。”记者停顿了片刻。

“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今天的天气……”电视墙上出现了一张美国地图:今天似乎每个地方都很晴朗。

从讣告到天气预报,就是这样……拿破仑想,他永远都适应不了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他讨厌被迫看到一些信息。只要注册一个“脸书”(facebook)账号,就能看到社交媒体上的各类视频,可以从一场残酷战争中的万人坑里发现的尸体,马上转换到小猫抚摸鹦鹉。再没有什么能给我们带来震撼。一个女孩,一名参加过奥运会的运动员从高楼上跳下,新闻画面滚动时,还有人在广播公司的玻璃窗前自拍。

埃米莉后退了一点,摇着轮椅朝第七大道方向去了,其他人都跟着她。

红灯亮起,五个人都停了下来。第七大道成为人行道之后,时代广场仿佛变成了地狱,每时每刻都有大批游客和好奇的人群拥入。丹尼尔观察着他们,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丝芙兰化妆品店的橱窗,越过纳斯达克指数表,停在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上。广告每三十秒变一次,现在是百威啤酒的广告时间。

“我喜欢时代广场,之前我很喜欢来这儿,我想混在人群中,”丹尼尔忽然说,“在人群中,我毫不起眼。我不想谈论过去,但我们在未来,是吗?”他问那个男人,希望他能够回答自己,“我们可以像《死亡幻觉》里的唐尼·达克那样,看到未来吗?”

“差不多。”男人回答说。

“一个没有我们的未来,”丹尼尔坚持说,他也想搞清楚状况,“也就是说,就像我们已经……”他犹豫了一下说,“已经死了?”

男人只是点了点头。

“但我们都在,都在这儿。”丹尼尔说着,还夸张地指了指他的几个新朋友。埃米莉、拿破仑和艾瑞莎看着他们中的“英雄”,终于有人可以提出这些问题了。

“作为旁观者。”男人回答说。

“就像电影《回到未来》一样?我们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艾瑞莎试着用孩子的语气问了一句,仿佛这是唯一奏效的方法。

“你们只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绿灯亮起,出现了“通行”的标识。

“我们走吧。”男人迈开了步子。四个人静静跟着他,丹尼尔有些吃力地走到队伍的最前面,追上了男人,突然问:“你会飞吗?”

拿破仑仔细听着,他相信自己亲眼看到过男人飞起来,更准确地说是飘在空中。或许飞是另一件事情,他想。不管怎样,他对男人的回答很好奇。

“不要再问这些问题了,丹尼尔。”男人反驳说。

小男孩喘着气。当其他人都继续往前走时,拿破仑放缓了脚步,停了下来。他注意到了广告牌,几个同伴都往回走了几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他驻足。广告牌上是一群普通孩子在海边吃冰激凌的画面。拿破仑示意大家等一会儿。这个巨大的广告牌几秒钟就换一拨广告。现在所有人都抬头往上看,等待着下一个广告。在影像滑动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惊讶地发现:广告中一个微笑的小男孩正在喝橙汁,上面写着一行字:“喝古蒂橙汁[12],你也会很酷。”广告上的丹尼尔看起来比现在胖一点,但那就是他,毫无疑问。

埃米莉想要说点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中心广场看到自己的广告,所有人都会十分自豪,但丹尼尔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兴奋的表情。他独自一人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橙汁广告播完,新款的三星“银河9系”手机接着登场。

一行人来到了旅行车跟前,他们一起离开了时代广场。

拿破仑看了一眼艾瑞莎,又重新看着前方的马路,他确定不久之后这位女警察的故事也将拉开帷幕。他很清楚,这些故事将和其他人的一样,每段回忆、每个发现都会带来痛苦。这种痛苦可能是必要的。如果正在开车的男人现在开口说话,他肯定会说:“一种必要的痛苦。”这也是拿破仑演讲时最爱说的话。

旅行车穿过几个街区,穿行在钢筋水泥的密林里,像是但丁的小船,但这次旅途与《神曲》正好相反,打入地狱的灵魂没被困在河边,而是挤在一辆旧式旅行车里,生者仍然徜徉在人行横道上,负责摆渡的人是一个无名司机,看起来镇定自若。

“你叫什么名字?”埃米莉突然问。满车的人都竖起了耳朵,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在他们嘴边徘徊很久了。

“你们想来杯啤酒吗?”男人开着车子向右拐去,他十分擅长转移话题。

“到目前为止,这是今天的第一个好主意。”拿破仑说。

夕阳西下,男人把车停在“丹尼比先生”酒馆前面,这是位于格林威治村的一家爱尔兰酒吧。

“我不去。”艾瑞莎摇着头说。

“很快,就一小杯啤酒。”拿破仑试着说服她。

“我不想去。”

“他们看不见你。”男人语重心长地劝她。

艾瑞莎的睫毛颤动着,眼睛看着路面。

“是我不想看见他们。”

“来吧,相信你自己。”男人微笑着,向艾瑞莎伸出一只手,仿佛一名忠心的骑士正在等待贵妇走下马车。

艾瑞莎向几个同伴寻求支援,但他们还很迷惘,没办法帮助她。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仅作为一名旁观者,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艾瑞莎长叹了一口气:这是她表示同意的方式。

快要走到酒吧入口了,丹尼尔扯了扯男人的袖子,问:“他们能看见我们吗?”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拿破仑推着埃米莉的轮椅,紧接着问。

“看我怎么决定。”

“你怎么决定呢?”丹尼尔又问。

“不要再问了。”男人说完就向酒吧里走去,大家都跟着他。

酒吧宽敞而舒适:木制墙面让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左边是打扎啤的长柜台,右边是二十多张桌子,最里面有一个小舞台,三个男孩正在唱爱尔兰民谣,穿着制服的警察几乎坐满了酒吧的所有位子。

五个人坐在唯一一张空着的桌子旁,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

拿破仑挪开一把椅子,把埃米莉推到桌子前,然后用十分友好的口吻问他们的领队:“还有一件事,我非常好奇……”男人露出厌烦的神情,怕听到他回答不了的问题。事实上,拿破仑只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他们看不见我们,那我们怎么叫酒呢?”

听到这个问题,大家都笑了。

“我去吧。”男人回答,他走向柜台。

四个人独自坐着,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有点儿迷惘。直到几个小时前,这一切都还只是一件普通的事情。生活如河流一般向前流去,冲击着他们的灵魂,现在就算是和朋友简单喝一杯,也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艾瑞莎安静而专注,似乎想要仔细品味同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似乎还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拿破仑注意到了艾瑞莎的神色,问她还好吗。

“我认识他们所有人。”艾瑞莎用一种带着怀念的口吻说,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名警察。“他叫威利,来自帕萨迪纳,那边是安妮特……那个高个子的是格蕾丝……杰里米、佩顿、迪伦……那个最壮实的男人是曼森……我和曼森是固定搭档。我当时就是和他在一起。昨天晚上……”她想说“当我开枪的时候”,但没能说出口,“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我们经常来这这儿。”艾瑞莎有些激动。

曼森和三个男人坐在一桌,他盯着面前那一大杯已经快要溢出来的啤酒,似乎在等待奇迹的出现。

“我真想抱一抱他。”艾瑞莎好像在出神,最后,叉子敲在啤酒杯上发出的叮当声唤醒了她。

曼森敲了一下杯子,他站了起来,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大家听我说一分钟。”曼森说,他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健力士”黑啤,压下一个小嗝,把杯子放在桌上,向舞台走去。

他拿起麦克风,向乐队的人做了个手势,音乐戛然而止。

曼森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了,但还是保持微笑。他开始说话,话筒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艾瑞莎是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最好的一个,可能也是唯一我没追过的女人,”他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含糊了,但他尽力保持镇定,“她叫我‘勇敢的心’,可我一点都不勇敢,我只是莽撞……勇敢的人是她。”

艾瑞莎看着舞台,尴尬又不安。

“她从不退缩,”曼森继续说,“但她也从来不做无谓的冒险。她常常责备我说:‘曼森,我们拿这份工资,可能会丢了性命,但我们不能白白丢掉性命。’”

艾瑞莎也重复着这句话,只是动了动嘴唇,仿佛在内心深处做祷告。

“‘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时也好好珍惜搭档的生命。’成为警察的第一天,我们就会学到这些。时至今日,我还能站在这儿,也要感谢艾瑞莎,她将继续相伴在我左右,不让我的莽撞冲动害了我。”

这时候,他们的“摆渡者”回来了,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四杯啤酒和一杯果汁,但没一个人想喝东西。

曼森看着下面的伙伴,他的目光拿破仑很熟悉。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励志演说家,拿破仑想。他开了个小差,但片刻之后,他又开始担心,为什么我没感动呢?难道我们的情感也在渐渐消失?那可能就像是《回到未来》那幅海报,慢慢地,所有人都会消失……

拿破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曼森正看着他们。

“他在看着我们吗?”拿破仑像是在问自己,而不是问同伴。

“他看不见我们。”男人回答,他端起啤酒一饮而尽。

“是的,艾瑞莎,以后还是由你来开警报声,你带给我配双份肉桂的咖啡,你用讨厌的密歇根口音向警局汇报工作。”曼森结束了他的讲话,眼里是亮晶晶的泪,额头上也沁出汗水:一个内心柔软的硬汉,侠骨柔肠。

四周所有穿着警服的男人和女人都开始哭泣。

艾瑞莎也在低声啜泣,似乎想要从那里消失。“谢谢你。”她小声说。

一阵掌声响起,经久不息。曼森走下舞台,来到酒吧柜台前,示意服务员马上再给他来一杯啤酒。他喝了一半,然后走向一位同事,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亲爱的乔尼,从明天起,你就要和我一起巡逻了,但你得坐在后面,你知道原因,是吗?”乔尼有些措手不及,他尴尬地笑了笑。“前面的位置,在这段时间,谁都不能坐。”

周围的警察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现在我们放声高歌!”曼森向乐队喊道。这声呐喊就像是一个命令,乐队成员都欣然开始演奏。

吟诗少年在战火中死去|他带着战士的荣耀离去|父辈的剑依旧挂在他身上|他的竖琴依旧躺在他身边。

这是属于警察的哀乐,《吟诗男孩》是一曲慷慨悲歌。曼森第一个跟着歌手唱了起来,慢慢地,所有人都加入了合唱:有人在唱歌,有人相互拥抱,就像上演了一台舞台剧,有人只是默默哭泣。艾瑞莎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悲伤,任由泪水流淌出来,埃米莉也哭了。丹尼尔很艰难地压抑着自己的悲伤。拿破仑想着自己内心的空洞。

带领他们来到这里的男人反而神色坦然,在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花生,偶尔小口啜饮着啤酒,神情严肃,但是整个人很放松,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同时又明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品完最后一口酒,他用纸巾拭去嘴上的泡沫,做了个手势:我们该走了。其余顾客依然沉浸在怀念艾瑞莎的忧伤乐曲中,他们已经离开,其实在其他人眼里,那张桌子一直空着。

现在,他们四个人有点儿了解这个陪着他们的奇怪男人了:启动汽车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挑选音乐,仿佛每一种场景都需要合适的背景音乐,仿佛这些精心挑选的音符能和现实联系起来。

晚上的音乐从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我已烈火焚身》开始,之后的时间只够播放一半咕咕玩偶乐队的《彩虹》。这首歌让拿破仑想起了那部老电影,里面有位天使,爱上了一个想要自杀的女人,或者是一个类似的故事,他记不太清了。

他突然觉得,这个驾驶着旅行车的男人就是一个天使。其他人肯定也这么想过,但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天使”这个词比“魔鬼”更令人生畏,因为我们都不相信魔鬼,却深深信赖天使。这个假设已经超越了现实,让你双腿开始颤抖。拿破仑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车子就已经停了下来,收音机关上了,音乐引起的情感起伏也瞬间消失。

“蓝月旅馆”招牌想引起顾客的注意,但上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小灯泡还亮着,如此微弱的浅蓝色灯光,无法照亮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几个人下车时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男人去后备箱拖出轮椅,拿破仑帮助埃米莉坐上去,艾瑞莎负责推轮椅,丹尼尔关车门。

没人聊起今天发生的事情,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们脑子里都很乱。

一行人乘坐电梯上楼,他们已经熟悉了金属齿轮发出的声音。大厅一如往常的冷清、简陋、破旧,但不再是一片寂静:角落里摆放着一台20世纪60年代的旧式收音机,此时正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让人想到爷爷奶奶住的地方,收音机发出的疲惫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飞跃海洋》的歌声飘扬在空中,乔治·班森温暖的噪声令人心安,听着他的歌声,仿佛能看到大海的另一边,有人一直在等候你。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拿破仑坐在房间外安全出口的台阶上,嘴上叼着一根刚刚点燃的烟。

几十个疑问在大脑中盘旋,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生活放逐的人,虽然还能像以前一样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但已经不能体会到它的意义。他想考虑清楚某些事情,但不知道该去考虑什么,这对习惯于掌控一切的人来说,简直太奇怪了。他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慢慢吐出,试图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就像男人在洗车处时做的一样,但他的烟圈都有些变形,只有极少几个是圆形的,并很快就散开了。

我猜出他是谁了,一个魔术师。他可以操纵现实,让人对现实的认知发生扭曲。其实这也并不难,比起在空中飘浮几秒,大卫·科波菲尔变过许多更令人匪夷所思的魔术。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猛然转过头去,仿佛害怕有人会伤害他。他看到了埃米莉,这应该是最不具有攻击力的人了。女孩滑着轮椅来到落地窗外面,停在拿破仑旁边。

“能给我来一根吗?”埃米莉问。

拿破仑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发现她非常美丽。

“一个抽烟的运动员?”

女孩努力睁开疲惫的双眸,有些颓唐,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拿破仑。

“我提醒你,我已经死了,而且瘫痪了;或者说瘫痪了,而且死了,随便你怎么排序。”

拿破仑笑了,递给她一根香烟,埃米莉也微笑了一下。

“其实,现在抽烟,我也会感到内疚,就像当初比赛时一样。”埃米莉坦白。

“你之前也抽烟吗?”拿破仑的声音里带有一种父亲的慈爱。

“偶尔,一周两三次,只是一时的兴致,现在却是唯一的消遣了。”

“我觉得,你很怀念你的生活。”拿破仑说。

“我想念所有一切。”埃米莉回答说。

那我呢,拿破仑扪心自问,但他没法像埃米莉那样迅速给出答案。他深深吸了一口香烟,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是他的一贯做法,就好像在说“现在,我来向你解释,生活到底是什么”。

“你要试着把这看成一次机会,有时候,需要彻底改变自己的视角。”拿破仑对眼前的女孩说,仿佛是对着坐在观众席上的观众,但此时说着这些话,他感觉有些别扭。

“我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的视角,”埃米莉说,“我的视角比之前低了五十厘米,这个角度真让我恶心。”她眼睛盯着轮椅,“晚上,我还会梦到原来的自己,我很喜欢那个自己,我很自在。我每天很开心地醒来。”埃米莉用一只手愤怒地拍打自己的大腿,“摸到双腿,我才想起来我变成了这样,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机会?”

拿破仑掂量着女孩的话,然后看向天空:天上没什么云,比昨天晚上晴朗多了。埃米莉盯着拿破仑,似乎想让他诚恳一点。

“你说得对,确实让人恶心,但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拿破仑承认她的想法。

埃米莉来到楼梯边缘。“不是唯一的机会,我还有别的机会……”说着就双臂用力撑起自己,身体探出栏杆。拿破仑出于本能,一把抓住了她,但女孩更敏捷,她又坐了下来,大笑起来。

“你觉得我们能死两次吗?”

她笑起来更漂亮了,拿破仑想,酒窝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明媚。

“我认为,在生活中一个人可以死两次,甚至更多次。”

“我不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女孩继续说,“但我觉得,改变视角这一招,对你也丝毫没用。”

这次拿破仑没有回答,他吸了最后一口香烟,把烟头抛到栏杆外面。两个人都目送着烟蒂的光亮,看见它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我落在了水里,那她落在哪儿呢?发出声音了吗?拿破仑心头一紧。

“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拿破仑问她。

“我觉得他是一个想帮助我们的人,”埃米莉回答说,就好像她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实在没勇气去做别的假设,我怕自己会发疯。我随遇而安,一切总好过之前的情况。”她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楼下,然后调转轮椅回了房间。

拿破仑继续在外面待了一会儿,他看着天空。如果他要向别人讲述这个故事,用什么措辞才能让别人相信呢?他不知道,虽然他一直很擅长与人沟通。

那个努力挽回四个人的老男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扇巨大的长方形彩色玻璃窗,窗框是铁制的,一张乱糟糟的床,一个酒红色天鹅绒长沙发,上面的绒毛已经脱落了,一张躺椅,上面放着一条花格子毛毯。窗旁摆着一张浅色木制圆桌,四把挪威风格的椅子。门边是红色的冰箱,房间最里面的墙壁上有一个金属书架:书架最底层摆放着一套立体声音响,有一个留声机和两个古典风格的音箱。一堆堆的书、一张世界地图,还有几只看起来不成对的鞋子散落在地上,屋里还有一辆女式自行车。

男人坐在桌旁,正在笔记本上写字。

他面容疲惫,目光倦怠,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质运动衣,头上戴着一顶松糕帽,几根过长的头发从帽子里冒出来了。

男人十分专注地写着东西。这时候有人敲门,他根本没问是谁,就起身直接去开门。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一头红色的卷发,精致的面孔,不施粉黛就已美丽动人。她穿着一件长袖毛衣,上面是大力水手亲吻奥利弗[13]的图案,和那张庆祝战争结束,水手和护士相互拥吻的照片姿势一样。她身上穿着一条吉卜赛风格的裙子,脚踏着一双黑色皮鞋,长得有点像薇诺娜·瑞德[14],又有点像海伦娜·伯翰·卡特[15],这是一个充满诱惑又非常危险的女人,气质非同寻常,足以令任何男人为之疯狂。这是一个生活很极致、对一切势在必得的女人,但只需要看她一眼,就能明白她内心充满伤痛。

“嗨!”男人打了个招呼。

“他们睡了吗?”女人走进来,关上了门。

男人点了点头,又坐回桌旁写东西。

女人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在沙发上。从外表看上去,他们就像是经历了一天的疲惫工作,回到家中的一对夫妇。

“昨天怎么样?”女人问。

“我有四个人。”

“四个?天哪!我还从来没有同时接手过那么多人。”女人惊叹了一句,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

“三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男人把笔放在桌子上,合上了备忘录。

“还有一个孩子?”女人的语气带着一丝悲伤,好像希望孩子不要陷入这样的战争,但也很明白,在这份工作中,并不存在“禁止儿童入内”的布告牌。

“那你第一天做了什么?”女人接着问。

“我们先去了河边,警察在搜寻其中一个人的尸体,我让他们看了一下。”男人说得稀松平常,仿佛他今天只是带了一队游客去游览了帝国大厦楼顶一般。

女人正准备接着喝一口,但她猛然间把啤酒罐从嘴边拿开问:“带着一个孩子一起?”她好像真的很惊讶。

“我不得不这么做,”男人回答说,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就像漫画里的唐老鸭一样,“有个家伙非常难搞,疑神疑鬼,我必须立刻给他一击。”

“或许,给他们看看其中一个成员的葬礼更好。”女人反驳说,她喝完最后一口酒,把空罐子放在地上。

“可能过两天吧。”男人说,他又坐了下来,问:“你那边怎么样?”

“我有三个,明天是最后一天。我很累,今天我尝试去探索他们内心的欲望……但我觉得,结果好像更糟糕了……”

“对脆弱的人而言,这样确实很危险,特别是在最后一天。”

“总之,他们三个现在关系密切,我相信三个都能成功。”

“很好。”男人微笑着,无论如何,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男人看向四周,仿佛刚刚才想起即将到来的最后期限。他看向扔在椅子上的外套,搜了搜口袋,拿出汽车钥匙给女人。

“明天早上我要用车,拜托了!”

他打开冰箱,也拿出了一罐啤酒。

“我用完后把钥匙给你留在下面,”她让男人放心,“就放在前台。”

“你付一下停车费。”男人补充说,他对女人挤了挤眼睛。

男人筋疲力尽地瘫在了沙发上,就像一个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却已经心力交瘁,毫无动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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