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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盛夏,秦国大将蒙骜去世,有如王龁的离去,似乎没有什么能让秦军停下攻伐的脚步。他们像龙卷风似的席卷了龙、孤和庆都,回兵时还顺便拿下了魏国的汲邑,魏国新王魏增面对屡屡来犯的秦军全无招架之力,大梁西北的土地几乎尽失,北部最主要的城邑邺城已被隔离在魏土之外,是以魏王做了个顺手人情把邺城送给赵国,以换得与赵国联手抗秦。赵国为防秦军突袭,命傅抵为将,领兵驻扎在平邑;而庆舍则率领东阳河外的军队,守卫黄河桥梁。

彗星接二连三地显现,年初时出现在东方,三月在北方,五月的时候又在西方显现,恐慌未过,彗星第四次出现,接连十六日悬于西方不下,不知天意何为。

草木摇落,白露凝霜的时候,秦王祖母夏太后逝世,葬礼礼制竟然与大周一样,诸侯一片哗然,然而秦王就是要告诉世人,秦国已然取代大周,而他赢政也已取代周天子号令天下。如今的中原,已是见秦色变。秦军所到之地,宛若风卷残云,横扫一切,没有他们打不胜的仗,没有他们攻不下的城,然而凡事总有例外:秦王的弟弟,久负盛名的长安君成蛟领兵攻赵,竟然败了。秦国的说法是长安君成蟜谋反叛秦,死在了屯留,所有随行军吏皆被斩死,当地百姓全部被迁到了临洮。屯留和蒲鶮的士卒造反,杀了前去讨伐成蛟的将军壁,还鞭戮其尸身。而赵国传出的消息是赵王把饶邑封给了长安君,也就是说长安君并没有死。结合秦赵两方的说法,长安君投奔赵国是不争的事实,然而长安为何投赵,还有另外的猜测:长安君有奇才,过目不忘,擅武能文,自小名贯咸阳城。最重要的是他体恤百姓疾苦,相较秦王的残暴,长安君更是深得民心。此次长安君成蛟领兵伐赵,赵国那边似乎并没有派出哪位将军应战,那么长安君是不战而降。堂堂秦国公子,无缘无故为何会投降?屯留和蒲鶮的士卒为何又要造反?而又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恨,杀了将军壁还要鞭戮他的尸身?长安君到底是主动降赵?还是被逼谋反?众说纷纭。

黄河河水泛滥,把无数的鱼儿冲上了岸,也把沿岸很多的百姓拉下了河。劫后余生的人们都轻车向东,谋寻生路。次年春,彗星再现,光芒竟天。己酉日,秦王赢政刀剑在佩,举行加冠典礼,自此无需仲父文信侯吕不韦协助,秦王独立处理朝政。

不久,秦国再下魏国的垣和蒲阳两城,本该一路乘胜,秦国国内突发叛乱,只得暂时退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秦王加冠不出半月,就有人告发宦官长信侯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宦人,说他常与太后私通,如今已经生下了两个儿子。事情败露,嫪毐跟太后密谋反政,秦王若是死了,他们的儿子可继位。嫪毐拿着太后玉玺跟假造的秦王御玺调动山阳县士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欲攻蕲年宫发动叛乱。秦王得知,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兵攻打嫪毐,区区县邑不到千人的队伍,如何能敌得过咸阳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数百叛军被杀,叛乱被平定。平叛的功臣都升拜了爵位,参战的宦官们也得以加官晋爵。嫪毐败走,秦王在国中下令通缉:活捉嫪毐者,赐钱百万;杀嫪毐,赐五十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嫪毐一干人等很快就在好畤被捕获: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被车裂,枭首示众,灭宗亲。至于他们的舍人,轻者被罚做鬼薪,从事官府劳役三年。重者被剥夺爵位,四千馀家被流放到蜀地,安置到千里不见人烟的房陵县。

太后跟嫪毐的丑事,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王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之前文信侯一直以仲父的身份掌管国事,所以,他一直等到加冠礼完毕,拿回文信侯手上的兵权后,才决定处理。秦王心里很清楚,嫪毐本是文信侯的门客,缘何又会进宫做了宦人?他自小见文信侯经常出入母后的宫殿,还听人在背地里说他是文信侯吕不韦的儿子,他自始至终都不会相信,更不会承认,所以当文信侯把嫪毐送到母后那里的时候,他心想那样也好,至少不会再有太后跟文信侯私通的谣言,所以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所为。母后去雍城,嫪毐也跟着住在那里,听说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场等,任嫪毐使用,事无小大也皆由他做主。一个宦人,家僮竟达数千人,门客也有一千余人。去年的时候,太后请求册封嫪毐为长信侯,不仅把山阳地区赐予嫪毐作为封地,还把河西太原郡更名为毐国,可见太后对其宠爱至深。秦王以为嫪毐只是母后的男宠,没想到四月的时候他去雍城祭天,竟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无端多出了两个王弟!事关太后声誉,秦王本想秘密解决,可是那嫪毐太不知天高地厚,权欲熏心,蓄意谋反。

彗星再现,由西到北,又由北至南,共持续了整整八十天。上天频繁地出现异象,连天气也变得离奇,过了春分还突转寒冻,四月了竟然还有人被冻死。

按说秦国内乱,对诸侯各国是绝佳的机会。然而精明的秦王又怎会毫无防备,即使王权受到威胁,秦王依然冷静。为防止六国乘秦国内乱生事,秦王一边处理内患,一边让杨端和率军攻打魏国的衍氏,恰逢韩王薨,本就各怀心思的六国,在如此状况下,更是无法团结一致,合纵抗秦,错失良机。

翌年十月,相国吕不韦因嫪毐之乱连坐被免除相位,回到他的封地河南。

嫪毐已死,他的那两个孩子自然也不能留于人世。秦王虽然恨太后与嫪毐合谋篡政,可毕竟是生母,是以对外宣称所有一切乃嫪毐一人所为,太后并不知情,但还是把她迁到了雍城萯阳宫,从此不再相见,并且下令群臣:“胆敢为太后之事进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肢,堆积于城阙之下!”即便如此,还是有不畏死的,前前后后为太后进谏而死的达二十七人,残肢断臂堆成了一座小山。有一个叫茅焦的齐国人也上谒请谏,秦王使者劝他说你难道没见到前面二十七人的下场?茅焦答说天上有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二十八星宿,如今死者二十七人,他特来把数填满。秦王大怒,按剑坐等茅焦进谏。茅焦进了大殿,对着秦王一番怒斥,骂秦王为人狂悖,车裂继父,狼扑二个亲弟弟,流放囚禁母亲,还残暴杀戮进谏的谏士;夏桀、商纣都不至于此!天下诸侯闻之,还有谁响应跟随秦国?说完便解衣伏到锧上,准备受死。没想到秦王听了,竟然没有生气,反而走下去亲手扶起茅焦,接受进谏,还授予茅焦上卿的爵位。择日把太后迎回咸阳甘泉宫,母子总算和好如初。

后宫闹剧收场,宗室大臣有人提议,那些从其他诸侯各国来秦为官的,都为旧主游说的间谍,建议全部逐出。吕不韦被罢相,他的门客李斯受秦王重用,而李斯是从楚国来的客卿,自然归列在秦国宗亲驱逐的名单中。他向秦王上书分析利弊,列举四位先王,都是依靠客卿建功立业,比如:昔日秦穆公向天下广求贤士,向西由西戎取得了由余,向东于宛地得到了百里奚,从宋过迎来了蹇叔,又从晋国请来丕豹、公孙支于晋,他们原本都不是秦人,却帮助秦国吞并二十国,遂而称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令诸侯亲服,至今强大。惠王用张仪之计,拆散六国合纵。昭王得范睢,加强王权。由此可见,客卿没有什么对不住秦国?李斯又以美女、音乐、珠宝、玉器作为比喻,这些也并非出产于秦国本土,秦王一样取用。不问可否,不论曲直,不是秦国人就要被驱逐,这是重色、乐、珠、玉,而轻人。再列举泰山不拒让土壤,才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舍弃细流,才能成就其深遂;王者不嫌弃庶众,方能彰显其明德;这就是三王五帝之所以无可匹敌的原因。秦国此举,是逼着百姓去帮助敌国,拒绝宾客让他们去成就诸侯大业,无异于借武器给敌寇,送粮食给盗贼。秦王深知李斯说的有理,废除了逐客令,自此重用他国客卿,更加重用李斯。

秦国内乱,又花了不少时间在逐客令上,一时间放缓了对外侵伐的脚步。赵王瞅准时机,出兵攻打燕国,拿下了易水沿岸的又一城:狸阳。然而,兵未罢归,秦王令王翦、桓齮、杨端和攻赵:王翦经由上党进攻阏与、橑杨,秦军数路合成一军,由王翦统一指挥,十八天无法攻城,只能撤军。回去后,军中俸禄在斗食以下的,十人中推选二人,跟随主将桓齮

攻打邺、安阳。秦攻赵,不经上党,则需取道河内,背向邺、朝歌,横渡漳水、滏水,与赵军在邯郸外决战,是重演知伯在晋阳的灾难。所以,进攻邯郸,必先取得离邯郸百里之内的邺城。然而,相比魏军,赵军虽然顽强得多,但王翦、桓齮、杨端和三名大将联合,十几万兵马强攻,还是拿下了邺邑九座城池。失去了邺,邯郸受迫,赵王一急之下薨了,谥号悼襄王。太子赵迁继位后,开始大力修建柏人城,以做将来的退路。

文信侯曾经非常羡慕其他中原各国都有礼贤下士,宾客盈门的君子,如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就连韩国也有韩非那般的贤人。想他秦国强盛如此,却没有一人像他们那样,不免觉得羞愧,于是决定自己做秦国的君子贤士,不学那四君子,他吕不韦不做则已,要做就定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所以也招揽文人学士三千人,像韩非的老师荀卿那般著书立说,遍布天下。他让他的门客们将所见所闻记下,汇集编排成为八览、六论、十二纪,总计二十馀万言,自认囊括了天地万物,古往今来之事,号曰《吕氏春秋》。还将之刊布在咸阳城门上,布告悬赏:遍邀诸侯游士宾客,有能为《吕氏春秋》增删一字者,赏千金。一时间,文信侯“一字千金”的事儿传遍中原,无数文人学士慕名来投。如今,文信侯虽然被免去了国相之位,回到河南封地,可是去拜访他的诸侯宾客使者依然络绎不绝,秦王担心文信侯谋变叛乱,于是赐书与文信侯,道:“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邑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意识到危险,恐怕连累家族受诛杀,便饮下一杯鸠酒,自杀了。吕不韦戴罪之臣,死后自然不能大肆操办,他的门客们只好偷偷办个丧礼,简简单单把他葬了。秦王恨吕不韦至深,人死了还不能解气。于是下令:吕不韦的门客里,有去临丧的,如果是三晋的人就驱逐出秦;如果是秦国人,六百石以上的剥夺爵位,迁往蜀地。五百石以下而没有临丧的,无需夺爵,但依然要被牵去蜀地。而且昭告群臣,自今往后,如嫪毐和吕不韦一般不遵循正道操持国事的,取消全家户籍,发配为奴。以此为戒!当是之时,天下大旱,自六月起,没下过一滴雨。诸侯各国都在社稷山川祭天祈雨,到八月,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为感天恩,各国大赦罪犯,秦王允许当初被徙居到蜀地去的嫪毐的门客们迁回,至于为何只赦免嫪毐的门客,大概只有秦王自己知晓。

整个中原一年无战,百姓们难得地过了一个太平年。正月十五,梅前虽然仍见残雪,冷意却已无几存。邯郸街头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笑语铃声,年意犹盛,突然又见彗星挂在了东方,人们不禁又抱怨,这扫把星何时才消停啊!

转眼到了孟冬,人们以为又是一个太平年,哪知秦军又出动了,这一次,他们把目标对准了赵国武城。武城是什么地方?武城是当年晋国为防齐国而建,平原君赵胜的封地就在东武城,他人虽然已走,可是家眷后人依然居住在那里,那么这个城是一定要救的,只是派谁去呢?庞煖老将军数次败给秦国,从心理上讲,他怕是没有足够的自信。而且他确实年岁大了,上次五国合纵兵败,郁结于心,如今的身体也已愈发不如从前,所以庞将军显然不是个好的选择。有人建议李牧,赵王不置可否,虽然王爷爷对李牧赞誉有嘉,父王也极其欣赏他,可是母后因为李牧曾经当庭反对父王将她纳入后宫的事耿耿于怀,所以为了耳根清净,在李牧的事情上他能推就推,此为其一。其二,如今的代地就是曾经的晋阳,那是赵国最后的退路,李牧是北部大将,更是郡守,北方不能没有他。相国郭开推荐扈辄,他带过北方军队,虽然没有战功,可是要讲带兵经验,除了北部大将李牧,当今的赵国还有谁能与他相比?纪大夫纪桥推举颜聚,刘相国提议让傅抵上,可讨论之下都觉不妥,颜聚本是齐将,让他领兵去武城,万一他存个二心,像曾经率众反燕的武垣令傅豹、王容和苏射一样,受人唆使,率军投齐了怎么办?送羊入虎口的事可万万不可。而傅抵,终归还是经验不足,要再加磨练。议来议去,似乎也只有扈辄最为合适。

消息传到雁门的那一天,北风吹得旌旗飒飒作响,万物凋伤,唯有那无处不在的冰钩子还算得上是风景,边塞苦寒,连将士们的军衣上似乎也凝聚了一层寒霜。

“将军怎么看?”裨将张虎搓了搓手,又哈了几口气,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些许的热量。

李牧看了看帐内的几人,问:“你们怎么看?”

“不好说!”周顺交叉着手放在肚皮上,他觉得这样比搓手呵气强多了,还不消耗体力。

李牧剜周顺一眼,问:“什么叫不好说?”

“凭心而论,扈将军带兵是有一套的,只是不知道秦军主将桓齮实力如何,若是个武安君白起那样的狠角色,那就悬了。”周顺解释道。

“将军,属下可以猜一下么?“角落里的李戈突然举手,犹豫地问道。

李牧扬眉看向李戈,道:“你当是猜谜吗?说你的想法就是。”

李戈呵呵笑着摸摸头,继而很认真地道:“扈将军多年无战功,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有时候太想赢就会有压力,会心急,心急就不能冷静思考,属下以为……以为……可能……”

上军国尉孟庆是个急性子,受不了李戈这般拖拖拉拉,道:“可能什么?你直说你不看好扈将军不就行了?”

李戈低头支吾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将军说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这不是在灭扈将军的威风吗?“下军国尉陈柏说道。

“好了,别在这儿做无谓的猜测了,都回去练兵吧!还有,周顺,我警告你,再让我发现你不务正业,小心我拔了你的皮。“李牧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周顺心里嘀咕,好好的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冬天设陷猎野味被抓都是去年的事儿了,而且冤的是他还没吃到一口。不过,他心里想的跟说出口的可是两回事:“哪儿能呢?早就下令不许打猎了。”

出了帐,李戈忍不住又问:“将军,您看好谁?”

李牧眼角扫一李戈一眼,并未回答。回到幕府门口,李牧把缰绳扔给李戈时,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总算有点儿长进了。”

李戈手里握着两条缰绳,呆楞半响,才反应过来,即刻乐得合不拢嘴,屁颠屁颠地拖着两匹马进了马厩。

战争持续了三个月,扈辄没让桓齮占到便宜。秦军羁旅作战,粮草几乎耗尽,不得不退兵。就在此时,秦王亲自前往河南,招兵送粮,兵力粮草有了供给,桓齮转而进攻邺邑旁边的平阳,平阳是邺邑到邯郸的最后一道屏障,万不能丢,所以扈辄赶紧率军救援。转眼秦赵互换角色,赵军成了羁旅的客军,而有秦王亲临战场的秦卒士气高昂,七日浴血奋战,平阳失守,扈辄战死,十万赵军全军覆没。桓齮继而回兵,把武阳也一并收入囊中。

对于李牧来说,扈辄战败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如此结局却是出乎意料之外。扈辄除了像李戈分析的那样想立战功外,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扈辄是孤儿,五岁被纪大夫纪桥收为义子。纪桥跟郭开几次三番帮他争取机会,期间免不了还让纪姬费了不少心思,虽说最终目的是为了郭、纪两家势力,然而不可否认,也是给扈辄机会。这次可以说是他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失去这最后的机会他就只能变成一颗弃子,被纪家和郭家放弃。他确实心急了,其实平阳跟邯郸一河之隔,如果他冷静想想,他从武城赶往平阳的时候,若是让邯郸也同时发兵,到那时两军夹攻桓齮,又会是何种结局?

桓齮得胜,并未班师回秦,大军驻扎在上党三月按兵不动,一来静观三晋反应,二来补给军需粮资。三家分晋的时候,因上党居要害,连三家,任谁独取都会对其他两家造成威胁,是以当时把上党一分为三,赵、魏、韩各得其一。韩上党在长平之战时已经落入了秦国手中,所以现在桓齮大军按兵在此,三国都拉紧了弦。赵、魏、韩三国同属晋,若是能团结一致,此时是绝佳的机会,三面夹击就能把桓齮灭了。可是,谁也不愿,谁也不敢,生怕秦国报复,殊不知战与不战都无法阻止秦王一统中原的步伐。

四年前,秦王听从李斯谏言,杀鸡儆猴,先取韩国以震慑其他诸侯,于是派李斯领兵攻打韩国。这一任的韩王治国一不务修法,二不能御驾臣下。三不求人任贤。真正情势紧急的时候韩王才发现多年养的那帮人尽是些浮夸淫侈的蠹虫,所以匆匆派出韩非出使秦国。秦王曾经看到了韩非写的《孤愤》《五蠹》等书,感叹若能得见此人,与之交往,死也无遗憾了。是以,韩非一到秦国,秦军便撤退了。日前韩非给秦王上书,游说秦王说如今秦地方圆数千里,百万大军,号令森严,赏罚分明,天下不如。他冒死求见大王一面,说一说破坏各国合纵之计。若是大王听从他的主张,而诸侯合纵不破,秦国不能立霸中原,就让秦王把他斩首示众。韩非跟李斯同出于荀卿门下,就像鬼谷子的那两个得意门生孙膑与庞涓一样,师出同门的二人宛若山中二虎不能共存。李斯自认不如韩非,且秦王对韩非的能力越发赏识,若真让他游说秦王最终破了天下合纵,以后,哪儿还能有他李斯的立足之地?趁着秦王还没召见韩非,李斯便跟姚贾密谋,向秦王进谏道:“韩非乃韩国贵族公子,如今大王要一统天下,韩非终究还是为韩而不为秦,此乃人之常情也,久留韩非,这不啻是自留后患啊。”秦王听了也同意,下令把韩非抓了起来。如此,李斯得了机会,让人把一碗毒药送进了大牢,韩非想尽办法想向秦王自陈冤情,可在李斯的掌控下,他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秦王的,最终只能愤懑郁结,服毒而死。秦王想起韩非天生口吃,不善道说,而著书立作却别有才能。他写的那篇《说难》,其中细述游说、进谏之难。韩非以为游说因人而异,比如宋国有个富人,倾盆大雨淋坏了院墙,富人的儿子说若不尽快修筑,恐有盗贼,他邻居的父亲也说了同一番话,到了晚上,那富人家里果然被盗,丢失了大量财物。富人认为他儿子聪明,却怀疑那盗贼就他邻居的父亲。可见一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面说出来,效果截然不同。游说也需因时制宜,审时度势。昔日弥子瑕受宠,冒着刖罚(断足)的风险,偷驾卫国国君的车去探望生病的母亲。国君知道了,不仅不罚,还称赞弥子瑕贤孝。弥子瑕陪同卫君游园,摘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发现甚是香甜可口,转而献给卫君,那一刻卫君甚为感动,他觉得弥子瑕是真心爱他。多年后,弥子瑕色衰失宠,卫君翻开旧账,处罚弥子瑕假托君命偷车,还把吃剩的桃子给国君吃,大不敬也!一样的事件一样的人,只是今非昔比,时势使然。

韩非说龙的喉咙下有逆鳞,要是触碰到,龙必杀人。人主也是如此,秦王忽然很有兴趣想听听韩非如何游说自己,谁知下令去请韩非的时候,正好李斯求见,禀报说韩非在狱中自杀了。

韩非一死,韩王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相比灭国,韩王选择了另一条路:向秦王俯首称臣,韩国成了秦国的第一个藩臣。

魏王增上任后,已经被秦国拔下近三十个城邑,魏上党也所剩无几。信陵君走了,魏国也是人才凋敝,无力对抗大秦。三晋中,唯有赵国还不能掌控,所以不出意外,桓齮大军最终指向的是赵地。

桓齮沿上党一路北上。阏与、橑杨之前王翦大将军十八日无法攻下,秦王暂且不愿再在这两城上浪费兵力财力。桓齮直接越过,经过井陉,直奔宜安。桓齮出发的那天,赵王已经八百里传令,让李牧迎战。

宜安城很小,不到五千户,守军也不足五千人,桓齮十五万大军来临,就好像大黑熊对小鸡仔,一根手指都能把它按死,取城自然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桓齮轻易拔了宜安城,杀了宜安守将,自信心一路高涨。李牧大军赶到时,桓齮已经到了赤丽,赤丽也不大,但是整个城池依山而建,且城阙坚固,攻城不易,再加上李牧不停从旁侧骚扰,导致半月无法拔城。李牧的干扰撩起了桓齮的怒火,他决定先解决了这个李牧,免得他碍手碍脚。桓齮暂且放下赤丽,追着李牧打。李牧且战且退,退到肥邑时,将将入夜。桓齮军在肥邑外十里处扎营,计划天光攻城。桓齮客军作战,不敢大意,他命士卒睁大眼睛四向盯着,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他报告。

肥邑地貌多样,山地、丘陵,平原、涝洼交错纵横,连绵起伏,最是适宜埋伏。月上中天,星光熹微。远处的密林突然亮起了火光,守卫还没跑到桓齮的帐前,四方鼓声雷鸣,赵兵呼声震动天地。

黑夜总会让人变得敏感脆弱,甚而失去控制,没有了理性的思考。如果桓齮细想一下,他们一路追着李牧而来,李牧的军队只会在前,不可能在后面的密林里。那山火不过是李牧制造四面围攻的假象,当然也为了阻截他们的退路,假如大军在山火未盛之时全力向密林后退,也许还有机会,可是军心已散,等桓齮反应过来时,一切已晚。

一夜混战,桓齮十五万大军几尽覆没,桓齮只带着几千残军逃了出去。可是能去哪儿呢?按秦王的指示,此次伐赵,旨在扩张太原版图,同时震慑赵国,给赵国新王赵迁一个下马威,肥邑并不在原来的计划里。如今落败至此,桓齮哪里还敢再回秦国?他刚刚杀了扈辄和十几万赵军,降赵不会有好果子吃,那么最近的选择就只能是燕国。燕国本来急缺人才,良将来投,本该大开国门喜迎,然而燕王还是犹豫了。

秦国最近一次战败还是庄襄王三年,信陵君魏无忌率领五国联军攻打秦国,把蒙骜逼到黄河以外的那一次。换句话说,这是秦王政执政以来的第一次败仗,若是各国合纵也就罢了,秦国十五万大军竟然被几万赵军灭了,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秦王暴跳如雷,下令千金悬赏,通缉桓齮。

燕王喜担心秦王要是知道燕国收容了他,必不会罢休,桓齮自己也害怕被秦国抓回去,所以跟燕王私下里商议,对外宣称桓齮战死。从此,燕国有了一员新的大将,名叫樊於期。

自赵惠文王二十九年,赵奢在阏与大败中更胡阳,三十几年过去了,中原还没有谁不靠合纵,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战胜秦国的狼虎之师的。收到捷报的那天,赵王迁以为自己花了眼,捧着战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十月既望,李牧受命回朝。他本来昨日下午已经抵达邯郸,到殿前请求面圣时,被告知说赵王体恤他一路辛苦,特许他先行回府,翌日早朝再进见。

彻夜霜降后的邯郸寒气颇甚,然而,相比代、雁,此刻的邯郸只能算是初秋,李牧不觉得冷。文武百官们陆续到达大殿,前后左右站着的,都缩起肩膀,一边闲谈一边大力地搓着双手,以为这样就能驱走寒冷。李牧长居北方,跟朝中官员也少有来往,而且,李牧是出了名的独行将军,虽不是飞扬跋扈,目空一切,却也绝不是可亲近之人,所以熟悉的大部分也只是点头问候,不熟的,连点头都免了。随着一声“大王到!”,嗡嗡的大殿瞬时变得鸦雀无声。

千遍一律的朝会,末了,赵王如常问:“众卿可还有他奏?”

“大王,臣有一事。”刘相国出列。

“讲!”刘相国是三朝元老,为官之进退有度,不是个会给王处难题的人,所以他要提什么,赵王一般都是准奏的。

刘相国回头看了一眼李牧,奏道:“肥下一战大捷,与战将士有功,当赏。”

众人马上心照,刘相国是何人?看得清形势摸得透大王的心思,才能三朝不倒。李将军此行回朝,想来是为封赏无疑,是以也都纷纷附议。

赵王点头,道:“刘相国所言极是,寡人让李将军回朝,就是为此事。多年来,不说赵国,就是整个中原,有谁能一举打败黑秦?这一仗确实赢得痛快。李将军!”赵王望向李牧。

李牧出列,拱手沉声应道:“臣在!”

“李将军想要何赏赐?”赵王微笑问道。

李牧垂首回道:“臣不敢!”

赵王摇头,半严肃道:“啧啧啧,李将军还真是名不虚传:惜字如金,半句废话不说。大凡这个时候,常人都会答‘为国效力,是臣应尽的职责,臣不敢求赏。’,到了李将军这儿,就只剩仨字了,还真是不给寡人面子。”

“臣……不敢!”李牧还是那句话。

赵王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再看依然一脸严肃认真的李将军,所有官员也不禁笑出了声。

赵王扬手示意大家安静,含笑道:“此一捷扬我国威,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他秦国曾经有武安君白起,李牧就是我赵国的白起,我赵国的武安君啊!”赵王扫一圈群臣,正容道:“寡人宣布,封李牧为武安君,食邑万户。”

李牧受封武安君,赵王还体恤他常年居于北方边塞,特许他在邯郸半年,一来邯郸大军久无主将,他可代为执掌训练;二来也让他有时间与家人团聚。

李牧留在邯郸,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原了。五年前舅姑过世后,李原就带着孩子搬到了邯郸李牧的旧宅里,期间李牧回邯郸两次,每次都不出三日就走了。半年呐,不是三天,不是三十天,也不是三个月,是半年呐!李原强忍着喜悦,自以为已经藏的很好,却连一个七岁的孩子都没瞒过,孩子问:“母亲为何总是笑?”

李原假装沉下脸,问:“母亲哪里笑了?”

孩子指了指李原的眼角,道:“这里,母亲笑的时候,这里会翘起来。”

李原四下里看看,确定没人,又问:“很明显吗?”

孩子很老实地点了点头,答:“很明显。”

李原坐到铜镜前,仔细观察,好像真是那样。越过铜镜,李原看向牖外不远处的那棵梨树,李牧每日卯时就在那儿练剑,而她也日日借着装扮,在此偷偷观看,一招一式都那么不同,她经常看得入迷,时间也仿似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兄长李同参加郎中比武的那天。兄长的表现如何,她不大记得了,但一个最特别的身影在她心里烙下了印记,自那一刻起,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抹去。当宣布他夺得首位时,他眼里没有得意,没有欣喜,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看到了他眼中的空洞,什么都没有的空洞。她愣住了,直到散场,兄长过来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兄长问她:“你在这发什么愣呢?有没有看到兄长的英姿?”她没答,反而问:“兄长,拔了头筹的那位是谁?”也许是年幼不知羞,当兄长取笑她说:“他是李太傅府的二少爷,怎么?原儿喜欢他?”她答:“喜欢!原儿以后要嫁给他。”如今回想起来,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兄长竟然没骂她痴心妄想,太傅的儿子,哪里是她们那样的人家可以匹配的。可是当时兄长只是笑着拍打了一下她的头,道:“才几岁的丫头片子,就想着嫁人了。”

对于李牧来说,邯郸的生活跟雁门并无多少不同,每日里练兵,晚了就歇在营地。若有闲暇,李牧常常会带着李戈去小五饭馆坐坐,吃个便饭。刘医师病重之时,李牧让小五和春芽跟着到了邯郸,虽说是奉李牧之命,他们却也像亲生儿女一般,尽心尽力侍奉刘医师一整年。刘医师无儿无女,他走前,便把他的那两间屋子送给了小五他们,小五他们推辞,刘医师只说是给他们结婚的贺礼,两人才红着脸接受了。

前面的这间屋子以前是医馆,刘医师走后,小五拾掇拾掇摆了几张桌子,小两口开起了饭馆,名字简单好记:小五饭馆。李牧来此,一则是因为他小时候常在医馆玩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春芽做的饭菜,有阿梨的味道。阿梨的手艺,小五学了多年都学不像,春芽到府不足半年,就学了个七八分。是以,饭馆不大,生意却很好。小五看客人太多,位置又不够坐,所以把价格一涨再涨。有钱了,小五又狠花大本豪气地装潢了一番,如今的饭馆,还是只有几张桌子,招呼的却都是士大夫阶层以上的客人。李戈打趣说小五你做菜不行,生意头脑倒不错,他乐得合不拢嘴,答说:“可不是嘛!”

李牧不用点菜,春芽自是知道他爱吃什么,想吃什么。孺人做的菜,她大部分都会做,可就是那梨花包,她无论如何都包不出孺人包的样子,也做不出孺人做的味道。小五知道将军不需要他伺候,也自顾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哦?武安君也在此?”一个声音在李牧身侧响起。

李牧抬头,发现竟然是延陵公子延陵钧,“公子!”李牧施礼。

“武安君一个人?”延陵钧问。

李牧点了点头,问:“公子也是?”

延陵钧微笑颔首,问:“一起?”

“公子不介意的话!”李牧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虽不喜应酬,可延陵钧非官场世俗之人,他不介意与他交谈,他还打心里欣赏他。

“武安君哪里话,武安君得了封赏,在下正好讨一杯贺酒喝。”延陵钧说着让小儿移过一张食案,又加了两个小菜。

李牧举杯邀酒,道:“贺酒需贺礼,贺礼在哪儿?”

“诚心恭贺就是最好的贺礼。恭喜!”延陵钧也向李牧举杯。说完,两人都笑着把酒喝了。

闲聊片刻,天空突然暗沉下来,眼看着就要下雨。延陵钧招呼小侍,让他赶紧去买一把簦,突然想起李牧也在,又改口说买两把,要快!迟了怕就买不到了。

“原来公子也会着急。”李牧不知道延陵公子还有如此火急火燎的一面,他以为无论何时,延陵公子的眼里看到的都只会是淡淡的云,轻轻的风。

“武安君不担心吗?马上会下大雨。”延陵钧道。

“可以等雨停,或者冒雨前行。”李牧自顾吃菜。

“那怎么行?等雨停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若是冒雨……”延陵钧话说到一半,突然笑笑不再往下说。若是冒雨回去,她肯定要叨念。

簦还没买回来,雨已经开始下了。风夹着雨打在屋外墙角的那丛木槿上,噗哧噗哧做响。

“公子!公子!”李牧跟延陵钧同时回头,见一个小侍跑了进来,身上披着蓑衣,手上捧着簦,却不是刚才的那个。

“你怎么来了?”延陵钧问那小侍。

小侍跑的气喘吁吁,顺顺气,答道:“夫人让小的来给公子送簦。”

延陵钧含笑,又问:“夫人如何知道我在此?

“小的也问夫人,夫人说她猜的。”小侍答。

李牧怔了怔,每次阿梨猜到什么事,找到什么东西,李牧问她如何得知时,她都会说:“我猜的。”

“猜到她肯定又是这一句”延陵钧笑问:“夫人还说什么了?”

“夫人让小的快点,迟了,公子定让石头去买簦了。”小侍的话音刚落,那个叫石头的小侍回来了,手里捧着两把簦,道:“公子,簦买回来了。”

李牧跟延陵钧相视一笑,对饮一杯无言。

天色向晚,这雨时急时缓,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延陵钧先行回府,走到门口时突然止步,看着李牧道:“在下手上有一卷兵法孤本,当是贺礼了。武安君如今不上朝,平时何时在府,我让人送过去。”

“兵法孤本?”李牧眼睛一亮,“不必让人送,这么难得的东西,在下择日亲自去公子府上取,顺便,”李牧指了指靠在几案上的簦,道:“还簦。”

“也好。”延陵钧微笑着迈出了饭馆。

李牧盯着雨中延陵钧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刚才竟然看到延陵钧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迟疑。孤本难寻,莫不是后悔了?

冬日里天黑得快,李牧从营地回来后才在书房看了一会儿书,天色就已经暗了。忽然,一个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李牧假装不见,看他要做甚。这孩子性子随李原,文静内敛,还有些羞怯。虽然以前见过两次面,可那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孩子根本不记得他。换句话说,他知道自己有父亲,可父亲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不懂。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很怕这个父亲,每次一见李牧回来,他就会躲到李原身后去。慢慢地,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害怕李牧,但也绝不敢太过亲近。这两天,他已经连续好几次像现在这样偷偷地躲在门后观察李牧了,然而,他却一次也没走近过,更不敢开口跟李牧说话。李牧等了片刻,再抬头时,小脑袋不见了,李原走了进来,微笑道:“将军,饭菜已经做好了,先吃饭吧!”

李原私下告诉李牧,她刚才叫孩子过来请父亲去吃饭,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人,猜到他肯定还是不敢进去,也不敢开口。

这一晚,直到睡前,小脑袋再也没出现过。

二更天的时候,书房门上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谁?”李牧问。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李牧顿了顿,道:“进来吧!”

李原走进屋里,胳膊肘上挽着一件大氅。

“怎么起来了?”李牧问。

“下雪了,来给将军送件衣服。”李原柔声道。

“下雪了?”李牧合上书,起身走到门口。

李原为李牧披上大氅,系上带子,然后静静地站在李牧身侧。

雪刚开始下还不大,一点一点的,飞花一般。想那一年初雪,阿梨在凉亭里煮姜汤,那是李牧第一次喝姜汤,他不知道原来长得别扭奇怪的姜熬出的汤可以那般温润柔滑,那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汤。以后阿梨在雁门的每一次初雪,他都能喝到她亲自为他熬的姜汤。雁门的雪一下就没完没了,接着就是一连几个月的刺骨的寒冻,草木不生,飞鸟不见,李牧很是憎恶,可自阿梨来后,初雪成了一年中最美的风景。初雪,有他很多的初次:初次喝姜汤,初次跟一个女子那般聊天,初次被女子扑倒在地,继而有了他人生初次的怦然心动。

阿梨,下雪了,我想喝姜汤了。

李牧深吸一口气,欲转身回书案时才发现李原还在,也不知她跟着站了多久,脸都冻红了。李牧忙把大氅脱下,披到她身上,关切地问:“冷了吧!”

李原不答,只是傻傻地看着李牧笑。如今夜般一起赏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事。还有这件大氅,是他亲自为她披上的,真的好暖和。

“回去睡吧!”李牧道。

李原垂眸,声音细得蚊子似的:“原儿一个人睡冷。”

李牧似乎没听到,替她把大氅裹紧,催道:“快去吧,别着凉了。”

雪下得越发大了,刚才还是点点飞花,这会儿已经是鹅毛片片,霏霏漠漠,如雾如烟。

晨起推开门,雪已经停了。李牧去营地巡视了一圈,突然想起延陵钧的那卷兵法孤本,便拿上那日延陵钧借给他的簦,带着李戈直奔延陵府去了。

为方便上朝,官员在邯郸的府邸一般都设在王宫附近。然而,延陵钧大概跟李牧一样,不喜热闹,所以宁愿早起辛苦一些,远离宫殿和喧嚷嘈杂的城中心,选择偏远的城郊。李牧住城郊南,而延陵钧则在城郊北。

延陵家的后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宅院也与常人不同,远远看过去,是一片竹林,只是大雪过后,绿竹猗猗淇奥般的风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雪压林梢竹折腰,风一动,玉龙碎,鳞甲散,也是另一幅画卷。竹林中央,方方正正的一座庭院,大门……李牧脚下一滞,大门两侧坐着两只狗,白雪堆砌的雪狗,身上披着干草编的蓑衣,脚上穿着草鞋。李戈也看到了,自孺人姐姐走后,不要说雪人,府中连小雪堆都不曾见过。任何跟孺人有关的东西,比如五彩菇,比如棠梨帕子,都不会出现在将军眼前,以免他睹物思人。此刻看将军的脸色,证明他们以前做的都是对的。

门内出来一个人,向李牧行了个礼,问道:“敢问先生是……?”

李牧的注意力还在那两只雪狗身上,这边李戈赶紧递上了将军的谒,将军难得去拜会其他人,他以前在雁门准备的谒一张都没派出去过。如今将军受封武安君,新的谒前几日刚做好,李戈派谒的时候那个神气,派头十足十足的。

那人接过一看,再行一礼,微笑道:“见过武安君!”

李牧回过神来,道:“劳烦通报!“

“小的是延陵府的管事阿福,公子交代近日有贵客来,原来是武安君!”说着将二人请了进去。

进得门内,院里又见几处雪人,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就像以前的将军幕府。雁门雪多,初雪未融,很快又是另一场,一场接一场,整个冬天雪不化。每年初雪至,阿梨就开始捣弄各式各样的雪人,每下一场雪,她又堆多一些,最多的时候,堆了一百零一个:一个百夫长带领一百勇士。院子本来就不大,那么多雪人立着,大家走路都得绕着走。李牧无奈笑问:“你这是嫌家里人不够多吗?”阿梨呵呵笑答:“人多热闹啊!”李牧亲了一下阿梨的脸颊,认真道:“那我们生一大堆孩子。”

李牧走得缓慢,管事阿福很有耐心一边走还一边介绍。突然,李牧驻足,双眼盯着前方一个老高的雪人发呆。管事阿福看看李牧,又看看雪人,正想说什么,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武安君觉不觉得这雪人有些面善?”

李牧回头,见是延陵钧,施礼道:“叨扰了!”

延陵钧回礼,道:“武安君的威名传遍中原,连邯郸巷子里的孩子们都在唱:‘武安君,驱匈奴,灭狼虎,威武,威武!’内人听说后,对武安君甚是崇拜,是以砌了这武安君雪人,武安君觉得可有些神似?”

李牧走近,这雪人几乎跟自己一般高,身穿竹制铠甲,左臂悬彤弓,右手执厹矛,跟以前阿梨堆的大将军雪人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上没有彩羽盔缨,只是一个简单的发髻,看起来却跟此刻的李牧更接近。

李牧很想问夫人是哪里人,终究觉得唐突,没问出口,只道了声“像”。

延陵钧看向管事阿福,笑道:“夫人若知道,又该得意了!”

管事阿福微笑,道:“确实像。”

大凡世家子弟,琴棋书画多少都有涉猎,只是精深程度各有不同。很明显,延陵钧是属于样样皆精的,而李牧却是个偏科的,乐理,彩绘他基本不通,但是棋艺却是极高的,李牧以为那纵横交错的盘面就是战场,黑白棋子就是各方的兵卒,对弈执棋的两人,自然就是双方领将,所以博弈在本质上与领军作战无异,博弈本身就是兵法。

延陵钧怎么都没想到,他跟李牧的第一盘对弈竟然输了,结局甚至可以用一败涂地来形容。延陵钧不服,他把战败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轻敌,所以,要求再来一盘,这一次,延陵钧步步谨慎,李牧也一样,进不急,守不疏。胶着对弈中,进来一个婢女,手中托着一个食案,案上一个壶,两个碗。“公子,夫人熬了姜汤,听说有客人在,特意让奴婢送过来。”

婢女道。

“嗯!好!”延陵钧盯着棋盘,头也没抬。

李牧心中一悸。

侍女把姜汤倒入碗里,“请”字还未落音,李牧便迫不及待地端起了碗,喝了一口,再一口,又一口。

“武安君,该你了!”延陵钧催道。

李牧心不在焉,胡乱地落了一子,延陵钧赶紧追一子,拍了拍手,端起几案上的姜汤一饮而尽。

“在下输了。”李牧道。

延陵钧心里明明很高兴,很想豪气地拍着几案说我赢了,可他还是强压了下去,道:“武安君承让。”算起来,延陵钧比李牧要年轻个十来岁,也许是因为背负着延陵氏的光环,让一个本来活力开朗的人,变得老成无趣。

李牧沉凝片刻,望着延陵钧,问:“恕在下无礼,敢问夫人母家何处?”

“嗯?”延陵钧狐疑地看着李牧。

“在下的一位旧识也有每年初雪熬姜汤的习惯,想来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李牧深吸一口气,却不知要怎么继续兜下去。

延陵钧凝视李牧,少顷,答道:“她是梗邑人。”

梗邑?对了,延陵氏迁居武阳前,便常居梗邑,以前似乎也听说过,延陵钧娶了梗邑县令的女儿。所以,不可能是阿梨,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在下唐突了”,李牧道。

延陵钧沉默片刻,问:“武安君的那位旧识是哪里人?”。

“雁门。”李牧无意欺骗,他只是想起以前有人问阿梨是哪里人,阿梨说她是雁门人。李牧问她为何,她说以前的阿梨已经死了,如果那日李牧没发现她,没救她,雁门句注山滹沱河畔就是她的坟墓;她得救了,那地方就是她的家乡。还有,雁门有李牧,她对腾格里发过誓,今生今世,哪里有李牧,哪里就是她的家。

延陵钧目光微滞,拿起壶给几案上的两个碗各添了些姜汤,两人静静地坐着,对饮无言。

“叨扰多时,在下该回去了。”李牧喝完放下碗,不忘带上延陵钧送他的兵法孤本,道:“多谢!”

延陵钧也不挽留,起身送李牧出去。

院子的另一头隐约有笑声,越近门口,声音越大,不时还有欢呼喝彩。李牧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女子围成个半圆,人群的前方,立着两尊投壶,正中的两人,各执几支竹矢,原来是在玩投壶游戏。李牧注视着其中一人的背影,着了魔似的,移不开眼。

“武安君这边请。”延陵钧做了个请的手势。可李牧似乎什么都听不见,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两步,三步……

李牧在离那个背影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轻轻唤了声“阿梨!”,不知怎么的,他的喉咙突然发不出声来。

那个被唤作阿梨的女子刚好投进一发,乐得手舞足蹈。一旁的欢呼叫好声气势磅礴,足以淹没一切,更何况是连李牧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喉咙里的咿语。

李牧又唤了一声:“阿梨!”这一次,他提高了音量,可是依旧沙哑不清。然而,她似乎听到了。随着她缓缓的转身,李牧确定她就是他的阿梨无疑,只是为何她脸上围着面纱,为何她好像不认识他一般。

“阿梨!”李牧走近两步,那围着面纱的女子满脸疑惑,她明明不认识他,可为何会觉得“阿梨”两字那么熟悉,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阿梨!”再近一步,“你不记得了吗?我是李牧,李牧,你的夫君李牧啊!”

“李牧?”她想起来了,最近街头巷尾都在传颂的武安君李牧,听侍女门谈论他的事迹,谈论他残缺的手臂,她还不由一阵心痛,是以堆了那个武安君雪人。

“是的,我是李牧,你的夫君李牧。”李牧又近一步,“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阿梨”不由自主地退后。

“阿梨!”李牧痛苦地看着阿梨,“十年了,你还在恨我,是不是?”

“阿梨”摇头,一步一步往后退。

“阿梨!”李牧快步上前,拖住“阿梨”的右臂不放。

“阿梨“像受伤的兔子一样,满眼慌乱。她挣脱不了李牧的桎梏,急得眼泪在眼里打转。

一只手适时伸了过来,想要扒开李牧的手,可是李牧膂力过人,根本无法撼动半分。“武安君!”延陵钧的声音里有愤怒,也有警告。可是李牧根本不听。

“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阿梨挣扎,哭道:“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李牧这才慌忙松手,接着道:“阿梨,你记得的,是不是?你说过,上碧落下黄泉也要找我的,我找不到你,你也定会来找我,我找了你十年,也等了你十年了!”

阿梨一直摇头,一直流泪,一直重复同一句话:“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延陵钧挡到李牧面前,狠狠道:“她说她不认识你!武安君认错人了。”

李牧摇头,道:“我不会认错!阿梨,你的左手中指是伸不直的,我说的对不对?你看我什么都知道,我怎么会认错。”

“来人!送客!”延陵钧下起了逐客令。眼看着家丁出来,一直站在后面的李戈赶紧上前拉李牧。可是李牧铁了心,怎么拉都不走,嘴里不停:“阿梨,你记得的,对不对,你只是还在恼我,对不对?”

突然,阿梨捧着头嘶声尖叫,延陵钧不再理会李牧,急急转身扶住阿梨,大喊:“快请医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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