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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生命的第一天(1)

“紧闭双眼,世界和你无关。”以前祖父总是这样跟他说,从家到上班地方的那段漫长路途中,祖父常常紧闭双眼。

祖父每天都要乘坐火车,往返于新泽西和纽瓦克,除了圣诞节。

“闭上双眼,你会感觉你还活着。”

拿破仑一直记着祖父说的这些话,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他闭眼的次数越来越多。

此刻,他听到两三声急促的敲门声,传递着门外人的焦急。

“拿破……时间快到啦。你准备好了吗?”是汤姆的声音。汤姆很年轻,才二十岁,是一个学经济的学生,为了支付房租兼职做助理。

“拿破,你还好吗?”男孩又问。

拿破?拿破仑心想,为什么他老要叫我拿破?拿破仑是个大人物的名字,你叫这个名字时……

又传来了指节敲击门板的声音。

“拿破,你没事吧?”

拿破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了眼皮:镜子里是他的面孔。他四十九岁了。那是一双看透一切,但已经疲于思索的眼睛。他脸上的胡子三天没刮了,头发也很长时间没理了,已经盖住了耳朵。他的照片一排排放在一起,记录着他的脸一年年细微的变化。那是一个缓慢衰老的过程,没有留下深深的皱纹,却展现出一项严重的缺失:他的笑容没有了。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意。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忧伤男人,他掩饰住内心的暗淡,只等着门打开后,释放自己积蓄的能量。

“拿破,你没事吧?”汤姆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警觉。

“我还活着。”拿破仑回答说,话里并没有讽刺的意味。

“你要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了,大家都在等着呢。”说完,汤姆就走开了,他的脚步声和走廊里的嘈杂混在了一起。

拿破仑站了起来,他穿着一套灰色西装,下面是印着“生命之花”的T恤。他调整了上衣的领口,有些忐忑地整理了一下头发,戴上了眼镜,走出了化妆室。

走廊很狭长,似乎没有尽头。霓虹灯光颤动着,就像他的双腿。上台前的最后一小段路,他总是双腿发颤,但没人察觉到这一点。他从一群人中横穿而过,每个人都有话要对他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话很关键,会决定今晚的节目能否顺利进行。拿破仑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应任何人。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最后跟他说话的那三个人都已经与他共事了一段时间,他还是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他努力回想,但脑子里却好像鼓起了一个气泡,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转过了最后一个拐角,那个将他与舞台分隔的拐角。

大厅里的喧闹声涌过来,淹没了他纷乱的思绪。

一个女人递给了他几张纸,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进去;一位中年妇女用刷子刷了刷他的衣服,一个光头男人给他外套上安装麦克风。

现场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听不见大家在说什么。

拿破仑闭上了双眼。我还活着。

突然,高音喇叭的声音盖过了满大厅的嘁嘁喳喳,宣告着那晚人们会聚于此的目的,要求大家注意。

掌声雷动。

我还活着。拿破仑又一次在心中默念,他定定站着,双眼紧闭。

“嘿,拿破?”是汤姆在叫他。

拿破仑看向他。

“该上场了。”男孩真诚地微笑着。

他们的眼神交会在一起:汤姆的眼里全是期待和担心,他担心发生无法挽回的事,他期待着对方的确认,示意他“一切都已就绪”,而拿破仑的眼里则是一片空洞。

每一次登台前,拿破仑都会想到《死囚漫步》[1],这部电影和这场节目没任何联系,在帷幕后面,没有死刑注射等着他,有的只是为他欢呼的观众。但无论如何,他脑海里还是不断浮现出西恩·潘[2]最后走向刑场的画面。

一阵掌声从大厅第一排向后方如浪潮般涌去。拿破仑的面部肌肉仿佛一瞬间被唤醒,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这足以让汤姆安心。

“我还活着。”拿破仑第二次对自己说,他发现自己竟然大声说出了这句话。

汤姆很喜悦:“你还活着,拿破……我们都知道,让他们也看看吧。”他拥抱了拿破仑,抱得很紧,就好像拥抱着自己走失的父亲。拿破仑有些腼腆地回应了他,用手臂环抱了他的肩膀。在他们的旁边有那个拿着刷子的女人,三个拿破仑记不得名字的人,还有其他拿破仑记不清身份的人。在这个时刻,他们只是一张张催促他上台的脸。

皇后乐队的《将你震撼》的第一个音符,彻底将他从麻木中唤醒,就像弗兰肯斯坦[3]的身体遭到电击一样。现在,他非常振奋,就像是回到了“励志演说家”拿破仑·麦克布莱德漫长职业生涯的巅峰时刻。拿破仑·麦克布莱德是一个能够开启你人生新旅程的人。今夜,大厅里绝大部分人就是为他而来。他深知这一点,他不能让他们失望。

拿破仑依次看着他的合作伙伴,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台了。

舞台属于他。

明斯拉夫剧院里坐满了人:拿破仑看向正厅,又看了看两侧。剧院里的座椅是红色天鹅绒的,这些年,他已经看过好几百次了,可今晚整个剧院座无虚席。

一千五百九十七个位子,他不断思忖着。

一千五百九十七个座位都坐满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这就像坐飞机,总有人在最后一刻放弃登机。如果飞机坠毁,会发现总有乘客没有来,待在家里的人就逃过了一劫。然而今天晚上,或许那些没能进场的人会在劫难逃。来这里的人都渴望救赎,而拿破仑就是少数能给他们指一条生路的人之一。

观众都站在座位前,都跟着佛莱迪·摩克瑞[4]的音乐旋律摇摆,拍手,欢迎这位巨星登台。

拿破仑穿过舞台,从右边走到左边,充满激情地拍着手,不顾刺眼的灯光,直视着观众的眼睛。他身后是两幅巨大的海报,上面是他微笑的脸庞:五米乘五米,每张海报二十五平方米,上面写着他的格言:“掌控你的人生”。

此刻的拿破仑和之前判若两人,之前的颓废模样,那个皱着眉头,看着镜子里的面孔的人已经完全消失了。拿破仑现在仿佛换了一个人,变成了那个战无不胜的法国将军,率领千军万马,救人于水火中。他是一个人生战略家,非常专业,所以人们心甘情愿花整整六百美元来购买正厅票,或者花四百五十美元购买两边的位子,只为了出现在这里。

音乐声逐渐减弱,改变观众人生的时刻到了。

“你们准备好了吗?”拿破仑用强有力的声音问。

观众齐声回答:“准备好了!”声音激昂。

“我没有听到你们的声音。”

观众再一次大喊“准备好了!”,震得墙壁都开始摇晃。这让拿破仑想起了火车经过祖父家旁边时的场景:祖父住在铁路边,火车经过时,有一扇小玻璃窗总会叮当作响,每次似乎都要碎了,却一直没有碎。祖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他把小玻璃窗安在自己的公寓里,常常凝视着它,思念和感恩在心里交织,他希望有什么东西经过,可以让玻璃再颤动一次。但自从他住进纽约上东区一座高档住宅楼的二十三楼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的生命颤动了。

“来吧,我们开始吧!”拿破仑朝着极度兴奋的观众喊道。他们叫喊着,继续拍着手。拿破仑前前后后地走动,在小小的舞台上,他利用所有可能来观察他们。这一千九百五十七个被魔鬼侵扰的灵魂,渴求着能从这里带走一份幸福,他们坚信这是一个好机会。

这就是个好机会。

“欢迎大家来到第二十一期《掌控你的人生》节目。”

观众一下子振奋起来了。拿破仑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震撼人心的声音说:“今晚我将给你们重重一击!”

他又停顿了一下,观众的声音也慢慢减弱。拿破仑看着眼前观众的脸,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他想让他们感到自己最特别,最独一无二。每个人都应该觉得自己是被选中者,因为每个人都需要救赎。拿破仑清楚这一点。

“是的,我将会给你们重重一击。我会碰到你们的痛处,调侃你们的恐惧,会让你们陷入困境。我这么做很失礼,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又是一次停顿。

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大厅里。似乎所有人都张着嘴,等待他揭晓答案,刚才令人振奋的激情变成了催眠的安静。

拿破仑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观众,他在仔细观察他们,仿佛想要直抵他们的心灵深处。

拿破仑压低了声音,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在漫长的迟疑之后,拿破仑宣布了答案:“因为你们很强大,因为你们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

拿破仑从舞台侧边的台阶下来,到达剧院正厅,走在最中间的通道上,来到了观众之间。有人伸手,想要和他握手,就像看到摇滚明星那样。拿破仑常常想:“他们为什么要和我握手呢?”最后,他相信答案是:“因为我可以拯救他们。”

确实如此。他加重了语气:“从这里出去时,你们要想着:‘我能做到!’”

掌声雷动。

“我不会告诉你们,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好。我会告诉你们,外面的世界令人厌恶,充满了问题,但我们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在这里解决它们。因为我们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拿破仑转身看向舞台背景:在两幅海报之间有一个大荧幕,关了一些灯后,演讲的标题显得更加醒目:掌控你的人生。

拿破仑指着标题,张开他的双臂。

“因为你们要‘掌控——你们的——人生’!”他抑扬顿挫,慢慢喊出最后几个词,为了能让观众印象深刻,听进耳里,记在心上。

他跑回舞台上,转身面向观众,喊道:“你们想做到吗?”

肯定的回答震耳欲聋,仿佛一列火车向他袭来。

他微笑着重复道:“你们想做到吗?”观众齐声回答,声音仿佛一列火车,震得小玻璃窗叮叮当当响。

“谁想给我这个机会?”

观众直直地看着他,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每张脸庞都充满迷茫和困惑。

“谁相信我?”

看吧,又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很忐忑。

“勇敢一点!来吧!谁信任我?”

一只手犹豫地举了起来,一只接着另一只,几秒之内,就有了十几只手举了起来。

拿破仑又从舞台上下来,停在一个男孩身边。这个男孩二十五岁左右,可能因为性格腼腆,他从来都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心事,此刻所有人的聚焦也让他十分害羞。但他必须举手,这对他来说是最后的机会,对很多人来说都一样。

男孩脸红了,拿破仑对他微笑着。

“你叫什么名字?”

“马克。”他的回答有些迟疑。

拿破仑把一只手放在男孩肩上,男孩几乎想往后退一步。

“我叫什么名字?”拿破仑问他。

“拿破仑。”男孩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现在,这里的主人笑容更明媚,他压低声音,语气温暖而迷人。

“马克,我不知道你想寻找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情:你在这里是因为你很痛苦。”拿破仑又转向人群说:“你们来到这里,是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在经受痛苦。”

观众一起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拿破仑捧着马克的脸,温柔而专注,仿佛是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男孩这次没有躲闪,而是接受了他的拯救者。

“马克,我们做一个约定。”他的声音就像一个模范父亲向孩子解释人生真谛,极具说服力。拿破仑没有孩子,他父亲也从来没和他这样说过话,但这些年里,他接触了很多想从他身上寻找安慰的人,他学会了敞开心扉地聊天。

“今天晚上,我将帮助你改变对人生的看法。有些东西,你觉得是挑战,但那会变成机遇。我会告诉你应该做什么,应该放弃什么。这对你来说并不简单,但你能够成功。”拿破仑转向观众喊道:“因为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人迷失,一个都不行!”

观众一齐鼓掌,马克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知道,这些话首先是对他说的。

“那么,马克,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大厅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想变成那个男孩。马克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

成功了!拿破仑知道这个过渡一定会奏效。他立刻准备好了接下来的话,声音中充满成功的激动和感恩:“这个男人给了我一个机会!”

观众们都在鼓掌,马克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

现在,拿破仑要把所有人都拉进自己的阵营,彻底征服他们,让他们承认他是绝对正确的。

“为什么你要给我这个机会?”

“因为我信任你,”男孩立刻回答了他,几乎出自本能,“我信任你。”

拿破仑的双手仍捧着男孩的脸,把额头靠在了男孩的额头上,最后说了一句“谢谢”,声音如此深沉痛苦,马克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就在拿破仑紧紧抱住马克时,音响技术员詹妮弗开始播放一段巴洛克风格的音乐,感人肺腑。此时所有疑虑都被抛诸脑后,马克心里只想着:我们是一体的,只有我和你。紧紧相拥的几秒钟过去了,拿破仑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走开。感人的时刻结束了,现在要重新振奋精神。立刻调整情绪。就像芬兰浴,这种策略叫作“情感浴”,先热后冷,冷热交替进行。起起伏伏,就像生活,没有那么多时间反思。

管风琴和小提琴已经开始演奏史提夫·汪达的《迷信》,讲的是当我们面对无法理解,但却又令人痛苦的事时,迷信不是正确的选择。

不知道是谁今天选了这么一段音乐,简直就是和拿破仑说的话作对。他赶快跑到舞台上去,跟着音乐节奏拍起手来。他的能量是无法抵挡的,观众都已经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站着,跟着节奏跳舞。

我和你们,拿破仑心里暗暗想。我和你们。

拿破仑闭上了眼睛。这次,他的小玻璃窗真要碎了。

拿破仑最爱在秋季的夜晚出门散步,初秋气候宜人,不像冬季气温会降到零下10℃;也不像闷热的夏季,摩天大楼间的空气让人尤其烦闷。

天黑后,拿破仑可以从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区,一口气走上好几个小时。竖起的衣领盖住脸,头上戴着帽子,像其他纽约人一样步履匆匆。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约会要迟到的人,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不想继续走了就招手叫一辆出租车回家。

今晚本该和以往一样,但拿破仑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好像很谨慎,也很忧虑,这是之前没有过的事。

当他走出剧院,时代广场的喧嚣迎面扑来。汽车在人群中穿行,不停地鸣着喇叭。成群结队的游客开着闪光灯拍照,忙着在推特上发帖子。拿破仑对社交媒体一向避之唯恐不及。除了站在舞台中央,他不愿意成为世界的中心。他只爱孤独,这可能是因为剧院里有成千上万观众为他欢呼,让他觉得自己独特又重要。如果有人透过玻璃观察他,不和他交谈,会觉得他是一个江湖骗子,靠抓住别人的痛苦和弱点发了大财。拿破仑确实发了大财,但他深信自己说过的话,并坚信自己可以帮助别人。他在拯救别人的同时,也在尽力拯救自己。上大学时,拿破仑就知道这是他的命运。

拿破仑曾经想成为一名作家,但除了在一些不知名的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小文章,以及替过气作家代笔写了两本小说以外,他没能出版任何东西。当他明白这个爱好无法维持生计后,就决定开始利用自己的天资,做一个倾听者。拿破仑一直是一位极佳的倾听者:边听边在合适的时刻说出恰如其分的话,或者是在某个合适的时刻,说出对方想听的话。他从未带着恶意做这些,他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天分。在麦迪逊一家剧院担任制片助理时,他真正发现了自己的这项天赋。有一天,一个演《斯图尔特·密尔的希望》的男演员在上台前几分钟突感不适,而拿破仑是当时所有人中脑子最好使的,因此他负责上台,向愤怒的观众解释演出取消的原因。剧院老板其实已经拿走了全部的门票收入,他根本不管这个突发状况,所以剧团没有可用的资金,也根本没能力退还票钱。拿破仑面对一百零九个观众,并没有详细地解释“突感不适”和“门票收入”之间的关系,而是给那天晚上的观众另一种体验:他用了一个多小时来演说,而不是之前想象的几分钟,原本忐忑的独白,很快变成了充满激情的捍卫演说,捍卫一个摇摇欲坠的剧团。他告诉观众,为了让大家继续拥有梦想,艺术家非常重要;为了把一段戏剧搬上舞台,需要付出很大努力;为了写好这些故事——他指了指后台——他们想把这些故事献给你们,只献给你们——这时候他指向观众——只愿你们从这些旧座椅上站起来时,可以带走一份我们的心意和希望。今天由于一个令人遗憾的事故,我们无法向大家演出我们的希望,但仍然感激大家的出席,仍然感激大家给我们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最后观众离席了,他们不仅没要求退还二十美元的门票,还为发现一个有突出演说天赋的男孩感到兴奋,而且这个男孩对艺术的热爱太具有感染力了。第一个惊讶的人其实是拿破仑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但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演说家。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就像是发生在几辈子前,早已黯然褪色。他走在大风凛冽的百老汇大街上,大部分商店正在关灯,或拉下了金属卷帘门,四处都是熙熙攘攘的声音,一辆警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一段时间以来,他似乎想在回忆里寻找一些遗失的东西,用来填满他生命的相册,仿佛过去的经历隐藏着一些重要事件,可以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百老汇大街,而是来到了包厘街。他穿过第五大道,走过格林威治和东村,再经过休斯顿大街和哈瓦那咖啡厅。他经常会在哈瓦那咖啡厅来一杯血色玛丽,再配上点玉米、黑米和豆子。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但此刻,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去露个面,和打理咖啡厅的几个年轻人打个招呼。

拿破仑精神恍惚地走着,没发觉自己从联合广场附近转到了另一条路上,更没留意经过的假日市场、星巴克、刺青作坊和唐人街: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到达曼哈顿大桥。现在,雄伟的曼哈顿大桥完整地出现在他面前,无数灯光凸显出大桥的轮廓,它仿佛悬挂在纽约这个巨大的舞台之上。

拿破仑觉得,曼哈顿大桥就像是布鲁克林大桥的小弟,很容易受欺负,所以他把曼哈顿大桥放在心上,如同面对那些素未谋面的观众。虽然大家都喜欢粗犷的布鲁克林桥,但他心里更喜欢曼哈顿大桥。在他位于第五大道的工作室里,墙上挂着一幅《美国往事》的电影海报:很多人都认为海报上是布鲁克林大桥,但那其实是曼哈顿大桥。拿破仑常常穿过大桥,站在登波区,转身看着桥上延伸的悬索,觉得自己有点像罗伯特·德尼罗在电影中饰演的“面条”[5]。现在他又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他”的这座大桥。他站在大桥南面,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和纽约港,还有很多来来往往的船只。

拿破仑走向人行通道,打雷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像个孩子似的颤抖了一下。开始下雨了。偶尔有汽车在桥面上飞驰而过,车头灯在拿破仑头顶几米处扫过。

曼哈顿大桥的长度有两公里多,拿破仑停在了桥上正中央的位置。他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仔细地盯着桥下的河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毫不在意天在下雨。

他准备自杀了。

要越过曼哈顿大桥围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桥有两道悬索,为了到达桥外面,必须先跨过中间的障碍。拿破仑提了提法兰绒裤子,开始横跨第一道栏杆。他爬了过去,然后又攀过了第二道围栏。他到了外围,坐了下来。他的双脚悬在空中,目光转向自由女神像。一道闪电划亮天际,勾勒出摩天大厦的轮廓。他又被雷声吓了一跳,身体差点失去平衡。

拿破仑之所以选择从这座桥跳河,是因为他觉得从这里可以欣赏到纽约最美的风景: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可以看到城市的全景,并且不会遗漏任何细节。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在关心风景,这似乎很奇怪,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很随意。他喜欢做规划:每件事情都应该按照他想好的方式进行。即使是从桥上跳下去自杀,也需要一套完美的仪式。

拿破仑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空气里有一种咸湿的味道。他睁开眼睛,仔细看着身下流淌的河水。过一会儿,他就要与这条河流相拥了,再也不回头。拿破仑努力享受着生命最后的时光。他始终认为,比起选择继续活着的人,自杀的人拥有更平静的内心。在工作中,他认识了一些最后选择从高处跳下,结束生命的人,但他从来不批判他们。他理解他们,可能无法为他们辩解,但他能理解他们的选择。

虽然戴着帽子,但雨水还是拍打在他脸上。栏杆很狭窄,而且已经湿透了。拿破仑轻轻地挪动身子,想找到一个最好的位置。他找到了。现在可以了,拿破仑心想。就好像坐得舒适一点,就不会改变他规划好的命运。他没有问原因,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拿破仑缓缓地摘下被雨水淋湿的眼镜,把眼镜放在身边。然后他小心翼翼,尽量保持身体平衡,两只手轮流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已经关闭的手机,奔驰汽车钥匙,装着美国运通黑卡的卡袋,所有东西都完美地一字排开。伴随着他的动作,桥下一艘装着沙土的大驳船正缓缓驶过,发出闷闷的汽笛声。拿破仑仔细地观察着它行驶的轨迹,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河面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一块黑色大理石板。

拿破仑又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想起了那些永远不会再见的人,想起了那些他曾尽力爱着的人,想起了那些因为他才找到理由活着的人,那些每天对他说“谢谢你拯救了我”的人,还想起了那些他没能拯救的人。千头万绪一齐涌入大脑,在想到那个会让他改变主意的人之前,他睁开了眼睛。在这个时刻,他不愿意再想自己的私人生活,因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他。拿破仑慢慢地挪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腿,一道闪电在空中炸开,最后一次照亮了自由女神像。自由——几秒钟之后,他就能够拥有自由。拿破仑环顾四周,似乎想要确认自己是否独自一人,却发现不远处有个男人和他一样,在雨中,他坐在栏杆上,双腿在空中晃荡。

“很高,是不是?”男人往下看了一眼,对拿破仑说。他的声音十分沉稳,令人信赖。拿破仑还没来得及惊讶,男人接着说:“但也不是总能成功,这取决于冲击力。如果竖着下去的话,可能会死不了。”

男人的话如同当头一棒,拿破仑想起自己在观众面前,通常也是这样说话。男人转身看着他:如果两个人都伸出手,他们甚至可以相互碰到。男人的目光很平常,就像公交车上的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但拿破仑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沙滩上的小丑。

男人就像是一个中学教师,正在向学生解释阿基米德定律,他继续有条不紊地说:“如果平着摔下去,你就毁容了。”

拿破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现在看到的一切。他本能地闭上眼睛,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已经从桥上跳了下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拿破仑重新睁开眼睛,男人还在那里。他穿着正装,但衣服有些破旧;脚上踩着的一双棕褐色的软皮平底鞋,也有些磨损。他看起来十分友好,并没有因为雨越下越大而不安。

“这段时间,流水很湍急,你应该能成功。”男人继续说。

拿破仑困惑地盯着他。男人觉得自己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我的意思是,自杀成功。”

你他妈为什么要毁掉我生命最重要的时刻?我已经计划了好几年,我小心翼翼,考虑到了每个细节。拿破仑心想,或许这是死之前,大脑为了挽救他制造出的一个幻象,或许是大脑的某种自动装置开始运行,就像冰箱的发动机一样,在过热时就会自动开启防护措施。拿破仑尽量无视这个男人。他重新看向桥下,专注于自己马上就要到来的命运。

男人还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微笑。

“你能不能走开?”拿破仑忍不住说。

男人似乎没听他说话,自顾自地说:“几乎所有跳下去的人,都会在七秒内后悔。”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和在半空中的人说过话吗?”

男人笑了,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听到这句风趣话,谁都会觉得有意思吧!

“放过我吧,你选错人了。”

“或许吧!但如果你在七秒内也想回头呢?”

“我马上就能知道了。”

“等会儿我就不能救你了。”男子肯定地说。

“你给我一个不跳的理由。”拿破仑用讽刺的语气说,声音里带有某种屈服。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在某个瞬间,他内心充满恐惧。他把身体的重心从右腿转到左腿,不顾危险地把身体探出去。

陌生男人惊恐地喊道:“等等,等等……”他继续恳求说,“跳下去之后,你就不再是自己了,你会变成另一个人,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你自己选择吧!”

“我能知道你是谁吗?”拿破仑对着男人喊道。

“知道我是谁真的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

“我只想让你给我一次机会。”

拿破仑盯着他,这个陌生男人竟能说出自己常说的话,这太让他惊讶了。他正准备反驳,男人抢先说:“我知道你很熟悉这句话。”

“你是谁?”

“一个可以把这七秒延长成七天的人,我可以让你看看,没有你,世界是怎样的。”

“没有我?”拿破仑对这个充满魔法意味的提议感到好奇。

男人点了点头,继续说:“这样你可以有更多时间好好思考。七天之后,我将带你重新返回今天。那时候,你可以再自由选择。”

城市在此刻陷入一片安静中。

拿破仑低头往下看,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颤抖。他双手紧握栏杆,转头看向身旁这个奇怪的男人:“我没看到你爬过来,我下来时,也没看见你。”拿破仑就像在自言自语。

“我是一个悄无声息的人。”男人回答说。

拿破仑不相信他。男人知道时间不够了,只好拿出最后的撒手锏。

“没有你,世界是怎样的,难道你不好奇吗?你留下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你的葬礼呢?你不想看看你的葬礼吗?”

拿破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拯救过那么多人,现在试着换一下位置,让别人来拯救你吧!我很专业的,让我来拯救你!”男人说着向拿破仑伸出了手。

拿破仑出于本能往后退了一下,在窄窄的栏杆上,身子差点儿失去平衡。

男人向拿破仑张开手掌,像是在说“不要紧张”,接着他抬起腿,在空中向前迈了一步。

“不!”拿破仑伸出手大喊着,仿佛想要抓住男人。可他发不出声音了,因为男人确实在空中迈了一步,但接着又迈了第二步、第三步和第四步,他没有掉下去:他走了过来,仿佛脚底踩着一块看不见的踏板。现在,那个男人停在了拿破仑面前,悬在空中。拿破仑脸上的表情就像看到了鬼,或是见到了上帝,反正他太惊讶了。

“我几乎和你一样专业。”男人继续说。他很镇静,悬空站在东河上方四十米高处,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事。

“七天,”男人承诺说,“一天都不会多,然后我带你回来,就回到此时此刻。”

拿破仑此时在大桥栏杆上,像一个一动不动的剪影。

“你答应吗?”男人坚持问。

拿破仑没能说出话来,但他的头上下点着:他答应了。

男人回到栏杆上,把金属保护网往里推,再往上拉,拿破仑面前出现了一条通道。“来吧,我们都淋湿了,我可不想生病。”重上大桥前,男人说。

拿破仑转身观察着男人,还没能明白刚才发生的事。

“快点!”男人催促着他。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拿破仑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他又一次看着桥下,河流似乎在远远地呼唤他;他在颤抖。这里真的很冷,拿破仑心想,他有些迷惑。他迅速爬回桥面。他活了下来。

男人朝着曼哈顿走去。拿破仑迟疑了几秒,最后加快了步伐,和男人并肩走着。他听见身后隐约传来扑通一声,就像是一个大包裹掉进了河里,那声音淹没在船的汽笛声里。他转过身,隐约看见桥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落入了湍急的河流。可能是一段树干,拿破仑想。在仓皇的思绪中,拿破仑离开了曼哈顿桥。

雨水总是以同样的方式打在玻璃上:有一些水滴会汇聚成小溪流,带着其他停留在玻璃表面的水滴向下流,然而,总有些区域能避免被水打湿。埃米莉一整天都坐在她位于布鲁克林的房子窗前,看着外面走在街上的女人,心里充满嫉妒。那些女人穿着长大衣,她们因为没带伞,所以走路很快;那些穿着低腰牛仔裤的青少年在杂货店的屋檐下躲雨;还有那些穿着雨衣的男人,他们手上拎着提包,一边寻找的士,一边还得小心汽车蹚过溅起的水花。埃米莉看着大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场永恒的等待,等待一件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埃米莉很漂亮,金色卷发披在肩上,大眼睛流露着一丝脆弱,仿佛心甘情愿只做一名观众。她的眼睛是浅色的,就像流水的颜色,眼神里流露着一丝忧伤,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惆怅。

现在,埃米莉已经在车里坐了一个小时,她觉得,她的生活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可能一切都变了,只是她还不知道。她已经鼓起勇气,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经过这么漫长的等待,她终于采取行动了。她常常想,看着这个熙熙攘攘,自己并不能参与的世界,到底有何乐趣?事实上,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疯狂看书,不与任何人交往,除了书中的一些人物——很多时候都是些很不幸的人物。

她读过、看过或者听过的那些故事,最后常常隐藏着一个让人欢喜的结局,或是一次重生。但如果生活把你折磨得遍体鳞伤,再把你孤零零地扔在一个角落,你又如何重生呢?埃米莉知道自己的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从开始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事情只会更糟糕,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没有得到补偿的可能。这就是命运为她选择的际遇。实际上,事情不总是这样吗?在你身上发生一些好事儿,不也是一样的道理?雨水知道它要落在哪里吗?或者大部分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

这些年里,埃米莉总在考虑这些问题。下雨时,她在房间窗子没被淋湿的玻璃上画一条看不见的线,希望可以把外侧的水珠连在一起:有时,窗外的雨滴真的汇集在了这条线上,形成一股水流,这几乎和她的动作同时发生,仿佛命运正在迎合她的想法。这就重燃了她的希望,她又开始有了一些特定的目标。然而,在不断失望的过程中,埃米莉也变得更加清醒。直到她终于醒悟。那一刻来得很突然,她没仔细考虑,就径直打开门出去了,甚至都没关上身后的门。

现在她坐在这儿,重新盯着车子的窗户。这是一辆棕色旧旅行车,车窗下是木质内饰,既复古又有美国风格,这真是该死,“复古”和“美国风”是埃米莉最讨厌的两个词。第一个原因是她喜欢现代的东西;第二个原因是她从来没忘记自己来自俄罗斯,虽然她总举着美国国旗参加比赛。最近几年里,她时常想起在田纳西州斯普林菲尔德市的童年生活,她的曾祖父母花了很大力气,才从寒冷的杜金卡市来到那座城市。在埃利斯岛,他们和很多移民一样,需要办理一系列手续。当时,曾祖父母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他们要报自己的姓名,旁边正在排队等待的匈牙利人建议,趁早抹掉他们的俄罗斯出身痕迹。这样一来,他们的姓氏“沃西耶辛”就变成了“沃尔什”。曾祖父母的美国梦由他们的下一代人实现了。埃米莉的祖父母成了农场主,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是佃户。她就是在那儿出生和成长的,过着最普通的农村小女孩的生活,每天和很多小伙伴玩些淳朴的游戏,爬稻草堆,和同学在向日葵田里捉迷藏,就这样过了很多年。那时,埃米莉有一个爱好没人知道:日落时,农场一片金黄,她偷偷溜进堆草房,爬上屋子五米高的横梁,在上面走来走去。她从没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这是她的秘密,也是最让她激动的事情,单调的乡村生活也因此增添了不少色彩。越是刺激,她就越想冒险,她每天都想去横木上走一走,从来没想过如果在上面失去平衡会造成什么后果。

埃米莉从来没有失去过平衡,但她失去了父母的信任。有一天晚上,因为有暴风雨预警,父亲想天黑之前去关上干草房的大窗户。他听到头顶上的木头咯吱咯吱响,就抬头看向天花板,结果发现她在上面。埃米莉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那时的表情。但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父母决定给她报一个体操课程:“如果你真喜欢走平衡木,那最好是在离地面十厘米的高度,而不是在五米那么高的地方。”父亲朝她吼道,想展示自己的权威。但事实上,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并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对埃米莉来说,体操意味着逃离,从美好的、明信片般的田园生活中逃离。那里的生活很封闭,就像玻璃球里的风景,只要摇晃一下,小农场就会下雪,但没有任何出路。埃米莉一路过关斩将,很快从区队进入了州队,十四岁就进入了国家队。她在平衡木上飞旋,技艺精湛,让教练都很惊异。她开始获得奖牌、赞助商和大笔的金钱。父母十分满意,但又有点遗憾,因为自己的独生女儿要离开那个村庄。接下来,埃米莉又参加了一些重要的比赛,包括全国冠军赛、世界锦标赛和奥林匹克运动会。

然而,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都不重要了;就像在这段时间里,未来也变得不再重要。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肯定的事情,除了她对田纳西州说的那声“再见”,那是一场真正的永别。到了某个时刻,生命也要让位于死亡。如果人是一袋香肠,需要在“保质期”内用完,或许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会用不同的心态来度过每一天,更好或更坏,埃米莉也无法想象。她只知道,人出生之后,就接受了这样的条件:人活着,并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我们明白生命终将逝去,但忽略具体的时间,这给了我们一种错觉:自己是永生的。但那个男人给了她一个明确的时间:七天时间,然后尘归尘,土归土。这样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埃米莉又沉思了片刻,她不知道这是喜剧还是悲剧。那个奇怪的男人彻底打乱了她的步骤。她做到了,她已经掌控了自己的生活,想要做个了断……但现实却与计划相反。

车窗蒙上了一层雾气,雨继续下,雨滴敲打在车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会带给人慰藉,让人不再那么孤独。

埃米莉用手在车窗上抹了抹,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小窗”,透过急剧落下的雨滴,埃米莉看到那个男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拿破仑打开后排右侧的车门坐进去,很惊讶地发现,前面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她就是埃米莉。

同时,男人也坐在了驾驶的位子上。“糟糕!”他一脚踩进了人行道和汽车之间的水坑里,不由得抱怨了一句。男人对埃米莉说:“抱歉,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他是拿破仑。——拿破仑,她是埃米莉。”介绍很简洁,就像拼车公司在旅程开始前说的话。

“你没告诉我还有别人。”埃米莉忽然说。她没有转头,只是压下前面的反光镜,想要看清楚拿破仑。

拿破仑并没有躲开埃米莉审视的目光,他也想研究一下这位同行者: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但为了避免尴尬,他们都扭过头去。

男人发动了汽车。他注意到了两个人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们想听点音乐吗?”男人问,但没人回应他。

拿破仑到现在才意识到他浑身都淋湿了,于是脱掉外套,用袖子擦脸。

“后面应该有一件卫衣,你穿上吧!”男人说,但拿破仑没听他的。这位拯救者只好向后伸长手臂,摸索着找到了卫衣,递给拿破仑。

埃米莉安静地看着一切。

男人向埃米莉那边侧了侧身体,在仪表盘下面的储物箱里抽出了几张唱片,最后选择了一张艾拉·菲茨杰拉德的专辑。

“雨天很适合听爵士,”男人说,“你们喜欢听爵士乐吗?”

没人回应。

“我很喜欢。”男人自问自答,他开始用假嗓跟着一起唱,手指还在方向盘上敲着节拍。

埃米莉和拿破仑在镜子里对视了一下,没注意男人正在观察着他们。

“这只是纸做的月亮和纸板做的大海,但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变出一轮真正的月亮……艾拉真是爵士天后……你们还记得,一生中最美丽的月亮是在哪里看到的吗?”男人的语气亲切和蔼。

两位乘客都没说话,只看着前方,车灯照亮了蜿蜒的马路,不知道这些车都去往何处。

埃米莉把手指放在模糊的车窗上,用一条线把两个有点远的雨滴连了起来;拿破仑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动了;男人开着车,继续低声唱歌。后来,他换了一首,这次是悲伤版的《带我飞上月球》。

纽约城是这次默默旅行的完美背景。一路上,大家思绪翻涌,未来只是一个越来越近的问号。

我们的记忆决定着我们是谁,艾瑞莎坚信这一点。发生的事情如果对自己有利,我们会感到幸福。某件事恰好与另一件事完美契合,这就是幸福。但在我们感到幸福的一瞬间,它已经消逝了。记住幸福感,我们就可以继续活在幸福里,就如同回忆起糟糕的事情或感觉时,我们就会充满悲伤。如果发生的事情过于沉重,我们便会陷入绝望,而绝望总会导致意外的结果。

艾瑞莎七点起床,她一整夜都没合眼。狂风暴雨让她没法入睡,一个个画面一直在她脑子里浮现:瓦里克街的篮球场,从东村往下走,离哈德逊河很近,她看着河水流向远方,就像她失去的女儿奥利维娅。她从床上起来,身体感觉很沉重:头、手臂、腿,每个部位对她来说都是多余的。洗完一个热水澡,吃完早餐,穿上警服也没能让她打起精神面对这个世界。毕业之后,艾瑞莎就成了一名警察,穿上制服,对她来说就像是在告诉世界:“我在这里,我会履行自己的职责。”每次执行任务,开着警车穿行在纽约的大街小巷上时,每次碰到特殊情况,拔枪对着歹徒时,她都会想起这句话;每次脱下制服时,她都会感谢命运对她的保护,就像她努力保护这座城市,还有城市的居民。

还有奥利维娅。

为了奥利维娅,她肯定会开枪,毫不犹豫。

但她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假如她为女儿开枪了,那这两年以来,她可能会为别的原因而失眠,折磨她灵魂的会是别的事情。

为了奥利维娅,她愿意去死,毫不迟疑。

一个人的大脑中可以装下多少美好的回忆?几百万个片段,或者更多。但为什么只需要一件悲痛的事,就可以抹杀掉所有美好的回忆?

这有点像她工作中常见的命题:一个邪恶的灵魂是否能够摧毁一个热爱和平、非常宽容的社会?有多少罪恶隐藏在芸芸众生中,除恶扬善有多大可能?有很多个夜晚,艾瑞莎都在思考这些问题。而真相是这样的:疯子在商场里开枪,射向吓得魂飞魄散的人群,或许她装满十二发子弹的手枪都不能挽回局面,又或许,可以。

那天早上,艾瑞莎和曼森一起在字母城巡逻,突然接到了对讲机里的通知:“编号10-16,家庭纷争。”曼森是她这四年的搭档,见证了她的“之前”与“之后”。之前,在一项任务与另一项任务的间隙,他们喜欢坐在警车里聊天,曼森总是会讲很多笑话,逗得她捧腹大笑,还有在执行一些棘手的任务时彼此的默契。“你用不用心,决定两条生命。”这是艾瑞莎第一天走上警察这个岗位时就学到的话。你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应该保护好搭档的生命。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们聊天变少了,总是曼森在找话题,逗人发笑的段子也消失了,但相互的信任一点都没变。艾瑞莎变了,她脾气变坏了,和之前不一样了;做事风格还是一样,只是变得更加简洁。“之前”她与嫌疑人交谈时,总会运用一段细致的心理学理论,循循善诱;“之后”她选择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或是走捷径,用更简单粗暴的方法:少一些闲谈,多一些事实。之前,她与曼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她是那个好说话的警察,现在角色调转过来了。

他们来到了那栋房子前,在大街上就听到了里面的叫喊声。曼森敲了敲门,告诉他们,警察来了,艾瑞莎已经握紧了手枪。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打开了门,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裸着上半身,上面全是文身,一只手上全是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艾瑞莎就已经用枪指向他的脑袋。男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一个黑人女子出现在他身后,脸庞肿着。这是他的女人。当艾瑞莎大喊着让男人跪下时,黑人女子突然对着艾瑞莎和曼森破口大骂。曼森拔枪对着女人,命令她不要靠近。男人按照要求跪了下来,两只手放在脑后。艾瑞莎把他控制在射程之内。就在这时,这对男女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哭得很绝望。此刻,艾瑞莎不再关注犯人,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她觉得这个小女孩和自己女儿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艾瑞莎没注意到,跪着的男人已经松开了放在脑后的双手,试图抢她的手枪。

保护生命这一课,曼森学得很好,他一拳打在男人脸上。艾瑞莎回过神来,仿佛被迎面泼了一桶冰水。

“艾瑞莎,艾瑞莎!该死,你在发什么呆?”

虽然小女孩还在哭,但艾瑞莎终于听见了曼森的声音。

警察逮捕了两个成年人,小女孩由社会福利机构照管。艾瑞莎和曼森按照惯例填写着没有什么用处的案件记录。离开之前,艾瑞莎走近裹着毯子的小女孩,她正玩着一个游戏机,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爱玩这些。女孩抬起头,目光与艾瑞莎交会。艾瑞莎想问小女孩一个问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但她很害怕小女孩的回答,只是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回程中,两个人都不想说话,艾瑞莎只说了一句:“我们明天再聊,可以吗?”曼森回答说:“我请你喝杯美味的咖啡,或许明天就变成了今天。”艾瑞莎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前方的道路,点头同意。这时候,第一阵雷声响起,雨滴敲击着玻璃,几秒之内,纽约城就被淋湿了:有些行人正在慌忙寻找临时避雨的地方;有些人满不在乎,还打着电话继续向前走,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也有未雨绸缪的,早就把雨衣放在口袋里了,随时准备穿上。人们开始撑起雨伞,城市的流光溢彩照进湿漉漉的车窗。

雨时大时小:这股从天而降的水冲刷着路面,也让人的心思变得更加清晰,它们其实从未消失,总在不经意间袭上心头。

那天也下雨了,艾瑞莎心想。也可能没下雨。她的脑子正在修改记忆吗?这难道是一种保护机制?

那女孩不是奥利维娅,不是她,但艾瑞莎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

艾瑞莎闭上了眼睛。曼森专心地看着人来人往的马路,没注意到搭档脸上流下的泪水。他们到了警察局:102街和第三大道之间,离东哈莱姆只有几步远。曼森下车,走进警察局,拿了两杯咖啡:今天本该是由艾瑞莎去拿咖啡,但今天他来。

马路的另一边,一辆棕色旅行车停在花店旁。拿破仑、埃米莉和坐在司机位子上的男人正在小口喝着奶昔:这是男人在麦当劳外卖窗口买的,他坚持要请两位客人也来一杯。男人问他们俩要什么口味,没人搭理他,所以他替大家做了决定:草莓味,他的最爱。三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杯奶昔,但只有男人喝得兴致勃勃。他看了看手表,又重新看向前方的马路:三辆闪着灯的警车停在警局前面,两个警察靠在车上聊天。天气很冷,但还好雨停了。

男人喝着手里的奶昔,奶昔快没了,他还是吸得很起劲儿,吸管发出的噪声令人难以忍受,但他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满意地感叹了一声。他走下车去,把塑料杯扔进垃圾桶,穿过无人的大街:他看起来是直接往警察局大门走。埃米莉喝了第一口奶昔。她和拿破仑盯着那个奇怪的男人,看见他径直走向最后一辆警车。男人打开车门,坐在了司机的位子上,又关上了门。

除了疑惑和好奇,埃米莉和拿破仑还有点担心,救护车刺耳的警报声突然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这个男人是警察?拿破仑心想。那他为什么没逮捕我呢?自杀和在折扣店偷东西一样,是犯法的?这个想法让拿破仑露出了一个微笑。埃米莉注意到了拿破仑的表情,心想,这有什么可笑的。她继续小口喝着冰奶昔。拿破仑也开始喝奶昔,他想主动攀谈,多了解一下这个女孩,但最后还是决定算了,他害怕自己的脑子变得更混乱。他想到不久之前,自己差一点就从桥上跳下去了。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男人还在车里,几个警察站在警局大门前的空地上聊天,开玩笑,时不时拍拍伙伴的肩膀。

拿破仑摸了摸头,我的帽子呢?他心想。也许被风吹掉了。他闭上眼睛,再一次想象风拂面而来,雨淋湿衣服,然后他看见黑漆漆的河流,好像要把自己吞没。拿破仑重新睁开了眼睛。

埃米莉心不在焉地吸着奶昔,似乎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男人坐进去的那辆车还在那里,车门紧闭。他在做什么呢?埃米莉心想。天色有些泛蓝:一辆警车慢慢减速,开到了警局前,两位警察从车上下来:其中一个打开后车门,押着一个身材矮小但十分肥胖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戴着羊毛帽,就算隔得很远,在路灯的照耀下,拿破仑和埃米莉也能看到他脸上的刺青。犯人手上戴着手铐,走在前面,一个警察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引导他,把他带进警察局。一些警察还在聊天,开着玩笑,但他们坐在车子里,什么都听不清楚。

谁知道他做了什么,拿破仑心想,权当自己正在消磨时间。他的思绪总是回到那座桥上,他在曼哈顿大桥上度过的时刻,男人说服他重新回到桥面,扯开的防护网,就像打开一个秘密通道。他是什么时候弄断防护网的?还有最后扑通的声音,很快消逝在船的汽笛声里。他当时转身想看个明白,但现在又有些害怕了,他担心那是一周之后自己将会听到的声音,如果他还是决定要跳下去的话。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一位体格健硕的警察手里拿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从警局里走出来:那是曼森。

一切回归平静,警察在马路上悠闲地活动着。

拿破仑正准备喝一口奶昔,一声干脆利落的枪响打破了宁静,如同爆炸一般,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埃米莉尖叫起来,拿破仑差点呛到自己,曼森跨着大步向他的警车跑去,因为枪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马路上其他警察也赶忙往那边跑。警局里也有人从大门里探身出来,手上拿着枪。曼森冲到车门前,他忽然停住了,手里滚烫的咖啡滑落到了马路上。

埃米莉的眼睛中充满恐惧,她看到咖啡杯子坠下,仿佛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然后转头看到了拿破仑同样惊恐的眼睛。

曼森打开乘客座位这边的车门,往里面探身进去,两个同事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拉出来。

曼森的脸像一个面具,身体也硬得像雕塑一般,仿佛刚刚看到了魔鬼。

其他警察也都赶到了,他们拉起了一条警戒线。曼森还处于失控状态,他身体靠在一辆警车上,几个人摁着他。

拿破仑和埃米莉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的想法似乎是相同的,他们都抓住了车门上的把手,想要出去。就在这时,他们看见那个陪伴自己的男人从那辆传出枪声的警车上走出来了。他走在十来个警察中间,但似乎没人注意到他。最不可思议的是,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身旁穿着制服的黑人女子。他们手牵着手穿过马路,犹如一对相伴多年的夫妻:一位美籍非洲裔女子,和一位至少年长她十五岁,看起来生活不太如意的老先生,他们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他们走到旅行车旁,男人坐上了司机的位子,女人坐在后面,也就是拿破仑旁边。拿破仑盯着她,就像在观摩一只独角兽。

埃米莉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人启动汽车。

“她是艾瑞莎。”男人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出了这个临时停车处。

没人自我介绍。

拿破仑和埃米莉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觉得他们俩现在是一伙的了。

汽车渐行渐远,艾瑞莎还在回头望着警局,那里人来人往,一片混乱。救护车来了:这次是为她而来。

她看到了几个同事围着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画面。

旅行车停在了东村一家小旅馆前,那是一幢四层高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在大门入口和第一排窗户之间,霓虹招牌上是“蓝月旅馆”四个字;招牌下只有一颗星,也比较符合这家旅馆的状况。大门右边是一个铁丝网围住的小篮球场;左边是一个已经打烊的药店,店门的牌子上写着:内设自动取款机。

男人关闭汽车引擎,松开安全带下车。他站在马路上,手垂在身体两侧,欣赏着面前的小旅馆,就像是来到了丽思酒店[6]一般。

艾瑞莎和拿破仑也跟着下车,埃米莉还留在车里。拿破仑看向四周:城市一片静谧,一个穿着破衣服的流浪女人经过,嘴里哼唱着《为你祈祷》,她的声音竟出奇的甜美悦耳。

这个奇怪群体的神秘首领打开后备箱,有些吃力地从里面拉出一个轮椅:红色的钢架,黑色的轮子。

“你可以帮我一把吗?”男人问拿破仑。拿破仑立刻过去帮忙,仿佛收到了一个指令。

男人打开车门,一只手放到埃米莉的膝盖下,看向拿破仑:拿破仑知道他应该去搭把手。他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到他们跟前,和男人一起把埃米莉从车里抬出来,再放到轮椅上。整个过程,埃米莉坦然自若。没人说话,男人推着轮椅走向小旅馆入口。艾瑞莎和拿破仑交换了个眼神:他们都没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闪而过的眼神中,隐藏着很多欲言又止的话:最近几小时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超出了正常逻辑和预期。一切都不符合常理,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但没人点破,他们也没有呼天抢地——此时此刻,他们都不想为这座城市流泪了。他们跟着男人,走进大门旁的升降机。升降机里十分逼仄,但还好楼层不高。升降机门是一个可伸缩的金属栅栏。三层到了,电梯门打开,眼前是蓝月旅馆的大厅:看起来十分破旧,暗绿色墙面,天花板是石膏板的,一对已经磨损到看不出颜色的沙发。地上是一块有些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地毯。沿着墙壁放置的一些小灯,发出暗淡的光,也带来一丝温暖与祥和。角落里摆着一张书桌,可能是接待台:上面有几本杂志、一台传真机、一个装着两支铅笔的笔筒、一个自由女神像的复制品,但缺了那只举起火炬的手。三位客人环顾四周,没人有勇气问男人这是什么地方,没人问任何问题。在这个时候,如果他们想问问题,那他们会问自己:如果最后一刻,男人没有出现,那他们现在将会在哪里?或许他们会处于一个类似的环境中,但属于另一个世界;或许现在就是那个类似的环境中,只是他们还没意识到,毕竟大家对死后的世界一无所知。

他们越来越感到不合时宜。男人走向一个古老的木框,上面有五个铜钩,分别挂着五把钥匙:他拿下三把,分给他们三个人。

“房间就在走廊两侧,你们要用的东西里面都有。你们有什么问题吗?”他的语气宛如汽车旅馆里厌烦工作的门房。

三个人都没说话,他们对当前的处境感到十分惊讶和不解。

“好吧,我们明天早上九点准时见。晚安。”男人说完,便坐电梯离开了。现在只留下拿破仑、埃米莉和艾瑞莎,他们就像真人秀《老大哥》[7]里刚刚入住的三位房客一样。三个人满脑子都有一个相同的问题:“这个把我们带到这儿的男人是谁?”但谁都没有勇气问出来,三个孤独的灵魂都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一个离开的人是埃米莉,她费劲地在走廊的地毯上滑动着轮椅,直到房间门口才停下。她推门进去,把世界关在外面。

拿破仑或许是最想聊天的人,他看向艾瑞莎,但女警察在研究了一会儿钥匙后,也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拿破仑闭上眼睛,又睁开:他还在那里,一个人。

他说,七天,拿破仑想。然后走进二号房。

埃米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潮湿的水渍,上面的石灰已经有些脱落。她试着分辨出它的形状,就像小孩观察云朵一般。她觉得这块污渍像一只手,或一只蝴蝶,但她最后觉得,它像一颗心。她希望这一系列的想象可以帮助她入眠,这样,第二天就可以来得快一点,明天她可能就会搞清楚这件奇怪的事情。

艾瑞莎终于脱下了警服。她腰上还挂着手枪皮套,但手枪已经不在了,她把手枪留在了执勤警车里……和我的身体一起,她想。她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一种缓慢、绝望又持续的哭泣,没办法停下来。

拿破仑审视着光秃秃的房间:糊墙纸,书桌上的台灯,颜色灰暗的窗帘,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清洗了。这儿看起来就是一家廉价酒店,他事业起步时,也住过差不多这样的地方。那时他还在进行最初的巡回演出,只要能看到十名付费观众,就是一种成功。

拿破仑脱下鞋袜,仿佛这是在普通酒店度过的一个平凡夜晚。他靠近窗帘,向窗户外面看去。从这一侧看,这栋建筑又窄又高,对面有一个篮球场。每一层都有三个落地窗对着安全出口。第二层,拿破仑的房间亮着灯。过了一会儿,旁边房间的灯也亮了:艾瑞莎穿着内衣内裤,一双仍然湿漉漉的眼睛正看着窗外。她右边的窗户一片漆黑,后来灯亮了:埃米莉裹着毯子坐在轮椅上,看着马路,身体冷得发抖。

三个房间透出来的灯光,正好可以照亮篮球场。

脚步声打破了安静的夜,带他们来宾馆的男人此时穿过栅门,走向了长方形的篮球场。他穿过场地,找到了一个被遗弃在网边的篮球,他脱下外套,站在中圈上开始投篮。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投篮,每一次篮球都在篮板或篮筐上弹开了。

男人知道他们正在看着自己,在两次尝试之后,他开始增加强度,不再回到中圈,而是从哪里捡起球就在哪里投,在篮筐底下,或在三分线上,带着一丝急躁和气愤。

运球的声音回荡在球场上,在汗水模糊了眼睛时,一个弹跳,或许是第三十次篮球正中篮筐。

篮球孤独地弹向了球场的尽头。男人蹲下,喘了口气,拿起外套就离开了。

一分钟之内,三个房间都陷入了黑暗。

生锈的金属网围成的小球场,在纽约的夜晚,如同一个安静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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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拥有千亿修真者羡慕的先天五行之体,他拥有狂怒而能量激增的特殊体质,他还拥有重伤后能量大增的怪异的身体,他难道只是一个普通的较强悍的修行者而已吗,他的真正的身份连他身为神界五大巨头之一师尊都探不清楚。他的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呢?他的任务将会是什么?这一切都不从而知,只能靠他本人一步步的去探索。没有最豪华的打斗场面,只有更豪华的打斗场面,请您细细品来!
  • 快穿之桑冰

    快穿之桑冰

    某天,最弱的那条沙雕龙桑绑定了一个快穿系统。从此后它必须努力做任务,不然会死掉。它只能乖乖的,孤独的,认真的……做任务!——穿越系统冰:你知道吗?你真的是我遇到最好(骗)的宿主啦!沙雕龙桑:真,真的吗?第一次被夸好开心!穿越系统冰:宿主,不要怕(虽然真的会死)。我会努力保护(旁观宿主你各种死法)你的!沙雕龙桑:真是多亏有你这个系统在!任务真的是超危险啊!穿越系统冰:我是你忠心(索命)的系统,那当然很靠谱(并没有)啦!穿越系统冰:你知道吗?不是我吹牛!(不吹牛怎么体现我那几乎等同壁画的作用)我曾经到现在,辅助过(旁观)历任宿主引导(捣乱)他们完成任务的概率:是百分百(零成功率)哦。沙雕龙桑:真,真的?穿越系统冰:宿主,你现在知道你每场任务能活下来(半死不活)回到系统空间。我付出了多大努力了吗?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冷公主的迷雾恋情

    冷公主的迷雾恋情

    她们,性格各异。他们,冷酷,花心,开朗。她们和他们在经过了无数的第一次后,她们是否能唤起他们的记忆???又是否能和他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