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梁毓言一眼,没有接话。
怎么说呢,他这个样子我差不多也习惯了,我想,就算我们前一秒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秒他还是会对我笑。
只是这点他和周奕琛很像,不会给我任何吵架的机会。
他们总是有许多大道理,教育到你不得不服的那种。
路上,我们基本也没说什么,多半时间车内都十分安静。等车子停稳在我公寓楼下,我推开车门,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梁毓言也没有任何要跟下来的意思,好像只是很普通的送我回家而已。
关门前,我小声地说了句。
“谢谢你帮我把行李送回来——”
闻言,梁毓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但很快便舒展了,缓缓侧过脸,正对着我,笑了笑,只是这笑很勉强。
绕过车子,我还没能走几步,梁毓言冷不丁地问。
“你看到大哥了?”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任何喜怒,我还未作声,他又说。
“南南,你觉得这样去见他一次,心里就能更舒服了吗?我看不能吧。实话跟你说,大哥这次受伤挺重的,但这也仅仅只是一个警告。我劝你早点放下,否则下次,那颗子弹可能会对着他的脑袋。”
大抵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梁毓言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幸灾乐祸,我僵硬地侧过身,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心更是凉了一大截。
他竟然在笑,嘴角扬起起了一抹很深的弧度,就这么定定地望着我。
我艰难地滚了滚喉咙,顺着他的话继续。
“梁毓言,如果周奕琛真的出事,你会难过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话音未落,梁毓言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而后移开了目光,幽幽地望着远处的虚无。
“这都是他的选择,他自己都不难过,我为什么要替他难过?南南,人是活给自己看的,死了,不过就是一把尘土,谁在意?而且他真怎么样了,我该开心,这样就没人跟我争抢任何了,不管是你还是周氏集团。”
我第一次在梁毓言口中听到这么薄情的话,且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莫名地我觉得他这话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一般,我条件反射般环视了一圈四周,可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我稍稍垂下了眼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是这一刻,我觉得他十分陌生。他的心也挺狠的,说到底,周奕琛也是他的哥哥。
我先前竟还以为,他们兄弟多多少少会有些感情。事实上我想多了,我把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看得太简单。
他这话我也实在没法儿接,顿了顿,我便转身离开了,刚进公寓大楼,身后就传来一记刺耳的油门声。
出电梯,我在走廊上碰见了许久未见的杨语,她立在我公寓门口,大夏天,她穿了一件衬衫外套,牛仔裤到脚踝,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是她第一次来H市时带的那个。那天,我也在,我亲眼看着苏叙把她接进这个公寓,可一转眼,买下这间公寓的人说没就没了。从前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呢。
我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扯开嘴角,故作淡然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她侧过身,脸上架着墨镜,始终没有摘下来。
“要回去了?”
杨语点头,静默了数秒,苦笑道。
“他不在,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还年轻,以你的条件,怎么着也可以找一个比我哥更好的人,至少是真心爱你的人。夹在中间,不会幸福的,别以为时间久了他会感动,那是我哥哥,我了解他,他从小就很固执,认定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
我也不想恶毒,更不想戳她的伤疤,起初也只是想安慰她几句,可说着说着,就变味了。
闻言,杨语不怒反笑,将额前的碎发绕至耳后,身子一斜,给我让开了一条道。
“我们聊聊吧。”
开门时,我还犹豫了那么一下,可最后还是让她进来了。
我想倒杯水给她,她却先一步阻止了我的动作。
“我只呆一会儿,太久我会赶不上飞机的,我怕我这次不走,就再也没勇气离开了。”
杨语极力地掩饰着声音中的颤抖,由着她戴着墨镜,我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无言了片刻,她从口袋中摸出了一支录音笔,塞进了我手中。
“好歹我和你哥差那么一点就合法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前嫂子。苏南,我知道我这么做挺自私的,但除了你,没人可以帮苏叙了。我也曾去找过苏姐,但她一直回避我……”
“苏叙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他肯定告诉过你,他那会儿住院压根不是自杀!”
杨语终是克制不住,低泣了几声,脑袋也越埋越低。
“你多半会觉得我很愚蠢,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还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只是我没得选,我太爱他了,这么多年,我拒绝不了他任何请求,他也知道,所以才会选我。现在他走了,我也算完成了他曾交代我的任务,我呢,也没什么遗憾,只是不想他到死还被人误会,他是无辜的……”
杨语握着我的手掌,温度极低,我身上也不自觉爬上了一片凉意。
有那么一霎,我突然觉得很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牵挂着苏叙的。说来也可笑,苏叙正真在乎的人,基本不顾他死活,反倒那些他没放进眼中的人,为他日夜流泪。
看着这支录音笔,我大概能猜到里面的内容,我刚想问,她从哪来的这东西,我不信是苏叙亲自录的,他对苏绍堂纵使再失望,也不至于这么防着。
我仅动了动唇,话还卡在喉咙里没吐出来,杨语就迅速地打断了我,“苏南,你别问我,什么都别问,我只想离开,让我走吧——”
“就看在我为苏叙做过那么多的份上,就在看我为他失去了一个孩子的份上。你做过母亲,你会理解我的痛楚,不要问……”
兴许是她太激动,在她抽回手之际,没有把持好力道,仅是一瞬间,我在她用袖子遮盖住的手臂上,看见了触目惊心的疤痕。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杨语也慌了那么一下,极快速地将手臂藏在了身后。
再抬头,我只看见杨语匆匆离去的背影。
我怔了数秒,回过神追出去的时候,杨语已经按上了电梯的门,看着不停跳动的数字,直到变成数字‘1’,我才折回公寓。
关紧了门,我做足了心里准备才点开录音笔,可真正听到苏绍堂和苏叙之间的对话后,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大抵是公寓只有我一个人,我哭得毫不顾形象。
他们的对话中,重复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爸,您怎么对我都可以,放过南南。”
“南南已经背负得足够多了,我从小到大,没有对您提过任何请求,唯有这一次,放过他……”
到后面,我几乎也听不进去苏绍堂的冷嘲热讽,只觉得心里揪着疼。
我从来不知道,苏叙对我感情那么深,他说他把我当妹妹,都是认真的。
哭累了,我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整个公寓都是一片漆黑,我走得很慢,摸索着上了楼,从头到脚都觉得十分疲惫,感觉像是有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我身上。
杨语走后,我每每回到公寓,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总觉得我隔壁仍住着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能在听到一些动静,很细微。
可我爬起来将耳朵贴在墙上,想仔仔细细听清楚的时候,声音又没了,反反复复将近大半个月。
我大抵是因为怀孕所致,有些神经衰弱,为此,我还刻意去看了中医。
那个老中医在H市算是十分权威的了,为我把完脉,絮絮叨叨地不停劝我要保持心情愉悦,既然做了母亲,就得负责,不能事事按着自己的性子来。
我也和他说过我听到的声音,他就笑着安慰我,是我神经太紧绷的关系。
走前他给我开了近二十副中药调理,但我依旧无法彻彻底底安心,反而更严重了,我甚至觉得有人在跟踪我、监视我。
除开这些负面情绪,我白天还得打起十万分精神对付苏绍堂,之前在会议上说的股东大会,被他一再延期。
我在公司也有点话语权了,但还是敌不过苏绍堂的强势,他总能找出各种借口怼的我无话可说。总之我们也算彻底撕破脸了,他在我面前丝毫不会顾及任何情面。若是眼神能杀死人,我一天要被苏绍堂千刀万剐好几遍。
累极的时候,我真的想过放弃,把股份和公寓统统卖掉,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走得远远的,远离这些是非纷争。可我还是做不到,因为心底不甘心,不想白白便宜了苏绍堂。
这天,我下班回公寓,还是梁毓言送我回去的。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我,就是那种暗搓搓地看着,也不说什么。等红灯之际,我侧过身,揉了揉眉心,缓声道。
“别看了,专心开车。”
梁毓言默了默,满脸担忧地问我。
“南南,你最近黑眼圈好重,睡得不踏实吗?我看你也没少吃,感觉好像瘦了很多。”
他玩笑了一句,完全没能缓解下气氛。
车子再次启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我的肚子。我假装没看见,本想转移话题,可细细想了想,我就说。
“梁毓言,你能不能重新帮我找个公寓,这段时间,我老觉得有人在跟着我,晚上也是,总能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我挺怕的,这么下去,太折腾了,我倒是无所谓,我就怕肚子里的宝宝难受。”
我这么认真地和他说,他沉默了好久,扬了扬唇角,眸光微微闪了那么一下。
“南南,你想多了吧?可能是之前发生的事太多,你太敏感了。谁能跟踪你?除了你那大伯,我也想不到别人,但他最近自己都顾及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你?”
半天整出这么一句,我抿紧了唇,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口舌。与此同时,我真的觉得特别心酸,每天过得和打仗一样,没有一天是能舒坦的。
除了林向月,我也没朋友,没法儿找个人陪我一起住,想请个保姆吧,又不是那么放心。
到了公寓楼下,我刚解开安全带,梁毓言突然一连串问了我数个问题。
“南南,你去医院检查过吗?医生怎么说的?这胎稳不稳?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我一个转头,吓了一跳。
梁毓言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肚子,眼珠子都不曾动一下,看着怪涔人的。
我条件反射般捂住了肚子,往后缩了缩,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听到我的声音,梁毓言有些回避地移开了目光,侧着脸,眉心蹙成了一个川字形,感觉能夹死一只苍蝇。
“没什么,就是担心你,我怕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孩子还没生就把自己弄垮了。”
他声音还算平静,至少对比他的表情平静很多。可我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默了默,我也没把话说开,我如果直接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想干什么?他肯定又会埋汰我脑子里胡思乱想太多,索性挑了一个问题回答。
“预产期是十月份。”
我说完,梁毓言好似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抿着唇一笑。就像刻意掩饰什么一样,抬手十分僵硬地揉乱了我的头发。
我身子一僵,没有缘由地手心就冒出了一片冷汗。
可他却十分轻巧地绕开了话题,“南南,你实在不放心,不然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就是离市区有点远,我不一定每天都可以开车送你上班,你自己早起一些去公司,可以吗?”
他目光淡淡,毫无波澜,语气也温柔了许多,眼底的关心一点儿也不像装出来的,我提在嗓子眼的心瞬时落了下来,抬手就捶了他一拳。
“梁毓言,你以后再阴阳怪气没事儿吓我,我就跟你绝交!”
梁毓言但笑不语,暗暗地就反握住了我的手,很紧,我想抽回来都不行。
半响,他才松开,对着我一字一顿轻声说。
“南南,我说过,你相信我就行了,不论之后发生什么都相信我。”
我僵僵地点了点头,觉得他今天很奇怪,可具体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