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世人而言,这世间没有永恒的事物。王朝变幻,世家更迭,门派兴衰……任你势力滔天,时候一到,也要向阎王报到。
但,世人同时又觉得,说不得普天之下有唯一一个例外。
那就是“天下武学半出其中”的武学圣地,天玄宗。
历代门主威震天下,门下一光一影,一明一暗两大掌门也是少有的高手。至于各位峰主,或许武功不是出神入化,但人人都有一手绝活,毒药、医术、机关甚至是上代掌门创立的“兵道”,无一不是天下命脉,让人得罪不得。
可谁也不知,天玄宗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屡薄冰。从建立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个信号,一个只有门主才能解读的信号——
天书。
说是神谕也好,说是预言也罢,甚至有些人认为这不过是“疯子嗑药后的狂想”。但天书,的的确确扮演了指引性的工作。那些时而似是而非,时而清晰明确的指示,到最后都为天玄宗的生存与壮大出了一份力。
这么说来,天书应该是天大的好事才对,不是吗?
其实不然。
天玄宗在利用着天书,可他们也在畏惧着天书。更确切地说,他们畏惧的是一份特殊的天书。
那就是“无字”天书。
天书,经过千年来的验证,它是绝对准确的。那么,既然天书记载了天玄宗的未来,“无字”的空白天书又意味着什么呢?
无法预言未来?
还是……没有未来可以给预言者(如果有的话)作出预言?
如果没有未来……那天玄宗的命运会如何?
无人知晓。
“这是要去哪?”
秦风和小铃铛面面相觑,他们正相互依偎着坐在这竹筐里,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急速后退的各样树木。拎着他们的人好像只知道一味赶路,全然不给出任何解释。
“看这路径……是迎客峰?”小铃铛似乎认出了一二景物,但她不敢肯定,因为这根本就不符合逻辑。这么晚,去迎客峰干什么?小呆瓜和她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必要去那里?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秦风突然开口,立刻吸引了小铃铛的注意力。她回过头来,顺着小呆瓜的视线望去,最终入眼的是……
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天空……?”
秦风的声音立即传来,急切而焦虑:“你也看到了对吗?”
转过头,小铃铛对上了秦风写满了严肃与不安的面庞,在他的眸子里,她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苍白的迷茫,连眼神都不复以往的坚定。
“太极图……乱了……”
在小铃铛和秦风的眼里,他们刚刚离开的议事堂已经充满了杀机,只要有人踏进那里,无论故意与否,都会被彻底搅得粉碎。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那张在天空中缓缓旋转着的太极图。在两条阴阳鱼的分界线上,有一黑一白两条龙相互争斗,打得不可开交。它们之间的交锋甚至导致了阴阳五行,先天八卦的错位。小铃铛那句“太极图乱了”,说的正是这天地混沌的情形。
不由自主地,两人同时想到了那张空白卷轴,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张卷轴开始的。小铃铛想的是那卷轴所代表的意义,可她毕竟没有披上长袍,脸戴面具,因此这种即使在天玄宗内也只有少数人才能知道的机密,她是完全不清楚的。而缺少了这种关键性的情报,任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
至于秦风,他在眉头紧锁间回忆起的则是师父与那白衣掌门之间刹那的气息波动。其他人的反应大同小异,或慌张或震惊,还有遍体鳞伤的猛虎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可只有作为领袖的他们两人身上有所不同,因为他们的气息在那个瞬间是……是……
发自内心的……
狂喜!
对,没错!秦风眼睛一闪,坚持自己的判断,他们那一瞬间就是狂喜,似乎这被众多面具人视作不祥的空白卷轴并不是什么坏事。尽管他们立刻就将自己的气息掩盖起来,并刻意在两人之间制造了相互冲突的气氛,但秦风还是感觉到了那种近乎绝处逢生的喜悦。如同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见到绿洲,又好像海难的幸存者望见陆地,他们给秦风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欣喜。
可……
秦风看向小铃铛,她的兴致明显不高,似乎还在为了刚刚看见的双龙争斗而闷闷不乐。说来,虽然师父和小铃铛并没有太明显的联系,但她好像对师父有某种说不出的好感,或许她对自己的态度也有着其中的关系在里面?
“想什么呢?小呆瓜?”小铃铛挪揄的声音惊醒了秦风,一只在夜风吹拂下略显冰凉的小手捏上了他的鼻尖,刺激得秦风险些打出一个喷嚏。
“没什么……就是在想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说的也是。”秦风敷衍的言语让小铃铛的目光黯淡了刹那,不过很快她就自我调整了过来,“现在没什么头绪,再等等吧,或许接下来就有什么突……”
话音未落,周围的景象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迎客峰作为迎接客人的场所,纵然不是雕梁画栋,天上人间;也应当是绿树葱葱,鸟语花香。可是,出现在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派枯枝奄奄,鸦啼草黄,如若把路边的巨大土石看成坟包,便是说这里是坟场也能让人信个十之七八。这种破败阴惨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是迎客峰呢?
“怎么?!”
小铃铛与秦风悚然一惊,竟是同时要站起身来。不料侧面传来一股大力,直接将两人牢牢压制回去。
“别看、别听。”
清脆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蕴藏着某种诱惑的魔力,秦风与小铃铛不自觉地停止挣扎,双手捂住耳朵,两眼紧闭,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老老实实地待在篮子里不再动弹。
一行四人还在继续前行,但周围又发生了不知名的变化。首当其冲的就是不知何时回响在众人的缥缈歌声,嘶哑却莫名的有感染力,好像来自最亲密的爱人的呼唤,让人忍不住迈进黑暗,和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千万别分心。”
相印瞥了一眼巨门,后者的胳膊明显有了颤抖,似乎在竭力压制着某种不属于自己一直的行为。无奈之下,相印只得全力释放自身的气势,强行刺激着巨门,防止他作出不可挽回的蠢事。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言,步伐越来越快。他们清楚自己不是在赶路,而是在逃离,逃离身后、身侧甚至身前的某种不知名的存在。由于他们是这一次的引路人,他们只能被迫动用自己的功力来压制这黑暗对自己的诱惑,防止自己,还有这两个孩子,陷入永恒的万劫不复之中。
半个时辰过后,相印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整个身子不可抑制地想要栽倒在地,就此一睡不醒。她很明白,这是她在抵抗黑暗的同时又要压制巨门的双重后遗症,现在她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已经到了临界点,恐怕不久之后就会……
可自己不能倒下,不能!想起那年她见到的黑袍下的面孔,相印深吸一口气,周身的气势突然收敛。
“你!”
巨门愕然,他很清楚相印的气息突然平静意味着什么,难道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这是我的选择。”相印的语气很平淡,巨门想张嘴,却发现万千话语自己一句也说不出口。
“别这样。”相印的声音头一次透露出了些许笑意,“我的痛苦只是一时的。和我比起来,你们要更加勇敢,也要更加坚韧。”
“……”
巨门仍旧沉默,只是一滴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面具滑下,轻轻飘散在夜风之中。
“不必哭泣,大个子。”相印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还是为我微笑吧。这条路……我的侠义之道……也是时候,到此为止了!”
炽热的火光划破天际,周围的歌声顿时停止,转而变为尖锐的嘶鸣。亘古不变的黑暗头一次败退开来,纷纷给两人让出了道路。直到这时,巨门才发现他们的目的地,那根猩红的木头柱子,就在离自己不远的百米开外。
“快!”
相印暴喝出声,巨门一个激灵,脚下发力,竟是爆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腿上的骨骼与肌肉甚至在不断尖叫呻吟,抗拒主人对它们的粗暴使用。
但巨门管不了那么多,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自己,手上的竹篮,还有那根柱子。他全力冲刺着,这是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放开自己的身体。
“……加油吧。”相印最后看了巨门的背影一眼,旋即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心脏,感受着它“砰砰”的悸动,品尝着自己生命的最后光辉。
下一秒。
“唳!”
高亢的凤鸣传进双耳,巨门的肩膀一颤,脚下的频率又加快了两分。可能是千年来的第一次,这条道路被光明彻底笼罩,让巨门得以一窥它的全貌。
“天呐……”
面具下的双眼愕然瞪圆。
在凤凰形状的光辉下,成片的白色平原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而那“土壤”不是其他,正是一具具白色的骷髅,张牙舞爪,前仆后继。它们的下颌骨“咔咔”作响,幽蓝的火光燃烧在头颅的空洞之中。那不断伸出的手臂似乎在欢迎又一位即将加入其中的客人。
“这才是……迎客峰……”巨门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抑制那颤抖,如果不是凤凰的火焰在天空依旧明亮,他恐怕会就此扔掉竹筐,不顾一切地夺命奔逃。这无关一个人的勇气,纯粹是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疤在作怪,任何人都无法克服。
“别愣着!小鬼!”
惊雷般的吼声在巨门耳边炸响,一个激灵,他回过神来,看向自己身前。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地方,只不过由于分心的关系,他竟然在原地踏步,没有迈出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步伐。
“快点过来!没时间了!”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巨门全身一颤,右腿软绵绵地抬起、放下,终于跨过了那一步。
然后……
“怎么……?”
他眨了眨眼,眼前的场景恢复了“正常”:绿树红花,生机勃勃,一条羊肠小道顺着石壁蜿蜒蛇行,通向地下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虽然是晚上,但周围只是没有光明,而不是绝对的黑暗。没有歌声,没有白骨,也没有他内心一直恐惧的那些诡异。
“我过来了?”巨门喃喃自语,继而狂喜:“我过来了!哈哈!我走过黑路了!喂,你看到了吗?相……”
声音戛然而止。
巨门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在他的眼里,他身后空无一人。
为什么?怎么会?!
“砰”!
竹筐落在地上,但巨门毫不在乎自己保护了一路的目标,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人。
“相印?”巨门的指尖颤抖着探向身后的黑暗,可入手处是再正常不过的夜晚。心底的某个声音告诉巨门:他已经闯过了黑路,在“缓刑”结束前不可能再次踏进那里了。
可他不愿如此,他宁愿自己才是那个留在黑路里的人。为什么非得是相印?为什么非得又是自己的同伴?为什么……
“该走了,小鬼。”
灯笼的亮光驱散了黑夜,之前两次提醒他的老头子站到他的身边。一股幽冥的气息传来,让巨门的心境重新平稳下来,理智再次占了主导。最后看了那黑夜一眼,巨门摇摇头,转身沿着那条小路走了下去。老头耸了耸肩,紧迈两步跟上。
在巨门的背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那条灭世传说里出现的“黑路”上,凤凰的烈火已经燃烧殆尽。骷髅们重新聚集起来,将黑路吞噬殆尽。可唯有一具仰倒在地,好像正睡得香甜的黑袍身影它们不敢靠近,甚至连三步之内都不见骷髅涉足。它们统一地抬头望天,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或什么人的到来。
不多时,天空忽然翻滚起来,却是黑色的乌云覆盖了黑暗。赤红色的闪电纵横交错,滚滚惊雷前仆后继。在这声势浩大的“伴奏”中,一顶熟悉的轿子渐渐现形。
随即,本已不再动弹的相印居然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轿子。周围的骷髅随着她的步伐纷纷让开道路,不过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臣服”,臣服于她,也臣服于那顶轿子,或是里面的主人。
一声叹息从轿子里传出,飘得很远。相印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滴泪水从面具上滑落,掉在黑暗中再无踪迹。
轿子再次被抬起,慢悠悠地向来的地方挪动。相印则跟在它身后,一步一个脚印。周围的骷髅们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慢慢合拢,最后连一点痕迹都不曾剩下。
与此同时,正在地下慢慢前行的巨门突然停住了脚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前面的老头也停顿下来,回头看向这大个子。
“怎么?”
“……”巨门只是站在那里,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最终离他远去了。
相印……
“没什么。”他回过头,“继续走吧。”
“哎……”老头摇摇头,“小伙子,这里是迎客峰。迎客峰上喜迎客,别那么悲伤,她的路尽了,你的路还没完。究竟该喜还是该悲,又怎么能现在下定论呢?”
“……”巨门沉默数秒,才迟疑地点点头:
“您说的是,前辈。不,应该说……”
“转轮王阁下。”