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春生一路南逃,翻山越岭,终是赶在天黑之前,寻到了长歌所说的沟壑,几乎没有犹豫,他就抱着身子滑了下去。
对于长歌,他没有丝毫怀疑,或许别人家的孩子不待见长歌,但在春生眼里,长歌无疑是个小英雄。
村中孩子都不跟他玩,只有长歌,给他勇气,教他防身之术。
当日他正在河边玩耍,捡石子打着水漂,由阿宝带头的几个孩子开始围拢上来,趁着村民不在,找他麻烦。
孩子打架毫无理由可言,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不爽。
欺压村中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孩子,是远山村当下流行的趋势,几个孩童上来就是捏、掐、弹、敲,言语讥讽,看似绵柔的小手握起拳头来,招呼的同样虎虎生风,毫不手软,打得他眼冒金星。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长歌,当时长歌已经十二岁了,当天的夕阳残红,他自城间小路过来,手中握着一根檀木扁担,身材修长,眼中虽有疲惫,嘴角却荡漾着一丝欢乐,不时抬头看看湛蓝的天,哼着轻松欢快的曲子,沉浸在自己的轻松氛围里。
“被村中孩子们欺负了吧?”长歌发现了他,走过来,话语很平静。
春生浑身疼痛,听闻此言脸颊有些发烧,见他洋洋洒洒,语气轻飘,对他的一丝好感转眼消失殆尽,自是不愿理他,兀自抓着河边的小草,丢着石子。
“他们欺负人,你打不过,所以才会在这里哭,也不敢告诉大人。”长歌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人已经坐在了他的左侧。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春生低着头,故意不理,眼神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着高高大大的男孩,他盘腿而坐,看起来像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用舒适放松姿态,轻描淡写。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懦夫,选择忍气吞声。”长歌目视前方,话语直截了当。
那里青山分外娇艳,同样被夕阳映地通红的,还有长歌的脸。
春生恼火地抬起头来,就见他悠悠道:“这样的事情,同样在我身上发生过,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捡来的孩子。”
“说起捡来的孩子,我比你甚至更惨,不过好在我年纪大上一些,可以去城中卖些柴禾。”长歌耸耸肩,示意手中握着的檀木扁担。
长歌的话语随意自然,没有任何诉苦乞怜的神情,将他自己的经历轻松平静的说出来,反而不显得难看。
春生开始抬起头,悄悄的看着他。
“即使被打很多次,也没有想过报复他们,因为叔叔婶婶对我很好,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春生眼神闪躲,怯怯说道。
“你真的很乖巧呢!可是,也要适当保护自己才行啊!”长歌回头看着春生,轻轻笑着,如沐春风,令他浑身暖洋。
“保护自己?”春生眼中泛着亮光,扑闪扑闪。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在这地方等我,我教你两招公鸡角斗之法,保准管用。”长歌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将扁担扛在肩头上。
“公鸡?”春生不解,起身跟着他朝村中走去。
“怎么,看不起我教的本事啊?”夕阳将长歌身影拉的狭长,他侧脸带笑,分外亲近。
“没有,那明天约好了。”春生扬起笑脸,重重点头。
“看见这颗糖没有,你我比赛一番,谁先到村头的牌坊下,这颗糖果就归谁,我数十个数,让你先跑。”见他欢喜答应,长歌从怀中掏出褶皱红布包裹的一颗方糖,在手中扬了扬,笑道。
“好。”有附加奖励,春生自是欣然应允。
糖果一直是春生梦寐以求却又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如今真真切切的在眼前,他当然跑的竭尽全力,糖果也顺利落在他的手中。
余辉下,看着长歌一脸肉痛的悔意,轻轻舔着滑腻浓稠的糖浆,春生自然笑的合不拢嘴。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他怎会看到长歌眼中的欣慰,以及嘴角挂着的笑意,还有那轻微吞口水的声音。
当时的一颗糖,以及后来的练习防护之术的这段时光,是春生最快乐、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
远山村,落在夜幕之中。
夜色中几家屋舍灯火通明,河边三人缓缓行来。
“白爷爷在村中吗?”长歌的心跳,也随着夜幕下的流水声忽长忽短,他忍住心绪,轻轻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你若是聪明一些,最好不要胡言乱语。”重重的朝长歌后背拍了一掌,阿宝震慑道。
赵丰才整理了下衣衫,来到牌坊下,高声道:“乡亲们,杀人凶手长歌,已经被阿宝抓起来了。”
屋内灯火摇晃,不见人声。
沉寂一会,赵丰才还要高声喝道,就听见木门接二连三推开的声音,随后视线中拿着挖锄簸箕的村民纷纷涌了上来,将三人围在其中,怒视着浑身染血的长歌。
“有什么要问的,就赶紧问吧!问完之后,让我见见白爷爷。”看着熟悉的眼神纷纷投来,长歌心中一痛,泪腺几近崩溃,唯有咬着牙齿,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眼前都是自己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三日不见,已是形同陌路。此时个个面目憎恨,眼眶血红,他这个阶下囚还能说些什么?
赵丰才拉着阿宝退到一旁,冷笑观望,对长歌的这一番话颇为满意。
“你说,婶婶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狗剩?”手拿斗笠的妇人走上前来,声音颤抖,指着长歌道。
看着眼前黯然憔悴的李婶,披头散发,丧子之痛已经将她折磨地不像个人样,平日待人平和,没有心计,长歌印象最深刻的热衷之人,可是此情此景,他又能说些什么?
“你说,你为什么要祸害我的孩子!”久久不及长歌的答话,李婶已经状若癫狂,倒在他脚下,手掌不住拍着长歌的腿,眼泪已经哭干,喃喃自语:“狗剩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死他,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
旁边众人都偏过头去,于心不忍,这种痛苦,说什么别人都不会明白,李婶趴在地上,好一会才有人将她扶起。
“你最好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不然,我现在就让你死。”阿宝走过来,神态亲昵的靠在长歌耳边道。
隐晦处,有尖刀刺穿了腰间布料的感觉,刀刃冰凉,直击长歌的肌肤,长歌冷冷望着他,眼神如同看一只野兽。
“你醒醒吧!你的儿子傻狗剩,平日痴痴呆呆,连个烧饼都不敢与人争抢。这种人,凭什么活在这个弱肉强食地世上?即便我不杀他,老天爷也会收了他!”
阿宝转身走了两步,耳边就响起长歌嘶吼的声音。
“你说什么,你这个恶魔,你这个妖怪!”神志不清的李婶听闻此言,顿时浑身哆嗦,冲上来双手就掐上了长歌的脖子,面露狠色:“我要杀了你,替我孩子报仇。”
“要打要骂我都认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有你们,压抑什么?都是我干的,想要拿我出气的,尽管来!”
长歌竭力道,心在滴血,身已麻木。
既然决定面对,那就来的更猛烈一些,让他们将心中怒气发泄出来,不至于带着仇恨活下去,走出阴影,人才能变得更加坚强。
而他自己,已经准备见到白子行说完要说的话,便可以安然离世了。
一时间人声哄然,村民愤怒被激起,即使不拿锄头铁锹,光凭拳脚,依然让长歌再也没有能力站起来。
“好了,等白子行回来,让他处置,毕竟这孩子是他捡回来的。”
看着长歌平静深邃的眼神,透过纷乱的人群,仿佛无数尖刀逼迫而来,赵丰才只觉心中一紧,当下咳嗽一声,拉开众人道。
“爹,白子行来了。”阿宝走过来靠着赵丰才,遮声道。
牌坊下的黄土路上留下一串水迹脚印,白子行浑身湿透,手里拿着几件孩子的衣物,神色惨然,静静看着伏在地上的长歌。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长歌似有所感,艰难地转身过来,四目相对。
火把映照下,白子行的身躯越发佝偻,眉毛已经垂下来盖住了眼角,短短几日不见,脸颊上已是添了几道显而易见的皱纹,时光果真是不饶人的。
长歌想哭,却从白子行眼中感受到鼓励。
他的眼中光华流转,三分沧桑,三分愧疚,三分鼓励,还有一分,便是隐藏在心底的宠爱。
而长歌漆黑的眼中,三分挂念,三分不舍,三分无奈,留有一分,便是不需要言明的否认。
“既然村长来了,那就让他下令,处决这个孩子,大家看如何?”收起眼中的戏谑,赵丰才恭敬走到白子行身边,体贴的接过湿漉的衣服。
“长歌,你可有什么话说?”白子行走到近前,别过头去,出声道。
“无话可说,要说的,刚刚看到您的时候,就已经说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长歌轻声道。
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从白爷爷的眼中,他也得到了要得到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