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军人名叫朱兴旺,老家在洞庭湖之北。1909年参加新军。朱兴旺矮宇伟龙半个头,身躯比宇伟龙粗壮得多。他家原属小康之家,祖父闯祸后在洞庭湖之北呆不下去了,不得不来到洞庭湖之南谋生,天无绝人之路,一家人勤扒苦做,白手起家,好歹有了容身之所。他父亲吸取教训,在他求学的年纪,没有让他读书,而是送他去学铁匠。常言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指望他凭手艺养家糊口,立业成家,传宗接代。他也争气,手艺学得呱呱叫,师傅夸奖,顾客满意。但他生不逢时,手艺不赖,就是糊不了口,更谈不上养家,恰在这时候出现了反清军队——新军,他就遵从祖父遗愿,毅然决然走进了军营。他为人豪爽,自幼学打铁颇有生活阅历,手头上也掌握了一些技术,新军中的小修枪炮零部件之类的事都找他,他不推不躲,爽快答应,认真修理,不声不响做好这些事后又不翘尾巴,不表功,象是做了本该他做的事一样。上下官兵心里有数,有些事他说得上话。
朱兴旺担保,宇伟龙以湖南新军列兵的身份住进了军营。军营是一座大大的“口”字形建筑,大门除了门卫室两边是院墙,左右后各是一排房子,大房子小房子都有,小房子做长官的办公室、卧室,大房子住士兵,有的住十多人,有的住七八人不等。朱兴旺、宇伟龙和另外6个人住一间房子。胖军人,也就是两坨住隔壁。房子院墙之间是一个大操场。
不多时,宇伟龙就跟战友们熟识了。他发现战友们都喜欢互相取绰号,象《水浒传》中的108将那样,人人有绰号。长官听之任之,长官有时叫士兵的绰号,士兵也有时背地里叫长官的绰号。
宇伟龙还知道了一些绰号的由来。譬如两坨,两坨好色贪酒喜麻将,爱占小便宜,身材肥胖,军营里那些跟在牛屁股后面滚大的男子汉们想到男性鸡巴里有两颗蛋蛋形似麻将中的两坨。于是,战友们就将“两坨”这雅号送给了他,他识字不多,也没有深想这绰号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好打麻将,搓麻将时来了两坨是好事,别人叫自己两坨,至孬也孬不到哪里去。罢罢,别人爱叫,随他们叫去。就这样,当两坨有一次搓麻将占了一个战友的小便宜,那战友叫了第一声“两坨”之后,两坨这绰号就象风一样呼啦啦的在战友们中间传开了。再譬如朱兴旺,朱兴旺的绰号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是:“我那湖北”,原由是:朱兴旺的老家在洞庭湖之北,他平时闲聊甚至集会时总喜欢说我那湖北怎样怎样,我那湖北如何如何。“我那湖北”成了他的口头禅。自然的,战友们就将“我那湖北”四个字取代了“朱兴旺”三个字。不过,这是一般时候。有时候,双方闹别扭了,对方就会对着朱兴旺面红耳赤吼道:“你这个猪脑壳!”或背地里对别人说,(某某事)是猪脑壳干的。(某某话)是猪脑壳说的,别人心领神会。“猪脑壳”乃朱兴旺之后补绰号也。这也是有缘由的,一是朱兴旺姓朱,朱、猪同音;二是朱兴旺好认死理,一旦认准的事,敢说敢干,不怕吃亏,不怕得罪人,不半途而废,不扯东拉西推卸责任。而这些,又被一些人认为是只有傻子、蠢人才做的事。他们就将跟傻子、蠢人差不多意思的三个字:“猪脑壳”送给了朱兴旺。譬如,朱兴旺为宇伟龙担保这事,两坨就讥讽他得了宇伟龙的好处。要不,他不会那样为宇伟龙卖力。“一个新贩子,你不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反而象菩萨一样供着,这是哪一家的规矩?”两坨斥问朱兴旺,朱兴旺只随便解释了解释,两坨不信,朱兴旺再三解释,两坨还是不信。最后,两坨就吼了声:“你真是个猪脑壳!”扬长而去。背后,两坨叫“猪脑壳”的次数就更多了。
朱兴旺帮助宇伟龙确实没有得到金钱上的半分好处,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自小,他父亲就教他:一个好汉三个帮。为人在世,既要交往几个坐轿子穿长衫的,也要接交几个戴破草帽穿烂草鞋的。也就是说,跟各种各样的人,不论贫富贵贱,都要尽心搞好关系,特别是对有志气正在为难之处的人更不能看轻。他信父亲这话,他觉得宇伟龙不象坏人,而且壮志凌云。就是这个原因,他就爽快地伸出铁匠之手拉了宇伟龙一把。至于回报,朱兴旺考虑得很少,他觉得帮助别人没有费多大力,不伤筋动骨,别人回报不回报无所谓。两坨不这样想,他认为朱兴旺象猪一样不开窍不说,还糊里糊涂做出这样不划算的事,如同镜子照得自己的脸不晓得往哪儿搁了,两坨对朱兴旺窝了一肚子火。宇伟龙晓得两坨在生朱大哥的气,他也晓得自己出面解释起不了作用。他想,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相处的日子长了,自会冰释前嫌。
宇伟龙还晓得了跟在自己身后报名的那个年轻人的绰号,那个年轻人跟宇伟龙、朱兴旺他们同住一间房。由于长得精瘦,喜好打麻将,别人叫他幺鸡,也就是麻将中的一条。还有一坨,一坨喜好麻将,身材矮胖,喜好动拳头,跟别人闹矛盾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动拳头。还有二混子,瘦猴子,二赖子,跳蚤等等,千奇百怪。主持招兵的长官叫胡子,士兵们只敢背地里叫,当面都恭敬甚至点头哈腰地“排长”前“排长”后的不离嘴。他们对宇伟龙也不例外。他们见宇伟龙喜欢读书看报,文质彬彬,就送了宇伟龙一个绰号:秀才。
新军中的训练非常辛苦。操练之时,只见操场上彩旗漫卷翻飞,口令嘹亮震天,队形变换快刀斩乱麻,瞬间百变,眨眼成形。还有骑术,射击,武术,每一项训练下来都足以叫人汗流如雨。
宇伟龙不把辛苦放在眼里,苦累算什么?与苦斗,其乐无穷!与累斗,其乐无穷!宇伟龙感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他兴致勃勃,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在朱兴旺、胡子排长的悉心指导下,宇伟龙很快掌握了军事上的一些高难动作和技巧,第一次新兵大比武,宇伟龙“砰砰”几枪,夺得打靶第一名。骑术,武术,他也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不后于人。
宇伟龙每月饷银七块大洋,两块用于吃饭,其余的大部份用于购买报刊书籍。
宇伟龙不喜欢金钱,他对剩余的银元既没有寄给家里,也没有存起来。他自小受母亲言传身教,同情贫弱,乐于助人,战友们大多来自农村、工矿,出身贫寒,不少人除了认得麻将符号外,对其它字只能翻白眼。这些人一有家信,总是请宇伟龙念,再写回信。宇伟龙从不推迟。在念信的时候,宇伟龙也就了解了战友们的一些家庭情况,当看到战友手头拮据之时,宇伟龙总是毫不迟疑倾囊相助。譬如,宇伟龙就替朱兴旺给家里寄过钱。朱兴旺是个节约顾家的人,他的月饷钱是八块大洋,除个人花销外,有些节余。但朱兴旺的家里没有田地,全家老少没日没夜做事,寒冬腊月不得闲,也跳不出日子艰难的圈子。朱兴旺请宇伟龙读家信,宇伟龙就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有时朱兴旺手头缺钱而家里又来信要求朱兴旺寄钱帮家里度难关,宇伟龙二话不说,先替朱兴旺写上回信,再把自己的钱寄往朱兴旺家里。朱兴旺知道后甚觉过意不去,默默的,方脸总要红上一大阵子。宇伟龙说,兄弟间分什么彼此。
宇伟龙对两坨也不记什么过节。一次,宇伟龙意外碰见两坨拿了军营附近小巷子里摆副食摊的老婆婆两包香烟说声“记个帐,以后给钱”调头准备溜之大吉,老婆婆不卖帐一把拉住他的军装不放:“我认得你,你有好几次拿香烟都没有给钱的。这次,就是杀我,也不能白白送烟给你了,我一个孤老婆子也要过活!”
“我们当兵的没有钱!”两坨扭动着圆鼓鼓的腰身说。
“没有钱吃什么烟!”老婆婆说着抽出右手去夺自己的烟。
“死老婆子,莫惹恼了老子!”两坨唬起死猪肝一样的脸一手抓烟,一手扬起拳头。
“你打你打!我一个黄土快埋到后颈窝的人还怕你打!”老婆婆抓住两坨的衣服撕扯起来,大有拚老命的架势。
两坨没有归还香烟的意思,也没有下手打老人,而是边扭动身子翘屁股挣脱边吼:“老子今天不想打人,你把老子惹火了,看你这把老骨头经得住老子几打!”
宇伟龙恰巧路过这里,看见这一幕,他急忙跑上前去,将自己的铜钱塞给老婆婆,拉起两坨就往军营里走。
“秀才,你多管闲事!”两坨边走边嚷。
“你我是战友,我能害你?”
“就不给钱,看那老X能把我么样,你偏要充好人!”
“那钱我不要你还了。”
“哼!”两坨见进了军营,挣脱宇伟龙的手,装出极不领情的样子扬长而去。
其实,两坨跟宇伟龙一样,每月军饷也是七块大洋,两坨一领到钱,不是请长官吃喝,就是偷偷跑到窑子里去快活,再不就是搓麻将赌博。他认为请长官喝酒必不可少,不跟长官搞好关系,怎么能在这里有滋有味的混?请长官吃喝是最划得来的,长官吃了我的,喝了我的,能不对我另眼看待?要是能混个一官半职,荣华富贵岂不自动送上门来!就是现在没有一官半职,有了长官做保护伞,自己多玩点多占点,犯犯规越越轨,能有什么了不起!军训中自己不是经常偷懒的吗,长官不就是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了吗!长官还在酒桌上吩咐:实在忍不住要玩了就背着别人玩,做到场面上过得去,莫影响别人哩。
两坨在军营里常常是大大咧咧,吆三喝四,但自“香烟事件”之后,两坨对宇伟龙的态度明显好转,他就对他的室友说过:“(宇伟龙)那个新贩子学得熟!”他对朱兴旺的气也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