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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因为有过你

——生命最勇敢的一程,是你为我镀上荣光,此后为你做所有勇敢的事,都不足挂齿。

——哪怕如今已经无以为继,记忆依然发光,多好。

第二天醒来,谢芷默才觉得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她越想越觉得上火,在工作室的单人床上滚来滚去,结果“咚”的一声滚下了床。

谢芷默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身体摔得险些散架。不过这么痛一痛反倒好了,有力气打电话吐苦水了。

明笙接起电话听完她的诉苦,哈哈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芷默恶狠狠地威胁:“你再笑!下个系列让你进泥坑滚泥巴,你等着为艺术献身吧,笙女神!”

“别呀……”明笙笑得岔气,勉强平静下来,“你真的狂跩酷炫地想掏钱砸他脸上,结果发现钱没带够啊?”

谢芷默扯了个枕头蒙住自己的脸,已经丢脸丢得不想说话了。

明笙笑够了,一本正经道:“不过啊,这事的重点为什么是前男友?”

“不然还是什么?”

“英雄救美啊!”明笙陶醉在幻想的剧本里,“你有没有看最近很火的那个什么电视剧?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想要一个高大帅气、英俊多金的律师男友啊?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谢芷默头又痛起来了:“我哪里……”

明笙粗暴地打断她:“你别狡辩了!你家林律师对你不赖呀,三年了,兢兢业业地守在你身边,充当私人法律顾问外加男闺密,也是时候该扶正了吧?”她压低声音,故意营造出魅惑的声线,“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给人家一个名分呀。”

谢芷默急得一个头两个大:“我现在哪有闲心想这些。”

说完她挂了电话。

打开QQ,林隽的头像果然闪动着,打趣地询问她:“起床了没有,不会背着我一个人去酗酒了吧?”

他的头像是一只灰色的折耳猫,目光犀利,活脱脱一只霸道总裁喵。那是她前段时间寄养在他那里的猫——她要换工作了,之前租的小工作室合约马上到期,谢母又对猫毛过敏,只好把团队爱宠寄养在他那里。

刚送过去几天,就看见林隽的头像换成了霸道总裁喵。谢芷默还笑了他两天,说不符合他律政精英的气质。林隽不以为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太过温文尔雅,用这个头像能增加威严度。

什么威严度!谢芷默现在一看见这头像闪起来,都觉得自己养了一只QQ宠物。

可是林隽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不是她的QQ宠物。谢芷默难得地黯然了,没有回他的消息。明笙的话不无道理,她和林隽最近相处起来……确实越来越不对劲了。

大概是年纪都大了,不能像年轻那会儿那样随心所欲了吧。

老了,新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也就越来越害怕失去故人。

但她转眼就认识了一群“新认识的人”。

签约《COSTUME》之后,还没接到过正式工作,时间却已近年底了。《COSTUME》杂志社的年会在滨江的一家酒店举行,她这个新面孔也在与会之列。

明笙比她还高兴,激动地说:“这是好事啊!你可是逢奖必中小红手啊,年会上肯定会有抽奖,《COSTUME》那么财大气粗,一等奖说不定是辆车呢!这不就是一笔巨款入账吗?”

谢芷默揉揉额角:“不要做梦了,明笙女神。”

不过,她的逢奖必中体质倒是确有其事。她第一次中奖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抽中了冰红茶的香港两日游,颠覆了全班同学的三观——饮料瓶上的大奖居然不是骗人的!

不过谢母担心她的安危,根本不准她去领奖,三年级的谢芷默郁闷了小半年。

大概是因为人生第一次中大奖就遭到了扼杀,谢芷默越挫越勇,从小到大战果累累,抽中过台灯、iPad mini、演唱会门票……甚至还包括一套价值9999元人民币的婚纱摄影。

现在想想,她的人生一路高歌猛进,风调雨顺,唯一算得上倒霉的,只有遇到了聂子臣吧?

而《COSTUME》的年会,当然也是有抽奖环节的。

她今天穿得很正式,一件无功无过的黑色小礼服,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不过年会现场的熟人还是在人群中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

小柔远远地冲她挥手:“默大,我们在这一桌!”

谢芷默望过去,她原本工作室的团队成员都坐在同一桌。小柔是她的摄影师助理,刚毕业就跟着她走南闯北,年轻小姑娘最黏人,跟着她的粉丝一起喊她“默大”。

谢芷默慢吞吞挪过去。小柔在《COSTUME》实习了一段时间,对台上的领导比较熟,一个个给她介绍,从主编、副主编,到千月集团的领导。谢芷默很认真地记下,突然一愣,指向正要上台的女人:“这个是?”

“顾千月啊。听名字就知道了,千月集团的老总,女强人一个,居然也来了!主编肯定要忙死了!”小柔啧啧啧了半天,却发现谢芷默失神地看着台上,抿唇不语。

是她吗?应该只是有点像吧。

正当此时,一个挂着工作牌的正装男穿过人群找上她们:“小柔!你怎么在这?抽奖环节快开始了,你还不去后台!”

小柔撇嘴:“知道啦,不就是充当个礼仪小姐嘛,用得着这么急吗?”

正装男焦头烂额:“当然了!另一个实习生不知道哪里去了,待会儿估计只能辛苦你一个人捧号码箱了。”

小柔啊了一声:“不要啊!那么沉一个箱子!”她撒了会儿娇,突然灵机一动,挽上谢芷默的胳膊,“默大,反正坐着也是坐着,就当混脸熟了,一起来呗。”

谢芷默失魂落魄的,半推半就就被小柔带走了。到了后台才后悔,但拗不过新入职的小姑娘热情高涨,给她套上一条印着公司名字的绸带,叮嘱道:“等下捧着箱子走到抽奖嘉宾面前就行了,抽完就下台,前后一分钟的事!”还塞给她一张号码纸,说是当礼仪小姐也能参加抽奖。

谢芷默在这方面是个滥好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顾千月关于“携手奋进”“展望来年”的发言结束之后,就是抽奖环节。三等奖和二等奖很快抽完,一等奖的抽奖嘉宾面子很大,由顾千月亲自宣布。台上的女人风姿绰约,用得体而官方的语调宣布:“接下来这位抽奖嘉宾,是我们《COSTUME》合作珠宝品牌Elaine的CEO,同时也是我个人多年的好友,非常荣幸今天可以请到他——聂子臣先生。”

场下掌声如潮,候在台侧的谢芷默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小柔把她半推半搡地一起带到台中央。

聂子臣的轮廓那么清晰,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每一个表情都像是一个慢镜头。他今天一身挺括修身的灰色西服,得体的剪裁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材,愈发衬得他风华无双,而她却套着滑稽的礼仪绸带,活像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聚光灯打下来,面前的男人看着她,取出一块号码牌——76号。

主持人举着号码牌,一连喊了三遍:“76号?76号是哪位?今晚的一等奖,没有人认领吗?”

谢芷默回过神,下意识地展开自己捏在手心的号码纸。

小柔眼尖地瞧见她的举动,激动地拉起她的手冲主持人挥手:“在这里!”

抽奖抽中了捧着号码箱的礼仪小姐,底下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主持人也祝贺她的好运气。小柔热情地一个人接过号码箱,见谢芷默还愣着,推了她一把:“默大你快去领奖呀!”

奖品很神秘,装在一个包装精致的浅蓝色盒子里。谢芷默硬着头皮从聂子臣手里接过去,两人捧着同一个盒子,底下有专业摄影师拍照留念。她挨过这漫长的十几秒,立刻就想转身。

不料脚下才刚挪步,手臂突然被人一带,聚光灯在头顶旋转,谢芷默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落进一个怀抱里。男人的力道很大,轻轻松松就足以让她不得挣脱,清冽而熟悉的气息环绕着她,像是永不湮灭的缠绵情咒。

聂子臣清润好听的声音念动咒语,在她耳畔响起:“恭喜你,谢芷默。”

好像只是一个礼节性的,祝贺的拥抱。

谢芷默浑身的关节都在作响,忍耐到了极致,终于还是没有当众给他难堪、也给自己难堪。她直接冲下了台,一进后台就扔掉了那个礼物盒,发狠地扯下身上不伦不类的绸带。

由于用力过猛,用来固定绸带的回形针飞射出去,撞上墙,发出“啪”的一声。后台寥寥几个工作人员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聂子臣随后而来,只看到一个僵硬的背影。

他弯腰捡起那个被她遗弃的礼物盒,向她伸手,被谢芷默甩手打开,转身冲出了后台。

聂子臣快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高兴吗?”

年会现场越是热闹,走廊里越是冷清。

谢芷默被他拽得不能动弹:“你到底在自作主张些什么?”

在一个无论如何都不想在他面前丢脸的人面前,被玩得团团转,让她觉得难堪。可是这种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已经可以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聂子臣笑着欣赏她这鸵鸟的姿态。

谢芷默咬着唇默不作声。

眼前这个人,他不苟言笑时是清正的英俊,可笑起来才像从前的聂子臣,邪气又耀眼。

聂子臣放开她,向后靠上墙,漫不经心地给她回忆:“你大学参加演讲比赛那次,主办方突然说要抽奖,结果就抽中了你,你记不记得?当时你还很高兴……”

“聂子臣。”

“嗯?”

“你够了没有?”这个好脾气的,从来不懂“拒绝”两个字怎么写的谢芷默,现在站在他面前,眼神是耗尽了全力以后的淡漠。

她冷冷地笑:“你现在算什么?已为人父的已婚男子来找初恋叙旧吗?”余下的声音缥缥缈缈的,已经发哑,“我当初有哪里亏待了你?你说分手,我连纠缠都没有纠缠过你。现在你多好啊,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你什么都有了,有必要再来招惹我吗?”

聂子臣淡淡抬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已婚了?”

他突然笑了,棱角分明的面容显得有些疲倦:“你仔细想一想,悠悠今年五岁,五年前我在干什么?你是觉得我跟你在一起的同时,就已经结婚了,是吗?”

谢芷默觉得自己真是气糊涂了。刚刚顾千月明明说了,他是她多年来的一个朋友。是朋友,那就不是恋人,更加不会是悠悠的父母。

可她关心的早就不是这些了。

谢芷默的声音没有起伏:“没区别的。”

他故作轻松地笑:“谢芷默,你这么绝情?”

她摇头:“聂子臣,不要再来招惹我了。你现在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为什么偏偏要找上我呢?我不年轻了,已经没有资本陪你轰轰烈烈地耗下去了。”

聂子臣听得心里莫名地烦躁,打断她:“不用说了。”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垂下嘴角,一副从前让她觉得最紧张的样子,“好歹也做过你的男朋友,最后送你回家一次。以后不会再未经你同意干涉你的生活,可以了吗?”

他自嘲地扯动薄唇:“你不想跟我说话,至少点个头?”

谢芷默垂下眼睫,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谢母的公寓楼下,路灯坏了一盏。

聂子臣把车停在阴影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解安全带时利落的声响。然后是车门锁松开的声音,她慢慢离开的声音。

终于,他还是没有按捺住,在她下车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谢芷默。”

她冷冷淡淡逸出一声:“嗯?”

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是陌生的神情,连她眼底映出来的自己都让他觉得陌生。

那是时隔多年重拾不回往日熟稔的陌生。

谢芷默已经下车了,聂子臣突然跟下去把她一把拉回来,甩上车门的同时两个人一起重重撞上去。朦胧的光线里两人相叠,他抓着她一只手按在车顶,目光凛然:“为什么没有区别?”

这么重的一下,承载着这段没有彼此的岁月。

冷厉的气息令人无处可逃。

谢芷默单手撑开他:“放开……”

细长的指甲陷入胸膛,仿佛一直刺到心口。她的反抗激怒了他,他控制不住力道,也许捏疼了她的手,哼笑一声:“因为没法原谅,还是因为有了新的人?”

回应他的是一串突兀的手机铃声。

谢芷默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来电显示清晰地映入两个人的视线:林隽。

他目光像刀锋一样凌厉逼人,谢芷默没敢接起电话,只是鼓起勇气抬头,微哑的声音揉在轻缓的乐声里:“聂子臣,我不是没有想过和你好好道别,是你没给我这个机会,三年了,原谅不原谅都没意义了。”她留下这句话,趁他松手的瞬间离开,一步步踏进他身后的黑暗里。

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低沉又锋利。

谢芷默只听背后一声巨响,是他砸上车门的声音,惊动了小区里数台车的车辆报警器,一片“滴滴滴”的警报声此起彼伏。

谢芷默的心随着这片杂乱无章的警报声一起跳动,攥着还在响的手机向前走,不敢回头。

进了楼道,她才犹豫着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往楼梯上走。

林隽:“你最近是失联了吗,消息也不回?”

“最近忙着背交规,没注意,不好意思……”

“你哭了?”

“……没有啊。”谢芷默乍然被拆穿,错愕地抬起头。

林隽拿着手机,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的楼梯上,按下了“结束通话”:“连这也要对我撒谎?”

沉默得久了,楼梯间的声控灯倏地熄灭。

她的样子那么清晰,映在淡淡月光下,清瘦的轮廓微微发颤,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红红的,解释道:“风太大了,吹的。”

林隽几步下去,帮她裹紧了外套:“你夜半不归,伯母担心你,我骗她说你已经回工作室了。”

谢芷默唯唯诺诺地点头。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谢母看见,解释起来确实费力。

林隽揽着她的肩膀下楼:“走吧,我送你回工作室。你要是心情不好,我把你送去明笙那里。”

谢芷默一反常态地没有动弹,定定地站在原地:“林隽……”

“嗯?”

“没事的,我开门的动静小一点,不吵醒我妈就可以了。不用麻烦你的。”

林隽故作轻松地笑:“谢芷默,你现在是在担心我对你图谋不轨吗?”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个笑话,“你回忆一下,我们是怎么遇见的。当年你一个文艺女青年,受情伤跑去丽江买醉的时候,我就在你旁边。丽江是什么地方?艳遇之都啊。我要乘虚而入,要图谋不轨,不会挑那时候下手吗?那时候至少萍水相逢、素昧平生,我还不用对你负责任。”

谢芷默听到“艳遇之都”“不用对你负责任”,哑着嗓子笑了出来。他总是有一本正经调侃人的本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附带的特殊技能。

一笑过后气氛轻松了不少。林隽嗓音低沉:“走吧?”

“……嗯。”

最后他还是担心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强行把她送去了明笙那里。

明笙女神披了件睡衣来开门,佯怒地砸了林隽一下:“你知道我半夜被吵醒,会流失多少胶原蛋白吗?你知不知道我们网红界日星月异,不好好保养这张脸,没几天就被小鲜肉盖过去了啊?啊?”

谢芷默听不下去,刚要分辩,林隽抢先一步,道歉得颇为诚恳:“知错了,女神大人。”

明笙笑得烟视媚行:“看在你这么乖的分上,勉强替你照顾你家小娘子一夜。”

说着她就把谢芷默拉了进去。

谢芷默尴尬地在门里朝他挥手道别:“那,谢谢啦……”

林隽轻轻“嗯”了声,颀长身姿立在夜色里,清寒如松,笑容却温和晴暖:“早点睡。”

明笙一脸“懒得看你们秀恩爱”的表情朝他做了个鬼脸,棒打鸳鸯地关门。

谢芷默看着好友的八卦表情,头大如斗:“你能不能不要再编排我们俩了,已经够乱了……”

“什么编排不编排的!”明笙关了门,拿贴着水晶亮片的指甲戳她的脑壳,“你们要真没点事儿,能大半夜一起来敲我家的门?要真没点事儿,他能这么低声下气地讨好我?”

“我现在真的没有精力想这些……”

“谢芷默!”明笙气得牙痒,直接摔上了卧室的门,“你今晚就睡沙发吧,休怪我无情啊。”

于是她就在明笙家的沙发上辗转反侧了一夜。

聂子臣的身影不停地在她眼前晃。晚上那会儿,他的脸靠得那么近,连彼此的气息都能感觉得到,拂在她的脸上,滚烫又酥痒。他的气息那样熟悉,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像极了渺远的从前,却再也不是因为,那些羞怯又浓烈的感情了。

可是……真的没有一点、一点点,和从前一样的原因吗?

晨光渐亮。

谢芷默蔫蔫地收拾拎包,准备去考交规。

打开包,一个蓝色的盒子静静地躺在里面,醒目刺眼。她怔怔地伸手把那个盒子捧在手上,丝绒的材质柔软舒适,银色的绸带缠成一个精致繁复的蝴蝶结。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可还是退缩了。

她现在有最实际、最世俗的愿望,已经触碰不得这些美丽又虚幻的梦境。

谢芷默想,找个机会,把这个盒子还回去吧。彼此既然清算干净了,就不该多这么一条账目的。

大中午的,谢母看到谢芷默回来,讶然道:“你啊,做事风风火火的,回来都不知道知会一声,我中午都没买菜。”

“没事,随便吃点就成。”谢芷默向她笑,一边从包里掏着什么,“倒是你,脸色有些差,干脆让夏阿姨买只鸡晚上炖。”

“哪里有这么娇气。”谢母推了推眼镜,“你交规考得怎么样?”

“还行。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女儿从小都是逢考必过的。”由于她这个奇特的体质,大学的时候还被同学黑,在社交网络上疯狂转载她被P成人鱼的照片,说什么“转发这条锦鲤,逢考必过”。当时她气得七窍生烟,现在想起来却能莞尔一笑。

许多事都是这样,轻易被时光抹去,磨灭不了的只是寥寥。

谢芷默把那个蓝色的盒子递给她:“妈,那个叫悠悠的小朋友来的时候,你就把这个盒子给她,让她交给她……爸爸。”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谢芷默赶紧低头倒水:“他上次不小心掉在我们家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处理完那个盒子,谢芷默轻松了许多,在家里的衣柜里翻出一件OL装,精神满满地前去《COSTUME》,开始她的第一个项目。

这是她从文艺圈进时尚圈的第一步,必须走好。

要拍摄的是某国外品牌的春季新品女装,由于设计师使用了丛林元素,所以宣传照的拍摄道具直接真身上阵,由模特与动物配合。

小柔把拍摄流程给她过目,雀跃道:“摄影棚被塞得跟个动物园似的……不过《COSTUME》的摄影棚就是高大上,比我们以前那个不知道好多少倍。”

《COSTUME》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谢芷默原工作室的团队基本保留,所以共事的人里头还是有不少熟面孔,助理也是她用惯了的。

谢芷默穿着细高跟踩在《COSTUME》的玻璃地面上,轻轻扭了一下……旅行摄影师当久了,还是不适应穿着高跟鞋拍照啊。

“默大?”

“……没事。”

谢芷默忍着痛咬牙进了摄影棚,眼前景象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动物园也没有这么生态丰富的。从纯种英牧到珍稀白孔雀,据说等会儿还会送进来一条碗口粗的蟒蛇。那可是真的、活的蟒蛇,就算经过特殊处理、并且长期驯化,也足够把女模特吓得罢工了。

《COSTUME》真是……下了血本。

项目负责人看到谢芷默,跟她握了握手:“怎么样,会有心理压力吗?”

谢芷默放下摄影包,笑道:“我在曼谷取景的时候,被真的毒蛇咬过,连发了七天高烧。主任放心,只要模特能自然拍摄,我这边没有问题。”

前半程的拍摄很顺利,只有在白孔雀这里拖延了点时间,一屋子的人等它开屏。

休整之后进行后半程,年轻的女模特果然不干了:“你们只说会有危险动物,没有说要我捧着它!还让它在我肩膀上爬……是!它确实是无毒蛇,可它如果想要缠死我呢?你们负得起这个责吗?”

负责人劝了几句之后,她还不依不饶,《COSTUME》的员工也不是吃素的,放话说你不想拍就别拍。

女模特年轻气盛,居然真的甩脸子走人了,还扔下一句:“财大气粗了不起啊?这种无理的拍摄要求,我看你们能找得到谁!”

人是走了,空留满屋子的火药味。

这种纠纷与摄影师无关。谢芷默捧杯咖啡站在角落,静观其变。负责人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气过了就上来道歉,客客气气地圆场面:“不好意思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小柔,你去联系备用模特,其他人休息。”

消息很快出来,备用的几个模特也都是大牌,得知了拍摄要求之后纷纷表示不能接受。

有人提议是否取消这一项拍摄,被负责人骂了回去:“其他的可以取消,这一项绝对不能取消!广告商钦定了要拿这一张当封三的,能取消吗!”

他亲自上阵给几个经常合作的模特打电话,对方口径异常一致,纷纷婉拒。只有一个资质平平的,开了高价,表示愿意接受。

负责人挂了电话,正发愁。谢芷默突然开口:“我这边有几个模特的资源,不过不是走国际的,比较小众,可以用吗?”

明笙接到电话,二话不说就赶来了摄影棚。

之前愿意接受的模特名气不响,价位倒是开得高。反倒是明笙,在网络上拥有超高人气,还愿意友情价帮忙。虽然不走国际流,但也算是一个噱头。

负责人勉勉强强松口,表示可以试一试。但明笙的可塑性很强,美貌加上天性胆大,和动物互动起来生动自然,拍摄效果出奇地好。

最后一张,蟒蛇从她背后游上来,巨大的蛇目与她四目相对,明笙非但没有害怕,反倒笑着对它吹了吹气。蟒蛇冲她吐了吐红色的蛇芯子,仿佛在向她微笑。谢芷默抓拍到这一张,比了个OK的手势,立刻有驯兽员把庞然大物从明笙身上扛下来。

摄影棚里几个看热闹的工作人员惊得眼睛都直了,互相议论:“这蛇就跟她自己家的一样……”

“美女与野兽这种变态的萌点,我算是理解了……”

谢芷默收工之后给明笙回看:“你看这张,角度显得你的妆容特别妖媚,‘蛇吻’的时候眼神里有戏,媚态天成啊,明笙女神。”

明笙揉揉酸痛的肩膀:“得了吧,要不是你的面子,我才不来。”她悄悄附耳小声道,“《COSTUME》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看不起我这种网红。”

话音未落,负责人先笑呵呵地过来了,亲切友好地跟明笙握手:“效果非常好。明笙小姐有考虑过做专职平面模特吗,可以跟我们杂志社签约,我们热烈欢迎!”

明笙轻飘飘甩了一句:“我本来就是专职模特呀。”

谢芷默扑哧一声破了功。

多年的闺密了,她还看不出来吗?明笙能答应过来救场,绝对不是她的面子这么简单,恐怕也有想要登上杂志的意图在。毕竟《COSTUME》在时尚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模特这一关把得尤其严,一般人连面试都进不了。这种救场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所以,既然负责人有笼络的意思,明笙也乐得顺水推舟。谢芷默知趣地回避了,捧着一杯咖啡窝在角落里刷微博,放了一张花絮照上去,附文:“你们明笙女神的蛇口历险,想看吗?”

粉丝们兽血沸腾,有怒指她虐待女神的,也有期待看到成片的。网民的才华总是不容小觑,几条调侃的热门评论看得谢芷默都忍俊不禁。

不过,也有刺眼的评论——“明笙也要当商业咖了吗?出道的时候多小清新啊,什么民国洛神,什么古典美女,现在还不是钻进钱眼里。”还有一堆人掐她靠抄袭上位,就为赚几个破铜板。

莫须有的罪名。

谢芷默的嘴角垮下来,望了一眼和负责人相谈甚欢的明笙,关掉微博。

总有人把“商业”和“铜臭”绑在一起。其实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有人会因为升职和加薪而开心,因为买到心仪的衣服、吃到好吃的甜品而雀跃。

她真的很想问问他们,如果有一天他们的亲人患上重症,需要一大笔钱来换心,他们还会觉得,努力赚钱是一件这么可耻的事吗?

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来电显示是:妈妈。

谢芷默接起来,微笑着想叫一声妈,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男声:“芷默,你妈妈晕倒了,在第三医院。”

她的笑才牵到一半就滞住了:“……聂子臣?”

“是我。”

谢芷默赶到三院的时候,谢母已经脱离了危险。

聂子臣下楼取药,回病房时,那个清瘦的身影正伏在床前,攥着她妈妈的手。她半蹲时显得有些不自然,视线下移,才发现她脚踝是肿的。从前那么怕冷的人,如今十度的天气穿丝袜套裙,踩着细高跟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全身还带着室外的凉气。

他皱皱眉,轻轻把药放在床头,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在收银条的背面写着什么。

谢芷默抬头,他才伸出食指抵了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手下笔走龙蛇,很快写完,把字条压在药盒下面。像是刻意遵守约定,他转身出去的动作潇洒利落。

背影没入走廊上的光,挺拔却沉默,慢慢地淡出视线,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萧索。

谢芷默瞧了一眼他写的字条,攥在手心追了出去。

聂子臣刚进电梯,门还没合拢,一只纤细的手突然挡住电梯门,吓得电梯里的其他人连忙按了开门键。一个中年妇女抱怨她:“小姑娘不要这么火急火燎的,夹坏了手怎么办?”

谢芷默站在门口,用眼神示意他出来。

聂子臣松了松领带,才在八卦的目光里慢吞吞走出电梯。

两个人站在病房前的走廊上,相顾无言。

谢芷默把那张字条展开在他面前,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圆润纤巧的手指下,纸上的字铁画银钩:“复方丹参,一日三次,一次三片;速效救心丸……”一行行药物说明后,还加了一句暧昧不清的“不要太担心,会没事的”。

还能是什么意思?“医嘱。”怕病历单上医生的字龙飞凤舞,她看不清。

谢芷默想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我们已经两清了,你还记不记得?现在这算什么意思?”

“身为来接学生的家长,偶遇老师晕倒,见义勇为。”聂子臣牵起丝揶揄的笑,“何况,在你那儿也许两清了。我这里,并没有。”

哪怕你已忘记我,一步步走向别人的怀抱。我却没有忘。

谢芷默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地疲惫:“我妈妈的事,谢谢你。不过你答应的事……还是希望你能记得。”

别再干涉她的生活。

她的脸色不好,即使盖了薄粉,也能看出青黑的眼圈,微微浮肿。

他怎么总是会惹得她不高兴呢?

从前他无论做什么,开心或者发脾气,她永远在他身边,笑得可爱又乖巧,以至于他从来不用学会怎么哄她开心。现在却像是报应,用尽办法也只能换来她的冷漠和疲惫。

聂子臣心里升起莫名的焦躁,伸手去揽她入怀,好像只有这样把她贴在胸口,才能把心里不停扬起的火舌压回胸腔里。可她只是僵在原地,面无表情,虽不迎合,却也不抗拒。

他轻轻地、慢慢地试探:“其实你没有那么讨厌我,对不对?”

谢芷默支起手臂,努力想离他远些:“你不要转移话题……”

聂子臣皱眉,抱得更用力:“讨不讨厌?”

谢芷默挣了几下挣不开,脱口而出:“现在说讨厌与否,有意义吗?当初你说分开对我们都好,还记不记得?”

医院走廊独有的消毒水味道混着冬日微寒的空气,仿佛彼此都站在那段冻结的岁月里。

他的语调沉沉的,缓慢得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我那时……有必须要做的事。以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不求一笔勾销,只求你给我一线生机。”

那些过去又涌上心头。他说了分开之后杳无音信,她疯狂地联系他,可他却像是人间蒸发,决绝地断绝了联络。

现在呢,兜兜转转,又轮到了“来去自如”里的“来”?

谢芷默笑着说:“有什么不好?都是你情我愿,以前我喜欢你是我傻,我傻完了,谁也不怪。”

明笙出电梯的瞬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惊恐得连女神形象都不顾了,摘下墨镜,嘴巴张成一个O形。谢芷默回过神,正瞧见好友提着她的相机包,用见鬼一样的表情看着她。

谢芷默立刻推开聂子臣,过去拿她的相机包:“明笙,不是让你直接把包带回你那吗?你怎么过来了……”

比起她明显的乱了阵脚,当事人之一的聂子臣要淡定得多,深深看了她一眼,旁若无人地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笙目送他冷然的背影进电梯,回身一个栗暴砸在谢芷默头顶:“我要是不过来,哪里撞得见你跟野男人在医院幽会?”

她嗓门太响,谢芷默连拖带拽把她拉进茶水间,才语无伦次地解释。

结果越解释越混乱,明笙一口咬定:“我都认出来了!那人就是你之前微博上发的照片里的人。还什么妈妈的学生的家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当我三岁?”她气哼哼地双手交叉搁在傲人的胸前,“我就说,林大律师美色当前,你怎么就坐怀不乱。原来是外面彩旗飘飘?”

她的话越说越难听,外面的人都向她们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谢芷默难堪地把她往外面拽。

两人并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谢芷默还给她买了一瓶饮料,乖乖把以前的故事都和盘托出。

明笙听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绿:“所以你是说,你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混混男朋友,由于对方不肯好好找工作,就分手了。结果三年之后人家晋升霸道总裁,重新来找你这只小白兔了?”

谢芷默总觉得哪里不对,勉强地点点头。

明笙严肃地执起她的两只手:“这剧情太玄幻了,他不会是来骗财骗色的吧?”

谢芷默一口饮料险些呛死,边咳边摇头:“你认识顾千月吗?《COSTUME》背后财团大BOSS,我撞见过他们一起吃饭。”

明笙倒吸一口凉气:“这何止霸道总裁,这来头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根本惹不起啊。你确定他当时真的是个混……混吗?”

谢芷默下意识地就想点头,可转念一想,却顿住了。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遇见的时候,确实是个火拼场面。

她孤身入藏区拍照,结果撞上偷猎贼,对方手里有枪,而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法制新闻里总把恶人说得十恶不赦,其实那个大叔看她是个没胆色的,根本没为难她。只是后来她的相机引起了对方注意,违法分子最警惕的就是相机这类可以取证的物件,当即就让她交出来。

由于语言不通,谢芷默一时没有搞清楚状况,跟那人拉扯了几下,对方一怒之下拿枪指着她。正巧这时有人骑着机车路过,上来就往那偷猎贼身上撞。

谢芷默哪里见过这种场景,虽然对方是个罪犯,但万一撞死了……她不敢设想。

后来再去回想,她被枪口指着的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无人相识的异乡,吓得大脑都停转了。聂子臣出现的那一瞬间,像一道命数里的光,降临她的生命。

明笙听得呼吸都屏住了:“这初遇够激情啊,从霸道总裁爱上我一下跳到香港警匪片了呢……”她推推谢芷默的胳膊,“然后呢?”

谢芷默耸耸肩,轻描淡写道:“然后不是所有开头,都有结局啊。”

明笙扫兴地叹气。

她没有告诉她的是,那之后,等到呆若木鸡的她回过神来,那两人已经缠斗在一起了。偷猎贼并没有被撞到,一个穿着腰襟肥大的灰色长袍,一个一身在雪原上凌厉刺眼的黑色冲锋衣,谁也占不了上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偷猎贼闪避的时候猎枪脱手了,两个人在无人的道路上扭打,都是赤手空拳。

谢芷默看他们一人一拳打得难解难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捡起猎枪就往偷猎贼身上指。

两人顿时安静了。谢芷默重新把枪口指向偷猎贼:“你不要动!再动我就开枪了!”拉着素昧平生的聂子臣上机车,大喝,“我会把枪扔在下一个路碑那里的!你不要追过来,追过来我就开枪了!”

聂子臣载着她一路风驰电掣,过路碑的时候,谢芷默像扔个烫手山芋一样把枪抛出去,引得前座的人大笑出声。

谢芷默愤愤地瞪他一眼。他像是后背长眼睛一样,笑道:“小朋友,胆子这么小,怎么敢碰枪的?”

谢芷默自己都不可置信,她对枪的唯一接触也就是军训时候学过的基本操作,在打靶场打过几次靶子,成绩为0环。可见人被逼急了真是能突破生理极限。

不过她不愿意示弱,恶狠狠地反唇相讥:“你胆子大,刚才要是撞死了他,你可是要坐牢的!”

“是,你遵纪守法,刚才是谁持有非法枪械的?”

两个人拌了一路嘴,下车的时候互瞪了两眼,居然一起笑出了声。

她那时才瞧清楚,面前这个人笑起来真是好看,那样英挺矜傲的脸上,长了双邪气凛然的眼睛,盛满了灼目的光彩,像永不泯灭的亿万星辰。连绵的雪山在他身后,阳光反射刺眼得几乎致盲,却不及他的笑眸璀璨。

谢芷默呆了一瞬,笑着伸出手:“我叫谢芷默,明年就要毕业了,预备役旅行摄影师。”

聂子臣摘下皮革手套,笑容不改:“聂子臣。没你这么多头衔,保护站志愿者。”

他在荒无人烟的高原肆意人生,她却在城市森林里按部就班地生活。短暂的交汇,仿佛不会有下文。

可她还是跟他成了朋友,然后从朋友,一步步沦陷,变成世上最爱他的人,甚至瞒着家里偷出户口簿,想嫁给他。

所有的朋友都觉得她是疯了。

可是生命最勇敢的一程,是你为我镀上荣光,此后为你做所有勇敢的事,都不足挂齿了。

而这个故事,注定只能她一个人珍藏。因为二十三岁的聂子臣那么好,好到全天下都不喜欢他,全天下都笑她傻,她还是舍不得说他一句坏话。

哪怕现在已经无以为继,记忆依然发光,多好。

入夜,聂子臣躺上床,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戴着一枚银戒的手指摆弄着那个完璧归赵的蓝色礼物盒。

屏幕上是一个未关注人的微博,一刷新,果然更新了一条。配图是一幅摄影,山峰从中间开出一条窄缝,女孩站在谷底,向上望,巨大的阴暗笼罩整个画面,蓝天仅存一线。

那是石灰岩地区时常会出现的地貌,被称作“一线天”。

博主语焉不详地问:“在命悬一线时遇见的人,值不值得给一线生机呢?”

底下评论胡乱猜测,也有人深有感触地回答。聂子臣翻了十几页评论,把每一个肯定的答复都按了个赞。偶尔翻到一些无论她发什么微博都例行谩骂的人,指责她剽窃,她却从来都不澄清。他的眉头蹙得几乎拧在一块儿。

这样忽喜忽忧了许久,他退出来,重新看了眼她的主页,垂眸一笑。

粉丝数是1019172。

他从来都不是一百万分之一。

怎么忍心,只做你的一百万分之一。

谢芷默刷着刷着最新一条微博下的评论,心想:顺其自然吧,倘若彼此命里真的有一线生机,谁也扼杀不了。

现实世界里有更多琐碎事情需要她操心,譬如《COSTUME》的新项目,譬如妈妈的病,再譬如……她的科目二小路考。

科目二不像科目一,连猜带蒙也能过。她胆子小,至今踩油门之前还需要深呼吸,让她行云流水地完成一系列动作简直天方夜谭。于是这两天她加班加点,借了明笙的车在她家小区挪来挪去,保安小哥大概觉得小区里进了个神经病。

谢芷默好不容易小有所成,结果去驾校在教练的威压下,又开始频频出错,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她自嘲地叹气,连学个车都这么艰难。

谢芷默从练车场地出来,比预计时间多花了半小时。快要赶不上去给谢母送饭了,她一边看着腕表一边小跑起来。

偏偏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赶时间?”

谢芷默一抬头,居然是聂子臣。她扭头看了眼停车位里他的座驾,了然他是专程在这里等她,淡淡“嗯”了声。

聂子臣很自然地对她说:“上车吧。”

谢芷默蹙眉:“你来干什么?”

他坦然得很:“我知道你要去医院看你妈。你宁愿出去等地铁,也不肯走捷径吗?”

谢芷默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他低笑:“我总会等着的,不差这一次。”

她蓦地顿住。

谢芷默坐上副驾驶,酝酿着跟他说清楚的话。旁边的人按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立刻启程。

谢芷默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引过去了,不由自主地拿起他搁在仪表台上的手机,按亮屏幕。锁定界面的壁纸是一张他自己的照片,常人看上去平凡无奇,也许只当他自恋,可是她是知道的——那是她错手发上微博的那一张。

她有种“做贼当场被抓”的感觉:“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聂子臣的车速很快,仿佛专心关注路况,“看到你曾经趁我不注意,偷拍我?”

谢芷默的关注点全在她的乌龙事件上,完全没有想到,这张照片在诞生的时候,确实是偷拍的。那时他们还刚刚相识,她举着相机假装拍风景,其实却悄然让他入镜。

当面被拆穿,谢芷默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也不算偷拍吧,我光明正大举着相机在你面前,你要是没有察觉,也不怪我。”

聂子臣牵起半边嘴角一笑,单手拿过她手里的手机,几下点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给她看。

和她那张精心构图、像素清晰的照片完全不同,这张照片很明显是偷拍——女孩的长发散乱在空中,在和当地藏民交谈,只露出一个模糊的侧脸,但依稀能看出属于年轻女孩子的神采奕奕。

谢芷默脸色难看。所有年纪的女孩子见到自己的丑照都会不高兴,更不用说这张来历不明的照片三年来还一直躺在聂子臣的手机里。

聂子臣在后视镜里欣赏了会她敢怒不敢言的脸,故作轻松:“你看,也不只有你会偷拍,有什么好害羞的?”

谢芷默:“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在藏区跟你快分开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愉悦,仿佛在和一个多年来的好友对话一样自然,“当时你对我来说,也就是个路上遇到的姑娘,一起玩了几天,旅行结束桥归桥路归路,也许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怎么,不准我舍不得?”

被他这么一说,谢芷默反而无话可说了。

是啊,当时两个人结伴同游,在最后分别前都没有交换联络方式。如果不是最后她临时跳下车,他们这辈子,也许就只是应了徐志摩的那首《偶然》。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当初的她要是能够明悟,就不会纠缠到如今,或许彼此都还是记忆里最好的样子吧。

“怎么了?”

谢芷默淡淡地笑:“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我们两个还能一起话当年。”

这回是聂子臣沉默了,后视镜里的眼神沉黯。

没过多久,医院也到了,谢芷默还是没有酝酿出该说的话。

聂子臣从车里拎出一篮水果一捧鲜花,陪着谢芷默上楼,进病房时谢母是醒着的,显然对女儿旁边出现的人颇感诧异:“悠悠爸爸?”

两人对事实真相都心知肚明,奈何不好在谢母面前拆穿。

聂子臣脸色也有几分尴尬:“您叫我子臣就行了。”

寒暄几句之后,聂子臣去帮谢母领饭,谢芷默百无聊赖地摆弄那束百合花。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两个,谢母牵过女儿的手,狐疑地问:“悠悠爸爸为什么来?”

虽然知晓真相,听到这个称呼依旧刺耳。谢芷默打马虎眼:“人家亲眼见您晕倒,心肠热,就来探望您呗。”

“那为什么跟你一起来?”谢母是个不好糊弄的,显然已经有点生气,“你不要以为妈妈老了,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是有家室的人,你啊,不要干傻事。”

看谢母这严峻的神情,敢情是拿她当破坏人家家庭的三儿了。

谢芷默哭笑不得:“放心吧妈,我们两个关系单纯着呢,您想哪里去了……”

“我看你们苗头就是不对劲……”

“妈!”

幸好聂子臣及时出现,暂时终结了这啼笑皆非的对话。

但聂子臣水果也送了、病人也看了,就是杵在病房里不走。谢母一顿午饭吃得千滋百味,一会儿看看谢芷默,一会儿看看他,气氛说不出地诡异。

谢芷默坐不住了,从聂子臣送来的果篮里挑了一个苹果就开始切,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聊天:“医院供应的午饭多难吃啊,以后还是我让夏阿姨在家里做了带过来,保证了营养才好得快。”

谢母坚持不松口:“哪那么麻烦,反正要吃清淡的还要吃流食,医院的也挺好。”

谢芷默拿她没办法,哪知聂子臣突然开口:“我公司离这里挺近的,芷默工作忙的话,以后我帮忙送过来也挺方便。”

谢芷默一刀没控好,指尖瞬间被划了个口子。

聂子臣连忙夺过她手里的刀,蹙眉盯着她指尖渗出的血珠子:“要不要紧?”

谢母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就差往外赶人了。

谢芷默顾不上解释,抽了张纸巾压住就往病房外跑,聂子臣见状也跟了出去。一出去迎接他的就是谢芷默劈头盖脸的质问:“你这是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妈面前是个有妇之夫?你这么故意献殷勤,我妈还以为我插足人家家庭,想给人家当后妈了!”

聂子臣反而笑了:“这不简单,我这就进去跟你妈解释清楚,追她女儿的不是什么有妇之夫,也不舍得让她宝贝女儿当后妈。亲妈的位置还空着呢,你想不想要?”

谢芷默哑口无言,一攥拳头,指尖瞬间痛得钻心刺骨。

聂子臣笑着揭开她的纸巾,含进嘴里轻轻吮了两下:“怎么能拿纸巾压,水果刀不干净,要不要去打个破伤风针?”

“哪有那么严重!”谢芷默指尖酥酥痒痒的,有气也发不出来,连忙把手抽回来,“……你也太得寸进尺了,我什么时候让你过来了?”

“我要的东西远着呢,不得寸进尺、得尺进丈,怎么够得到?”

他一本正经地涎皮赖脸,神情冷淡目光却暧昧,让人无处辩驳。

谢芷默懒得跟他斗嘴:“总之别再在我妈面前晃悠。”

她的威胁总是很疲软,连一句狠话都不会扔。这样的她,总是让人忍不住逗弄一下。

“好啊,要你就够了。”他俯身迅速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得逞了才听她的话走人,双手插兜里向后倒退,浅浅的笑意被拉得悠长。

她有一瞬的失神。

等到他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了,谢芷默才想起来自己的初衷。手指生疼,又渗出了血,她想也没想就舔掉了血珠,液体腥甜,还带着淡淡铁锈味和另一个人的气息。舔完才愣住了,苦涩地笑——谢芷默,你只不过尝到一点点甜头,就忘了当初是怎么头破血流的了吗?

神经粗如明笙都看出来了她的魂不守舍。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往餐桌上放了两杯牛奶,煞有介事地瞟了眼谢芷默:“坐。”

这谈判一样的架势把谢芷默逗笑了,乖乖坐她对面:“这是干吗呀,女神大人?”

明笙优雅地落座,拿餐巾擦了擦唇角:“你知道你妈妈昨天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了什么了吗?”

谢芷默的笑容一垮,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

“能耐啊谢芷默,听说你傍上大款了呀?”明笙凉凉地笑,“怎么样,下一步是不是母凭子贵,借机上位呀?”

她明知真相还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弦外之音不言而喻。谢芷默摆了摆手,难免有些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吗还说这种话……”

她态度不好,明笙也窝着火气,一触即燃:“谢芷默你傻呀!那个什么聂子臣,不就是你的初恋吗,至于这么念念不忘吗?年纪轻的时候巴着他当个宝也就算了,小姑娘嘛,玩得起。你现在几岁了!他当初跟你谈恋爱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还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现在人家发迹了,你指望他对你一心一意?”

谢芷默捧着杯牛奶一声不吭。明笙发泄够了,压下火气劝她:“醒醒吧,谢芷默。你想想,他这样的人,哪怕现在还没娶妻生子,身边的女人会少吗?你就不怕他每次接你电话的时候,都刚从哪个女人身上抬头吗?”

明笙生气起来说话没有边际,越说越污秽不堪。谢芷默终于听不下去,说了声“他不是这样的人”,结果引来明笙指着鼻子一通骂:“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知道?当初他为了什么甩的你,我不清楚,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谢芷默霍地站起来,金属椅子在地上一拖,发出刺耳的声响:“行了。我们两个都未婚都单身,连正常来往都不行吗?我又没说我想跟他怎样。”

“正常来往?”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闺密居然为了个男人跟她扯嗓子吼,明笙气得肩膀都在发抖,挥手指着大门,“好啊,你跟他正常来往去,不用住我这种势利小人的房子了!”

谢芷默怔了一下,破天荒地没有服软,一言不发地拿包走了。

明笙前段时间看她心情低落,留她在自己家一直住着。谢芷默现在出了门,不至于无家可归,可却油然而生一股无家可归的无力感。

可是二十一岁时的记忆实在太好了,在海拔数千米的地方度过的那半个月,是她一生最惊险又美好的记忆。是她第一次为了自己的梦想勇敢地只身上路,遇见了最美的风景,和最闪耀的人。为了那些美好得发光的过去,即便不能原谅那个人,却也忍受不了旁人置喙。

谢芷默拎着包,在冬天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气很冷,走着走着四肢僵冷,不知不觉过了几个小时。教练愤怒的电话打过来,问她为什么到了时间不出现。谢芷默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歉,在全世界的怒气里手忙脚乱。

挂了电话再想起明笙,心里头又盈满了愧疚——毕竟如果不是真的拿她当好朋友,也不会对她这么生气。道理她都懂,可她暂时拉不下这个脸说和好的话,想了想又收起了手机。

她打车去医院看谢母,病房里却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林隽。

谢母对他态度很好,两个人相谈甚欢,连谢芷默都只能尴尬地站在墙角。没多久林隽恰好要走,谢母看见她来,笑盈盈让她去送送人家。

谢芷默点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低头沉默地走在他左侧。

医院的电梯很拥挤,林隽贴心地替她挡着人群,到了底楼才开口:“跟明笙吵架了?”

谢芷默点点头。明笙什么事都告诉他,他知道也不奇怪。

两个人的脚步都放得很慢,并肩在住院部长长的石子径上走着。林隽温和地说着:“明笙脾气暴躁,生起气来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芷默低低“嗯”了一声。这些她都知道。

林隽何尝不知道她也明白这些,只是耐心地安慰她:“其实念旧情不是什么坏事,那天在餐厅见到那个人,看起来也没有明笙说得那么恶劣。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谢芷默撇了下唇,模棱两可:“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只有我妈的病。我务实都来不及,哪有空风花雪月。明笙那里是我不对,现在想想也有点后悔。”

林隽长叹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有分寸就好。明笙那里我帮你去说,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当你们的和事佬。”

谢芷默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林隽“”嗯”了声,显得有些兴致索然,没再多说就互道了再见。

谢芷默摸不着头脑,莫名地送走了林隽,再回到住院大楼,却发现聂子臣不知何时来了,闲闲倚在门边,显然已经站了许久。

她抬头看见他,连最后一节台阶都忘记迈。最终还是他失去耐心,缓缓几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放口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很不想见到我?”

从他的角度俯瞰,能把石子径上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重逢后少有的几次见到她,她都和林隽在一起。

谢芷默没头没脑念了一句:“……不是说不要来医院吗,怎么又来了?”

聂子臣淡淡地笑:“因为比你念旧情。”

他都听到了。

谢芷默咬唇:“偷听很好玩?”

聂子臣俯身,修长有力的手臂环住她腰:“嗯,学到不少东西。”他低下头,五指轻轻按上她的长发,极富耐心地一寸一寸往下揉抚,所过之处带起微妙的轻痒。

谢芷默头皮发麻,挣了几下:“你干什么……”

聂子臣指尖缠着她的发丝低笑:“你很习惯这样?除了林隽,还有谁也可以?”

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你做这些亲昵的动作,然后你还乖顺地点头?

谢芷默反手向后,一点一点用力掰开他的手,对上他的眼睛:“聂子臣,在你心里,我是那种随便到来者不拒,明明有交往对象还跟旧情人暧昧不清的人,是不是?”

他向她伸手,被她后退一步躲开了:“如果是这样,我们也没有继续纠缠的必要了吧?”

谢芷默没缘由地觉得失望,转身就走。

走了一段,身后的人快步追上来:“谢芷默!”

她不理会,咬着唇往前走。

聂子臣从身后牵住她的手:“生气了?”

谢芷默凉声笑了:“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么多年没见,说不定我比你想象中更加见不得人呢。”

他笑着问她,清俊的脸上是熟悉的狡猾:“如果不是那样,是不是就有纠缠的必要了?”

谢芷默一怔。

终于,她还是开口道:“不管怎样……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吧,毕竟谁都没有力气再来一次两败俱伤。

她歉然地向他笑笑,转身走进住院大楼。

走进病房,谢母问她:“小林走啦?”

谢芷默点点头,嘴角淡淡抿着笑,反反复复地,一会儿问她身体状况一会儿又问她护士来过没有,话比平时反常地多。

谢母看出来异样,说:“你今天不太对,是不是网上又说你什么了?”

谢芷默一低头,手机却突然震了一下,进来一条工作短信。她没理会,依旧笑着对谢母摇头:“没有啊,都挺好的。”

只是听从了理智,心却没缘由地下沉。

她推开窗,依旧能看见那个站在楼下的身影。

仿佛一切都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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