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唯有爱,能超越时空,跨越种族,无关其他任何,只关乎彼此炽热的心。
——《春浮香·曼青》
(一)
事情始于一个一个休沐日。那天,好友杜羽又多起来研究他那些古书了,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只能漫无目的的上街溜达。突然,我听见了一阵竹笛声,技艺并不纯熟,但音色中透着空灵的风韵,煞是好听。
笛声是从一所不大但异常整洁的学堂大门旁传来的。那里站着两个宽袍大袖的雪白身影,乍一看让人以为是在戴孝,一身素白,纯洁的没有一丝杂质,我吓了一跳,这所学堂乃丞相亲办,意义非凡,并严令禁止学堂不论男女不得身穿白衣,若是戴孝,可不必来学堂。
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女子正吹奏笛子,而另一个背对着我在墙上贴着一张黄油纸。我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刚好贴黄油纸的姑娘也转过身来,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我惊讶的大叫:“你不是户部尚书夏大人的那个傲娇大小姐吗?”
对方也有一些吃惊:“陈翔?竟然是你!”
说来惭愧,我的父亲与夏姬的父亲是旧识,但她家财大气粗,我家却只是市井小民,当然彼此不太对盘。既然她在这里,那么另一位应该是夏姬的好友千歌了,这两位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人尽皆知。千歌头上系着同色发带,眉目如画,顾盼生辉,看起来像一朵清水芙蓉。我还没开口问候,夏姬就拦在我们之间:“你来凑什么热闹?”
我摊了摊手:“我只是偶然经过,看到有人在街头卖艺,好奇地过来看看。”
夏姬恼怒的脸都红了:“我们才不是街头卖艺呢!”
我无视她的欲盖弥彰,余光瞥到她贴的那张纸,上面用颇为漂亮的簪花小楷写道:“请投我们一票。”
我问夏姬:“你们参加了什么比赛吗?”
一语命中了要害,她的脸色变得很不好:“要你管啊!我们才不会缺你这一票呢!”
她又开始傲娇了,没办法,我只能转向在一旁一直安静听着的千歌:“怎么回事?”
“呵呵,”千歌配合的笑,“夏姬她,想要参加戏剧比赛呢!”
(二)
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雨欣堂,就是夏姬就读的学堂,即将举办一次戏剧比赛。喜欢戏曲的夏姬自然兴冲冲的去报名,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被学堂招收选手的李小姐驳了回来,理由是戏剧比赛包含角色代入并扮演,而戏曲只有说唱没有角色代入、扮演部分,所以不能参加。偶夏姬家大势大,学堂夫子不敢得罪,还是给力夏姬参加的机会。但他们的态度毫无疑问的触到了大小姐的逆鳞,她咬牙发誓,非拿到比赛的第一名不可。
我有些好笑也有些同情:“算了,我就帮帮你们吧。不过,不许我一个大男人穿女装。”
“我们倒真有个难题,既然你开口了,就让你试试吧。”夏姬边这么说着,变带我走到了学堂附近的大宅院门口,指着靠门一家朱门宅院的窗户,“看到那家的窗口子了吗?”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一只略显苍老的手正要打开窗户。
“是这家的女主人吧。”就在我这样想时,另一只年轻却苍白的手伸出来,拼命阻止那只苍老的手,但窗户还是被打开了,窗后的景况一览无余。
“都说了叫你们不要管我了!”
说这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大概十三四岁,似乎还戴着近日流行的蝴蝶发簪。
老妇人哆嗦着嘴唇:“对,对不起.....母亲.....只是想让新鲜空气进来......”
她怎么可这样对自己的母亲?我气愤不已,那姑娘却仍在大叫:“什么新鲜空气!我不需要!不要再吵我了,我在忙......什么?出门走走!我才不去!”老妇人仍在道歉,那姑娘却“啪”地一声关上窗子,拿着书,只留下外面目瞪口呆的我们。
“我的难题就是她,”夏姬说道,“长得很具有江南女子的婉约之气,实在非常适合戏曲表演。你能不能试试看,帮我们说服她,让她参加我们的表演?”
(三)
后来我才知道那姑娘叫顾曼青,在镇上算是个能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她小时候能歌善舞,是镇上有名的小才女。但在七岁那年,一次外出,她意外掉进了急流的乐城大河。一个季度后,在河滩上,人们找到了奇迹般生还的她。
这本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但从此之后,顾曼青的性格大大的变化了。她不复从前那样活泼可爱,相反,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出门。后来,她甚至躲在家里只醉心书画,用书本和了解外界。
请她参加比赛的是,夏姬和千歌尝试去拜访了几次,可连顾曼青母亲的那一关都过不去,更别提见到顾曼青本人了。
对于这样“书呆子”一样的姑娘,我该怎样才能把她引诱出来呢?想了半天,我什么也想不出,带着焦躁和不甘,我心情复杂的回到了学堂。
谁知,迎接我的,却是临门一脚!
“哇!我倒在了门外。好友杜羽倒先骂了我:“别把外面的味道带进来!污浊了我的香!”
香!我才觉察到,和出门前相比,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甜味,像水果,又像是花,闻起来心旷神怡。对了,我这位多才多艺的好友杜羽,最近迷上了从他那一大堆神奇古书中学习制香......等一下,香气?像是被闪电击中,我神金拍门:“杜羽!”
对方当然是冷漠的拒绝:“不许进来!”
“不进,我不进去,我就求你一件事。”我说,“有一种香,不知道你调不调的出来?大自然的想起,就是春天我们在野外闻到的那些,花朵啊泥土啊之类的新鲜香气。”
我很简单的把顾曼青的事情对他说了。杜羽听的很认真,并且飞快的猜出了我的意图:“你想用香气做诱饵?因为那个姑娘可以托丫鬟买到吃的、喝的、玩的,甚至是风景也能从画中看到,但唯一买不到的,就是外面的香气。”
我得意的点头:“虽然她看起来对外面很排斥,但那天她看向窗外的时候,分明是很向往的。到时候我敲开她家的门,让春天的香气飘进去,他一定会很好奇的。等她出门之后,再用你做的香料换他参加比赛,如何?”
杜羽想了想,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跟夏姬和千歌一起敲响了顾曼青家的门:“我们是来邀请顾小姐参加比赛的。”
“谢谢你们的邀请。”顾妈妈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家曼青不喜欢出门。”
她话还没说完,里面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顾曼青探出头来:“娘?家里这是什么香味?很好闻......”
我不自觉地偷笑起来。就在今天早上,杜羽给了我一小节比木炭还要难看的黑东西。抱着怀疑,我凑近闻了一下,却真的闻到了我需要的那种味道——
瞬间,好像杜羽不存在了,鸟儿鸣叫,空气清新,泥土里嫩芽在往外钻,花苞咕噜咕噜的次第绽放,蝴蝶飞舞,我仿佛走进了春季的桃花源。
“这是春浮香。”杜羽微笑,“传说可以让人眼前浮现出关于春日美景的幻觉。只可惜还缺了一味珍贵的材料——鲛人脂。古书上说,有了鲛人脂,春浮香的幻境能更进一层,让人能看到遗忘多年的记忆呢。”听起来很高端,不过我只要春景就够了。
按照原先的计划,夏姬和千歌两个姑娘赶紧一拥而上,围着顾曼青说了关于比赛的的事情。大概是太久没有接触陌生人了,顾曼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最后她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但是我要那位公子身上的香料。”
这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我心中小小的得意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成交。”
夏姬和千歌爆发出激烈的欢呼,顾夫人惊喜的捂住了嘴。顾曼青却依旧不肯抬头:“我要带着面纱去。”
我们有点不解,但这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四)
比赛那天,我们早早便到了会场。会场里都是正在梳妆的戏剧人物,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步伐:“那不是“作弊”的夏姬吗?”
我回头,看见有几个姑娘正不怀好意的说笑:“居然还有那个怪物顾曼青!”
“她们是李小姐的好友。”千歌低声对我说,“大概还要在背后嘲笑我们的戏服丑呢。”
几乎是同时,夏姬抓住了顾曼青的手冷静地注视前方。“不要管他们。”她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才不是怪物。相信我,你会比谁都好看。”
虽然和夏姬互相看不顺眼,但有时候我还是很佩服她的,充满责任感,又很坚强。本来想替她们讨个公道的我也放下了心,抱着他们换下的衣服,乖乖去做观众了。
比赛开始了。表演都非常精彩,不过直到未时,最吸引人眼球的压轴戏才出场。
那是洪昇《长生殿》的戏剧,乐器富丽堂皇,主角英俊潇洒,仔细一看,表演者正是嘲笑夏姬的李小姐等人。虽然对他们的人品表示厌恶,但他们的表演却让我不得不肃然起敬——这还是戏剧吗?简直就是专业的才艺表演!我在赞叹的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忧——
夏姬她们,能赢得过这样专业的表演吗?
李小姐等人的表演结束,接着便是夏姬的戏曲了。台上锣鼓瞬间停歇,远远地有一声竹笛传来。清脆,动人。戏台子上突然亮了起来,影影灼灼的白光,宛如宣纸。
两只仙鹤自纸上浮现,那是夏姬和千歌。又一声笛鸣,戏曲的第三个角色,顾曼青,缓缓的自戏台中间登场。
那一瞬间,我惊呆了。
顾曼青简直就是白纸上一道鲜活而美丽的墨痕。一会儿是如翩翩蝴蝶般的少女,一会儿是浦江边思念爱人的女子;一会儿在竹林,一会儿在山间。她演绎出一种灵动的美,一种专属于中国水墨画的写意之美,也是留白之美。
夏姬没看错,我的努力也没白费,顾曼青实在是个适合穿戏服的美人。
表演很快结束了,笛音渐低,台上人走。我伸手拿起抱着的衣服和杜羽给我的春浮香,低头一看,却惊讶的发现——那根黑黝黝的木炭上,有一小部分,变成了亮晶晶的紫色。
那是被顾曼青的面纱碰到的一小块地方,我不禁觉得奇怪,但没有深究,集中精神去等待成绩的宣布:“乙,沪语学堂飞羽组,《长生殿》戏剧。甲......”
“夏姬、千歌、顾曼青,戏曲《九歌》。”
“真棒——”我大喊着,和台下所有的人一起陷入了掌声和欢呼的海洋。
(五)
“干得不错。”我对戏服姑娘们说。
“是曼青的功劳。”千歌微笑着,但顾曼青却只是说“回去把香给我”,重新戴上面纱。辛苦了半天,本来我提议大家一起去吃饭庆祝一下,夏姬却坚持留下来清理本该是丫鬟婆子负责的后台,千歌只好留下来帮忙。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顾曼青,又想到顾夫人焦急的神情,决定兵分两路,先把顾曼青送回家。出乎我意料的是,在走出大门不远之后,顾曼青,这个阴沉沉的小姑娘,突然抓住了我的袖子。
“陪我到河边走走,好吗?”
那可是河边,曾经给她留下恐怖印象的河边呀,真的没有问题吗?但我发现她的眼神非常诚恳,又非常可怜,便答应了下来。
夜晚的河边有些微风,我们顺着河道散步,顾曼青指着一个方向:“我是在那边掉河里的吧?土块松了,一脚踩空......”
我挠了挠头:“我听说的版本是这样的。”
她笑了笑,说:“其实,你应该跟其他人一样,觉得我是个怪物吧?没错,我的确是个没良心的怪物!我没有七岁前的记忆,什么外出踏青,什么落水,什么获救,我,我通通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
她似乎要说一些很重要的事,可就在这时,从刚才顾曼青指着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尖叫:“救命啊!”
糟了。我两一起抬头,那是千歌的声音!夜幕降临,河边小路空无一人。我和顾曼青拼命地跑着,向着声音的方向。千歌看见我们就大喊:“夏姬掉下去了!”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表演和后台清理过于消耗体力,两个人走到河边,夏姬身体有些气血两亏,一脚踩空,掉进了河里。我赶紧甩掉外衣,准备下水救人。可在我之前,另一个身影已经先我一步,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
“曼...曼青?”我硬生生的刹住了脚步。
“我去救她。”水中,她的声音异常坚定,“千歌去叫人,你在这里等我。”
我有点惊讶,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居然还颇有水性?不过现在完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因为更惊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顾曼青像是一条剑鱼一般飞速游过去,一把抓住了夏姬。但是水流实在太过于喘急,应尽快把它们冲到河心了。
“陈翔!陈翔!太暗了,我看不清!”
我身上有火折子,但那光亮太微弱了,要是有火把、木材一类的东西就好了......木材,对了!我掏出那根珍贵的春浮香,把它点燃。香味肆无忌惮的跑出来,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我顾不上那么多,只是将那枚香高高举起,照理说,这样的香只可能燃起一点儿光亮,没想到这神奇的香居然光芒大炽,瞬间照亮了整个河面。
香火燃烧着,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火烧到了那变了颜色的,紫色的位置。一瞬间,眼前那桃花源的景象变得扭曲了起来,我眼前一花,竟然昏了过去。
(六)
好黑,好冷。似乎有什么在周围流动。
一个小小的,异常可爱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小妹妹?你是谁?”我残存的意识让我对她发问,“天黑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那个小姑娘听到我的话,却忧伤的眯起了眼睛:“没法回去了呢。”
“咦?为什么?”我奇怪的问道,但这时我赫然在她脸上找到了我熟悉的痕迹,那是七岁时候的顾曼青。她为什么说回不去了呢?这时,她面前突然浮现出另一个人。说是“人”,可能不确切。她有长长的带自然卷的蓝色头发和长长的鱼尾,还有模糊不清的面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鱼?
“曼青回不去了,只能麻烦姐姐,以后一直陪着我的爹爹娘亲了...拜托你,谢谢了......”
小曼青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到后来竟然渐渐的消失了。只留下人鱼在黑暗中发愣。远远有声音传来,那是父母呼唤着孩子,悲戚至极的声音。人鱼叹了口气,摆动鱼尾,对着声音伸出手去——
她的样貌开始改变,鱼尾变成双腿,头发由蓝变黑,到接近声音时,她已经完全是小曼青的样子了。就在她消失在声音中时,我听见那边由悲伤转为欢喜:“曼青!你还活着?”
到这里,这个似梦非梦的世界就要结束了。
在迷迷糊糊中,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哦,对了,那是杜羽说的话:“古书上说,有了鲛人脂,春浮香的幻境能更进一层,让人能看到遗忘多年的记忆呢。”
这样,一切都能完美解释了。现在的顾曼青并不是身为人族的顾曼青,而是一直变化成她模样的“鲛人”。她面纱上沾染的汗水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鲛人脂。
燃烧的春浮香,居然让我看见了顾曼青过去深埋的记忆。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趴倒在河岸边。夏姬躺在岸边,虽然昏迷着,不过胸口在微微的起伏。我转向顾曼青:“你是...顾曼青?啊,不对,你是那个鲛人?”
“没错,多亏了你的春浮香,我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开始向我解释。关于鲛人的传说有很多,比如说落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鲛人脂做成的蜡烛能长燃不灭,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却很少有人提到,真正的鲛人形貌是不固定的,她们会随着离自己最近的人类的思绪,变化成她们此刻最想见的样子。
就像从前,她待在痛失女儿的顾家夫妇身边,自然是变成了顾曼青的模样。
“陈翔,你应该很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任性,对父母那么差劲吧?”
“我猜得出。你虽然没有了鲛人的记忆,但还是发现,一接触别人,自己的样子就会变,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却害怕被人发现,对吗?所以你不让我这个陌生人靠近,还戴上了面纱——这和你一直不出门的原因是一样的,你生怕容貌变化,让父母看出破绽......”
话一出口,我发现我错了。错的倒不是答案,而是邀请顾曼青出来参加比赛这件事。我的天啊,我差点就毁了她多年来的苦心,还有一对父母的幸福。
“你很厉害啊!”顾曼青坐下来,“还是谢谢你们,特别是夏姬,好久没有人这样拉住我的手了。说真的,这一次真的玩的非常开心——不过,仅此一次,我啊,再也不会出门了。”
顾曼青微微一笑,指着远方:“你看,他们来了!”
远处,顾员外和顾夫人正大声呼唤曼青的名字,拼命向这里跑过来。而在他们后面,是跑的气喘吁吁的千歌、杜羽和可怜的大夫们。
“他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父母,我想一直一直陪着她们,不让他们伤心。所以...关于鲛人的秘密,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呀!”
(七)
后来,顾曼青真的重新恢复了他的封闭生活。而因为表演大受好评,戏曲文化也在沪语学堂散播开来。
“你在干什么?”有一天杜羽终于厌倦了制香,突然凑到正在整理箱子的我身边问,“戏服?准备送到谁家去?”
把一套戏服叠好,整整齐齐的放在箱子里,我头也不抬:“顾曼青啊。”我不顾杜羽在一旁叨叨的说着什么,把几多晚春即将凋零的花放到了里面。
我想,那固执的守护着她的人类父母的鲛人,偶尔也会想闻闻吧——
这不会随着时间流逝,真是的,明亮的——
春天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