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了,段婕发现自己的身高体重什么都没有改变,好像股市跌停板了。她拍拍胸脯说,姐,你再不长就老了,就世界末日了!
那是北6—304室的黄昏。先是左娜从卫生间就这么出来,手里的毛巾像容嬷嬷的手绢轻扬,那出浴的挺胸而出,没一点难为情。她转身望了望窗外,边揩胴体边顾影自怜地叹了声,一幅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惋惜。
好像大一时就这样过,那时是六人间,她初露蓓蕾,让群芳大惊失色。当时艾一曼说,姐,你能不穿好了再出来?段婕说,要不就发话我把衣服给你递进去。左娜笑笑说,嘻嘻,曝光了?boobs蛮性感吗?谢谢围观,请勿扩散。说着把一袭小巧吊袋往身上套,仍撑出原形毕露。
左娜在寝室大都不挂胸罩,她觉得就这样舒服,潜意识里不知是任其张扬还是任其增长。其实她也整个没长,原装D罩杯进校,要说变化就像苹果由青变红,熟透了,却没人采摘,马上就要演示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了。
每到夏天就可以删繁就简,不仅各自的形体无从掩饰,思想和情绪的表露更是偶露峥嵘,不像其他季节或其他场合可以隐藏或收敛。艾一曼这样内向的人也难免出格。那天她竟把网上下载的文章给大家传阅:你们看,这居然是他的文章,我不相信!
段婕看了一眼就脸红了,把它扔给桂玉洁。桂玉洁读了个开头:“乳者,奶也。妇人胸前之物,其数为二,左右称之……”就一声哎呀俺的妈呀,把A4纸还给了艾一曼。
这不就是陈独秀的乳赋吗?“发于豆蔻,成于二八。白昼伏蜇,夜展光华。曰咪咪,曰波波,曰双峰,曰花房。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左娜一口气背诵下去,比读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下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还要流畅。
我们高三时就看过了。左娜仍搓着脸盆里的小内裤,不无自豪,好像嫌艾一曼有点小儿科,这么大惊小怪。
室友们接下来议论这篇文章作者的真实性。左娜说,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是陈独秀写的,共产党创始人怎么了,他就不是人?他不是因为嫖娼从北大开除的吗?
陈独秀那个年代能有“咪咪”、“波波”这种词吗?不可能!肯定是网络恶搞的。段婕一声质问。
亏你还英语过了6级,波波是英语boob的音译,五四时期早就通用了。左娜还丢了一句,你是想维护你们共产党人的光辉形象……一旦涉及到政治,争论戛然而止。
那是她们第一次公开谈论到关于性的话题。
现在是大四了,窗外的白杨树又多了两道年轮,粗壮了一些。夏天一如继往的热。“六月无君子”,大家都穿得节约,怪不得女生宿舍大门有“男生勿入”的警示牌。尽管如此,段婕还是裹着胸罩的,这是习惯,好像它是身体的一部分。艾一曼、桂玉洁不也是这样的吗?左娜,那是在炫耀甚至在兜售其波大,却无人喝彩或无人品味。而对于自己二十多年生长的果实,段婕此时尚不作任何欣赏。
寝室里现在就剩她俩。艾一曼的床早就空了,她出行已一个多星期;桂玉洁回山西了,好像去打工求职。曾经的拥挤变得空旷,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静。属于她们的寝室再没生气,叫人好生怀念那哪怕是争争吵吵的气氛。就在今年春天,她们寝室里还养过小金鱼呢,红黑两条,活泼可爱。结果呢,段婕公告:亲爱的小红终究去了,留下了小黑独自在这孤独的人世间,人间一日,鱼间一年……没过两天,段婕又发说说:小红无情的离去,小黑悲痛欲绝不思不语,看着小黑一天天的消沉,特此为他征婚,续弦一位,最好是美女小鱼。此事在寝室内外掀起过波澜,段婕的空间有唇枪舌剑。子非鱼,焉知鱼之所悲、所幸、所愿?但两条鲜活的生命最终消失了,不能不写进304室的历史。
段婕洗了澡,换上一条碎花短裙,就背上坤包,没忘记跟左娜道声“拜拜”,满头湿漉地出了门。校园的风会吹干她的秀发,还会梳理她的思绪。
若说变化,自觉最明显的还是眼睛,段婕变得爱观察事物了。尽管还有一年才离开学校,她对眼前的一切已产生了依恋。又是一轮辞旧迎新的日子,那些2012级新生们就像三年前的他们那样一色军装,正在操场上紧张军训,在教官的带领下充满激情地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瓮声瓮气的,充满刚硬,让她感到悲壮和苍凉。嗯,这半个世纪的老歌一代一代常唱常新,全不理睬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将要到来吗?
老一辈说过“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你们都要变的,像我们一样变。这军训是被体制化政治化的,而下操后自由哼唱的和手机彩铃绝不是这样的歌。段婕略站了一下,她看到有一种岁月叫青涩,队列中哪一个是瘦小的自己,哪一个是微胖的左娜、哪一个是黝黑的魏中勤和大块头汪勇?——昨天并不遥远,今天倍觉短暂。
哇,还有,她觉得自己还有一变,那就是步伐的加快,老在赶路似的。因此,段婕很少穿高跟鞋。
即使在暑假中,她也不拉下一次家教。
出学校四号门左拐对面不远是锦绣小区,她要去的那家是个处级公职人员,曾经帮过段婕家里办过一件重要的事,为了感恩,她做家教不要报酬。但耿处长对她不错,曾给她一部笔记本电脑,还每次都有好招待,让她在为孩子传授知识的同时也能为自己补充营养。老实说,她对那丰盛的晚餐是有期待的。
阿姨好!铃声未落门就开了,阿姨一脸笑容。耿处长在餐桌那边喊道,快来,菜放凉了。可不,空调开这么低,人都快冻僵。接着耿处长叫出了初三男孩冲冲,冲冲喊了一声老师好,就乖乖地坐进椅子里。
席间主要是耿处长的声音,这是他少有的一次按时回家吃饭。机会难得,吃饭被称为餐叙,一家人开会的时间。作为一家之长,耿处长是当然主讲,他比较能开门见山:段婕,听说你前段时间参加了强化培训班是吗,对的,要学无止境,我就恨自己读书太少,现在把希望寄托到冲冲身上。一个人最大的成功,不是他有几套房子什么的,而是孩子的成才呀。
接着他话锋一转,对着夫人说,今天中午你猜到我见谁了吗,外校马校长,还有杜局长,一个桌上吃饭,牵藤摸瓜带出省厅的顾厅长还是我半个老乡,真是天下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
又在吹牛了,恶心。如此美貌的阿姨说出这不雅的字眼。总叫段婕不能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夫妇的桌上交锋往往粗俗,似乎跟家里的西洋古典式豪华装修摆设不太协调。
耿处长边嚼边说,要段婕评评看,我吹牛了吗?上次为她爸爸找房地局长办那事就没费吹灰之力,这是假的?!当今社会是个人脉社会,没有人脉关系就寸步难行。
段婕心里格登一下,她很感谢别人的帮助,但不愿别人把帮助挂在嘴上,觉得对自己有种羞辱。这时,她有种端别人碗服别人管的感觉,对耿处长笑着首肯,咀嚼并吞咽的其实是这样一段话:你把自己说得这样神通广大门路皆通,还要你的儿子努力学习干什么?你只顾自己说得天花乱坠,考虑过冲冲的感受没有,他会不会产生某种心理依赖?
冲冲是个好孩子,她很喜欢。关上书房就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就进入教学相长的精神领域。段婕一般会先用十分钟甚至更多时间跟冲冲谈心,梳理他在学校和家里可能产生的纠结,打开心门就掌握了学习方法,后面的知识才能循序渐进地灌输或滋润。她觉得心理障碍的排除是老师对学生的首要功课,特别是在这种一对一的情况下。在长达近一年的言传身教中,冲冲的学习成绩明显提高了,英语从不及格到考了80多分,这是比她结束马拉松似期末考试还开心的事。而在心理上冲冲也能接受她,把她当知心姐姐——并非耿处长所说的救命稻草。6点半到9点,这个期间段婕还会安排休息和互动。今天,冲冲突然问道,老师,你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呀?她迅速地回忆着,我呀,可喜欢看樱桃小丸子啦……冲冲惊叫地打断,老师,小丸子好白痴的,我就看高智商的柯南呢。这下她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呵呵,和孩子聊天总能那么让自己快乐,有时也会困惑,像存在代沟。
9点多钟,家教结束。段婕推门出来时,客厅空无一人,耿处长可能睡了,而阿姨估计是出去炸金花(一种赌博游戏)了。门口相送的冲冲道了声拜拜,依恋的眼神里满是疲惫。段婕心里一酸:这孩子哪有幸福可言?
魏中勤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接她,这条小路不时有进城打工的人晚归,她要壮着胆子走过避静,一个人总还是缺点什么。进了校门,段婕有意绕走一下湖边。这湖不是她所神往的“未名湖”和东湖,而是个野湖,一直不知道名字,最近才听说它叫野芷湖,还是媒体报道发现一具女尸之后。这个同届女生为什么死亡?至今还是个谜,校方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不作任何表态,以免扩大负面影响。再说这样的事件并不止一次发生,去年还一天发生过两起。
她回顾今天的家教,自觉是得体的有成效的。但是,新问题产生了,冲冲似乎很依赖她,上次去四川旅游时有两次没来,他的情绪就显低落,成绩就有所下降。不能授之鱼,而要授之渔。她经常这样想。别人的作用最终是有限的,学会了渔你就要自己去求之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爸爸给她的任务,但她不能再这样家教下去。照亮别人消耗自己,这是她大一去山区支教时就抱定的想法,现在却严重置疑。因为她的心态变了,更准确地说是她眼中的现实变了,都要严峻地面对,得换一种活法。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备考研究生,不能更多地走出校园,也不能把时间耗在家教上。至于这份家教,可以考虑由更需要经济来源的向丹顶替。
短信响了,像芦苇丛中发出的虫声。是张蓓打来的,通知她下周去武大参加培训班。我给你弄了个名额,机会难得啊,有国内一流的专家……你最好前一天晚上就来,住我这儿。
好的,不见不散,谢谢哪,蓓蓓!段婕的语气有时很调皮。
有些学长学幼的身影出现,少男少女,影影绰绰,湖光流溢着青春的浪漫,导演是那忽圆忽缺的月,不断出品莘莘学子们的初恋处女作。在如此诗意甜美的梦幻境界,匆匆而过的段婕竟在想着那么凡俗的现实问题,连她都要骂自己不解风情了。
身影一掠而过,那是朦胧中的自己。第一次在这野芷湖边幽会,她选择了拒绝,三年前的一幕无可追悔。
寝室里仍只有左娜,她就是这样,想睡就睡,越来越没有规律。那睡相难看,玉腿弯曲,侧身斜逸出半只boob,着实坚挺。
“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棉。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态若何?秋波滟滟……”段婕偷窥了一眼,想起这位可作胸膜的美人曾经朗朗成诵的句子。她第一次意识到人的肉体是可以欣赏的,不由想,我若如此丰满,那将何等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