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那嫩伢子,么事这么急哟,快进来坐坐,有那个……那个……那个跟神仙一样快活哩!”一个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站在脏乱不堪,臭气哄哄的老街边向行人招手,身如杨柳。
“喂,你,就是你,时局动荡,看看来路如何?”一个白胡子老人还是坐在满目陈旧街边的一条矮板凳上,身后打着“鬼谷为师,管辂为友”几个墨字的蓝布招牌,看着满街或汗流如雨或东张西望或文质彬彬或木雕泥塑的人脸,若有所指,又象空无目标吆喝,形似疯子。
身材颀长的宇伟龙哪顾得上街边的噪音,他上身略向前倾,目不斜视,匆匆穿行在车水马龙,嚷嚷闹闹的人流中——
……
新日本,取台湾,再图福建;美利坚,也想要,割土分疆。这中国,哪一点,我还有份;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
《猛回头》的话语如鼓点催得宇伟龙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呜呼,中国覆亡有日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这如雷的声音更是震得宇伟龙在课堂上坐不住了,他好象听到好多母亲好多幼孩在亡命地哭喊“救命”。现实也是这样,前天,他从家里来学校,路过湘江边,见一少妇披头散发往江里跑,后面一个女孩声嘶力竭的喊:“妈妈,妈妈……”一个男孩亡命的追,一边追一边喊:“好心人啊,救命啊,快救我妈啊!……”他的心立刻一紧,毫不犹豫冲上前去,一把拉住正准备跳江的母亲,这位母亲边扭动身子挣脱边哭诉:“莫拉我哟,让我去哟……”
这家人已三天粒米未进,屋主又恶要租金,母亲病重,幼孩想不出其它办法,重病的母亲想投江减儿女负担……宇伟龙二话没说,掏出自己刚从家里带来的伙食费塞到男孩手里转身便走。他最听不得贫弱者的哭喊,只要看到贫弱者受苦受难,他就要流泪,就要想方设法帮助。不然,心里总不好过,坐卧不安,食之无味。他喜欢别人笑,别人在他的帮助下面带感激面带微笑向着他,即便不说什么话,他也会感到全身舒坦,象喝了蜜一样,如置身明媚春日。
宇伟龙是山里的孩子,自小喜欢听英雄故事,玩游戏喜欢玩打仗的,还要挂帅。读书后又读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英雄故事的书,姜子牙、秦汉英雄、隋唐好汉、梁山壮士、岳飞、朱元璋……读这些故事时,英雄着急他跳脚,英雄思考他皱眉,英雄打斗他比划,英雄欢笑他拍手。他对书本上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等文字特别入眼入脑,对孔融让梨的故事还认认真真思考过。他认为:孔融让梨,不是不吃不要,而是要得有理有礼,不贪不霸。要是孔融总一味的让,那他岂不一生都尝不到梨子的美味?推而进之,他要是让饭,一味的让,岂不要活活饿死?同理,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理应是你的,就不能丧失。现在,满清王朝不但得不到应得利益,还掏出家底赔偿给外国,肉包子喂狗!丧权失地,败家子啊!宇伟龙相信,清王朝已是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病入膏肓。武昌率先树起反清大旗,长沙的革命党人也随后砍掉黄龙旗,但清廷儿皇帝还在龙椅上赖着屙屎拉尿祸国殃民就是不下来。
“若要中国真灭亡,除非湘鄂人死光!”这是民谣,民谣就是民意!民谣就是激励!民谣就是鞭策!民谣就是背水一战的动员令!不负众望,鄂人发出了怒吼,湘地燃起了烈火,自己身为三湘热血男儿,岂能袖手旁观!宇伟龙感觉到自己的心房燃起了熊熊大火,周身的热血更是抑制不住哗哗沸腾。他要响应时代召唤民族呐喊投笔从戎上前线,为把昏君赶下龙椅实现共和振兴中华尽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确实是义不容辞!他在心灵深处,灵魂根上都这样认为,他这个情结如同他的头颅,分分秒秒离开不得,如若有人硬砍掉,他就没命了。
“小兄弟,报名参军?”长沙小吴门外的军营内,一张长方形的旧抽屉桌后坐着一位新军长官,长官和言悦色询问站在桌前的宇伟龙。长官30来岁,眼睛亮亮的,满脸络腮胡子。长官的左右膀子旁边各站着一胖一壮两个军人,胖的矮些,冬瓜脸上油光放亮长满烂桑葚般的肉坨坨,眼珠滑溜溜的蛮活。壮的高些,浓眉大眼,方脸红通通。
“是,我报名参军。”宇伟龙大大方方答话。
“你有我们熟悉、可靠的人担保吗?”长官又问。
“没有,我是长沙中学的学生。我估计你们这里多仗打就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宇伟龙干干脆脆,实话实说。
“小兄弟,没办法,这是上司的规定,没有我们熟悉可靠的人担保,我们不能收你。”长官一本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清政府腐败至极,害得国破民不安,我有责任为推翻腐败王朝尽力,你们怎么能不让我革命呢?”宇伟龙那圆脸上细腻的皮肤象包着一团火,心里更是烈火熊熊,说出的话难免火药味十足。
“好大的口气,教训起我们长官来了!”长官左边站着的胖军人觉得这个时候应当站出来“救驾”。
“我这不是教训长官,我说的是实情。”宇伟龙缓了缓口气说。
“狗屁实情!没有我们的人担保,鬼晓得你是不是清军奸细!”胖军人觉得这个时候替长官说话,长官心里肯定喜欢,长官满意了能亏待自己?胖军人嘴巴上“救驾”,心里却在“叭啦叭啦”拨弄算盘珠子。
“你,你,你血口喷人!”宇伟龙那清浓的双眉气得直抖,那秀目象要喷出火来。
“看你这样的文弱书生就算不是奸细,一旦打起仗来也肯定要当逃兵!”胖军人原以为几句话就可以把这个瘦竹竿子一样的白面书生打发走,免得长官费神,没想到这书生的头不好剃。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输,决不能输给这白面书生!胖军人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你,狗屁不通!昔日姜子牙张留侯诸葛孔明,今时谭嗣同刘光弟孙文先生,他们都当逃兵了?”宇伟龙毫不示弱。
“呵呵,你想做孙中山?屙泡尿照照看!”
“跟你说不清楚!”宇伟龙大声说,接着小声嘀咕了一句:“秀才遇见兵……”
“什么,瞧不起兵,今天就要你看看老子这兵的厉害!”胖军人说着冲上前去就是一拳,宇伟龙机敏闪向一边,胖军人的拳头只是打了一下空气。
“呦喝,看样子经得住老子练练手脚哩!”胖军人说着摆开架势正准备打出第二拳。
“莫打了,象么话!”长官见势不妙站起身喝道。胖军人一怔:不妙,这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他来不及多想,慌忙收起举在半空的拳头。
宇伟龙站在原地怒视胖军人。
“兄弟,回去吧,你要是找到了担保人,我们还是收你。”壮军人平平和和说话。
宇伟龙还准备争取争取,后面站上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胡子长官转向他们:“小兄弟,报名参军?他是你的担保人?”
“是……”
宇伟龙见他们忙,不便打扰,硬在这里钉着也不是办法,他气鼓鼓转身走向门外:“嗵嗵嗵……”脚步如雷。这时,壮军人又说了句:“看来这小兄弟是吞了秤砣——铁了心的哩!”宇伟龙心里一喜:也许有希望!他没有走远,蹲在军营门外左边的院墙下等待机会。他有两个打算:一是等待壮军人,跟壮军人单独见见面,问问情况摸摸底;二是看碰不碰得见熟人。
街上树影婆娑,招牌林立,行人如织。军营也是出出进进,人流不断。噪音鼓噪的街道上空,太阳象火球般翻滚。
宇伟龙满身冒汗,直拍脑壳:根据招兵条件:年龄不超过26岁,身高不低于四尺八寸,素无嗜好,没有暗疾。自己在这些方面都没有问题,就是事到临头突然冒出个要担保人这个难题难住了自己,真是倒霉!壮军人又老不出来,要是他出来,跟他单独谈谈,摸摸底也好呀!
宇伟龙一边左思右想,一边巡视街头巷尾,行人如湘江里的鱼虾,就是没有一个面熟的。一阵风吹过,有黄叶飘落,眼前阴暗了许多,身子也有了凉意,他抬头望天——一大片褐色云团遮住了太阳。会不会下雨哟?宇伟龙的心里掠过这个念头。不能急不能急,下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是回去躲雨明天再来还是……继续等!下雨了就到院子里面去站着,看他们的心到底是肉做的还是牛屎做的!
宇伟龙干脆蹲下地,找到一小块尖角青石片,原打算胡乱写点什么画点什么打发难熬的等待时光,然而,做不到,那深刻于心的字句一古脑儿象子弹一样射出胸膛:“这中国,哪一点,还有我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划如同闪电,他沉闷得快要窒息的心胸有了些许缓解。宇伟龙一边奋石疾书一边关大街顾军营,他期待的人始终没有露面,宇伟龙心胸里本来就燃烧着的火更加猛烈起来,他不得不蹲蹲站站,站站蹲蹲,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把心里的火气压一压。他有过拿大石块去砸军营大门的冲动,可仔细一想: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这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有可能坏事。他还想过把这文字写到军营的墙壁上去,又一想:刚才亲口对他们讲都不顶用,把这字写到那墙壁上能折什么事呢!
怎么办?!……宇伟龙感觉到自己就像一颗胀足了气并在燃烧的孔明灯,飘浮着,飘浮着,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沉住气沉住气……莫急莫急……宇伟龙还是没有见到一个熟人,也不见壮军人出来,他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诵《猛回头》的字句,身体象机器人般蹲蹲站站,站站蹲蹲……
就在宇伟龙又一次蹲下去之时,胖军人象鸭婆似的了出来,他的心一紧,胖军人也看见了宇伟龙,开初是眼一瞪,眨眼间变成一脸笑,脸上的肉坨坨象小蝌蚪般游动:“喂,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等等,看等不等得到符合征兵条件的担保人。”宇伟龙见胖军人不凶了,他也觉得没必要把那点不愉快死死抱着不放,就心平气和应答道。
“看来你参军的决心不小哩!”胖军人象是理解了宇伟龙又象是叹惜还象是另有所图。
“是呀,你能帮我通融通融吗?”宇伟龙从胖军人的口气中再一次悟出了希望,他急切想抓住这线希望,如夜行人望见灯火。他说,“梁山兄弟——打出来的。你帮了我的忙,以后就是兄弟了!”
“你真铁了心?”
“真的!”宇伟龙站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后悔?”胖军人的黄眼珠金光闪烁,“也就是说,舍得花钱?”
“花钱,花什么钱?”宇伟龙实在想不出要花什么钱。
“实话跟你说吧,我可以做你的担保人。可……可……要疏通……要……哪个惹这个麻烦呢”胖军人用食指拇指捻着做出数钱的手势故意吞吞吐吐,好像蛮为难的样子。他那黄亮的眼光在宇伟龙的脸上扫来扫去。
宇伟龙看懂了胖军人的意思,刹时一股恶心袭上喉咙,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太鄙俗了。他自己帮助别人从不图回报,他看不惯唯利是图的人。况且,他连伙食费都给那幼儿寡母了,此时此刻,他真的是身无分文。
“怎么,这点意思你都不懂,你还想到军营里来混?”
“我不懂。我只懂得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宇伟龙说着蹲下身去,双手抱胸,脸偏向一边,望都懒得望眼面前的这个老几了。
“我好心帮你,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胖军人一出军营就见到了宇伟龙。开初,他想揍揍这白面书生过过拳头瘾,他估计自己稳能打赢。这白面书生高出自己个把头不假,但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腿比这白面书生要粗壮得多。更为关健的,他认为,他的脑袋瓜子比面前这个人聪明!后来,他又想:打架只能过过瘾,得不到一根毛的好处,还要花力气误正事。不如趁机敲敲竹杠,捞点外快,晚上好到窑子里去风光风光,没想到碰了钉子,好不气恼,他再一次动了揍宇伟龙的念头。
“两坨,你在这里搞么事?”恰在这时,壮军人走出门来,随口问道。
被叫做两坨的胖军人是奉了长官的命令去都督府办事的,他知道自己理亏,忙答:“没搞么事,没搞么事。”急急如见到猫的老鼠逃之夭夭。壮军人也是奉了长官的命令去办另一件事的,无意中帮了宇伟龙一把,他没有跟宇伟龙搭话,而是昂首挺胸大步而去。宇伟龙见壮军人出来,急忙站起来,正要跟壮军人搭话,还没有说出口,壮军人已迈着流星般的步子走出老远了。
新军里设置这么多条条框框,还有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什么“秘密”,这是一支什么军队哟?宇伟龙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问号。老师们的议论,自己的见闻能有假?是不是自己过于性急?宇伟龙的心思闲不下来,七想八想不得其解。又只得蹲下身去,睁大双眼辨认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望眼欲穿!宇伟龙长到18岁,仅只熟悉家乡仙人山和外婆家,再就是长沙中学。宇伟龙知道,仙人山离这里100多里,祖祖辈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生到过长沙的廖廖无几,外婆家离这里也不近,好象也没有几个人来过这里。况且,又是兵荒马乱年月,他们更不可能在这街上露面了。
秋风吹得樟树槐树沙沙作响,好象部队在秘密行动,好象无数人在相互小声转告:杀杀杀,杀昏君污吏,杀杀杀,杀外国强盗,杀杀杀,杀杀杀呀……宇伟龙的脑海又象刮起了十八级台风,心胸更是如火山喷发,他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担保人,担保人,他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宇伟龙思来想去,打算回学校去请先生出马,学校里的先生支持他参军杀敌。可转念一想:新军里的头头脑脑有没有熟识长沙中学的先生的呢?要是新军里没有头头脑脑熟识长沙中学的先生,或者说不卖长沙中学先生的账,那先生即使愿意帮忙也帮不上啊?宇伟龙站站蹲蹲,蹲蹲站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的双眼还是没有放过一个行人,他多么希望奇迹出现哟!同时,他隐隐约约的把希望寄托在壮军人身上,他从胖军人的言语中分析出担保人这个条件不是蛮严格,要不,胖军人怎么说他可以做担保人呢?宇伟龙准备等壮军人转身后无论如何也要找壮军人谈谈。恰巧,想曹操曹操到。宇伟龙老远望见壮军人回来了,他急忙象盼星星盼月亮那样眼盯住他站了起来。
“喂,兄弟,你怎么还没回去?”壮军人办完事转来,老远望见宇伟龙冲着自己站起身,这才引起注意,他大步靠近宇伟龙,只见宇伟龙上身穿圆领布扣子白土棉布衬衣,下身穿蓝土棉布灯笼裤子,一头浓密的黑短发在渐渐明亮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充满渴望,还有宽阔的前额,高隆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小孩子般圆圆的下巴。这些再一次给壮军人传递着一个信息:这个人的言行举止有些象祖父和谈文说书的人讲的古时候的大英雄。壮军人心有所动。
“大哥,腐败王朝快把咱们国家败光啦,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那龙椅给他砸碎了!您看我的头发,全剪短了。我要象黄兴那样在战场上跟清兵拚个鱼死网破!可你们……我于心不甘……”宇伟龙说着眼圈红了。
“你真的是吞了秤砣铁了心?”壮军人笑眯着眼问。
“对,我就象那红蜡烛——一条心,坚决参加革命军!”宇伟龙觉得壮军人说话不拖泥带水,还风趣幽默,他也就一句谚语作答。
“哈哈……”宇伟龙的机灵逗得壮军人大笑,边笑边伸出他那宽厚的大巴掌,一拍宇伟龙的后肩说:“走,我做你的担保人!”壮军人理解读书人,他出身书香门第,祖父常常议论时政,常常愤愤不平,并惹祸,不得不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临死还交代后人:清王朝已腐朽,日后肯定会出现摧枯拉朽的军队,你们要舍生取义,投身其中……
“真的?”壮军人答应得这样爽快,以至于宇伟龙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追问。
“炸的!”壮军人笑着说,这也是一句玩笑话,文理是:他把宇伟龙问的“真”字,当成“蒸”字,答以“炸”字,他这样以烹调术语答对,意在表达他乐于帮助宇伟龙,暗示他有十足的把握办成这个事,不是开玩笑的。接着,他正色说:“说老实话,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不象坏人。现在,更觉得你是个有头脑的人了。没问题,跟我走!”
“大哥过奖了,大哥是好人,我怎么谢您呢?”面对壮军人的好意,宇伟龙反而有点过意不去了。
“谢什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只要咱们以后象亲兄弟一样过日子就行了。”壮军人干干脆脆,坦坦荡荡,象这件事本来就应该这样做一样。
一股兴奋象浪潮冲向宇伟龙,宇伟龙仰天准备吼一嗓子,却见天空蓝如海洋,白似鱼群。宇伟龙的脑海里迅即趵出八个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